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而过(中篇)

2021-09-13 02:15刘惠强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8期
关键词:老姨

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检修完的机车全部交车后,陆续点火、整备、转线,大车库就显得空荡荡的,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车库里几乎没有了工人的身影,自然也就没有了平日里喧嚣的人声和此起彼伏的锤击钢铁的叮当声,静悄悄的,似有几分冷清。

这种情况在机务段检修车间是不多见的。

因为是周末,机车检修的活儿结束得早,各班组职工也显得松散了,有闲聊的,有打毛活儿的,更多的则是围着满是油污的桌子打扑克,有人围观,站脚助威,大呼小叫,吵得人仰马翻……这是工人们最为享受的黄金时段了。

于大力不爱打扑克,也不爱闲聊,再说穿了一周的工作服已是满身油渍,像副“铠甲”般又脏又硬,正好可以趁这个时间好好洗洗。他刚把“铠甲”泡进大铁盆里,黄晓川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转眼间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呵,真勤快呀!忙一星期了,周末还不歇歇?”

“平时忙,又懒,太脏了,正好也没事干。”于大力说完站起身,看看黄晓川身上的工作服,颇有几分妒忌地说,“哪像你们那活儿,又轻松又干净。”

黄晓川笑着反驳道:“机务段哪有干净活儿?我这也是上礼拜刚洗的。”

“不管咋说,你们电机组的活儿总比我们干净,你说检修车间还有比你们干净的地方?”

“嗨,谁也甭说谁,都差不多,反正机车检修这活儿就没干净的地方。”

“怎么?有事?”于大力问。

黄晓川笑笑说:“今天不回家了?”

于大力摇摇头,“不回了,这礼拜太累,明天一早回,反正回去也没事干,你呢?”

“我也不回了,在宿舍睡一宿,明天正好有个材料要写。”

“呵!你还真是革命生产两不误呀!”

“晚上没事吧?”

“没事,你有事?”

“晚上请你吃个饭,咋样?有没有时间?”

“请我吃饭?”于大力略显惊讶地看着黄晓川,目光在对方脸上快速地搜索着对方话里的真实性。

“怎么?既是同学,又是同事,还是朋友,请你吃个饭不应该?”

“不是,我是说,你咋……”黄晓川的话的确让于大力出乎意料。

“甭嚰叽了,我是有事要求你帮忙的,去还是不去?”黄晓川的口气里明显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

“你说啥?有事求我?”于大力更加如坠云里雾里了。

“嗯,真的有事求你,大事。”

“大事?那你现在说。”

“不行,这事必须晚上说,你就给个痛快话,去还是不去吧?”

话已至此,于大力只好点头。

“那好,晚上7点,我在车站对面的‘东方红等你。”说完,黄晓川朝于大力挥了一下手,转身朝车库另一头走去。

于大力用木棍翻动着沸水里泡着的工作服,乳白色的蒸汽和着洗衣粉和油泥的味道四处弥漫,看着黄晓川的背影,他禁不住喃喃自语:“太阳这是从哪边出来了?”

于大力和黄晓川的家都住在县城里,过去在一所中学上学,虽然不在一个班级,但彼此都认识,只是不是很熟悉。中学毕业后,铁路招工,在他们学校一共招了三个人,两男一女,除了他俩还有一个女同学叫蒋小娟。

机务段地处县城西边十几公里的小镇上,行政区划属一个县。既然在一个县城住,又是一个学校出来的,相比之下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就比别人亲近了许多。说是亲近,其实也只是自己心里的感觉。于大力被分到配件组,黄晓川被分到电机组,蒋小娟被分到机床组,三个人三个组,平时联系不是很多。再说工作上也没什么交集,平时各忙各的,自然很少走动。尤其是于大力同蒋小娟之间,不要说有什么来往,就是平时在车间里见了面也只不过是点个头,蒋小娟偶尔朝他笑一下而已。

别看于大力名字勇武,实际上他性格偏内向,甚至有几分木讷。他平时话就不多,也少与别人交往,无论跟谁在一块儿,多数时间都属于旁听,不管会聚到什么样的群体里,都是那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个体。

蒋小娟是这批学徒工里长得最漂亮的一个了。当然,机务段里本来女同志就少,连同过去机务段里所有女职工加在一起,她也绝不会排在第二,没有之一。蒋小娟长得漂亮,一进段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好多人即使不知道段长是谁,也知道检修车间来了个貌美如仙的姑娘叫蒋小娟。

在于大力他们这批从学校招来的徒工里,发展前景最好的就数黄晓川了。黃晓川不但长得帅,人也鬼精,口才好,笔头子还硬。年年班组总结由他写不说,好几次车间搞材料都叫他去帮忙,可谓检修车间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几年下来,他不但多次受到领导表扬,去年还入了党,成为一名预备党员,在他们这批入路的徒工里,算得上是人中翘楚了。这样一位佼佼者突然找到自己,还说有事求自己帮忙,怎能让于大力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于大力一边洗衣服一边琢磨,把几年来与黄晓川的交往像过筛子似的从头捋了一遍,也没找到能让黄晓川求自己帮忙的事。

“究竟是啥事他需要我帮忙?”于大力一遍遍问自己……

晚上7点整,于大力如约来到“东方红”饭馆。

“东方红”地处火车站对面的西南角,饭馆不大,但在当时当地也算得上是不错的饭馆了。过去这饭馆叫“车站饭店”,“东方红”是后来改的名儿。

于大力走进“东方红”,一眼就看到了最里边挨墙坐着的黄晓川,他径直朝里边走去。

饭馆大厅里静悄悄的,吃饭的人一共也没几个,寥若晨星一般。黄晓川见于大力来了,赶忙起身迎接,脸上比平日明显多了几分热情。这让于大力多少感觉有点不适应,赶忙快走两步。

“呵,大力同志真是准时,一分不差。”黄晓川用手指着自己腕上的手表说。

于大力没有手表,他看看饭店墙上挂着的电钟,说:“铁路人嘛,讲究的就是准时准点。”

“说得对说得对!”黄晓川伸手把于大力让到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菜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两荤两素,还有一盘平时少见的油炸花生米,两碗米饭,菜虽不多,但在七十年代末也算是够奢侈了。更让于大力感到吃惊的是,餐桌中间居然还放着一瓶葡萄酒。

“干吗要这么多菜?这得花多少钱?不过了?”

“请客嘛,自然不能太寒酸,再说这么多年了,咱哥俩没在一块儿喝过酒,头一回,讲究点。”说着,黄晓川用牙咬开葡萄酒瓶子的铁盖儿,在每人面前的玻璃杯里倒上半杯。浅红色的葡萄酒在并不耀眼的灯光下熠熠闪光。

“你这么破费,花这么多钱,到底是为了啥事?”

“先不说那个,喝酒,一会儿菜都凉了。”

于大力看着黄晓川脸上热情的笑,肚子里的小鼓敲得咚咚乱响,连酒杯也不敢端了。

“你还是先告诉我啥事吧,要不这饭我吃不下去。”于大力的眼睛里满是认真和疑惑。

“瞧你,咱是老同学,一块儿吃顿饭还不正常?”

“下午你不是说有事要我帮忙吗?你还是先说事吧。”

“咱先喝酒,边吃边喝,吃完再说。”

“那不行,你不说是啥事,我心里没底,还不知能不能帮上你的忙,这饭我不能吃。”

一看于大力那副坚定的眼神,黄晓川只好放下端起的酒杯,沉思片刻,低声问道:“我好像听你说过,你老姨在M县医院当大夫,现在还是吗?”

“是呀!”于大力想也没想便脱口道,“现在已经是主任医生了!”

于大力老姨在M县医院当医生,这不是什么秘密,过去上学那会儿他就没少帮别人忙,给老师买过药,还介绍过病人去看病或住院,因为县医院床位少,需要住院的病人是很难住进去的。

“需要买什么药吗?还是有人需要住院?”

黄晓川轻轻摇摇头。

“那是啥事?”

“这事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得保密,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你要是做不到,我就不跟你说了。”

“你尽管放心,我能做到,绝对不跟别人说一个字。”

“这事关系到我的前途,你必须替我守住这个秘密。”

“我不是说了吗,绝对不跟任何人说。”

“跟家里人也不能说,能做到?”

“能!”

“好。那我问你,我跟蒋小娟搞对象的事你知道吗?”

“跟蒋小娟搞对象?你跟蒋小娟好了?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我俩好有一年多了,这事谁都不知道,包括我爸妈,可眼下……”

“眼下怎么了?”

