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罗衫”故事的民间重构

2021-09-12 09:57常晓静
荆楚学刊 2021年3期

常晓静

摘要:白罗衫故事以精彩的故事情节和丰富的文化意蕴在民间流传甚广,自唐至今,其故事发展呈现出多种文体形态。尤其在明清时期,民间说唱文学中的白罗衫故事广为流传,现存说唱文本以宝卷和鼓词为主。宝卷和鼓词中白罗衫故事的内容和形式较前代小说和戏曲而言,都有很大的变化,宝卷中佛教因果观念的增强,“白罗衫”的符号化,鼓词中的“清官”意识,以及两者兼备的劝善功能,都使得民间说唱文学中的白罗衫故事取得了新的艺术效果。

关键词:白罗衫;鼓词;宝卷;故事演变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1)03-0040-06

白罗衫故事是一个“子报父仇”的故事,最早见于《太平广记》,其中“白罗衫”是主人公认亲的重要信物,故事起初不以“白罗衫”为题名,自元杂剧《相国寺公孙合汗衫》始,这一类故事文本逐渐以“白罗衫”这一信物命名。白罗衫故事的发展经历了多种文体形态,已有学者对其流传和戏曲改编进行研究,如周秀梅《“白罗衫”故事流传及其在茂腔中的戏曲改编》对茂腔中的曲目改编《罗衫记》进行了研究,邓无暇、王前程《中国古代血亲复仇小说“罗衫”母题的嬗变》一文梳理了由唐至明的“罗衫”故事,并分析其文化意蕴。目前的研究侧重于小说和戏曲中的白罗衫故事,事实上,明清弹词、鼓词、宝卷中也有大量的文本演绎这一故事,弹词文本今已佚,宝卷和鼓词经过学者的整理,仍有一些文本可览。与小说和戏曲相比,宝卷和鼓词中的白罗衫故事则被重构,或是赋予了新的内涵,或是强化了思想观念,值得进一步研究。

一、白罗衫故事演变概况

白罗衫故事在演变过程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其大体情节为:一对夫妻他乡赴官,临别之时母亲缝制罗衫赠予儿媳,夫妻赴任途中被贼人谋财劫色,男主人被推入水中遇贵人相救,女主人则在贼人之弟的协助之下逃走,并于途中产子,以罗衫包裹婴儿弃于途中,而婴儿又恰被追赶而来的贼人捡到,贼人将其抚养长大,此子成年之后又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遇到老祖母,遇难夫妻也在贵人相助之下得以伸冤,最终贼人被绳之以法,主人公一家团圆。

(一)元代及元以前的故事流变

以“白罗衫”为主题的故事最早见于《太平广记》,《太平广记》中共收录三篇,其一是《崔尉子》,出自《原化記》;其二是《陈义郎》,出自《乾GFDB1子》;其三是《李文敏》,出自《闻奇录》。前两则故事皆以“罗衫”为信物,后一篇以“天净沙汗衫”为信物,此三则故事虽不以“罗衫”为名,却是大同小异。清代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十七“传奇白罗衫有所本”中列举了此三则故事,认为其“事迹似小异,但亦有一衫则同也。” [1]与《太平广记》中所收故事相似者,尚有《青琐高议》后集卷四所收宋代传奇《卜起传》一篇,此故事中并未出现信物“罗衫”,但其情节与《太平广记》中的三则故事大体相同,后代《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前集卷一收录《母子重见》一篇亦与其相似。此五则故事皆不以“罗衫”为名,但与后世题名中有“罗衫”的故事基本相同,可视为最早的白罗衫故事。

自元代始,白罗衫故事具备了完整的情节,张国宾《相国寺公孙合汗衫》,又名《汗衫记》、《合汗衫》,记金狮子张员外一家事,与前人所记崔尉子事、陈义郎事十分相似,并且其故事中的情节结构与人物性格开始丰富起来。《录鬼簿》将其题名为《金山(院)父子再团圆》,简名《汗衫记》,《元曲选》中题名为《合汗衫》,现存有完整文本。

