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华语与普通话词汇的隐性差异

2021-09-15 02:17刁晏斌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华语普通话

[关键词] 华语;普通话;隐性差异

[摘  要] 华语词汇与普通话词汇的隐性差异是指二者之间基本意义之外的比较细微、隐蔽却又数量众多、复杂多样的差异,文章从概念义、语法义和色彩义三个方面对此进行梳理和举例说明。上述隐性差异内涵丰富、事实充分,表现出三个突出的特点,即客观性、多样性和相对性。

1. 引言

本文所说的“华语”是指“海外华语”,即在中国以外的其他国家使用的华人共同语,具体以马来西亚华语为代表。

李行健(2013)着眼于海峡两岸词汇差异的“显著”程度,首次提出了“显性差异”与“隐性差异”的概念,前者包括同名异实、异名同實、一方特有词语等,而后者则指两岸词语在义项、色彩、搭配、应用频率、方言和异形等方面的差异。文章认为前者人们容易感知,对比释义也较简便,而后者则比较复杂,也比较隐蔽。本文作者曾经主要立足于上述隐性差异,提出应进行海峡两岸词汇的“微观对比研究”,具体而言就是把“触角”下探和内移,深入到词内部的语素和义素层面(刁晏斌,2016)。我们认为,上述概念和思想给海峡两岸语言对比研究带来了新的内容和变化,并且也适用于全球华语的对比研究。

此外,笔者曾讨论过全球华语研究的拓展与加深问题,“拓展”包括横向与纵向两个维度,而“加深”则涉及“理论”与“事实”两个方面,其中后一方面是指寻找新的角度及手段,以求对相关语言事实作进一步的高清晰度或细颗粒度的考察、分析与描写,而其对象主要就是各种隐性差异,文中以华语中“乡亲”的使用范围大于普通话,“充斥”表示[±厌恶]的中性义等为例,进行了考察与分析(刁晏斌,2020)。

初步的尝试使我们认识到,普通话与非普通话之间的显性差异固然存在,并且因其具有较高的显著度而首先引起研究者的关注,目前已有较多成果问世;但事实上,真正普遍存在的却是各种隐性差异,因为它们的显著度不高,甚至在一般情况下隐而不显,所以研究成果还非常少,因此亟待加强,而这也必将成为全球华语词汇对比研究的一个新增长点。基于以上认识,本文拟对华语与普通话词汇的隐性差异作相对集中的考察与梳理。

我们立足于马来西亚华语与普通话词汇的对比,以词义为讨论对象,按葛本仪(1985:96)所提词义三分的观点,分别从概念义、语法义和色彩义三个方面进行。本文考察对象的选取,严格按照以下标准:

第一,典型的、已入典的词,具体的判定标准是《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下简称《现汉》和《全球华语大词典》(下简称《词典》)均已收录;

第二,《词典》中均未作使用地域标注,表明它们在其编纂者(其实也代表了一般研究者)的认识中都属于华语通用词;

第三,以上两部词典的释义均一致或基本一致(即只作个别字词的增减或调整),表明《词典》的编纂者不认为其意义在华语与普通话之间存在差异;

第四,语料的检索结果显示,都有不低的使用频率,基本属于常用词。

关于我们的语料调查媒介,普通话是“人民网-搜索”,马来西亚华语则取自华文媒体光华网2015-2019年近500万字的语料。以下的行文中,我们分别使用“华语”和“普通话”指称这两个言语社区及其语言,在需要合称时则用“两区”。

