歧路未必不兄弟:失和以后的鲁迅与周作人

2021-09-12 09:20耿宝强
关东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周作人鲁迅

[摘 要]鲁迅的七律《题三义塔》是一首应日本友人西村真琴征请题咏的酬对诗,表达了两国人民必将世代友好的坚定信念,也传达了鲁迅渴望与弟弟周作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美好愿望。失和以后,鲁迅和周作人都经历了憋屈、怨恨、愤怒的心理过程,都不与人言,也都留下了些隐含情緒的文字。但在各自的心中,那份手足之情并没有泯灭,已然失和,亦然兄弟,相互救助,相互怀念。这源于血浓于水的亲情,源于对彼此才学的看重,更源于二人思想的相通。

[关键词]鲁迅;周作人;《题三义塔》

[作者简介]耿宝强(1968-),男,滨州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滨州256603)。

一、《题三义塔》的渊源

1932年1月30日,“一·二八”事变爆发的第三天,鲁迅居住的拉摩斯公寓的人“俱迁避内山书店”。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6页。2月6日下午,又“迁避英租界内山书店支店,十人一室,席地而卧”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17页。。3月13日早晨,发现海婴出疹子,便立刻和周建人一块出去寻找暖和点的旅馆,“得大江南饭店订定二室,上午移住”。14日上午,“往内山书店交还钥匙”。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21页。3月19日,见海婴的疹子已经全退了,鲁迅一家才回到拉摩斯公寓,当晚,他补写了1月30日至3月19日的日记。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23页。也就是说,从1月30日到3月13日,鲁迅在内山书店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也是在2月6日,精于写作的日本著名生物学家、大阪每日新闻社学艺部顾问西村真琴博士来到上海,了解战局、收集新闻。由于工作关系,他常去内山书店附近的大阪每日新闻社上海支局,因此结识了书店老板内山完造。内山完造是鲁迅来往甚密的朋友,经其介绍,鲁迅结识了不少从日本来上海的作家,1936年5月5日,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鲁迅,“午后往内山书店见武者小路实笃氏”。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10》,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28页。因此,西村与鲁迅经内山完造介绍相识的可能性不小。

收集新闻之外,西村也担负着人道主义的救援使命。在上海闸北一条叫作三义里的弄堂里,在战后的废墟中,他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鸽子,带走并饲养了起来,名之曰“三义鸽”——以后在给鲁迅的回信中,他说明了“三义”指的是“义心、义民、义政”。

[日]石原中一:《西村真琴和鲁迅诗作〈题三义塔〉》,绍兴文理学院等编:《鲁迅:跨文化对话》,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421页。期间,他偶遇了第一次称上海为“魔都”的日本作家村松梢风,两人商议将这只鸽子的事情告知鲁迅。但战争期间,未能如愿。带着这只鸽子辗转青岛、大连、朝鲜,回到日本后,西村经常带它出席时局演讲会。

在西村供职的大阪每日新闻社,有一只鸽子和“三义鸽”特别亲密,他就把它们带回家中抚养,打算让它“和日本的鸽子交配养出小鸽子,就作为日中友好亲善使者送到中国去”,成为日中友好的纽带。

[日]石原中一:《西村真琴和鲁迅诗作〈题三义塔〉》,绍兴文理学院等编:《鲁迅:跨文化对话》,第420页。遗憾的是,第二年三月,“三义鸽”受到黄鼠狼袭击受伤,不久就死去了。

西村真琴知道,鸽通人性,“三义鸽”的死与受伤有关,更与身处异域怀念故土有关,所以他将之埋在了自家庭院的一棵紫藤树下,坟头立了刻有“三义冢 昭和八年三月建”的石碑。为了传播日中友好的信念,不久之后,他写信给鲁迅,说了三点:附近居民为“三义鸽”埋骨建塔;“三义鸽”的故事打动了日本的孩子、作家和外交官;祈愿日中两国和平相处、相互尊重,共同构筑亚洲美好的未来。随信附了一张他自己画的“三义鸽”图,在图的旁边写了一首诗:“东西两国异,小鸽们亲亲密密,同在一窝里”,并邀之作文。