“她怀孕了。”

“什么?怀孕了?这……这……”

突然而至的信息让于大力有点猝不及防,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听到一件震惊世界的消息,他只觉心跳加速,眼睛大睁,张口结舌,全身的血液直朝脑瓜顶上涌,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

黄晓川沮丧地看着于大力,压低声音说:“你也知道,眼下我正处在事业的上升阶段,十月份预备党员才能转正,而且段上有意要给我转干,这件事一旦被别人知道,甭说转干,恐怕连党员身份也保不住了,真要那样,我的前途也就彻底结束了。”

于大力明白,黄晓川所说的结果的确不是耸人听闻,这件事一旦传出去,甭说丢人现眼,就是后果也不堪设想,想再翻身比登天都难。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我怎么帮?你说。”

“我想让小娟去你老姨那儿做这个手术,你也知道,别的医院如果没结婚证或单位介绍信,根本做不了,只有去你姨那儿,她远离咱们县不说,还是主任医生,兴许能替我保住这个秘密,否则我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是目前我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黄晓川的话让于大力的脑子有点乱,这么棘手的事他还是头一回遇到,他低头沉思良久,却不知该如何答复黄晓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黄晓川那张清秀、熟悉、此时却不无焦虑的脸,心里更乱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全都告诉你了,帮不帮这个忙,是你的权利,当然,你不帮我也说不出什么,自然也不能怪罪你,我自己酿的苦酒只能我自己喝。”说完,黄晓川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干了。

看着黄晓川涨红的脸和那双充满渴求的眼睛,于大力慢慢站起身,低聲说:“黄晓川,这事我只能先答应你试试,帮的成帮不成这个忙我可不知道。”

“哥们儿,老同学,只要你帮我渡过这道难关,对我就是再造之恩,这辈子我都会铭记于心,永远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我向你保证:等我混出个样来,一定想办法帮你,绝不忘老同学的再造之恩。”

“可是……你也知道,这事咱没干过,不知我老姨那边答应不答应,估计也挺难的。”

“咱试试,也许成也许不成,不过成与不成是后话,眼下你必须得替我保住这个秘密,一个字也不能漏,否则我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这你放心,我跟谁也不会说一个字,包括我爸妈。”

“好,你记住,凭我的经验,任何一件事只要你对一个人说过,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了一样。”

“我绝不跟第二个人说。”

“谢谢你大力,我真的没看错人,来,咱哥俩喝一杯,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只要我能安全跨过这道坎儿,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行!咱俩没的说。”

两个男人坦诚相待,很快便豪气冲天,把酒杯碰得“啪啪”响,一次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是很少沾酒的缘故,晚上于大力头重脚轻地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夜里三点多钟。喝完一茶缸水,再躺回被窝儿,于大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为什么,脑子稍一清醒,黄晓川昨晚说过的那个事噌地一下就蹿到眼前。

同屋住的其他三个人都回家过周末了,屋里显得格外安静。于大力把身子从被窝里往上蹿了蹿,把两只手叠放在脑袋底下,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仔细筹划起如何帮黄晓川渡过难关的事情。在他看来,求老姨在县医院给蒋小娟做个手术也许不是什么难事,老姨毕竟是那儿的内科主任,可这事能不能让她保住秘密就很难说了。一来不知医院有没有这方面的规定,做这种手术需不需要什么手续;二来这事怎么说也绕不过老姨这道坎儿,必须实话实说,老姨肯不肯帮忙保密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万一事后老姨把这事跟母亲说了,一传十十传百,还有什么秘密可保?他同意黄晓川的观点:一件事只要告诉一个人,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了一样,更何况是两个人呢?谁能保证他们姐妹俩不往外说?手术做了,消息也传出去了,后果还不是一样?不都是不堪设想?万一消息走漏,自己这儿好说,大不了听几句闲话,可黄晓川咋办?他一边想一边摇头,且自言自语:“这事还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当然,这事也不是没有另一种可能:一般情况下老姨是不会到自己家来的。老姨医院里的工作特别忙,平时根本抽不出时间走亲串友,母亲工作的服装厂逢五六月份也是最忙的时候,何况家里还有爸爸和妹妹需要照顾,他们姐俩是不可能见面的,只要不见面,消息走漏的可能性就不大。一般情况下老姨只有春节那几天才来,有时住一宿,有时不住,多数时间不住,因此可以断定,这段时间母亲和老姨是没有机会见面的。等到了春节,即使老姨来了,把这事跟母亲说起,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到那时黄晓川的党员预备期已满,自然已经转正,再提起这事还不就是几句闲话而已,到那时自己再帮助打打掩护,说不定就过关了……

再无一丝睡意的于大力躺在床上思前想后,直到天光大亮。事情的基本脉络他已经想清楚了,但有件事他却怎么也没想明白:黄晓川怎么就跟蒋小娟好上了?居然还有了孩子,都在一个单位,不说天天见也差不多,怎么就一点儿没看出来呢?不过平心而论,黄晓川和蒋小娟倒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呢!嗨,想这些干吗?反正已经答应人家帮忙,那就全力以赴吧。想到这儿,于大力一骨碌爬起身,端上脸盆到洗脸房洗漱去了。

当于大力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觉得心里像压着块石板一样,很不轻松。

刚进五月,明媚的春天只在眼前一晃,倏地一下便窜进了夏天。空气中已经有了几分燥热,刮在脸上的风已不像春天的风那样温柔,马路两旁的花草树木也已是绿意浓稠、枝繁叶茂了。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收拾家务。

“妈,我回来了。”

“哦,昨晚怎么没回来?又加班了?”

“没有,昨天有点累,下了班我又把那身油包洗了,就懒得再往回跑。我爸呢?”

“你爸到厂里去了,说是有个什么配件需要革新,一大早就走了。”

于大力的父亲在县农机厂上班,跟于大力的工作性质差不多,只不过一个修火车头,一个修拖拉机。

“小玲也不在?”

“她找同学玩儿去了。”

小玲是于大力的妹妹,比于大力小五岁,眼下正上中学,兄妹俩关系始终不错。

“妈,我记着您那儿有我老姨的电话号码吧?”

“有啊!怎么了,找她有事?”

“您把电话号码给我,一会儿我得去给老姨打个电话。”

“找你老姨有啥事?”

“我们单位有个人要到他们医院住院,得找我老姨帮个忙。”

“你们单位的人找她帮忙?她又不在咱们县医院,她能帮什么忙?”

“不是,我们单位那个同事家在M县,是人家家里的人需要帮忙。”

“哦,我说呢。哎,你那儿不是有你老姨的电话吗?”

“原来有,后来不知扔哪儿了,没找着。”

“哦,电话号码本在里屋写字台的抽屉里,你自己找,我这儿正占着手呢。”

于大力“嗯”了一声,钻进了里屋。

跟母亲要电话号码这番话是于大力在路上想出来的,理由充分不说,还绝不能让母亲产生一点怀疑。

于大力很快就找到了电话本,他找张纸抄下了电话号码。

“妈,我去给老姨打个电话。”

“去吧,别忘了问你老姨和老姨夫好。”

“放心吧,忘不了。”说完,于大力转身出了家门。

于大力母亲的娘家在M县,娘家一共姐妹三个,老大叫郝秀芝,也就是于大力的母亲;老二郝秀芸在M县中心小学教书;当医生的最小,叫郝秀兰。姐三个当中数老大上学最少,初中毕业;老二虽然当老师,也仅仅上了两年高中;只有老三郝秀兰上的是中专,毕业后被分到了縣医院。

于大力来到邮局,很快拨通了老姨医院里的电话。他原本判断今天是星期天,老姨很有可能休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不料电话一通,他就听到了跟母亲的声音很像,只是略有点沙哑的老姨的说话声。

“喂,请问您找哪位?”

“老姨,我是大力呀!”

“大力?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家里都挺好的。”于大力忽地想起母亲刚才嘱咐的话,忙不迭地说,“老姨,我妈刚还让我问您和我姨夫好呢!您挺好的吧?”

“挺好的,你有什么事?”

“老姨,今天不是礼拜天吗?您怎么没休息?”

“医院哪像你们工厂,到星期天就能休息,我们这儿可不行,休息不休息得看病人的情况。你说吧,到底什么事找我?”

于大力就把刚才跟母亲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那个同事家里人得的什么病?”

“这个……这个我也没细问。”

“是内科病还是什么科病?”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清。”

“你这孩子呀,什么都不问明白,算了,下礼拜你让他来找我吧,先看看什么病再说。”

“您说让她礼拜几去好呀?”

“下礼拜哪天都成,我一个星期都在。”

于大力算算日子,问:“下礼拜二三行吗?”