(二)明清时期多样化的演变形式

明清时期白罗衫故事的演变形式呈现多样化,现存文本有拟话本、传奇、宝卷、鼓词等。明代最为人熟知的白罗衫故事是冯梦龙拟话本小说《警世通言》中的《苏知县罗衫再合》一篇,其中主人公名为“徐继祖”,此后的白罗衫故事中主人公也多以“徐继祖”为名。其篇末说道:“至今闾里中传说苏知县报冤唱本”[2]。至于《苏知县报冤》唱本,今尚无从可考,叶德均曾提出:“若干明代词话经过改编成为纯散文的小说[3]”,同时,他认为《苏知县罗衫再合》一篇所依《苏知县报冤》唱本即明代词话,而“词话在明代发展为弹词和鼓词两个系统”[3],又有明代宋懋澄《九龠集·瞻途纪闻》“高邮邵伯河”一篇中写道:“弹词家载苏县令事”[4],并且无资料证明此时曾出现“白罗衫”鼓词,可知《苏知县罗衫再合》篇末提到的《苏知县报冤》唱本极可能是弹词本《苏知县报冤》。因此,在拟话本《苏知县罗衫再合》出现之前,或曾有《苏知县报冤》弹词在民间流传。

除小说和弹词之外,明代传奇中讲白罗衫故事的最为盛行,沈璟与周继鲁都曾创作《合衫记》传奇,《远山堂曲品》有著录。吕天成《曲品》评价沈璟《合衫记》:“苦处境界,大约杂摹古传奇。此乃元剧《公孙合汗衫》事。曲极简质,先生最得意作也。第不新人耳目耳。余特为先生梓行于世。”祁彪佳《远山堂曲品》逸文云:“取元人《公孙合汗(衫)》剧参错而成。极意摹古,一以淡而真者写出怨楚之况。” [5]可知传奇本《合衫记》受元杂剧《汗衫记》的影响极深,然沈、周两部传奇均不见文本流传。除此之外,《郑振铎所藏古吴莲勺庐抄本戏曲百种》中收录一部《罗衫记传奇》,又名《罗衫合》,乃明代无名氏所作。《古本戏曲丛刊》即据此本整理,其中故事情节与拟话本小说《苏知县罗衫再合》最为接近,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一书中认为莲勺庐本《罗衫记传奇》是清代刘方的作品(1),尚无定论。不可置否的是,郑振铎所藏莲勺庐本《罗衫记传奇》是现存唯一一部完整的传奇本白罗衫故事,也是与如今昆曲舞台上的《白罗衫》最为接近的一部传奇。

清代的白罗衫故事依然广为流传,王先谦《虚受堂诗存》卷十六“和金桧门先生观剧绝句三十首”,其中有诗云:“乐昌合镜痛生离,三代罗衫取证奇。赤子扶瞻年十八,人生难得是佳儿。” [6]542此诗所写即作者观《白罗衫》剧后感,可知戏曲中的白罗衫故事经久不衰,实际上清代演绎白罗衫故事的形式更加丰富,比如宝卷与鼓词。宝卷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民间说唱文学,清乾隆以后,在今江苏南部、浙江北部及上海市地区有蓬勃的发展,成为同吴语弹词并行的两大民间说唱文学形式[7]。车锡伦在“新发现的江浙民间抄本《古今宝卷汇编》”一文中,按宝卷故事发生的朝代顺序列目,其中有《白罗衫宝卷》三册,所讲乃宋代故事。北京师范大学(以下简称北师大)馆藏《白罗衫宝卷》三册,讲宋朝仁宗年间事,或与车锡伦先生所发现的为同一故事文本。此《白罗衫宝卷》所讲虽是子报父仇,但与前代白罗衫故事相差甚远,是此类型故事中改动最大的一部作品。同名宝卷尚有《白罗衫宝卷》一卷,道光二十七年抄本,一题为《佛说苏知县白罗衫再合宝卷》(2),此宝卷应脱胎于明代的弹词《苏知县报冤》或拟话本《苏知县罗衫再合》,《佛说白罗衫宝卷》系列另有清同治年间抄本和光绪三十二年抄本。异名宝卷又有《双罗衫宝卷》一卷(3),讲演明永乐年间事,与《苏知县罗衫再合》事相同。清代说唱文学中的白罗衫故事除宝卷这一重要宝库之外,鼓词亦有传于世者,今存《白罗衫鼓词》乃晚清时期的作品,据学者推测应有木刻本鼓词,然目前可考者仅有石印本(4),这部《白罗衫鼓词》在前代白罗衫故事基础上增加了一段公案,情节更为复杂,内涵更加丰富。