[日]石原中一:《西村真琴和鲁迅诗作〈题三义塔〉》,绍兴文理学院等编:《鲁迅:跨文化对话》,第421页。这在鲁迅日记中都有记载,如1933年4月29日日记说:“得西村真琴信并自绘鸠图一枚”;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309页。6月21日日记说:“西村博士于上海战后得丧家之鸠……建塔以藏,且征题咏……。”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369页。这一天下午,他“聊答遐情”“率成一律”: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369页。

奔霆飞熛歼人子,败井残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鲁迅:《题三义塔》,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370页。

这首后来名之曰《题三义塔》的七律,毫无疑问是一首应人征请题咏的酬对诗。这类诗,多拘泥于具体的人或事,难以升华出或宏大或深刻的主题。鲁迅才情何其丰厚,思想何其深邃,视野何其开阔,何况还经历了从4月29日到6月21日将近两个月的酝酿,当然会不落窠臼。他的这首诗,借西村博士埋鸽而建的坟冢,既谴责了日本对中国的侵略,表达了自己愤激的情感,又把日本普通民众和日本军国主义者区别开来,将中日两国之间绵远悠长的友谊关系比作兄弟情深,并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必将结束,“劫波”必将过去,两国也必将世代友好下去。

该诗最令人称道的无疑是作者对中日友好的坚定信念:在并不遥远的未来,站在历史的高度回首往事,不快的记忆将烟消云散,留下的只能是两国人民的兄弟情谊。这中日世代友好的信念,并不是鲁迅心血来潮,而是坚定而持久:1933年2月,也就是写作《题三义塔》前四个月,听说日本无产阶级革命作家小林多喜二被害,他明确说:“日本和中国的大众,本来就是兄弟。”

鲁迅:《闻小林同志之死》,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249页。两年后,内山完造结合自己接触的中国人写了本《活中国的姿态》,向日本人介绍中国人的性格,鲁迅为其作序说:虽然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中国和日本的人们之间,是一定会有相互了解的时候的”

鲁迅:《内山完造作〈活中国的姿态〉序》,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9》,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49页。。

二、与周作人和好如初的美好愿望

《题三义塔》展现了鲁迅博大的胸襟和深厚的艺术功力,是一首杰作。如何理解,也早有了定论,就是上文提到的表达了鲁迅对中日之间必将世代友好的信念。但我想,除此之外,该诗也传达了鲁迅渴望与弟弟周作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美好愿望。

这样说,不是贬低鲁迅的胸襟与觉悟,而是回到历史现场做出的可能更符合鲁迅心态的判断。

与许广平定居上海不久,1927年12月,经过许寿裳等朋友的运作,鲁迅应蔡元培之聘,成为了大学院特约撰述员,但由于“数年以来,绝无成绩,所辑书籍,迄未印行,近方图自印《嵇康集》,清本略就,而又突陷兵火之内,存佚盖不可知”,

鲁迅:《致许寿裳》,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20页。1931年12月被裁。这使鲁迅每月少了300圆的收入。从1898年到南京求学,到留学日本,到回国后任教杭州师范、绍兴学堂,到任职中华民国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到任教厦门大学、中山大学,鲁迅一直有或官费或俸禄(工资)在支撑着基本的生活用度。一下子没有了这么多固定的收入,魯迅的经济压力及由此产生的精神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鲁迅出生于1881年,此时已经五十多岁了。人越老越念旧,越重视亲情。鲁迅也不例外。在“一·二八”事变期间,他就屡次谈到北归——也就是回北京——问题。如1932年3月2日致许寿裳的信中说:“倘旧寓终成灰烬,则拟挚眷北上,不复居沪上矣。”