“行,你让他们直接到内科主任室找我,九点之前我要查房,让他们九点以后来。”

“行,那我就跟他们说了。”

“好,就这么定了。”

“菲菲挺好的吧?”

“挺好的,就是学习挺紧张的,小玲是不是也正忙?”

“是,我刚回来,还没看见她呢。”

“行了大力,要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我还有个会要开。”

“好,您挂吧。”

等手里的电话机发出忙音后,于大力才放下电话,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在心里来回翻滚、七上八下的那只吊桶总算暂时停止了运动。

“嗯,开局不错。”于大力自言自语地走出邮局,心里仍在默默祈祷,“但愿能一帆风顺地帮黄晓川渡过这个难关。”

周一上班,于大力本想先去找黄晓川,把跟老姨通话的情况通报一下,不想刚开工活儿就特别多,待修的机车一台接一台,又赶上两台机车临修,一个要换水泵,一个要换压油机,他根本抽不出一点时间。

两台临修车总算修好了,于大力刚跳下机车,黄晓川就来到了身边。

“事情办得怎么样?还顺利吧?”

于大力拉着黄晓川来到车库大门外,把昨天跟老姨通话的过程简短叙述了一遍。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办事靠谱,没看错人。”

“你说周二去还是周三去?反正我老姨一周都在。”

黄晓川稍一思忖,说:“我看这事宜早不宜迟,越早变数越少,干脆就定明天,一会儿你去问问蒋小娟,看明天行不行?”

“我去找蒋小娟?这……”

“我去目标太大,要不你把她叫出来,咱仨一块儿说,相互也好有个掩护,行不行?”

“行!我去找她,还牵扯到明天请假的事呢。”

于大力到机床组找蒋小娟倒不费劲,一进门就跟开刨床的蒋小娟对上了眼神。于大力朝蒋小娟使个眼色,蒋小娟心领神会,立刻停下刨床。

于大力和黄小娟前后脚来到机床组的小门儿外,黄晓川正等在那里。话不用多说,心照不宣,黄晓川直奔主题,低声对蒋小娟说:“明天你能不能请一天假?昨天我跟你说那事,大力帮咱们。”

蒋小娟不高兴地白了黄晓川一眼。“请一天假?你以为是去打个针?完事就能上班?你倒把我豁出去了。”

黄晓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蒋小娟一脸不高兴,两道眉毛直往一块儿挪,话说得也有点咄咄逼人。“那你什么意思?哦,为了自己,把别人舍得倒是一个不剩。”

黄晓川正欲争辩,于大力赶忙拦下:“快别争了,赶紧商量正事吧。”

蒋小娟瞪了黄晓川一眼,转过头看定于大力,面带羞赧地问:“那边是什么情况?”

于大力就把老姨那边的情况又对蒋小娟叙述一遍。

“行,那就明天去,反正这事不能再拖了。”蒋小娟不好意思地看着于大力说。

“那好,我明天请一天假,咱们一早出发,上午就能到M县。”于大力说。

“早起有车吗?”蒋小娟低声问。

“有,早起八点左右就有一趟,我原来坐过。”于大力说。

“那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晚上下了班我再去确定一下,那趟车刚好从咱家那边路过,停站少,还快。”

“那就这么着,你俩定下车站碰头的时间。”黄晓川满脸堆笑地看着蒋小娟说。

“怎么?你不去?”蒋小娟的眉头又皱到了一块儿。

“我……我怎么去,我去了不就露馅儿了吗。”

蒋小娟的脸色倏地一下变得冷峻起来。“不行,这种事你让我跟于大力去?你这个当事人倒撇得干净,你可真是……”

看着蒋小娟又要发火,于大力赶忙伸手拦住,压低声音说:“蒋小娟,晓川说得对,这事他不去是对的,你想,他要是一块儿去,咱还何必到M县呢?”

蒋小娟不再说话,赌气把脸扭向一边。

……

于大力回到班组接着干手里的活儿,一直忙活到下午四点多,才去跟班长请假,这一天他的脑子里始终都在琢磨请假的理由。他本想下午到医院去,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要请几天病假,可想想有点不把牢,万一医生不给开病假怎么办?没有假条,第二天早起怎么走?如果跟班长说自己家里有事,班长肯定要问原因,理由不充分不行,找出的理由一定得是班长无法拒绝的。为找理由他想了小半天儿也没想出来。后来他又想说自己父亲或母亲身体出了问题,需要陪着到醫院做检查,想了想,理由虽然充分,可又担心一语成谶,那岂不是对父母的大不敬?为找到一个充分理由,于大力真可谓费尽心思了。

临下班时,他终于找到一个既让班长不能拒绝,又能说得过去的理由:自己要到M县一趟,当医生的老姨来电话,让自己去取别人托买的药。

车间里很多人都知道于大力有个姨在医院工作,不少人托他买过药,看过病,病床紧张的时候还安排别人住过院。班长知道这情况,何况谁也不敢说今后没这类事求到他,遂满口答应。

为稳妥起见,于大力趁着到机床组加工配件的机会,又去找了蒋小娟一趟。

“怎么样?假请下来了?”他悄悄问。

蒋小娟点点头,眼睛看着别的地方低声说:“请好了,原计划不变。”

听到蒋小娟低声的回答,再看看蒋小娟那副神态,于大力忽然想笑,“这场景怎么像特务接头似的?”

于大力在食堂吃过晚饭回宿舍,没一会儿工夫,黄晓川就来了。屋里人都在,黄晓川拉着于大力来到宿舍外的院里。

“怎么样?都安排妥当了?”黄晓川问。

于大力突然想起黄小娟在机床组说过的那句话,抿着嘴笑笑说:“原计划不变。”

“真是辛苦你了,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了。”

“快别说感谢的话了,但愿明天事情能办得顺利吧。”

“是啊,我这心里也是压着块大石头呢!”

“可不是咋的,甭说你,自打前天晚上知道你这事以后,我这心里一会儿也没轻松过!”

“容当后报,容当后报。哎,明天你再跟黄晓娟解释解释,这事不是我不负责任,真的是没办法,一旦让别人看出破绽,那可就……”

“放心吧。”于大力打断黄晓川的话说,“估计她也是着急,明天我再跟她说说,过了明天,咱们就全都轻松了。”

夕阳西下,暖烘烘的日头最终在山顶留下一片明晃晃的金光,山坳里像是盛满了一锅沸腾的铁水,氤氲出大片大片的殷红,一直弥漫到头顶,把大半个天空浸染得油画一般。

第二天一早大约七点半钟,于大力已经来到位于小镇西北部的汽车总站。

之所以说大约,是因为于大力没有手表。平时他到哪儿去办事都是出发时看表,而后根据路程和速度估摸到达目的地的时间。也许是俗话说的练哪儿有哪儿,一般情况下他掌握时间的准确度都非常高,误差前后绝不会超过两分钟。

其实,于大力不是买不起手表。三年学徒期满后,学徒工直接定成一级工,一级工的每月工资三十多元,除去生活费,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有时给妹妹些零花钱,几乎没有别的消费。父亲母亲虽然挣得不多,但都有固定工资,就妹妹一个人吃闲饭,家里并不需要他的钱养家,生活相对还是比较富裕的。但买一块儿手表最少也得二三个月的工资,他还是有点舍不得。更何况手表对他来说用处不是很大,宿舍有闹钟,车库墙上有电表,平时上下班又都是两点一线,从宿舍到车间,再从车间回宿舍,根本用不着看时间。

所谓汽车总站,其实就是两间小平房和房前那块有篮球场大小的开阔地。

这是几趟开往不同方向汽车的终点站,凡到达的汽车都要在这片开阔地掉头,然后再出发。一般情况下掉好头的汽车并不会马上走,司机和售票员都要下车到那两间小平房里歇一会儿。售票员肩上挎着或胳肢窝夹着票夹子,司机手里则捏张卡片,再就是手里提着的那个用玻璃丝套儿套着的大瓶子了。所有司机、售票员几乎都是一样,标配。司机手里那张卡片是干什么用的于大力不知道,但他猜想那个大瓶子一定能盛二斤水。

汽车乘务员下车后的这套程序于大力并不陌生,他曾不止一次到车站来坐汽车。由于机务段在县城的西北方,冬天大部分时间刮的又都是西北风,骑车从家到单位,那真不是件好受的事。遇到刮大风时,西北风强劲有力不说,还打着呼哨,能刮得人往回跑。于大力也曾不服气,几次与大风抗争,骑着单车顶风西行。路上没遮没挡不说,没骑出二里地,身上那点儿热气儿就被吸得一干二净,简直跟速冻一样。后来,每逢冬天遇到刮大风或下大雪时,他就改乘公共汽车,反正一个单程只要二毛钱。

几块东倒西歪的汽车站牌像几位老妇人,佝偻着身子站在车站的空场边,看上去孤独而孱弱。站牌下只有三个人等车,匆匆瞥一眼,于大力就知道那里边没有蒋小娟。

车站的空场上一辆汽车也没有,两间小平房的门却开着,于大力朝平房走去。

一个中年男人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于大力站在门口,客气地上前搭话。

“师傅您好,请问您到M县的车几点开呀?”