由上述可知,清代白罗衫故事的主要表现形式为说唱文学,而又推动“白罗衫”唱本转向小说的则是石玉昆的《三侠五义》。《三侠五义》虽然也有鼓词文本,但它以侠义公案小说著称,其中第七十一回“杨芳怀忠彼此见礼,继祖尽孝母子相逢”又是一段白罗衫的故事,其内容较前人作品有所改动,主人公认亲的信物由“白罗衫”变成了“白玉莲花”,但作者直表明其中尚有许多原委,直仿佛白罗衫的故事[8]。在《三侠五义》的叙事中,倪继祖不再是由贼人养育长大,而是由好心人抚养成人之后为父母报仇,如此一来主人公不用再面对“情”与“法”的抉择,削弱了悲剧性。然而,作为侠义公案小说,这段故事中又增加了其他情节来突出“侠”与“义”、突出“清官”的形象,这类叙事与《白罗衫鼓词》极其相似,而石玉昆作为民间说唱艺人,《三侠五义》亦有说唱文本,石玉昆活动年间早于《白罗衫鼓词》的产生,因此《白罗衫鼓词》中以判奇冤展现“清官”的叙事极有可能受《三侠五义》的影响。

综上所述,“白罗衫”故事在流传过程中至少有小说、杂剧、传奇、弹词、鼓词、宝卷这些形式,这些作品虽略有不同,但皆未脱离其“子报父仇”的核心,其中最成系统、最完整的当推元杂剧《相国寺公孙合汗衫》、拟话本《苏知县罗衫再合》、传奇本《罗衫记传奇》以及《佛说白罗衫宝卷》,其余作品或是情节较为简略,或是改动较大,无法清晰地展现故事的全貌,但它们仍然是白罗衫故事流传过程中重要的文本。经过不同曲种的改编,白罗衫故事直到今天也依然活跃在戏曲舞台上,并且呈现出各种各样的面貌。

二、“白罗衫”宝卷

明清时期,宝卷是讲演白罗衫故事的重要载体。中国宝卷是在宗教(佛教和明清各民间教派)和民间信仰活动中,按照一定仪轨演唱的一种说唱文本[9]1。现存讲演白罗衫故事的宝卷主要分为两类:一类基本保留了拟话本《苏知县罗衫再合》的故事情节,以《佛说白罗衫宝卷》为代表(5),另一类故事面貌完全改变,以北师大所藏《白罗衫宝卷》三册为代表。

宝卷改编其他民间文艺形式的故事时,其形式一般有三种:一是被改编成教派宝卷或准教派宝卷的形式;二是民间宝卷的普通形式,即较简单的开卷、结卷仪式;三是部分或全部保留原有的民间文艺的形式[10]76。讲演白罗衫故事的宝卷不为宗教服务,又有开卷与结卷,属于民间宝卷的普通形式。《佛说苏知县白罗衫再合宝卷》就有开卷仪式,卷首题“罗衫宝卷初展开,保佑大众永无灾。” [9]249这与一般的民间宝卷基本相同。宝卷结卷一般有结束语,如北师大藏《白罗衫宝卷》结尾语:“罗衫宝卷宣完成,福也增来寿也增”[11]45,《佛说白罗衫宝卷》结尾则有“十报”,除此之外,一些宝卷抄本还有其特殊的形式,由于宝卷持有者珍贵自己的宝卷,出于传统的信仰挂念,又不能不外借,所以北方手抄本宝卷结尾处普遍有“附言”,说明抄卷的困难,请借卷的人一定归还[9]254。《佛说苏知县白罗衫再合宝卷》末页就题道:“早借早送,在(再)借不难,此日不送,男盗女长(娼)。”[10]19开卷结卷属于民间宝卷的一般形式,而讲演白罗衫故事的宝卷更重要的特点在于,从内容上来看宝卷比前代其他白罗衫故事文本更突出“劝善”,并且带有浓厚的佛教因果观。

(一)更为直接的劝善功能

民间宝卷与宗教宝卷的内容有所不同,民间宝卷主要是演唱文学故事,宣扬因果,倡导劝善[9]1。因此,白罗衫宝卷与其他白罗衫故事文本主要的不同之处在于,宝卷具有明确的劝善功能。虽然白罗衫故事一开始就传达着是非善恶的观念,如拟话本小说《苏知县罗衫再合》中的入话部分,叙述了一个酒色财气祸人的故事,然后引出关于财与色的白罗衫故事,至于其中想要传达的观念,则需要人们自己去体悟。与小说相比,宝卷的形式更加直接,北师大藏《白罗衫宝卷》开卷便言:“罗衫宝卷初展开,诸佛菩萨坐莲台。为人总要存好心,广种福田好收成。善恶到头终有报,森森果报不差分。从古多少稀奇事,留与后人闲谈论。不说闲文并闲话,且宣白氏黑心人。伤天害理多凶恶,到头勿有好收成。”[12]1开门见山,直切主题,劝导人们“存好心”。