鲁迅:《致许寿裳》,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20页。在写《题三义塔》的1933年6月,他9日“得母亲信”,13日和26日“寄母亲信”,3日、7日、11日、17日、21日、29日要么“蕴如及三弟来”,要么“三弟及蕴如来”。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6》,第346-387页。

“三弟”即周建人,“蕴如”是与周建人沪上同居的王蕴如。周氏三兄弟相聚八道湾,是以周建人放弃绍兴的教职为代价的。到北京后,他一面求学,一面找工作。但他一没学历,二没突出的专长,找工作当然不容易。鲁迅曾求助蔡元培,也没办成。周作人向胡适求助,胡适经高梦旦、钱经宇向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引荐了周建人。

黄乔生:《八道湾十一号》,北京: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第136-137页。1921年9月,周建人离京抵沪,担任《妇女杂志》的助理编辑,有孕在身的羽太芳子(即周芳子)不便远行,留在了八道湾。1922年2月丰三出生,之后由于习惯了北京的生活,习惯了姐姐的陪伴与照顾,羽太芳子拒绝了周建人接她和孩子们来沪的提议。她忽略了夫妻感情再好也抵御不了长期分居的基本人性。正值壮年的周建人偶遇既是学生、又是老乡的王蕴如后不久,开始了同居生活。鲁迅北京有朱安,上海有许广平;周建人是北京有羽太芳子及三个孩子,上海有王蕴如及三个孩子。同样住在上海的鲁迅周建人两家来往频繁,话题自然少不了北京的家人,包括他们共同的母亲、各自的妻子儿女和共同的兄弟周作人。此时,鲁迅周作人已经绝交,但周作人周建人还是虽分居京沪两地,但互帮互助、关系甚密的兄弟。他们绝交要等到1937年1月1日,母亲八十大寿的风波之后。之前,周作人当然知道周建人王蕴如在上海同居,但由于周建人照样承担芳子及孩子们的生活费,他和羽太芳子一样,希望维持现状,不捅破那最后的窗户纸。但该日,在没有提前商量的情况下,周建人带着王蕴如和孩子们来到了八道湾的生日宴现场,与羽太芳子及孩子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在周作人看来,冲突是没法避免的,所以他没有发作。但之后,周建人的后续做法让他出离愤怒了。周建人收入不高,孩子又多,经济拮据,之前多亏鲁迅接济——如鲁迅1926年9月11日“上午托伏园往中国银行汇泉二百于三弟”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3》,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533页。——才勉强维持着。现在,鲁迅去世,自己的经济状况更糟,既然发生了冲突,他便要和羽太芳子及孩子们断绝关系。于是,周作人在2月9日致信周建人,以“蓄妾”——甚至“上海男女工人搿姘头”——来定位他与王蕴如的结合,从而导致了两人的绝交。黄开发:《周作人致周建人的一封未刊书信》,《新文学史料》2019年第2期。

其实,鲁迅周作人兄弟失和以后,也并不是一点也不联系,只不过是通过亲朋好友——如母亲,如孙伏园等——来进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他们的三弟周建人。从与周作人失和到1926年8月鲁迅与许广平一起离开北京,鲁迅通信最多的就是周建人,几乎每天都有来自或发往上海的信件。鲁迅后来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及与顾颉刚的矛盾,就是他告诉周建人,周建人再告知周作人的。1927年10月,鲁迅在上海刚刚稳定下来,《语丝》就被张作霖军阀政府查封了,经常批评时政的周作人也经历了一次不小的风险,和刘半农一起在一个日本朋友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才躲过了风头。鲁迅听周建人谈及,不可能不对周作人的安全表示担忧,在给朋友的信中,表达了希望周作人南来的愿望:“他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鲁迅:《致章廷谦》,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4》,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13页。