中年人抬起头看看他,没笑,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八点十分。”

“请问现在几点?”

中年男人看看腕上的手表,依然毫无表情地说:“七点三十六。”说完低头继续忙手里的活儿,并没有想同他交谈下去的意思。

于大力又问:“请问到M县得多长时间?”

中年男人重又抬起头,说话的口气也有点不友好。“那可说不好,也许一个钟头,也许一个半鐘头,真要赶上车坏半道儿,兴许还得半天儿呢!”

于大力听出对方说话的口气有点不耐烦,赶忙道声谢,转身朝站牌方向走去。他对中年男人并不十分友好的态度并没什么反感,一来人家说的是客观实际,二来他的心思也没放在这儿,他只想着一会儿见到老姨以后的事。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于大力看见蒋小娟朝车站走来。

蒋小娟今天的穿戴很素雅,上身一件藕荷色的确良长袖衫,外边套一件咖啡色外套,外套的扣子没扣,衫衣领子是朝外翻着的;下身一条蓝布裤子,裤线清晰笔直,一丝不苟的;脚上是一双软底扣袢儿黑布鞋,刷得很干净,愈发把人衬得轻巧而干练;她左肩上挎着个军绿挎包儿,每走一步挎包就摇摆一次,跟她脑后马尾辫的频率一样,很婀娜的样子。因为蒋小娟身材好,尽管穿得很一般,却仍不失一个漂亮女人的风韵。

于大力从没如此认真、仔细地打量过女人,更甭说是蒋小娟这样一个漂亮女人了。

“你来得真早?”相隔还有十几步远,蒋小娟的微笑和问候已经飞到于大力的跟前。于大力看到蒋小娟虽然在笑,但从那双水汪汪的眼眸里,分明能捕捉到几分羞涩和忧郁的神情。

于大力朝蒋小娟笑笑算是做了回应。

“你早到了?不是说好八点钟吗?”

“哦,我也刚到,车还没来,看样子咱们都提前了。”

“汽车肯定不会像火车那样准时。”

“我刚问过了,大概八点十分左右。”

“没事,只要有车就行。”

……

开往M县的汽车果然是八点十分左右来的。司机把车掉好头,同售票员一块儿下了车,司机手里依然提着那个用玻璃丝套儿套着的大瓶子。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司机和售票员终于从小平房走出来,来到汽车旁边时,司机冲着等车的人喊道:“去M县的上车了啊!”说完,他打开司机室旁边的小门,登上汽车,紧接着“啪呲”一声响,两扇汽动车门动静很大地向两边敞开了。

上车的乘客一共有八九个人,于大力跟在蒋小娟的身后登上汽车。蒋小娟在车厢右侧找到一个双人座,伸手示意于大力坐在里边,于大力本想客气客气,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觉得售票员和刚上车的那些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就没敢跟蒋小娟互动,闪身弯腰坐到了靠窗的位置……蒋小娟把军绿挎包放在于大力身边的座位上,然后去售票员那儿买车票,这一连串动作娴熟且自然,像个当家的一样。蒋小娟买完车票回到于大力身边,屁股刚坐下,汽车就发动了。

汽车转头开出车站,转眼间已驶上公路。车上人不多,也没人说话,况且这种长途车售票员也不用没完没了地催促买票或报站名,就显得特别清静,除了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便有了几分催人瞌睡的意思。

自打刚才一屁股坐到座位上,于大力就没敢再活动一下,他把身子紧紧贴在右侧的车帮上,脸也一直朝着窗外。当蒋小娟买完车票坐到他身边时,他是明显感觉到的。这不仅是因为座位上有动静,更准确地说是在蒋小娟坐下后的一刹那,他就被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香味儿笼罩了。平日检修车间弥漫的都是油泥味儿、电焊味儿、臭电石味儿,忽然换成这种味道,让于大力有点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扭了下头,想看看这好闻的味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可马上意识到这样做似有轻浮之感,便赶忙把头转回去,继续不错眼珠地盯着窗外……

五月的北方阳光明媚,遍地芳菲,大自然呈现一派勃勃生机。远处的山绿了,公路两边的杨树柳树也绿了,间或有一两株山桃或野杏什么的,不知什么原因晚了花期,依旧昂首怒放着,营造出一种深、浅、浓、淡及各种绿色包围着的生动。地里的麦苗儿长高了,绿油油的像地毯般惹人怜爱……

初夏的脚步正轻盈地向前迈进。

于大力始终一个姿势坐着,累不说,还显得特别不自然,他本想找个话题跟蒋小娟聊聊天儿,可脑子里像被掺进了某种化学物质,凝固了,一片死寂,形不成丁点涟漪。他努力搜寻了好一阵,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只好眯起眼睛假寐,以缓解自己身心的尴尬。也是,这样的关系,又是那样的原因,况且还不知道事情的结局,他能说什么?还是什么也不说吧。他想。

“这空气真好,又香又甜,我们该去春游才对。”蒋小娟打破了沉寂。

蒋小娟的话并没让于大力扭过头来,他只是睁开眼睛,对着车窗玻璃说:“可不是,整天在车间里圈着,除了烟熏火燎的味儿再闻不到别的味儿了。”

“哎,于大力,上学那会儿你们班春游过吗?”

“春游过,差不多每年春天都去。”

“我对你好像没什么印象呀!”

“上学那会儿春游都是以班级为单位,又不是同一天,你对我当然不会有印象了。”

“不对,我记得上初二那年,咱们是三个班一块儿春游的,各班还打着红旗,自己带饭,在山里野餐,对不对?”

“你说的那次我没去。”

“为什么?”

“那回我好像病了,发烧,没去成。”

“我说呢。”

说到病,于大力脑海里终于生出一朵浪花,他赶忙抓住,低声问:“哎,你今天的假是怎么请的?”

“我跟班长说最近一段时间肠胃总不舒服,要到医院去检查检查。”

“嗯,这个原因行。”

“你呢?”

“我说是去帮别人拿药。”

“哦,也行。”

汽車“嗡嗡”地在公路上匀速行驶着。于大力忽然听到蒋小娟轻轻地叹了口气,但他没敢问,也没敢回头。

九点多一点儿,汽车终于驶进终点站。

M县对于大力来说并不陌生。老姨家和二姨家都住在这个县城,他也都去过,到医院的路自然不用打听。于大力带着蒋小娟很快出现在医院内科主任办公室门口。

“老姨,我来了。”

尽管已经打过电话,老姨还是吃了一惊,当她顺着眼镜上方的缝隙看到站在门口的于大力和蒋小娟时,赶忙站起了身。

“是大力呀!快进来,你倒真是说来就来,像一阵风,一点儿没耽搁。”

“这两天正好不忙,坐上车就来了,还挺顺。”

老姨把于大力和蒋小娟让到椅子上坐下,又去给每人倒一杯水,这才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虽然在跟于大力说话,可老姨的目光却在不停地打量旁边坐着的蒋小娟。

“这是我们单位的同事,蒋小娟。”

“呵,长这么漂亮的姑娘倒真是不多见。”

蒋小娟抿着嘴笑了笑说:“瞧您说的。”

“是谁来看病?”

“是我。”蒋小娟低声回道。

“老姨,电话里我没法跟您细说,我今天就是陪她来看病的。”

老姨的眼珠飞快地旋转两圈儿,轻声“哦”了一声接着问:“是哪儿不舒服了?”

“我……阿姨,我怀孕了,不想要,想在您这儿做个手术。”

老姨的脸上很平静,并没出现应有的惊讶,她点点头,问:“今年多大了?”

“差几天不到二十四岁。”

“这岁数不行就别做了,把婚结了不就完了?”

“单位有规定,不允许结婚,一定要等到二十五岁才给办,差一天都不行。”

老姨扭头看着于大力问:“这事你妈知道吗?”