2. 华语词汇与普通话的隐性差异及其表现

华语词汇与普通话的隐性差异在概念义、语法义和色彩义三个方面均有分布,以下分别进行讨论,限于篇幅,我们每个方面各举一例。

2.1 概念义的隐性差异

概念义就是一般词典所给出的词义,基本属于“显性意义”,而其在两区具体使用中的各种细微不同,就是我们所关注的隐性差异。

比如“投诉”,此词的《现汉》释义是“公民或单位认为其合法权益遭受侵犯,向有关部门请求依法处理”,《词典》的释义则是“公民或单位认为其合法权益遭受损害而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诉”。我们据此大致可以归纳出“投诉”的基本语义内涵:一是要有事由,即合法权益遭受侵犯或损害;二是发生申诉或请求的行为;三是上述行为所向,即有关部门。以上三点可以分别记作[+侵害][+申诉][+部门]。普通话中,以上三个语义特征基本都有比较充分的体现,比如以下一例:

(1)如果无法与经营者协商解决,消费者可以向有关行政部门投诉。(《经济日报》2020.3.22)

华语中,虽然一般情况下“投诉”的用法也是如此,但是也有一些不一致的表现,而由此就构成了其与普通话的隐性差异,以下举例说明。

比较明显的一点,是由[+部门]到[+个人],虽然“个人”有可能是某一部门的代表,但有时这一点并不是非常明显的。例如(以下华语用例均取自光华网,为省篇幅,只列日期):

(2)李凯伦说,虽然他目前没有确切数据,不过,过去两年常有社委会、睦邻计划中心及清真寺向他投诉娱乐中心变相成为赌博场所。(2016.9.18)

句中的“他”即马章武莫区州议员李凯伦。以下一例的“投诉”所向,也包括议员:

(3)五条路彩虹公寓第5座组屋居民协会代主席陈汤姆向记者投诉,他一早已经向有关当局反映居民的担心,促进有关当局尽速开工,把凹洞铺平;而他本人也在3周前向当地州议员刘敬亿投诉,可是至今各方都没任何行动。(2016.10.18)

如果说议员可以作为一个机构或部门的代表的话,那么此例中还有“记者”,其代表性就稍差一些;而以下一例中的动作所向,这样的代表性就更差了:

(4)疑犯其后向店员投诉火锅中有异物,企图不为点餐付款。(2016.4.14)

至于以下用例,则是最完全、最典型的[+个人]:

(5)以前,我们向妈妈投诉被老师打,还要再被妈妈打多一顿。(2016.11.17)

从“部门”到“个人”,“投诉”的目的自然也不可能是“请求依法处理”了,因而[+申诉]的语义特征也变得比较模糊。由此发展,表动作所向成分就有可能从上下文中消失,即由[+部门]到[-部门/个人]。例如:

(6)他今日发表文告表示,今天,我们的经济状况,已从“不好”进一步扩张到“萧条”,国内不少商家投诉今年9个月完全没有钱赚,而打工一族更是面临钱不够用的窘境。(2016.6.28)

(7)该寺于上月19日召开记者会投诉该寺旁的5人足球场问题后,迄今问题都没解决。(2017.7.7)

由此就造成了“投诉”一词意义的变化,如果“随文释义”的话,例(6)中似可理解为“诉苦”“抱怨”,而例(7)则同时还可以理解为“提出”“说明”。

由此进一步发展,下例中“投诉”表达的几乎就是“说”“告诉(某人)”义:

(8)直到升到中学时,眼见自己的腹部比同学大,他显得自卑。在上个月,沙里雅频投诉腹部如针扎般疼痛,导致他无法进食,食物一入肚,反胃吐出来。(2016.5.25)

除以上差异外,华语“投诉”与普通话还有其他的不同,其中的一个表现就是[+侵害]义的衰减,主要是程度减轻,只是表述一件对主体而言的“不如意”事件或遭遇。例如:

(9)特朗普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会晤在即,他周日于推特发文,投诉传媒没正面报道“特金会”的成功。(2018.7.16)

此例中的“没有正面报道‘特金会的成功”显然并非[+侵害]的,而以下各例大致也是如此:

(10)虽然有些民众认为,边走边吃就是夜市文化,不打紧,但是,还是有人投诉吃东西的桌椅不足,无法好好坐着享受夜市的气氛。(2019.6.13)