既然经常谈到,作为弟弟的周建人就不可能不表达希望两位哥哥和好如初的愿望。作为大哥的鲁迅,也就不可能不又动了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与二弟冰释前嫌的心思。理解了这一点,说《题三义塔》尾联的“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表达鲁迅对中日两国人民必将世代友好的坚定信念之外,也表现了鲁迅希望与周作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美好愿望,就该不是牵强附会。

三、已然失和,亦然兄弟

可惜的是,鲁迅的愿望只是愿望,没有实现。好在虽未“相逢一笑”,毕竟“兄弟在”:从1923年8月2日鲁迅搬出八道湾开始,曾经兄弟怡怡的鲁迅和周作人成为参商,再无往来,但在各自的心中,那份手足之情并没有泯灭,已然失和,亦然兄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由于意识形态因素,研究界存在着神圣化鲁迅和妖魔化周作人的趋向,在兄弟失和问题上,就是把一切的责任都推给周作人或者他的妻子羽太信子,然后再突出鲁迅的宽容与努力。事实上,周作人做得一点也不差,甚或更努力!

兄弟为何失和,见仁见智。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经济纠纷、独占房子一类的家庭问题,而是涉及到隐私,尤其是女人问题。否则,兄弟二人不会那么默契得讳莫如深。鲁迅日记中只字未提,周作人7月17日大概知道了鲁迅的什么“恶劣行为”,在日记上写了十几个字,但在将日记卖给国家设立的鲁迅研究机构时,又将之剪去了。

失和对两人情绪和思想的震动与影响是巨大的,是其他任何事件都无法比拟的。比较而言,主动提出绝交的周作人,起码表面看来是比较平静的,正如他在给鲁迅的字条上所说的,虽然认识到“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幸而尚能担受得起”,

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1885-1967)》,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36-237页。一周以后,他又在《自己的园地》序言中写下了“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1885-1967)》,第242页。的文字。毫无疑问,虽然过去了一周,但他的情绪还停留在幻灭的悲哀中。

由爱生恨,爱之深,恨之切,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辩证法。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也都不想让外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与人言,但各自内心都汹涌着失望、愤怒的波涛。于是有了次年(1924年)6月11日的冲突,有了一些隐含情绪的文字。

搬出八道湾后,因为暂住处地方小,鲁迅历年收集的砖石拓片之类,就还留在了八道湾。应该是他曾表达过担心,周作人就托人捎话说,不用自己来取,会派人送去。这一天,鲁迅自己回来取,周作人自然认为是无理取闹,几乎大打出手。鲁迅说周作人夫妇对他“骂詈殴打”“多秽语”,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2》,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78页。周作人则说“下午L来闹”,

黄乔生:《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北京:群众出版社,1998年,第333页。一个“闹”字,道出了那时周作人对鲁迅的评价——流氓无赖。“次日,周作人写了一篇题为《破脚骨》的短文”,

川岛:《和鲁迅相处的日子》,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8页。借谈民风,影射鲁迅是无赖,发泄自己的愤怒。

鲁迅则在9月21日的《〈俟堂专文杂集〉题记》里,说自己“以十余年之勤”“所得仅古专二十余”,“忽遭寇劫,孑身绾遁,止携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余悉委盗窟中”,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29》,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14页。直接将周作人视为了“寇”,将八道湾十一号视为了“盗窟”。这是鲁迅第一次使用“宴之敖者”的笔名。根据许广平的解释,“宴”从门、从日、从女,意为“家里的日本女人”,即羽太信子,“敖”从出、从放,意为“驱逐”,“宴之敖者”就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驱逐出来的人”。

黄乔生:《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第338页。作于1925年6月29日的散文诗《颓败线的颤动》,更可以看作是他对周作人忘恩负义的指责。文中的老妇人靠卖淫将女儿养大成人后,感到自己再没了价值,在家里无法容身,便在深夜独自离开了。

两个人都感觉憋屈,偶尔发泄下情绪是难免的。毕竟,伤害自己的是自己的兄弟,能说什么呢?就像《颓败线的颤动》中的那位老妇人,口唇间发出的无词的言语,说明了她内心苦楚之深,但因为她仇恨的是她的亲人,她只有什么也不说!鲁迅和周作人也只有什么都不说!