显而易见的是,宝卷这种直接的劝诫形式更容易使大众接受,宣卷人以浅显易懂的话语将道理娓娓道来,对听众的伦理道德观念有所启发,从而对社会起到教化作用。正如车锡伦先生所说:“宝卷引导人们追求的是道德、行为的修养和完善,‘去恶扬善,以调适平民社会人际关系的和谐、社会的安定。”[9]20这也是宝卷能够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而讲演白罗衫故事的宝卷正是以这一特点与小说戏曲有所区别。

(二)佛教因果报应观

白罗衫故事从一开始就有着浓厚的佛教因果观,《太平广记》中三则故事均收录于“冤报”篇,《苏知县罗衫再合》也蕴涵着戒“酒、色、财、气”的思想和因果报应的观念,而宝卷中的因果报应故事又是一个重要的主题,《白罗衫宝卷》虽不属于教派宝卷,却蕴涵着浓厚的佛教观念。

《白罗衫宝卷》中的佛教观念十分明确。从题名来看,《白罗衫宝卷》又一题名为《佛说苏知县白罗衫再合宝卷》,“佛说”二字就奠定了佛家思想的基调。同时,《佛说白罗衫宝卷》开卷有一段“讽心经”:“罗衫宝卷法界来临,菩萨显化普度众生。超命归根转凡超圣,救苦救难萨摩诃萨。”[13]讽心经之后又有“男女早修行”之语,开篇所用几乎都是佛家语,“众生”、“保佑”之类的用词更不必说。北师大藏《白罗衫宝卷》题目中虽无“佛说”二字,但其开卷亦有“诸佛菩萨坐莲台”之语。

从内容上看,《白罗衫宝卷》中的果报、地狱之说也是佛教的重要思想。首先,无论是《佛说白罗衫宝卷》还是改编的《白罗衫宝卷》,好人总是会被神明眷顾,被贵人帮助,恶人最终总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其故事本身就贯穿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思想,而宝卷将这一观念明确化;其次,以往的白罗衫故事中,贼人最终的结局是受到法律的惩罚,而宝卷中的恶人则要“下地狱”,《佛说白罗衫宝卷》和《白羅衫宝卷》中结尾都有“一时间阎王唤走路无门”这样的话。盖果报、地狱之说,浅显直接,最易为一般民众接受,其善恶对立、赏罚分明,也最能震动人心,诱启善心[14]。

(三)“白罗衫”的符号化

白罗衫故事在演变过程中虽然有所变化,然总不离“赴任——遇贼——遗子——认亲——报仇”这些情节,其核心内容则是“子报父仇”,而在北师大所藏《白罗衫宝卷》中,“白罗衫”俨然成为一个符号,代表着“子报父仇”的故事。这部宝卷虽以“白罗衫”为题名,但其故事情节与《佛说白罗衫宝卷》以及前代的白罗衫故事皆不同。此系列故事之所以称为“白罗衫”,是因为主人公认亲的信物是“罗衫”,而在这部《白罗衫宝卷》中,宝卷因贼人的姓名为“白罗衫”而得名。除此之外,此宝卷面貌大改,基本脱离了原来故事的发展轨迹,宝卷中的故事发生于宋朝仁宗年间,有位儒生徐子建,有妻苏氏,妾李氏,徐子建上京赶考,拜托友人白罗衫照顾家人,而白罗衫与苏氏勾搭在一起谋夺徐子建家产并虐待李氏及其子,徐子建功成名就归乡,却被白罗衫和苏氏谋害,李氏之子为父报仇,徐子建还魂,在太宗和包公的帮助之下,徐子建和李氏一家团圆。这一故事中有“贼人谋财”和“子报父仇”的情节,贼人取名“白罗衫”,并且徐子建和李氏之间有一对雌雄蝴蝶作为信物,虽然改动较大,但它脱胎于前代的白罗衫故事。