简单总结一下,相对于普通话,华语中“投诉”在[+侵害][+申诉][+部门]这三个语义特征上都存在一定程度衰减甚至于脱落的用例,这样它的实际语义特征就是[±侵害][±申诉][±部门],而这也就是两区之间的隐性差异。

除此之外,两区的“投诉”还在用法上有所不同,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下边的“语法义”部分进行讨论。

2.2 语法义的隐性差异

简单地说,语法义就是指词的用法,主要是就其组合与搭配能力及特点而言的。在这方面,两区的隐性差异也比较丰富、普遍,然而相关的研究却一直很少。徐复岭(2014)讨论了两岸“夸张”一词的隐性差异:都表“夸大”义,但大陆只用于“言过其实”,而台湾地区的“国语”中除此之外还可以表示“行过其实”。文中把这种形式完全相同、词汇贮存义或核心意义也都相同,只是实际语用或附加意义不尽相同的词语差异现象称为“同形同义异用现象”,并且认为跟“异形同义”或“同形异义”“同形异项”等差异词相比较,异用词的差异表现得更为细微难分。汪惠迪(2004)也注意到不同华语地区的词语中存有这一差异现象(文中称为“同词异用词”),但未作具体论述。

上一小节中,我们在讨论两区“投诉”概念义上的隐性差异时,指出二者还有语法义的隐性差异,以下先就此进行说明。普通话中的“投诉”主要用为不及物动词,偶然用为及物动词时,所带基本都是对象宾语,指称被投诉者,例如:

(11)我在路上就盘算好了,咱们写信投诉他们!(《人民日报》2019.8.6)

华语中的“投诉”用为及物动词的比较常见,所带宾语范围很广,既可以是名词性的,也可以是谓词性的,特别是后者,形式多样、类型复杂。名词宾语基本都是指称投诉事由及内容的,其中以“问题”为中心语的相对较多,例如:

(12)工程局于3年前拨款700万令吉委任两家承包商为打枪埔组屋更换排污管,引起超过850个单位投诉漏粪及漏水问题。(2015.11.21)

名词性宾语也有其他类型的,但是相对比较少见,例如:

(13)他曾指在学校受到干扰,其他学生的母亲,也曾投诉类似事件。(2016.4.1)

谓词性的宾语多而且复杂,其中最简单的是以下这样的形式:

(14)之前他们都是于周末时在住宅区空地举行活动,居民投诉很吵。(2015.9.19)

最为多见的,是主谓词组宾语,例如:

(15)过去两年常有社委会、睦邻计划中心及清真寺向他投诉娱乐中心变相成为赌博场所。(2016.9.18)

有时带这样宾语的语言片断在介词结构中做宾语修饰语,由此增加了其复杂性,例如:

(16)另一方面,针对许多人投诉华文科难考一事,张念群则表示,教育部举办了一项工作坊,就这项课题与考试局、课程组及学校老师进行讨论。(2019.4.20)

以述宾词组为宾语的也比較常见,例如:

(17)他透露,他也接获居民投诉出现无法入眠、头痛、头晕等状况。(2016.12.1)

此外,还有更加复杂的宾语,例如:

(18)早在今年9月份,就有两名旅客投诉遭机场安检人员在其行李中放置子弹栽赃嫁祸并进行敲诈勒索。(2015.11.1)

以上做宾语的是比较复杂的单句,而以下则是复句形式:

(19)当地民众经常投诉这条道路发生车祸,大道来往车辆多,尤其是晚上的车速更快。(2019.6.1)

有的宾语太过复杂,所以述宾之间用逗号隔开,例如:

(20)米都23岁的巫裔青年莫哈莫祖法汉投诉,于11月6日在笼呀路被一批便衣警员殴打及逮捕,在被警方扣留期间其双手被铐住,遭警员严刑逼供以调查一宗抢劫案,警员使用一公尺长的电缆虐打他,导致他的臀部、大腿、双手及眼部受伤。(2016.12.6)

