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南迁文士的仕途困境

2021-09-13 04:59刘政宇
文教资料 2021年16期
关键词:韩熙载

刘政宇

摘   要: 韩熙载出身中原,略有家世,进士及第后却因家庭变故,不得不南奔杨吴,成为出仕南方割据政权的南迁文士。韩熙载初仕江南时,渴望建功立业的仕途抱负便已显现,因为家族的影响,韩熙载文采斐然,迎合李昇禅代的现实需求。韩熙载成为朝中文臣后,极力维护南唐的正统地位,却因土著文士的排挤与南唐争夺正统的薄弱意识,不得不走向或贬或隐的仕途困境。

关键词: 南唐   南迁文士   仕途困境   韩熙载

五代十国时期,南唐烈祖李昇重视文化的治国政策,在北方动乱的大背景下,招徕了一大批南迁文士,韩熙载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员。南迁文士出仕地方割据政权,逐渐与江南新兴地主阶级出现利益上的冲突,因为各种因素不利,韩熙载多次被贬,加之南唐正统地位的动摇,最终导致其放下政治理想,在纵情声色中放逐自我。

任爽认为南迁文士的艰难处境源于阶级因素与地域因素的二重钳制①,何剑明提出了对南唐党争的新看法,认为长期以来诸多史家并未全面客观地评价南唐士人②(100-104),为进一步研究南迁文士提供了新视角。鉴于此,笔者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韩熙载为中心进一步考察并充实南迁文士陷于仕途困境的现实因素。

一、韩熙载家世与南奔经历

(一)家世的影响与家族变故

据前人考察,史籍中多称韩熙载为北海人,但韩熙载本人的《行止状》中却云:“熙载本贯齐州。”③(5088)徐铉考订韩氏族源时称:“其先南阳人……考光嗣,秘书少监淄青观察支使,故又为齐人。”④(9258-9259)韩熙载的同僚多称其为昌黎,应是由于亲密关系而对昌黎韩氏一族的攀附。据此可推测韩熙载祖上当是自南阳至昌黎,后迁北海,或再迁齐州⑤(117)。韩熙载祖上多有京官:曾祖父韩钧,担任过太常卿;祖父韩殷,任侍御史;韩熙载父亲韩光嗣史载为秘书少监、淄青观察支使,在王公俨麾下又任平卢节度副使一职④(9258-9259)。

韩熙载的家族一直生活在古代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区,并且祖上多有出任京官的经历,对韩熙载的文学才能与人生理想有重要的影响。虽然韩熙载的家族并不算名门望族,但也略有家世,韩光嗣曾出任佐掌图书秘书少监,结合日后韓熙载出仕南唐后拜知制诰,且经常主持典礼事宜的情况来看,其家世对韩熙载的文学造诣影响极大。

南迁文士出仕南唐政权,主要是围绕“避乱”展开的,韩熙载的南奔经历可以很好地体现。韩熙载其父韩光嗣出仕王公俨,王公俨见“李嗣源军溃”,借机“攻(杨)希望,杀之,因据其城”⑥(8967),还利欲熏心地“令将士上表请己为帅,诏除登州刺史”,被平卢节度使霍彦威所追擒,“其族党悉斩之”⑦(8992),其中便包括韩熙载的父亲韩光嗣。韩熙载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南奔杨吴,其受社会动乱挟制不得已背井离乡的情况,是诸多南迁文士真实命运的写照。

(二)初仕江南与积极进取的仕途态度

五代十国时期虽然兵灾不断,但凡有政治远见的统治者,无不通过文化建设以倡导纲常伦理为巩固统治的重要方式之一⑧(110)。为此,许多统治者大力招徕儒生文士,当时升州刺史徐知诰,即日后的南唐烈祖李昇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延续和发扬了杨吴的重文政策。李昇为禅吴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作为侨寓人士,在同土著势力抗衡时,特别需要侨寓人士的支持,不仅大力奖拔吴国政权内部原有的北方人士,还特别重视招揽新近南下的名贤耄旧①(32)。韩熙载凭借文学才能与侨寓人士的双重条件得以出仕江南,迎合了李昇禅代的现实需求。