这部《白罗衫宝卷》虽然“面目全非”,却融合了前代故事的各种元素,是糅合各个版本基础上的重构。其一,贼人白罗衫是主人公徐子建的友人,而非徐能这类江湖盗贼,这与前代《陈义郎》和《卜起传》故事相似,《陈义郎》中贼人是陈彝爽的友人周茂方,《卜起传》中的贼人则是卜起从弟德成,这几则故事中的贼人都是主人公亲密之人;其二,“徐”、“苏”这些姓氏都是拟话本《苏知县罗衫再合》中出现过的,《白罗衫宝卷》难免受其影响;其三,这部宝卷中徐子建一家团圆得益于太宗和包公的帮助,而前代故事中只有《卜起传》上奏宋太宗。至于宝卷中徐子建还魂以及丫鬟相助之类的情节,则是宝卷对小说戏曲借鉴吸收的结果。

集各个故事于一体的《白罗衫宝卷》也体现了多种观念,比如贯穿始终的因果报应观、忠孝观,以及民众对“清官”的向往,等等。但与此同时,宝卷中故事的改编弱化了悲剧性,白罗衫故事最大的矛盾冲突就在于儿子面对自己的贼人养父时的选择,即“情”与“法”的冲突,其子也是故事中悲剧性最强烈的人物,这部宝卷中徐子建之子与贼人白罗衫完全是对立面,不存在感情的纠葛,是单纯的复仇,如此一来,集中在这一人物身上的悲剧性就削弱了。

三、“白罗衫”鼓词

明清时期说唱文学中还有一种重要的形式,称之为“鼓词”,鼓词主要流行于北方,又称“鼓儿词”、“鼓子词”。鼓词的来源,始于“变文”,至宋,变文之名消失,而鼓词以起[15]544。宝卷和鼓词的形式也有一些相同的地方,宝卷的“开经”与“结经”,就与鼓子词的“引子”与“尾声”相类似[16]。不仅如此,从内容上来看,《白罗衫》鼓词也具备直接的劝善功能,《白罗衫鼓词》第九回诗中云:“劝人行善休行凶,凭空三尺有神明。福因善庆人间乐,祸因恶积不安宁。”[17]15这种直接的劝善行为与宝卷基本相同,都是以善恶报应来劝诫人们存好心。

(一)故事情节的增加

鼓词的发展虽然已经有了很长一段历史,但明末始有鼓词的传本[15]545。现存《白罗衫鼓词》四卷为清代“鼓词小说”,所讲故事发生于明万历年间,其中缺第四、六、二十五、二十八回。《白罗衫鼓词》与小说、戏曲和宝卷中的故事有很大的不同,鼓词中增添了许多情节,实际上毫无意义。比如鼓词中苏云被渔人救助之后,又被汤老爷纳为婿,并与其女汤翠花小姐生下两子苏仁和苏义,这些增加的人物只有姓名而无其他特征,只是旁枝末节,让故事看起来更复杂了些而已。

原本的白罗衫故事一般在苏家团圆、贼人归案之后大结局,因此,鼓词中第十六回“苏巡按拿贼报仇,庆团圆合家欢乐”本应是故事的结局,从第十七回到第二十九回增添的情节引出的是另外一段公案。《白罗衫鼓词》开卷就有诗云:“闲来窗下观残篇,伤哉最苦是罗衫。苏云亲贵遭贼害,吴氏贤良实可怜。一十八岁遗腹子,得第身荣冤报冤。父母祖孙重聚首,一家欢乐永团圆。”[17]13引子是对故事的梗概,然而仅到“团圆”就结束,可见后面的一段苏巡按为民伸冤的故事是原本白罗衫故事的附加。第十七回又有诗云:“重叙白罗衫内记,心镜照破匪人肠。”这一段冤案的增加,虽然对白罗衫故事情节无太大影响,却影射了世人的社会观念,即对“清官”的渴望,对社会公正的期盼。

(二)“清官”意识

如果说《白罗衫鼓词》中前两卷是在劝人行善,那么后面两卷增加的故事则是在传达“清官”意识。白罗衫故事与元杂剧《窦娥冤》同为悲剧,却有着迥然不同的结局,而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白罗衫故事中“清官”的存在,《窦娥冤》中官府颠倒是非造成了窦娥的悲惨命运,而在白罗衫故事里,主人公一路伸冤所遇皆“清官”,这实际上寄托着世人的“清官”意识。