以下再以“灌输”为例进行说明。

此词《现汉》释义有二,一是“把流水引导到需要水的地方”,二是“输送(思想、知识等):~爱国主义思想 | ~文化科学知识。”《词典》的释义基本相同。“灌输”在两区的语法义差异表现在第二个义项,《现汉》释义所举的两个例子反映了此词的基本用法,即只带受事宾语;而华语中却经常带双宾语,并且用例非常普遍,属于常规用法。例如:

(21)槟州行政议员兼峇眼惹玛区州议员孙意志呼吁该救护队踊跃走访各地,灌输民众急救的方法如心肺复苏术等。(2018.7.16)

(22)她建议在孩子约3至4岁时,就开始灌输他们这方面的知识。(2019.5.18)

“灌输”的近宾语多是指人的名词或代词,但是偶尔也有此外的其他类词,例如:

(23)通过活动概念,灌输社会孝亲敬老与亲子共乐价值,让本土多元文化能够和睦共存认同。(2018.1.20)

“灌输”的近宾语多比较简单,而远宾语则相对复杂,一般是一个名词性的偏正词组,偶尔也有谓词性的远宾语用例,如:

(24)从小开始灌输孩子“男尊女卑”,无形将造就大男人主义者。(2019.7.19)

一般而言,“灌输+近宾+远宾”不太支持相对简单的远宾语(比如是一个词或者是带简单修饰语的词组)。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另作选择,比如采用“把”字句,例如:

(25)他们这次浮罗山背一系列活动,可看见大自然景物及了解当地人的文化,并把知识灌输给居民。(2016.11.29)

此外,华语中“灌输”的内容范围也比普通话稍广,即有时超出了“思想、知识”范畴,比较常见的是用于“教育”,例如:

(26)她说,该园冀以发扬团结精神,在教学中并没有灌输佛陀教育,而是着重于道德教育。(2017.8.30)

下例中除了“教育”外,还把“灌输”的内容范围进一步扩展到“民众的卫生觉醒”:

(27)他促请民众继续注重卫生,但由于公众对大扫除的参与度仍不高,所以政府与媒体需灌输更多相关教育,藉此提高及灌输民众的卫生觉醒,以杜绝黑斑蚊的滋生。(2016.5.10)

2.3. 色彩义的隐性差异

色彩义的内涵比较丰富,以下我们仅以感情色彩及与之相关联的消极性“语义韵”为对象,来进行初步的考察与验证。前者的例子如“毙命”,此词《现汉》释为“丧命(含贬义)”,《词典》的释义是“丧命;死亡(多含贬义)”。

普通话中,“毙命”基本都在此义下使用,这一点,通常可以由其陈述对象的身份及其包含的感情色彩等来显示。例如:

(28)贺锦斋率部突起射击,毫无防范的敌军顿时乱作一团,有的中弹毙命,有的挤坠河中。(人民网  2020.3.24)

马来西亚媒体中,“毙命”也有上述贬义的用法,但是就我们所见,这样的用例极少,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用于陈述普通人的亡故,因此均为中性义。例如:

(29)一名19岁的马来少年今午试图越过火车轨道,到轨道另一头的杂货店买东西,不幸遭一列ETS电动火车撞及当场毙命。(2016.5.16)

此例中的“不幸”使得“毙命”的中性色彩更加明显,而以下二例均用于陈述警察之死,也是明显不含贬义的:

(30)来自武吉安曼警察总部,隶属刑事调查组的副警长阿布哈山疑遭私会党寻仇,周五晚在吉北樟仑纳坡斯里侯士巴园友人的住家庭外,被人开枪射击,结果身中4枪,当场毙命。(2017.8.22)

(31)一名政治部警员今日凌晨突然在玻璃池滑城中城广场坠楼,头部重击地面,当场毙命。(2018.12.17)

以下是用于其他人的,感情色彩也与上例相同:

(32)轿车撞罗里车尾后毙命的司机李声功,今日下午2时,在近30名亲友,包括其女友相送下举殡。(2018.7.16)