于大力知道老姨是误会了,他本想跟老姨实话实说,可脑海里忽然闪过黄晓川的嘱咐,这种事如果跟老姨实情相告,万一医院坚持一定要单位开证明,那岂不是画蛇添足?真要闹得满城风雨,那还保的什么秘?黄晓川的前途不就毁了?若是那样,还跑这么老远来干吗?想到这儿,他咬咬牙,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索性将错就错。他想。

“不知道,我没跟她说。”

“你这孩子呀!可真是的,怎么连这么点常识都没有?你以为女同志做这个手术是小事?你知道那有多伤身体吗?”

“老姨,这事也是没办法,不能让别人知道,万一单位知道了,就一切都完了,所以才到您这儿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于大力低头不语,一副做错事等着挨罚的样子。

“行了,再说什么也没用。”老姨站起身,轻声对蒋小娟说,“走吧,咱们到妇产科去。”

蒋小娟站起身,嘴里嗫嚅着:“阿姨,谢谢您了。”

老姨没再说话。于大力虽然站起身,脚却没离原地,当老姨和蒋小娟走到门口时他才在身后问:“老姨,我还用去吗?”

“你当然得去了,你不去谁签那个字?”老姨说话的口气明显有些不高兴。

于大力小心翼翼地跟在蒋小娟的身后,一声不吭地朝妇产科走去。

三人一同来到妇产科门口,老姨儿让他俩在门外等着,自己先进了妇科诊室。

看样子今天到妇产科看病的人不多,门口那排长椅上竟一个人也没有,这让于大力感到了几分轻松。他伸手示意蒋小娟坐下,随后自己坐在了她的旁边。既然坐在一起,总得说点什么,可于大力仍然找不到可供交谈的话题,便只好闷头坐着,一副受气丈夫的模样。

整个楼道弥漫着强烈的来苏水味儿,这味道似乎让人也不断清醒着。

“大力,真不好意思,让你跟着背黑锅,你姨好像对你有点不满意了。”蒋小娟小声说。

“没事,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

“谢谢你啊!”

“不用。”

正说着,诊室的门开了,雪白的门帘一撩,老姨站在门口朝他们挥挥手说:“你们进来吧。”

屋里的两个大夫对于大力和蒋小娟的态度十分和蔼。两个大夫都是女的,一个岁数大些,跟老姨相仿,岁数小些的戴副近视镜,看上去有三十多岁。

岁数大些的大夫让蒋小娟坐下,而后递给她一只体温表。

“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吗?例如发炎、发烧或别的什么?”

“没有,都很正常。”

“不烧也试个表吧,这是要记录的。”

“好。”蒋小娟接过体温表。

“几个月了?”

“就说三个月吧。”

“嗯,来得倒是及时。”

一个大夫给蒋小娟做例行检查,另一个戴眼镜、年轻一点的大夫则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因为是妇科,面对的又是老姨、蒋小娟和两个女大夫,于大力不好意思站在旁边看蒋小娟检查,只好转过身去看墙上挂着的几张示意图。可图上画的都是女人肚子里的胎儿,这让他同样感到尴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儿了。最后他只好低下头,把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正尴尬无助时,那个戴眼镜的、岁数小些的大夫把一张表递到他面前,说:“做这个手术还是有一定风险的,你好好看看,如果没什么意见,签个字。”

于大力接过表格,简单看了看上面所写的内容,其实除了大夫刚才说的那句有风险的话以外,别的条款他一条也没看清楚,就草草地在表格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行了,你先出去吧。”老姨对于大力说。

于大力顿感一阵轻松,慌慌地走出诊室,重又坐回到楼道的椅子上,无所事事地胡乱想着什么,想点什么呢?他觉得漫无目标。

等了大约有十分钟的样子,白门帘一动,老姨从诊室里走了出来。老姨在于大力面前站定,说:“手术完了你俩到我那儿去一趟,这儿我就不陪了,那边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

“老姨,这手术得多长时间呀?”

“听大夫的!”老姨說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小娟在妇产科简单做了几项身体检查,随后跟着那个戴眼镜、年轻一点儿的大夫去了手术室。于大力不知该去哪儿等,干脆就没挪窝儿,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等待的时间真可谓分秒难熬,大约过了有一小时光景,蒋小娟才跟着戴眼镜的那个女大夫走回来,大夫在前,蒋小娟在后,一副蔫蔫的样子。看样子手术是做完了,蒋小娟走路的步幅很小,频率也很慢,缓缓的,脸色也不好,原本白里透红的面庞明显抽去了带色的部分,显得有几分惨白。

看着蒋小娟和大夫重又走进诊室,于大力既没敢跟蒋小娟打招呼,也没敢跟她的眼神对视,这个时候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大概又过了五六分钟的样子,蒋小娟手里拿着几包药从诊室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跟戴眼镜的大夫告别。

蒋小娟说:“谢谢您了大夫。”

“一定要按时吃药,那个小白片儿是消炎的,这几天如果有什么不舒服,或者出现别的什么情况,一定要到医院来检查。”

“记住了,您放心吧。”

“这回可得注意了,别尽由着性子来。”

大夫在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于大力的,这明显是说给他听的,于大力只感到如芒在背,可又什么都不能说,他微笑着朝大夫点点头。

“咱们走吧。”站在于大力面前的蒋小娟有气无力地说。

“手术做完了?”

蒋小娟点点头。

“不用住院?”

蒋小娟摇摇头。

“哦,咱还得到我老姨那儿去一趟,她说还有事。”

蒋小娟没再说话,在向前迈步的同时,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挽住了于大力的臂弯。于大力感到蒋小娟的手臂在微微抖动。

“感觉怎么样?”

“还行,能忍。”蒋小娟有气无力地说。

内科主任室依然只有老姨一个人。

“做完了?怎么样,顺利吧?”

蒋小娟点点头。

“这回可得注点意了,我跟你们说,女人做这手术表面看不算什么,可是特别伤身体。”说完她看定于大力说,“别只图一时快乐,那是自私,知道吗?”

于大力无言以对。

老姨把一张病假条递给蒋小娟说:“这是一个星期的假条,我给你开的是急性肠胃炎,回去好好休息几天。说完她掏出一把钥匙。”

“这是干吗?”于大力问。

“干吗?真没见过你这么粗心的人,你觉得她就这样跟你一块儿坐车回去就行了?你对人家负点责任好不好!这是我家里的钥匙,你姨夫出差没在家,小菲住校,你带着小娟到家里歇一天,缓缓。”

“阿姨,我不用。”蒋小娟轻声说。

“这事你说了不算,你们年轻人啊,等老了就知道了,可到了那会儿也就晚了。”说着老姨把钥匙塞到于大力手里,不容置疑地说,“家里有小米,你回去给她熬点粥,稠一点儿,橱柜里有红糖,吃完让她好好睡一觉。”

于大力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点头答应。

……

按老姨的要求,于大力给蒋小娟熬了小米粥,又放了红糖,吃完后让她赶紧上床休息。这一觉蒋小娟睡得很沉,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醒来后蒋小娟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惨白的面颊出现了少许红晕。

“咱们快走吧!”蒋小娟催促说。

“你觉得坐长途车能行吗?”

“不行也得走,咱不能再给人家添乱了。”

从老姨家出来,于大力冒着再次被老姨数落的风险去送门钥匙,好在老姨跟几个大夫正要去查房,他这才躲过一劫。

……

当晚霞再次染红天边时,于大力已经把蒋小娟送到了单身宿舍的门口。

蒋小娟对于大力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大力,别的什么也不说了,大恩不言谢,等我好了,哪天请你吃顿饭、喝顿酒。”

“行,等你好了再说吧。”

在回自己宿舍的路上,于大力感觉全身是极轻松的,仿佛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瞬间就被搬走了。他禁不住哼唱起歌儿来:日落西山红霞飞……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是人们形容日子过得快的比喻,于大力觉得这比喻实在很形象。立秋没几天,濡湿便蓦然消退,凉爽的秋风便吹开了秋天的大门。

从M县回来后,于大力的生活跟往常一样平淡无奇,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两点一线,千篇一律。几个月下来,能让他记住的事情少得可怜。

留在于大力记忆中的大概有两件事,一件是他终于下决心,花120块钱买了块儿“上海牌”全钢手表。买手表几乎花去了他一半的积蓄。钱花得有点心疼,自然也就刻骨铭心。另一件事就是关于黄晓川的,由于“那件事”保密工作做得好,没有丁点儿跑风漏气,黄晓川不但顺利度过了预备期,而且在预备期满的当月就提了干,顺风顺水,一路凯歌。提干后的黄晓川先在段团委工作,过后没几天就被调到铁路分局党委宣传部驻勤去了,谁都知道,驻勤就意味着留下和高升……

因为这件事是于大力帮过忙的,所以每当想起,于大力心底都会有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从M县回来后,于大力和蒋小娟的关系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确切地说,甚至还不如从前。过去跟蒋小娟见面时,她还能朝他点个头,或嫣然一笑,自打从M县回来后,再碰面,她连个微笑也没有了。有几次在车间里不期而遇,蒋小娟都是远远地就低下头,神色慌张地擦肩而过,连头也不抬一下了。于大力想这可能是女孩子顾及脸面的原因,毕竟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经历,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那以后,为避免尴尬,只要看见蒋小娟,于大力就提前绕道而行,以避免同她正面相遇。

这天下午,于大力干完手里的活儿,收拾完工具,看看手表离下班还有十几分钟,班长去车间开会却还没回来。组员们有看报纸的,有擦自行车的,还有两个女工躲在更衣箱后边打毛活儿边聊闲天的,于大力没事可干,便从更衣箱里拿出毛巾肥皂,决定悄没声地先去洗个澡。

刚出班组没几步,忽见蒋小娟迎面走来。想绕道已经来不及,他只好把头一低,佯装没看见,不料蒋小娟却先开了口。

“又违反劳动纪律?不到点儿就去洗澡?”蒋小娟开着玩笑说。

“哦,完活儿了,班长又没在,不就……”

“晚上你有事吗?”