“清官”意识是封建专制时代底层广大民众身处社会不公而又无力改变现实而生的一种传统观念,是他们悲剧性生存中的一种无奈而又虚幻的期盼与寄托[18]。白罗衫故事流传过程中,徐继祖这一人物之所以充满矛盾,就在于他面临着“情”与“法”的抉择,而最终结局无一例外的是,“法”会战胜“情”,徐继祖作为一名官员,如果他因私情包庇了他的养父,那么社会的公平正义荡然无存,所以故事正是以这样的结局来宣扬“惩恶扬善”的社会风气,宣扬对清正廉洁的追求。而《白罗衫鼓词》中的“清官”意识表现得更为强烈,第一回中就有这样一段对话,是苏云母亲李氏的一番话“你只管前去上任做清官。但要你观政爱民疼百姓,但要你好与民间伸雪冤。但要你清如水来明如镜,自有那头上青天保佑咱。”[17]13李氏是普通妇女,却如此深明大义,作者实际上是借李氏之口说出了广大人民的心声。

以李氏为代表的底层民众虽有对“清官”的渴望,但他们依然无法确保“清官”是否存在,于是他们又为自己内心虚幻的期盼寻找寄托,这个寄托在《白罗衫鼓词》中就表现为“观音显圣”。民众期盼“清官”的到来,但“清官”是否能够有好的结局就只能祈求“头上青天”。在鼓词中,神明一共显灵三次,第一次是苏云夫妻启程前,神明预示此去将有祸事发生,预示熄灭了吴氏房内的烛灯,罗衫上烧了窟窿;第二次则是路遇持有观音像的老妪,并将观音像赠予苏云夫妻,这轴观音像使得徐用举刀杀吴氏灭口时三次晕倒,吴氏获救;第三次神明显灵则是化身尼僧,在吴氏产子无助時指引吴氏。这种“观音显圣”的情节不仅仅蕴涵着佛教因果观,证明了为人向善终有好报的观点,更进一步印证了李氏所谓的“但要你清如水来明如镜,自有那头上青天保佑咱。”[17]13

《白罗衫鼓词》中增添的故事情节则进一步表现了“清官”意识。第十六回中徐顺郎与祖母和双亲团圆,秉公办事,实为“清官”,而从第十七回开始的这段冤案,更加衬托了苏巡按的“清正”。闫家村闫子石抢占民女,苏巡按微服私访,为徐萌伸冤,鼓词中在叙述闫子石恶行的同时,又提及其父广东监使闫林,贪污受贿,死在任上,以“贪官”的死有余辜和“清官”的富贵功名形成鲜明的对比,以这样两相对比的叙事传达出为官要“清正”的观念。

综上所述,《白罗衫鼓词》的故事文本依然不脱《苏知县罗衫再合》,其中直接的劝善功能更是与宝卷十分相似,并且一些人物的增加十分赘余,然而,其故事后面增加的一段奇冤使得《白罗衫鼓词》区别于其他故事文本,具有更加强烈的“清官”意识。

四、结语

纵观历代白罗衫故事文本,可以看出,比起《窦娥冤》中“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白罗衫故事中则是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黑白分明的世界,正如《白罗衫鼓词》第十五回诗曰“诗编一部白罗衫,先是甘来后日甜。为人但把好心用,富贵功名自然来。”[17]16

宝卷和鼓词中的白罗衫故事较前代而言,改动较大,但都更为直接的体现这一故事所要传达的思想,这也是适应民众的需要。但宝卷和鼓词故事中人物的矛盾性被削弱,使得这一部悲剧成为一部“劝善”故事。然而,白罗衫故事至今依然活跃在戏曲舞台上,宝卷和鼓词作为说唱文学的一种形式,也是研究故事演变不可或缺的一环。

注释:

(1) 参见: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上)[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445.

(2)道光二十七年抄本《佛说苏知县白罗衫再合宝卷》为《湖南省古籍善本书目》所收录,尚丽新,车锡伦《北方民间宝卷研究》第76页提到的是另外一部咸丰七年抄本《佛说苏知县白罗衫再合宝卷》。

(3)《双罗衫宝卷》为山西介休宝卷,有1916年上海文益书局石印本。

(4)据李豫,尚丽新,李雪梅,莫丽燕《清代木刻鼓词小说考略》一书考证,上海锦章图书局民国石印本名称有《新刻白罗衫鼓词》,故此石印本的写印底本应是木刻本。

(5)文中《佛说白罗衫宝卷》为同治年间抄本,而《佛说苏知县白罗衫再合宝卷》为咸丰七年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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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康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