偶尔还有用于动物的,自然也不含贬义色彩。例如:

(33)一条长约十余尺的蟒蛇被人发现卡在沟渠洞口动弹不得,经检查后证实已毙命多日。(2017.2.23)

后者的用例如“揭露”。此词《现汉》释义为“使隐蔽的事物显露:~矛盾 |~问题的本质 | 阴谋被~出来。”另外,《现汉》在对“揭穿”“揭底”“揭发”的释义中也都用到“揭露”。由上述释义、举例以及结合普通话的大量用例看,“揭露”的对象即其宾语基本都具有[+贬斥]的语义特征,这样该词也在一定程度上“感染”了此义,因而具有了消极的语义韵(卫乃兴,2002),这种由语义搭配所显示的倾向,虽然与词的概念义本身所附带的褒贬等感情色彩不同,但是也属于词所蕴含的感情色彩,因此也可以归入感情色彩的隐性差异。

李玉红、方清明(2019)考察了马来西亚华语中一些名词的语义韵变异现象,如“论调、气焰、野心”在普通话中是贬义词,多用于消极语义韵,而马来西亚华语有时却有中性语义韵的用法。名词之外,华语一些动词的语义韵也与普通话不同或不完全相同,“揭露”即是一例。下例的语义韵与普通话基本一致:

(34)她揭露,为了更进一步博取受害者信任,骗子不但开设了快递公司网站,也注册了商业银行户头。(2019.8.14)

下例中的“揭露”就与普通话有较为明显的感情色彩差异:

(35)她在较早时致词时也揭露,截至今年10月31日,在该局于全槟展开的空地检查行动中,发现有35%的空地成为蚊虫滋生处。(2015.11.8)

此例的[+贬斥]义已经大为减轻。我们认为,这种由“重”到“轻”应该是“揭露”一词语义韵变化的基本路径。

以下二例也是如此:

(36)会上她也揭露在毫米深的积水也能养育毒蚊,这些毒蚊的卵生命力极高,即使将水清洁后尚可进入冬眠状态,可继续存活6个月之久。(2015.11.8)

(37)大部分的居民在上星期陸续收到邮寄至家里的信函,信里揭露电讯塔在该住宅区兴建,以及说明辐射的危害性引起居民关注。(2016.12.1)

如果说以上几例中的“揭露”还略含消极义的话,那么其在以下用例中已经荡然无存了:

(38)民主行动党沙登国会议员王建民揭露,过去两年,至少有7828名国人放弃公民权,移民外国发展。(2016.2.5)

(39)人民公正党在年初揭露的相关候选人名单中,显示该党无意出战朋岭区。(2016.4.18)

我们在其他华语区也看到类似的含积极义用例:

(40)受困泰北清菜府美塞县探銮洞穴的12名少年足球队员及教练10日全数顺利获救后,纽约时报揭露许多感人故事。(泰国《世界日报》2018.7.11)

由于华语中“揭露”一词消极语义韵的淡化以至于脱落,使之与表示“发表、公布”义的“披露”成了同义词,以下一例就是二者并用:

(41)我知道,槟州首席部长最后就是会对我采取法律行动,以便制止我去揭露事实。作为希望联盟执政州内的反对党,我早料到会这样。但是,当我披露事实时,我知道必须经历这个过程。(2016.11.20)

3. 两区词汇隐性差异的特点

以上我们分别从概念义、语法义和色彩义三个方面对两区词汇的隐性差异进行了初步的归纳和举例说明。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意识到,上述差异内涵丰富、事实充分,应该而且能够作为一个专题,来进行更大范围和规模的专题研究。限于篇幅,以下仅对其一般表现与特点进行梳理和说明。