憋屈、怨恨、愤怒之后,让自己憋屈、怨恨、愤怒的那个人还是经常盘旋在自己的心中,还是经常想对他说点什么。日本学者中岛长文经过细心的考证后认为,周作人1924年7月17日写的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小说《某夫妇》的译后记,以及1925年2月的《抱犊崮通信》,都是煞费苦心,意在向鲁迅和自己的妻子说,我宽恕你们的罪过了!黄乔生:《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第334-336页。而鲁迅1925年1月24日的散文《风筝》,表达的就是哥哥对弟弟深深的忏悔。

1925年10月12日,《京报副刊》刊载了一首名曰《伤逝》的译诗:

我走尽迢递的长途,

渡过苍茫的大海,

兄弟呵,我来到你的墓前,

献给你一些祭品,

作最后的供献,

对你沉默的灰土,

做徒然的话别,

因为她那运命的女神,

忽而给予又忽而收回,

已经把你带走了。

我照了古旧的遗风,

将这些悲哀的祭品,

来陈列在你的墓上:

兄弟,你收了这些东西吧,

都沁透了我的眼泪,

从此永隔冥明,兄弟,

只嘱咐你一声“珍重”!

止庵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第十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700页。

该诗译者“丙丁”在“附记”中说:“这是罗马诗人‘喀都路死的第百一首诗”,“是诗人悼其兄弟而作”;“转载于右”的琵亚词侣的一幅插图,“一个人举起右手,上題‘哀尾哀忒该乏勒三字,大约即系表示致声珍重的意思”。

止庵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第十一卷,第700-701页。“丙丁”是周作人不常用的笔名,诗画结合,传达了他对逝去的兄弟之情的追念与伤感。

这首诗的编辑是与周氏兄弟都相熟的孙伏园。也许是孙伏园告诉了鲁迅,也许是鲁迅自己看出来的,反正鲁迅知道了《伤逝》的译者“丙丁”就是周作人,也明白了诗歌所表达的信息,他被打动了。

九天后的10月21日,鲁迅写完了《伤逝》。这篇以“涓生的手记”为副题的小说,写了子君涓生这一对青年男女由诚挚相爱,到在社会的压力下生离死别的故事。子君涓生一起生活的环境与周作人1917年4月到北京后与鲁迅合住的绍兴会馆补树书屋极其相似。由此,周作人断言:“《伤逝》不是普通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94页。

这个一万多字的短篇,是鲁迅在10月17日完成《孤独者》后,在四天时间内写完的。可见他倾诉的欲望有多么强烈。颇可玩味的是,这篇小说的最早面世拖延到了1926年8月,也就是小说集《彷徨》出版的时候,而没有先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挣点稿费。也许是鲁迅不愿意让人——起码周作人——知道自己被感动了吧!

又十一天后的11月3日,他又写了《弟兄》,讲述了作为兄长的张沛君在弟弟靖甫生病时内心的忧虑,以及请“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来诊治的情形,表达了“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的兄弟怡怡。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3》,第289-290页。周作人说:这“是写我在一九一七年初次出疹子的事情,虽然是小说,可是诗的成分并不多,主要的全是事实”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第293页。。周建人也说:这是鲁迅“向周作人伸出热情的手,表示周作人如有难,他还愿像当年周作人患病时那样救助”

周建人:《鲁迅和周作人》,姜德明:《七月寒雪:随笔卷》,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68页。。