古今史家,常常为韩熙载打上“不羁”的标签,并且将其高风亮节与江淮土著文士的急功近利进行对比,但笔者分析韩熙载奔吴的背景与经历,认为韩熙载心中对建功立业、实现抱负的强烈渴望,并不亚于江淮新兴庶族的土著文士。

韩熙载于后唐同光四年(926年)登进士第,依据当时及第举子的守选制,韩熙载还未来得及受官,便遭遇巨大的家庭变故,不得不南奔杨吴。韩熙载与友人李谷于边境“痛饮而别”后,韩熙载放言:“吴若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⑦(8992)史称韩熙载“生平不能饮”,此番豪言壮语应是醉酒后的有感而发。韩熙载在京洛早负盛名,并且已经进士及第,未来可谓光明坦荡,不料不久后便家破人亡,无法继续在中原踏入仕途。细细揣摩韩熙载的“酒后狂言”,实际上暗含了韩熙载对于中举而不得出仕的伤感无奈与继续实现远大仕途理想的美好希冀。

从韩熙载向吴主进献的《行止状》中,能直接感知其迫切希望得到重视和启用的心情。全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未多提及自身的悲惨遭遇,更多地阐发远大的理想抱负,“不偶良时,孰能言志?既逢昭代,合展壮图”,积极奋发之情溢于言表。同时,韩熙载带有一种近乎“恃才傲物”的态度,自封“横行四海,高步出群”③(5088),熙载未有实际为官的经验,却依仗自己的才华,自信地希望得到杨吴政权的重用。

但韩熙载所表现出的自信乃至自负,使李昇认为他仍需打磨历练,因此并未重用,“连补和、常、滁三州从事”,韩熙载却“亦晏然不介意”⑨(89)。笔者认为,据韩熙载之前渴求功名的表现来看,初仕江南便被下放地方,韩熙载心中应有不快,只是那份“不羁”压抑了心中不被重用的不满。

李璟即位后,韩熙载进入南唐政权高层,“始数言朝廷事所当施行者,展尽无所回隐”⑩(5559)。韩熙载如此兢兢业业服务南唐政权,一部分是感激李昇将他视作慕容绍宗培养的良苦用心,但或许更多的是为了尽快证明自己的能力、体现自己的价值,以期早日实现与友人相约的“为相”理想。这恰恰也是韩熙载初仕江南时期对于建功立业强烈欲望的实际表现。

从韩熙载初仕江南的种种经历可以看出,虽然面对家破人亡、奔走他乡的巨大心理落差,但韩熙载仍能够保持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与仕途基调,甚至带有自负的倾向,希望在南方开辟新的仕途道路。

二、韩熙载走向仕途困境的主要因素

(一)韩熙载同土著文士的交恶

从南奔杨吴到南唐建立之初,韩熙载同土著文士保持和谐的同僚关系。烈祖设立延宾亭时,宋齐丘为馆客,为烈祖招徕人才,韩熙载与史虚白都是在宋齐丘的引荐下出仕杨吴的,此时齐丘能如实完成烈祖托付的任务,礼遇韩熙载、史虚白一般的南迁文士。韩熙载正式进入政权后,与土著文士之间仍有亲密相处之际:“是以一时豪杰,如萧俨、江文蔚、常梦锡、冯延巳、冯延鲁、徐铉、徐锴、潘佑、舒雅、张洎之徒,举集其门。”(5028)聚集于韩熙载家中欣赏舞曲、评论时政之人,不仅有侨寓文士,还有张洎这样的土著文士,甚至还有被称为“五鬼”的冯延巳、冯延鲁兄弟。在宋齐丘“疏薄平时素所知奖者”时,韩熙载以“群儿为飞鸢之戏”的见闻,诚意恳切地劝说齐丘不可一意孤行,宋齐丘也能谦虚地回应:“今叔言之辩,可谓微矣,吾方思之。”(5026-5027)

韩熙载与土著文士的交善,是因其一段时期内被下放地方,不在朝堂之中,并且李昇禅代之后,只是陪伴太子“谈燕”,没有利益上的纠纷,同时由于统治者的审时度势和严格控制,南唐党争尚未全面激烈地展开①(156-157)。待到元宗李璟即位,韩熙载积极参与南唐政权的事务和管理,意欲实现自己的仕途抱负,侵犯了土著文士的利益,南唐政权中的土著人士大多具有强烈的上进心与权势欲①(149)。如此一来,二者便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冲突。