“晚上?没事呀,下班回宿舍,啥事没有。”

“那好,晚上我请你吃个饭,怎么样?给不给面子?”

于大力忽然想起从M县回来那天蒋小娟说过的话,忙说:“不用不用,都过去了,我还是去食堂吃口算了。”

“我找你有事。”

蒋小娟的话让于大力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蒋小娟的肚子,心说:您可千万别跟我说又是那种事吧!

蒋小娟的头发被一顶工作帽束在里边,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工装,很整洁,只是身材好像比原来又瘦了些,看上去并没什么异常。

“我真的有事跟你说。”

“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也不坏,但必须得跟你说。”

“现在不能说?”

“不能,只能晚上说。”

“那好吧。”

“那咱们说好了,七点,我在‘东方红等你。”蒋小娟把三个手指捏在一起比划着时间。

又是七点?又是“东方红”?于大力心里那面小鼓又急急地敲了起来。

……

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靠墙角的那张桌子,菜已经上齐,中间放着一瓶刚刚打开的葡萄酒,眼前的场景似乎跟几个月前的场景一模一样。

“你先说吧,到底找我什么事?”于大力看着蒋小娟问。

蒋小娟笑了笑并没马上回答,她在两个杯子里倒好酒,一杯捧到于大力面前,自己端起一杯,这才说:“今天咱就是喝酒,一醉方休!”

“你还是先说事吧。”于大力站起身接过酒杯,眼睛里明显露出几分忐忑。

“要说有事嘛,那就是感谢,其实这酒早就该喝的,你受了委屈,还背了黑锅,真的不知该怎么感谢你的,来,喝一口,边喝边聊。”说完,蒋小娟把杯子举到于大力眼前。

话已至此,何况又是女同志,于大力只好端起杯同蒋小娟碰了一下。

“坐下吧,咱们边喝边聊。”蒋小娟微笑着,语速不急不缓,和风细雨一般。

看着蒋小娟故作平静的表情,于大力心里卻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尽管看见对方一直在笑,但从那笑容里,于大力仿佛感觉到蒋小娟的眼睛里似有一丝忧郁隐隐飘过,他小心翼翼地问:“身体还好吧?”

“还行吧,看眼下倒是没什么影响。”

“哦,那就好,当初我老姨说的那些话让我挺不踏实的。”

蒋小娟笑笑没有说话。

再喝一口酒,于大力终于找到一个较为合适的话题。

“哎,小娟,自打黄晓川到分局驻勤,咋一点消息也没有了?他那儿怎么样啊?”

话音没落,于大力看见蒋小娟脸上的笑容倏地一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那颗心“忽悠”一下又被提了起来。

蒋小娟自顾自地大口喝着杯中的酒。

一见蒋小娟不高兴,于大力忙问:“怎么了?黄晓川去分局,那可是好多人羡慕的好事呀!”

“你别提他好不好?”

于大力心里又是一惊,忙问:“到底咋回事?”

“他跟我分手了。”

“什么?你说什么?分手了?怎么可能?”

蒋小娟的话于大力一点不信,他断定两个人一定是在闹别扭。

“真的,我们俩分手了,谁也不认识谁了。”

“这是啥时候的事?为什么?何况你还……”后边的话他没有说完。

“我们真的分手了,理由是他找的,就八个字:性格相左,感情不和。”

“这……”于大力一下子闷在那儿,不知往下再说什么。

蒋小娟再次倒好酒,举起杯子说:“你没谈过恋爱,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们……到底是他甩的你还是你甩的他?”

蒋小娟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说:“我有什么资格甩人家?人家是干部,我是什么?就一个臭工人!”

“怎么是臭工人?工人也没比别人哪儿差呀!”于大力说这话时有点赌气,盯着蒋小娟问,“他看不上你是工人?”

“这是一方面吧。”蒋小娟低声说。

“不行,这事得跟他好好理论理论,自古以来看不起工人农民的,绝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算了吧,你不了解他那个人,他呀……”

“他怎样?”

“趋炎附势、典型的利己主义者,你跟他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你不了解这种人。”

“可不管怎样他也不能这样对你呀!”于大力愤愤不平地说。

蒋小娟低头不语。

“我觉得你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毕竟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不平常的感情呀!”

“感情?你说他会珍惜我们的感情吗?就一句‘性格相左,感情不和,拔腿就走,你说他的心有多硬,还什么感情?不过就是利用我罢了,都怪我不谙世事,轻信,没有看透他。”说着,眼泪已顺着蒋小娟的脸颊慢慢淌落下来。

“你先别哭,也许这事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一抹苦笑从蒋小娟的脸上掠过。“你呀,真是个老实人,你哪儿懂得他那样的人。”

“可看上去他不是那种绝情的人呀!”

蒋小娟摇摇头说:“你就是太单纯了。”

“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蒋小娟摇摇头,长叹一声说:“不可能的,他已经把话说绝了,根本不可能改变的。其实我早就明白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为他苦吃了,罪受了,他说不要就不要了,谁受得了?你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跟家里人没法说,跟单位人不能说,你说我憋屈不憋屈?”说着,眼泪再次涌出蒋小娟的眼眶。

于大力从心底里同情蒋小娟,为她打抱不平,可他知道这种事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解。看着对方伤心的样子,他想劝,却又找不到理由,只好不再言语。

蒋小娟喝口酒,提高声音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我要到分局去告他,他就是当代的陈世美,我要把实情告诉领导,让他彻底完蛋。”

蒋小娟的话让于大力心头一惊,赶紧摆手说:“别别别,千万不能走那条路,真要那样,他毁了,你往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那你说咋办?”

“现在大家不都说凡事要向前看吗?连报纸上都这样说,我觉得这事你也得向前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搞得鱼死网破?最终受伤的还是你自己。”

“难不成就这样忍了?”

“你就当这事从没发生过,一笑而过,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什么?当没发生过?还一笑而过?”

“是啊,一笑而过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信你试试。”

“哈哈哈……一笑而过……”蒋小娟笑着笑着又哭了,涕泪滂沱的,把于大力也感染了,直想掉眼泪。

……

于大力坚持不让蒋小娟再喝酒,饭局草草收场。两人走出“东方红”,蒋小娟目光坚定地看着于大力说:“陪我走走好吗?”

于大力点点头说:“行。”

说心里话,于大力挺同情蒋小娟的,除去身体上付出的沉重代价外,精神上又承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老天是不是有点不公啊!唉,多给她一点安慰吧,作为老同学,能帮她尽快走出这段阴影才好。

于大力陪在蒋小娟身边默默地向前走着,从头到尾他很少说话,只是耐心地听着蒋小娟的诉说,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倾听也许是最暖心的安慰和帮助。

蒋小娟说累了,扭头看一眼身边的于大力,由衷地说:“大力,你真是个善良的好人。”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

“你说实话,是不是有点看不起我?”

“怎么可能?咱们是老同学,又一个县城住着,工作还在一个车间,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可我……还曾经……”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就当是患了阑尾炎,做了个小手术,不就完了?何况这事又不全都怨你。”

“你能理解我?”

“能!”