说到相互救助,人们常常提及的是,在“五十自寿诗风波”中,鲁迅在几个年轻人抨击周作人的时候所说的几句公道话。1934年1月,五十岁的周作人做了两首打油诗。为了扩大刚刚创刊的《宇宙风》的影响,林语堂约了蔡元培、胡适、刘半农、沈尹默等作了数首唱和之作,这引起了左翼文坛的极大不满,批评声不绝于耳。鲁迅关注了此事,并在给曹聚仁、杨霁云的信中对周作人的自寿诗表示了肯定,说其“诚有讽世之意”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7》,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89页。,“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但太隐晦”。

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8》,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0页。

在私人信件中说的这些中肯的评价,对解困周作人当时受到的攻击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帮助。反观周作人,拔刀相助鲁迅则直接多了。1926年10月,高长虹与鲁迅发生冲突并对鲁迅施行攻击时,周作人写了《南北》。董大中先生认为,不论周作人是不是“指桑骂槐”,《南北》客观上确实起到了“为兄助阵”的作用。这引起了高长虹的愤怒,进而开始对周作人进行了一系列的攻击。从此,高鲁冲突变成了高长虹与周氏兄弟的交锋。高长虹本来对“岂明先生”是“满怀好感”的,一番刀来剑往后也变为了仇人。董大中:《鲁迅与高长虹》,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11-115页。

由于许广平的存在,鲁迅较早较深地介入了女师大风潮。为了声援学生,1925年5月27日,女师大七位教师联名发表《关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的宣言》。周氏兄弟皆列其中,周树人(即鲁迅)排名第三,周作人排名最后。三十多年后,许广平说:宣言是由“鲁迅拟稿”,“并邀请马裕藻先生转请其他先生”签名的。

沈鹏年:《鲁迅研究资料编目》,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年,第124-125页。这种说法一直沿用,但未必可信。因为按照惯例,执笔者总是签名在最后的。因此,该宣言周作人执笔的可能性委实不小。其实,即使是由鲁迅提议,由鲁迅执笔,也不能否认周作人签名所昭示的与鲁迅“站在同一个战壕里”的坚定支持。

说到救助,就不能不提及周作人的落水。伴随着“一二·九运动”后波及全国的抗日救亡高潮,1936年10月12日,为表明知识界的抗敌决心,京津文化界104位名人联名发表了一份抗日救国宣言,虽然标题是很温和的《平津文化界对时局的意见书》。鲁迅不赞成通电、宣言之类,但他世事洞明,大事不糊涂。因此,发现104人中没有周作人,便让周建人转告周作人:“遇到此等重大题目时,亦不可过于退后。”

周建人:《1936年10月25日致周作人》,孙郁、黄乔生:《致周作人》,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2页。设想一下,抗战爆发的时候,如果魯迅还活着,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二弟在那样的时刻还“过于退后”,他一定会像1911年亲赴日本催促周作人回国一样,敦促周作人离开已经沦陷的北平,从而避免落水的。但这只能是设想了。

四、“兄弟在”的原因

在失和之后,鲁迅和周作人可谓藕断丝连,依然葆有兄弟之情,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血浓于水的亲情。与自产自足的小农经济相适应,宗法制中国以柔性的血缘感情、情感化的忠为社会关系的主要准则。因此,国民多将亲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血溶于水”“兄弟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等等俗语,都在阐释着亲情在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周氏兄弟自然也不例外,即使他们接受了现代文明的熏陶,已经成功转换为现代知识分子。因此,鲁迅生命弥留之际,还在读周作人的文集。1936年10月19日早晨得到周建人的电报,知道大哥去世后,为了给学生们一个交代,周作人正常去上他的六朝散文课,上到一半,他面露悲痛之色,对学生说,鲁迅去世,下一节课暂时告缺了。

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1885-1967)》,第507页。作为教师,上了讲台,就会把一切个人情绪抛到九霄云外,周作人也想这样,但大哥去世的痛苦与忧伤实在是太深重了,深重得没法排解。难怪当时《世界日报》载:得到鲁迅去世的消息,“其二弟北大教授周作人,及老母与其夫人朱女士”“皆悲戚万端”。