韩熙载上表请诛陈觉、冯延鲁一事尤能体现这点。保大四年(947年),陈觉、冯延鲁擅自发兵,导致伐闽最终失败,南唐国力元气大伤,但由于宋齐丘等人的庇护,并未受到过多责罚。韩熙载上疏:“觉、延鲁罪不容诛,但齐丘、延己为之陈请,故陛下赦之……请行显戮以重军威。”(9355-9356)韩熙载的请求针对的是宋党的核心成员,作为宋党首领的宋齐丘不可能坐视不管,最终导致熙载被贬和州。此次事件中与韩熙载一同先后上表的文臣还有江文蔚、徐铉等人,他们也因宋党的清算先后被流贬。

从韩熙载与土著文士的关系变迁可以发现,相较于地域差别,土著文士或许更在意实际利益。在没有政见、利益等方面的冲突时,二者能够和谐相处,一旦触及土著文士的利益,土著势力便排挤不愿妥协的南迁文士。虽然此次事件打击了韩熙载的进取精神,是其意志消沉的伊始,但随着南唐政权的不断发展,江南的政治土壤无法再实现韩熙载的仕途抱负,才是其走向消极避世、明哲保身的主要原因。

(二)南唐正统观的消退

南唐禅吳之初,徐知诰自诩唐室后裔,改姓李氏,国号改为“唐”,意在借唐王朝继承者的名号巩固政权。南唐重视衣冠文物,加之正统的旗号,对文士们有莫大的吸引力。烈祖与群臣商讨国事时,甚至直言“北平潜窃、宁乂旧都”(5011),将中原政权当做僭伪,视北平为南唐曾经的都城,以正统自居的用心不言而喻。

然而在南唐发展过程中,争夺正统的意识十分薄弱,首先直接体现在时常发生不合礼法之事上。升元三年(939年),宋齐丘“请依《春秋》郊以四月上辛”,常梦锡反驳道:“案礼,天子之郊以冬至,不卜日;鲁侯之郊以仲春,卜上辛。今之四月,非郊之时。”李昇仍采取宋齐丘的意见,使得朝中“议者多哂之”,但面对议论纷纷,李昇只是下诏“尔公尔侯,各扬阙职,不供乃事,国有常典”⑨(5),劝诫士人们安分守己,对郊祀一事敷衍了事。又如保大元年(943年)李璟即位改元一事,“唐元宗即位,大赦,改元保大。秘书郎韩熙载请逾俟年改元,不从”(9247)。古代君王即位为表对先王的哀思或尊重,应推迟一年改元,韩熙载所言符合礼法,但李璟即位后,于当年便改元保大,并未采用熙载的建议。

韩熙载进入南唐政权高层后,为南唐的礼制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每逢“吉凶礼仪不如式者”,熙载便“随事举正”⑨(89)。礼制代表君主权威与国家形象,政治功效尤为重要。韩熙载对礼法典章的重视,变相反映了他对于南唐正统身份的维护,然而南唐政权在诸多地方的不合礼制,难免折损韩熙载心中的政权权威与国家认同。

除了礼法不合之外,争夺正统的淡薄意识还体现在南唐“保境安民”的国策之中。李昇召集群臣商议日后的国家方针时,宋齐丘等人曾提出发兵邻境的请求。李昇认为不必在南方大兴征伐,待到“中原忽有变故”,他自然会“投袂而起,为天下倡”,入主中原之后方可“拱揖以招诸国意”(5011)。从此开始,南唐定下了保境安民的国策基调,优先保证国内发展和安宁,借机成为中原正朔后再招安南方诸国。

“保境安民”的国策确实在南唐建立之初产生了不错的效果,轻徭薄赋、团结邻邦、启用儒生等方针政策,成就了南唐雄踞一方的强大实力。元宗李璟即位之初,继承并延续了这一国策,“尚守先训,改元保大,盖有止戈旨”(5007)。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唐“保境安民”的战略方针逐渐变质为扩大南方的割据势力。