……

夜幕点亮了一盏又一盏路灯,把橘黄色的燈光洒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也洒在并肩而行的于大力和蒋小娟身上,像是在他们身上涂了一层浅浅的暖色,多了几分温馨与浪漫。大街上已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和嘈杂,显得静谧而安详……

偶尔有几声火车汽笛声从辽远的天空飘过……

铁路每年都有一段最忙碌的时期——春运。今年的春运似乎比往年早了许多,小年刚过,大批的人流就开始朝车站和列车上汇聚,像大潮涌来一样。

春运是全国人民商定好的一次大迁徙,这段时间里,不管是车站里还是列车上,到处人如潮水,激流涌动,声势浩大,混乱无序。对于铁路职工来说,春运就是一次全员大考。大考每年一次,没有免考,不能作弊,是一桩谁想起谁头疼的事。每逢春运,铁路各行业、各部门就要全体动员,充分发挥联动机制作用,没有哪个单位处在世外桃源,能独善其身。

春运是铁路全年工作的重中之重,因为那时铁路运力不足,一到春节,自然捉襟见肘,各单位不得不疲于奔命,挖潜提效,挖掘职工的潜力,提设施设备的效率,开展各种梯次的联劳协作,而联劳协作的主战场就是客运部门。每逢那段时间,小镇通往市区仅有的那趟通勤车都另派了用场——调到正线去跑临客……

那时的通勤车是由闷罐货车代替的。

由于客运部门职工数量有限,一下子又要开那么多趟临时客车,人手不够,因此在分局的协调下,各单位就要抽调部分职工,组成临时的增援大军,有的去车站,有的上列车,这在铁路已成惯例。

于大力在参加工作的头一年就领教了春运的忙碌。

那年春运,于大力被抽调到一个大站去驻勤,这个驻勤跟黄晓川驻勤不一样,他这个说得好听叫驻勤,说白了就是去帮工。岗位在候车室,职务是服务员,一干就是四十天,那四十天让他真正见识了春运工作的艰巨性。车站里的人流像洪峰一样,一波接着一波,一浪跟着一浪,似乎永远没个尽头。候车室的工作三班倒,有时还要加班加点,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站务员们就像几棵被洪流卷浮的小草,仿佛时刻都有被吞没的危险。那时他就得出一个深切体会:机务段工作虽然脏累,但比起车站的工作还是轻松很多,毕竟不用十二小时像陀螺一样疯狂地旋转。

今年春运从机务段一共抽调了十二个人,于大力和蒋小娟都名列其中。段领导在会议室给十二个人开了动员会,会上于大力才知道,今年驻勤的地方不是车站,而是列车段,职务则是临时旅客列车的列车员。这消息不但让于大力他们心中少了几分畏惧,相反倒多了几分期待和喜悦。当列车员好!新鲜不说,还能免费坐火车看风景,游山玩水,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大家的心里凭空多了几分渴盼。

上午十点钟动员会就开完了,剩下的时间让大家回去做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发。驻勤人员不但要带洗漱用品,还要带换洗衣物,段领导说:“跑起临客,很有可能一个月也回不了家。”

会刚散蒋小娟就找到于大力,问:“你有什么准备的吗?我帮你整理。”

于大力说:“不用,就拿几件衣服,十分钟搞定。”

“有需要洗的吗?”

“没有,不过我想是不是得回趟家,要不一个月回不去,家里八成会担心。”

“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咱们现在回家,赶晚上再回来,也不耽误收拾东西。”

“行,我回车间骑车,一会儿咱们在段门口碰头。”

“我的车在宿舍,咱们在我们宿舍门口碰头吧。”

“也行,那一会儿见。”

十分钟后,于大力和蒋小娟已经骑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蒋小娟的家和于大力的家离得不远,相距最多不过二里地,只不过于大力家住在县城的东面,蒋小娟家住在县城的北面,临分手前两人约定了返回单位的时间。

刚一进门,让于大力吃惊的是母亲居然在家,正和二姨郝秀芸坐在那儿闲聊。

“哟,是二姨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母亲站起身问。

“单位抽我去列车段跑临客,支援春运。”

“又开始春运了?”母亲问。

“嗯。”他点点头把脸转向二姨,“二姨,您挺好的?学校也该放寒假了吧?”

“寒假是放了,可老师并不放假,几个县的学校要在你们县开研讨会,我也是抓档子来看看你妈。”

“你二姨工作出色,总结出一套新的教学法,不但评上了市优秀教师,明天还要在研讨会上介绍经验呢!”母亲笑逐颜开地说。

“真的!二姨可够棒的,真替您高兴。”于大力由衷地说。

“哪有你妈说的那么好,不过是矬子里拔将军而已。”二姨话虽然说得谦虚,语气里却明显带着几分自豪。

“怎么样?工作还顺心吧?刚听你说又要春运了?”二姨问。

“嗯,我回来就是做准备工作的,可能得一个月回不了家。”

“唉——你们铁路上也真是不容易,尤其是这个春运,年年跟打仗似的。”

“您也知道铁路春运的事?”

“怎么不知道?我们学校好几个老师想回老家过年,几次到车站都没买不上票。”

“今年也许能好点吧!铁路上又增加了好多趟临客。”

“什么是临客?”

“就是临时安排的旅客列车,等客流量下来就停运的那种。”

二姨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

下午四点钟,于大力拿起收拾好的衣物走出家门,母亲却破例地跟在他身后,这让于大力很是诧异。

“您今天这是怎么了?干吗还送我?有事?”他问。

“没事,天冷了,再说春运又整天在外边跑,你注意点身体。”

“这我还不知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于大力忽然想起蒋小娟的事,他推着自行车看着母亲问:“您还有事?”

“等哪天休息了,把那姑娘带回来让妈看看。”母亲诡谲地笑着说。

“您说的这是什么呀?哪儿有什么姑娘?”

“甭瞒着你妈,妈全都知道。”

“您知道什么?根本不是您想的那样。”

“得得得,妈也不多问,就嘱咐你一句,对人家好点,咱可得对得起人家。”

于大力只感到脸上呼呼直冒火,倒真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这几个月老姨和母亲虽然没见面,但消息还是传回来了,一定是老姨告诉了二姨,二姨今天又告诉了母亲。他想。

事实证明,到临客列车上当列车员,根本不是于大力他们想象的那样轻松简单,坐着火车饱览祖国大好河山的想法其实就是天方夜谭。

于大力他们负责担当的临客列车是开往成都的,发车时间几乎全是晚上十点钟以后,有时还是后半夜。当旅客潮水般涌进车厢,背包握伞,你拥我挤,大呼小叫,鼎沸程度绝不亚于车站的候车室。列车员安顿完行李安顿旅客,还要照顾老人和儿童,攀上拉下,手脚并用,忙得像个四脚怪物。好不容易开车了,列车倒是风驰电掣般行驶在广袤的大地上了,可车窗外除了黑再看不见别的,远处的山川道路、近处的田野乡村全都被浓墨浸染过一样,黑得一塌糊涂,还上哪去欣赏美丽的风景?这让于大力感到很是失望。

耳边无休止的车轱辘在钢轨上发出的“咣当”声令人疲惫且麻木。每当列车停靠车站,站台又都是千篇一律,连长相都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看过一个等于看过了全部,难有一点审美的冲动,何况列车每到一个车站,列车员都要站在车厢门口迎接、指挥旅客顺序上下车,还得照顾老弱病残孕乘客,生怕发生意外,所有原先期盼的乐趣早已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列车员一个个头晕目眩,人困马乏,上下眼皮打起架毫不客气。搞完卫生换班,回到休息车,身上的骨头都散了架,倒头便睡,还有什么心情看风景?列车到达终点站后,等旅客全部下车后,马上又得清理卫生,更换卧具,几个小时后列车还要返程……一趟乘务下来,于大力感觉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列车员工作的辛苦程度让于大力他们这些机务出身的人吃惊不小,他们颇有体会地说:“真是隔行如隔山,这工作一点也不比机务轻松呀!”其实,最让于大力他们吃不消的还不是列车员的工作烦琐、繁重,而是車厢里那股无处不在的异味儿,那股味儿五味杂陈,唯独没有香味儿,只要走进车厢,就会扑面而至,吸一口能顶一跟头。于大力他们几个曾认真分析过这味道的成分,数来数去断定这味道绝非五种,起码有八种之多,最终他们得出一个结论:机务段里的油泥味儿、煤烟味、臭电石味再不好闻,也比车厢里的味儿好闻多了。关于这一点蒋小娟比于大力他们几个感受更加强烈,她被熏得好几天连饭都没吃下去。

于大力负责九号车厢,蒋小娟负责八号车厢,都是硬卧,一人一节车厢,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平时列车在运行中,自然谁也指望不上谁。蒋小娟曾不止一次对于大力说:“真没想到,列车员这工作比咱机务段的工作辛苦多了。”

于大力知道这种工作对蒋小娟来说难度更大,毕竟机床工和其他工种相比轻松得多。每当列车到达终点站清理卫生和更换卧具时,于大力就抓紧时间快干,干完自己车厢的活儿马上到八号车厢帮蒋小娟干。

更换卧具是项体力活儿,一口气要换几十套卧具,撤下旧的,换上新的,一般女同志很难吃得消。每当最艰苦的时候于大力总会适时出现在八号车厢,这让蒋小娟很是感动。看着大汗淋漓的于大力,蒋小娟不止一次说:“大力,你真是天底下最疼人的人!”