孙郁、黄乔生:《回望周作人:周氏兄弟》,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0页。从1966年的“三一八”惨案四十周年纪念,也许是怀念那兄弟携手作战的峥嵘岁月,周作人开始阅读鲁迅的杂文;去世前,他还在读《鲁迅文集》;

黄乔生:《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第440页。晚年他还忆及了一段童年往事:“大约八岁以前,……那时在朝北的套房里,西向放着一张小床,这也有时是鲁迅和我玩耍的地方,记得有一回模仿演戏,两个人在床上来回行走,演出兄弟失散,沿着寻找的情状,一面叫着大哥呀贤弟呀的口号,后来渐渐的叫得凄苦了,这才停止。”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第442页。那份溶入字里行间的血浓于水的手足之爱,让人感怀。

其次,对彼此才学的重视。1898年鲁迅到南京求学不久,比他小四岁的周作人由于在三味书屋读书甚多,已经成了他学问上的伙伴,可以相互唱和了。周作人赴日留学以前,鲁迅与他通信最勤,有家事,更多切磋;在日本共同生活了三年,后又在绍兴会馆共住,经常彻夜畅谈。不是学问相当、见解相似的两个人,即使兄弟,也不会有那么多话可谈的。可以说,两个人在才学上是惺惺相惜的。1920年下半年,北京大学国文系拟开设小说史课,系主任马幼渔请周作人担任,周作人答应下来。后来又觉得不合适,便推荐了鲁迅。于是鲁迅走上了北大的讲台,讲授中国小说史,也就有了以后的《中国小说史略》。鲁迅逝世当天,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周作人说:鲁迅观察事物“非常透彻”,“所以描写起来,也就格外深刻”;“对于旧的东西,很用过一番功夫”“做得相当可观”。

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1885-1967)》,第507-508页。这篇访问记以《鲁迅先生噩耗到平,周作人谈鲁迅》为题,载1936年10月22日《大晚报》。之后不久,又应《宇宙风》之约,写了《关于鲁迅》和《关于鲁迅之二》,特别推崇鲁迅“不求闻达”“勤苦作事”的精神,说以此治学或创作,就能产生“独到之见,独创之才”,而鲁迅的小说与散文,具有“寄悲愤绝望于幽默”的特点,“对于中国民族的深刻的观察”是“别人所不能及者”。

周启明:《鲁迅的青年时代》,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第124-125页。可见,对鲁迅的治学精神和取得的成就,周作人是由衷敬佩,也充分肯定的!

推荐鲁迅兼职北大,基于周作人对大哥才学的了解;而对二弟的才学,鲁迅更了解,因此,他才在1917年2月向北大校长蔡元培推荐周作人来校任教,使之来到了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地带,并很快走向了人生的巅峰。对二弟的才学,他从没有怀疑过,甚至引以为傲。左翼文人围剿周作人的时候,他曾对唐弢、徐懋庸等几个青年说:“尽管大家都批评他,但是在中国,像启明(周作人)那样读书多的人,现在恐怕很少了。”

唐弢:《關于周作人》,陈子善编:《闲话周作人》,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44页。1936年5月,

安危:《鲁迅和斯诺谈话的前前后后》,《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3期。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访问鲁迅,问及“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涌现出来的最优秀的杂文作家是谁”,

安危:《埃德加·斯诺采访鲁迅的问题单》,《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3期。鲁迅列举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个人,周作人位列第一。

斯诺、安危:《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3期。周建人有一次谈及商务印书馆的编辑正在审查周作人的译稿,鲁迅惊诧不已:“启孟的译稿,还用得着看吗?”