南唐于保大二年(944年)出兵伐闽,在同邻国连年的较量中,逐渐耗尽国用,却未得到较大的实际利益,正统心态不断消退。保大五年(947年),契丹灭晋,遣使南唐,意欲册命唐为中原主,李璟只回应道:“唐守江淮,社稷已固,与梁、宋阻隔……其他不敢拜命之辱。”事后,李璟还悲叹:“闽役惫矣,其能抗衡中原乎?”⑨(15)无不体现南唐偏安的思维和争夺正统时的怯弱。韩熙载却积极感知到不仅是实现天下一统,还是实现自身抱负的大好时机,于是上表请求北伐:“陛下恢复祖业,今也其时。若虏主北归,中原有主,则未易图也。”(9338)此时的南唐尚未摆脱出兵伐闽的泥沼,并且长久割据使得南唐政权缺乏主动出击的勇气和决心,韩熙载上疏的结果可想而知。

此次犹豫使得“唐人皆以为恨,唐主亦悔之”(9338),南唐失去成为天下正统的最好机会。随着南唐国势的进一步衰退及北周政权的建立与稳固,南唐对于争夺正统愈发有心无力。最终,在淮南之役中北周打败南唐,元宗只能削去帝号,割地称臣,奉周正朔,南唐成为天下正统的希望再无可能。

回顾韩熙载为维护南唐正统和政权所做出的努力,可谓呕心沥血,但割江之后,南唐覆亡之势渐显,韩熙载消极怠倦的心态日渐显现。晚年韩熙载日夜纵情声色,“畜女乐四十余人,不加检束,恣其出入,与宾客聚杂”⑨(91)。韩熙载还曾与亲密之人言说:“吾为此以自污,避入相尔,老矣,不能为千古笑。”⑩(5559)面对南唐的正统不正、国力衰微,此时的江南不再是能够实现韩熙载仕途抱负的政治土壤,年少时“长驱中原”的政治理想已是天方夜谭,因此韩熙载不得不走向消极避世、明哲保身的仕途困境。

三、结语

从韩熙载的人生经历能够感知,南迁文士在融入南唐政权后,有一定程度的“水土不服”。在群臣关系上,江南庶族地主阶级兴起,趋利心态使土著文士奋发进取,成为南唐朝堂上的重要势力,江淮地方势力强大,使南迁文士常遭贬抑。同时,南唐政权在运行过程中呈现出一种务实的价值取向。烈祖禅位后提前郊祀,元宗即位当年改元,看似不守礼法,实则保障了政权的稳固。五代十国时期社会动荡,是一个更需要谋略和能力的时代,南迁文士在人际关系和礼法典章方面的表现,常常显得有些保守甚至迂腐。

韩熙载由年少的意气奋发到晚年的消极避世、明哲保身,是南唐国势危殆的无可奈何,也是中原文士出仕地方政权的缺陷使然。结合地域背景分析韩熙载的人生命运,对研究其他出身中原的侨寓文士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注释:

①任爽.南唐史[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②何剑明.南唐国党争与唐宋之交的社会转型[J].苏州大学学报,2005(06):100-104.

③郑文宝.江表志[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

④徐铉.唐故中书侍郎光政殿学士承旨昌黎韩公墓志铭[A].董诰,等.全唐文·卷八八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3.

⑤何韵潇.《韩熙载夜宴图》主人公考略[J].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4,30(07):116-123.

⑥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七十四·后唐纪三[M].北京:中华书局,1956.

⑦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七十五·后唐纪四[M].北京:中华书局,1956.

⑧邹劲风.南唐文化[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5.

⑨马令.南唐書[M].北京:中华书局,1985.

⑩陆游.南唐书[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

陆游《南唐书》载韩熙载之言:“先帝知我而不显用,是以我为慕容绍宗也。”北齐高祖高欢未重用慕容绍宗,意在将其托付于子高澄,韩熙载因以其人自喻。

史温.钓矶立谈[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八十六·后汉纪一[M].北京:中华书局,1956.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八十三·后晋纪四[M].北京:中华书局,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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