这天,于大力正在更换卧具,忽然发现上铺的枕头下边压着个黑色的皮包,打开一看,皮包里有个纸包,再打开纸包,里边竟是厚厚的几迭百元大钞。毫无疑问,一准是哪个旅客粗心大意,下车时把包落在了车上,他一分钟没敢耽误,赶紧跑到餐车,把包交给了列车长。

经过清点,包里除了三万元现金,还有一串钥匙和一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唯独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车长立刻将情况报告了车站派出所……

……

一个多月的紧张劳作一天天过去了,当大家逐渐开始适应这份工作时,客流量却直线下降,紧张的春运终于熬到了尾声。临时旅客列车停开了,他们十二个人圆满完成了春运任务。

唯一遗憾的是他们没能看到美丽的风景。

机务段派一辆大轿车把他们十二个人接回机务段。

当汽车停在机务段办公楼的门前时,段长笑逐颜开地站在楼门口迎接他们,而后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他们凯旋的讲话。最后段长说:“今天是星期五,全体人员放两天假,加上星期日,可以连休三天,下周一回各车间上班。”

段长的决定引起一片欢呼。蒋小娟对身边的于大力说:“可以连休三天,咱们可以回家了。”

“行,不过得先去洗个澡吧?”

“就是,身上都有味儿了,洗完澡我去找你,咱俩一块儿走。”

“好,我洗澡快,在班里等你。”于大力话音没落,段宣传干事小陈却笑着来到他跟前。

“看样子你是走不了了。”小陈说。

“怎么?有事?”于大力诧异地问。

小陈笑着说:“分局宣传部昨天就打来了电话,在车上你拾金不昧的事迹已经上报到分局,分局决定举办一次今年春运先进事迹报告会,你被选上去参加巡回讲演了。”

“不就是捡了个钱包吗?干吗搞这么大动静?”于大力不以为然地问小陈。

“是分局决定的,让段上通知你写演讲稿,明天一早到分局碰头儿。”

“这……”

“这可是好事,一下子就成了名人。”蒋小娟在一旁笑着说,不知是鼓励还是揶揄。

“我不去,这有什么好讲的?”

“我可做不了这个主,给,这是我按照电话通知写的提纲,你可以参考。”说着,小陈把提纲递给于大力,笑了笑转身走了。

“得,这回甭休假了。”于大力看着手里的提纲说。

“休假不重要,把稿子写好才重要。”蒋小娟倒是理解得挺到位。

“嗨,真想不到又闹出这么档子事,走吧,先洗个澡再说。”

于大力和蒋小娟肩并肩朝车间走去。

……

按照小陈给的提纲,于大力费尽心思琢磨了一下午,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是捡钱包上交的事,既没波折,也不复杂,更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直到天黑,他也没写够三百字。

晚上到食堂吃饭,他发现蒋小娟也在食堂。

“你不是回家吗?怎么没走?”

“我一个人懒得回去,睡了一下午。怎么样?稿子写完了?生动不生动?”她问。

“我是真没啥好写的,一共才写了二百来字,写不下去,你说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那你明天拿什么去分局?”

于大力想了想说:“干脆,到那儿再说吧,能推我就把它推了,这活儿我干不来。”

“你真的不想去讲演?”

“真不想去,老实人干老实活儿,说老实话,没必要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事。”

“那明天下午你就能回来?”

“我想应该没问题。”

“那我等你回来,然后咱俩一块儿回家?”

“行!回来以后我去找你,咱一块儿走。”

第二天清晨,于大力登上最早一班通勤车直奔铁路分局。来到分局党委宣传部于大力才知道,负责这次演讲活动的是黄晓川。

“大力,你来的真够早的呀!”黄晓川笑着站起身迎接他。

“小陈让我一早就来,我没敢耽搁,头趟通勤车就来了。”

“这回可到了我帮你的时候,怎么样?我没食言吧?”黄晓川看着于大力,脸上现出几分诡谲的微笑。

“段上通知我说要演讲,你说我这既不是先进,又不是典型,有什么好讲的?”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看你就是个先进典型,春运跑在前,困难冲在前,还拾金不昧,这还不够典型?我跟你说,机会难得,我为你争取这个名额可不容易呢!你知道全分局有多少人想得到这个机会吗?”

“是你给我争取的?”于大力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可不是咋地,如果不是我据理力争,这机会哪能轮到你头上?”黄晓川颇有几分自豪地说。

“可是……”于大力剛想说什么,门外忽然走进一个姑娘,看样子跟黄晓川关系不错,于大力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晓川,我跟你说,票总算被我弄到手了,内部片,《魂断蓝桥》。”刚进门的姑娘手里晃动着两张电影票说。

“几点?”

“下午六点。”

“你真有本事,下班后我去找你。”

“不见不散!”姑娘说完,极夸张地扭着胯骨轴走了。看着姑娘的背影,于大力低声问:“这是你女朋友?对象吧?”语气却是极肯定的。

黄晓川明显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算是吧,不过还没确定。”

一听这话,于大力感到心里一股无名火“腾”地蹿上头顶,蒋小娟那张愤怒的、满是泪水的脸庞又浮现在眼前,他恨不得狠狠地扇黄晓川一个耳光,好好质问他几句,可最終他还是忍住了。

黄晓川并没看出于大力的情绪变化,他不无得意地问:“你知道这姑娘是谁吗?”

于大力摇摇头。

“这是咱县啤酒厂厂长的女儿。”

“哦——”于大力感到吃惊。想不到黄晓川甩掉蒋小娟没几天,便跟厂长的女儿搞在了一起。想到这儿,他若有所思地叹口气说,“唉,长得倒是不难看,可惜跟蒋小娟比差远了。”

于大力的话让黄晓川一下愣在那儿,半天没缓过神来,尴尬的气氛在迅速向四周扩散着。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黄晓川打破沉闷,他笑笑说:“不说她们了,咱接着说演讲的事,你的稿子写好了吗?”

“只写了二百多字一个开头儿,不得要领。”

“我就知道是这结果。”黄晓川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稿纸,得意地说,“我这儿早给你写好了,你先看看,只是个初稿,一会儿咱俩再商量怎么改。”

于大力接过稿子,认真地看起来,稿子不长,几分钟就看完了。

“怎么样?拔得够高吧?”黄晓川得意地看着于大力问。

“你这稿子写的是我?这不是活雷锋吗?一点也不实事求是呀!”

“话可不能这么说?钱包是你捡的吧?是你交的吧?这不是实事求是?”

“这……捡钱包那事充其量也就是件好人好事,可你写得太高了,又是迎难而上、不畏艰险,又是助人为乐、大公无私,还主动请缨承担春运任务,你写的也太离谱了吧?”

“大力啊,我说你这脑子怎么就一点不开窍呢?知道这次演讲对你意味着什么吗?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对你而言也许一辈子就赶上这么一回,过了这村没这店,你不抓住,只会稍纵即逝。”黄晓川情绪激动,眼睛里好像燃烧着欲望的小火苗。

“这么好的机会你还是让给别人吧,我不感兴趣。”

于大力的话像一瓢凉水兜头泼在黄晓川头上。“什么?你说什么?不感兴趣?你知这机会对你有多重要?说不定就能改变你的命运呢!等将来……”

于大力摆摆手打断黄晓川的话,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黄晓川,你说的这些我真的不感兴趣,我也没那么多欲望,看在老同学、老同事的份儿上,你换个人吧,我是个老实人,只做老实事。”

“你……你……想要什么?”黄晓川站起身,目光严峻,脸上的表情也在瞬间僵住了。

于大力笑了笑低声说:“我啥都不要,只想做一个善良的好人,那样活得踏实。”

“你……”

于大力说完站起身,朝黄晓川轻轻摆摆手,笑笑说:“再见!”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此时的于大力心中好像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

一个月后,黄晓川从分局又回到原单位,任段宣传干事。听到这个消息后,于大力只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作者简介:刘惠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协理事,国家二级创作员。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古尘》、长篇小说《棋盘镇》《秘密列车》《夏日的列车》《血色南平》、报告文学《窗口的春天》等。在《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期刊发表作品200多万字,有多部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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