黄乔生:《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第439-440页。在他看来,周作人的学问不容置疑,周作人的文章无需审核。

最重要的,该是两人思想的相通。鲁迅首先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善于解剖自己、解剖社会,他从不轻信任何新潮和时髦的学说观念,终生坚持“怀疑主义”。因此,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问题时,他总是头脑最清醒的一个。周作人一直被看作是现代中国思想史和文学史的“智者”,终生“怀疑和否定一切”以及“无所崇信”。他有着和鲁迅一样的清醒,即使后来的“落水”,也决非“一时糊涂”,而自有他的思想“依据”。于是,我们看到,两人在面对很多重大事件时的思想有惊人的一致性。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先生逝世。3月23日的《语丝》第14期刊发了周作人的纪念文章,说:“只要这民国一日不倒,他的荣誉便一日存在,凡是民国的人民也就没有一个不怀念他。”他认为,孙中山有缺点,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伟大。

周作人:《孙中山先生》,张菊香:《周作人代表作》,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55页。第二天,也就是3月24日的《京报副刊》刊发了鲁迅的文章,说孙中山是有缺点的战士,讥笑孙中山的人则是看起来“完美”的苍蝇,“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鲁迅:《战士和苍蝇》,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3》,第80页。观点多么一致。更令人惊讶的是,两篇文章结尾的语气都颇多相近。周作人引用了武者小路实笃的诗句:“一棵大树,/要全部的去看他,/别去单看那虫蛀的叶!/呔。小子。”

周作人:《孙中山先生》,张菊香:《周作人代表作》,第156页。鲁迅则以同样的不屑写道:“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

鲁迅:《战士和苍蝇》,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3》,第80页。

不久后,由“青沪惨案”引发的以上海为中心的五卅运动如火如荼,许多大中城市掀起了罢工罢课、游行示威的高潮。从《两地书》可知,1925年6月2日鲁迅就知道发生了“五卅惨案”,但他依然沉浸在女师大事件中,写下了《我的“籍”和“系”》。一直到6月11日,才写出了与“五卅”相关的《忽然想到(十)》。文中,他先以萧伯纳为例说明“英国究竟有文明人存在”,反对盲目排外,然后指出:国家危难之际,中国历来多民气论者,长此以往,会连辩诬的精力也没有了。因此,民气论者,更需要“设法增长国民的实力,还要永远这样的干下去”。

鲁迅:《忽然想到(十)》,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3》,第173-175页。之后,他的《杂忆》《忽然想到(十一)》《补白(三)》都是在给国人泼冷水,甚至说:“外人不足责,而本国的别的灰冷的民众,有权者,袖手旁观者,也都于事后来嘲笑,实在是无耻而且昏庸!”

鲁迅:《补白(三)》,李新宇、周海婴:《鲁迅大全集·3》,第197页。

周作人则在不长的时间里,写了《对于上海事件之感言》《讲演传习所》《文明与野蛮》及《代快邮》等文章。一方面,他对帝国主义的残暴感到愤怒;另一方面,他提醒群众:要反抗外敌,但更重要的是反抗自己,因为国耻,并不专指丧失了国家权力,更指“一国国民丧失了做人的资格”,“只有等到中国人有了真正做人的资格,才能够抵御外敌的侮辱”。而中国人真正有做人资格的前提是改掉缠足、吸鸦片等国耻。

周作人:《代快邮》,《谈龙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9-110页。在《吃烈士》中,他更讽刺借“五卅惨案”加官进爵的官僚和博得蝇头之利的商贾是在“吃烈士”。

周作人:《吃烈士》,钟叔河:《周作人文选(1898-1929)》,广州:广州出版社,1995年,第403-404页。看法与鲁迅何其相似,仿佛只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

总之,曾经兄弟怡怡的鲁迅和周作人,看起来“表现极为不同”,但“在本质上类似”,而且“不仅在思想上如此,在气质上也是这样”。

[日]竹内好:《鲁迅》,李心峰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4页。这是他们失和的原因,也是他们失和后不能和解却兄弟情义依然存在,能够相互挂念,甚至并肩作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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