3.1 两区词汇隐性差异的客观性

两区词汇之间的隐性差异是一种客观存在,上述各类用例均可证明这一点。另外,我们也看到一些相关的研究成果,比如关于两区语义韵的差异,除上边提到的李玉红、方清明(2019)的研究外,还有刘晓梅、侯雅丽(2018)。此外,再如赵敏(2018)对马来西亚华语“者”缀词语的变异性考察,就涉及“者”的两区隐性差异;李计伟(2018)着眼于现代汉语与东南亚华语的词汇对比,把前者的变化概括为词项的消失、义位的消失、搭配的变化和使用频率的降低等四种。除义位的消失外,其他三项基本都属于隐性差异。

再如“爱戴”一词,《现汉》释义为“敬爱并且拥护:~领袖 | 受到人民群众的~。”《词典》的释义相同。由释义及举例看,此词的对象均为[+指人],然而在华语中,我们还看到宾语是[-指人]的用例:

(42)继去年永乐旅游有限公司与《光华日报》联办旅行团,深受读者们爱戴,双方日前再次携手合作推出5天海南经典假期配套,让民众体验海南岛的热情!(2017.1.13)

两区词汇隐性差异的客观性给我们的启示是:其一,隐性差异覆盖面广,涉及到的具体词项众多;其二,应该像对显性差异一样,投注更大的关注,进行更多的研究;其三,可以就某一方面(如色彩义等)进行更加细致、深入、全面的研究。

3.2. 两区词汇隐性差异的多样性

以上在“词义”的范围内讨论了隐性差异,词义本身是丰富多样的,而不论做怎样的划分,其间都有隐性差异,这是隐性差异多样性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词义以外,各种隐性差异也比较普遍。上引李行健(2013)把隐性差异列为六种,徐复岭(2014)则在李文的基础上斟酌损益,进行了重新的划分,分为偏项差异词(同形异项词)和同形同义异用词两大类,后者又包括使用范围不同、搭配对象不完全相同、语法特点不同、文化附加义不同、色彩附加义不同、活跃程度和使用频率不同等具体类型,而类下还可能包括更小的类,比如附加义就列出了感情色彩、方言色彩和语体色彩的不同。相较于普通话,各地华语之间具有更大的一致性(刁晏斌,侯润婕,2016),据我们初步考察,上述对两岸之间隐性差异的界定与划分也基本适用于华语与普通话之间。

比如,使用频率的差异,就是一个颇具普遍性的隐性差异。华语中,“分别”一词用得很多,比如以下一段话中就用了四次:

(43)槟城机场有限公司高级经理阿里夫发出文告指出,当天这场豪雨导致14趟航班误点,分别是10趟航班无法归航,4趟航班无法准时起飞。他指出,受影响航班分别有5趟分别从印尼雅加达、亚庇、吉隆坡、西贡及柔佛新山飞抵槟城的亚航航班,1趟从哥打峇鲁飞抵槟城的飞萤航班,以及3趟分别从马六甲、梳邦及吉隆坡飞抵槟城的马印航班。(2016.7.18)

像这样连用四个的例子固然有点极端,不过单独使用一个的就非常普遍了,例如:

(44)提出这类问题的议员分别有武吉淡汶区州议员王敬文、植物园区州议员谢嘉平及彭家兰哥打区州议员刘敬亿。(2016.5.19)

像上例这种情况,普通话中或者可以不用“分别”,或者以“包括”代替“分别有”,这样就有很多“分别”实际上是不必使用的,所以它的使用频率自然就要低很多。

此外,隐性差异的多样性还表现在某一词语可能同时属于不止一种差异类型,比如上文讨论的“投诉”就是如此。再如“给力”,在华语中的使用频率并不高,甚至是很低,在我们调查的近500万字语料中仅12例(而上文讨论的“分别”则有894个),但是其在普通话中的使用频率却比较高(2020年5月8日,我们在“人民网-搜索”中检索到 63146 个含有“给力”的文本),这样,二者在两区的频率差别就构成了其隐性差异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两区在该词的用法上也各有侧重,“给力”在《现汉》的释义是:“① 动给以力量;给以支持:只要政策~,新能源汽车一定能够发展起来。②动出力;尽力:抢险救灾中,解放军最~。③形带劲儿:这场球太~了。”基于我们的语感和初步调查,普通话中“给力”主要用为不及物动词和形容词,而在华语中却主要用为及物动词,也就是说,二者在语法义上也有一定的差异。例如:

(45)他坦言,该党上届大选在槟城竞逐17个席位的成绩不理想,并呼吁槟城选民在今届大选给力民政党及国阵候选人。(2018.3.16)

(46)我们希望人民、政府机构、私人企業、专业组织和民间社会能给力“槟城2030愿景”。(2019.2.14)

这样的形式在我们考察的12个用例中有8个,占比达到近67%。

另外,即使同一小类之下,也可能还有更加细微、具体的差异,比如上文讨论的“毙命”和“揭露”,前者属于概念义附带的感情色彩,而后者则是搭配中表现出的情感倾向(即语义韵),二者相关但不相同,应属于一类之下的不同小类。

认识到隐性差异的多样性,在两地词汇对比研究中就应尽量避免仅仅局限于某一点,要开阔思路,寻找更多新的差异点。

3.3 两区词汇隐性差异的相对性

我们认为,这也是两区词汇隐性差异的一个重要特点,其造成原因大致有二,以下分别举例说明及讨论。

其一,语言现象及其使用纷繁复杂,难有绝对的整齐划一,所以一般而言只有相对性而没有绝对性,而我们的研究实际上只是对倾向性的考察与把握。比如“毙命”,上引《现汉》的释义指出其含贬义,这固然反映了普通话的一般情况,但是也有少量“例外”,而这就构成了此词两区差异的相对性,即频率不同。例如:

(47)被捕后,廖相录在受审讯回忆说,当时用杀猪刀捅进小敏的身体后,小敏没有立即毙命,看着小敏抽搐的身体,他曾经有片刻的犹豫。(《人民日报》2012.10.19)

(48)一名司机在滑溜的路上失去控制,结果撞上一辆牵引拖车,不幸毙命。(中新网2014.1.24)

以上是着眼于普通话而言,如果着眼于华语,这样的相对性同样存在。比如“搞”,在华语中用得不算太多,且语义韵基本是消极的,即多与[+消极]义词语搭配使用,例如:

(49)郭显荣:等同打入地狱 搞垮百年好校只需5年(2017.12.6)

(50)他表示,身为华裔政治人物,不论是国阵或者希望联盟者,都不应该在华人教育上搞破坏。(2019.1.15)

但是,上述差异也是相对的,现在也能看到一些非消极义甚至是积极义的用例。比如例(49)是一个标题,而其下正文中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用了100年时间把一所学校搞好,现在不到5年,就可以把一所学校打垮。”由于与“好”组合,“搞”的语义韵自然有所变化。

以下“搞”由消极义扩展到中性义的用例也体现了这种相对性:

(51)中国艺术家要搞创新艺术,可前来大马,大马绝对是可以让艺术家寻找到艺术灵感的好地方。(2017.6.11)

其二,语言总会发展变化,特别是在当今的互联网以及自媒体、融媒体时代,语言交往、交流与交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前所未有的范围内蓬勃展开,而各华语子社区之间的相互影响与靠拢也日益明显,由此就带来很多新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就有可能改变原有的隐性差异状况,使之具有相对性。简单梳理一下,大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从无到有,二是从有到无,三是程度差异及其变化,四是种类差异及其变化。

这个问题比较重大,与我们提出的“全球华语史”及其研究直接相关(刁晏斌,2017),我们拟专门讨论,这里只简单地择要举例说明。

如“埋单”一词产生于香港粤语,田小琳(2009:138)列为香港社区词,此词现在两区被普遍使用,但却有不同的发展:普通话沿袭香港原本用法,只作为不及物動词使用;而华语有时却用为及物动词,例如:

(52)过去30多年,人民因为普腾埋单3600亿令吉,所以推第3国产车必须有从长计议,避免同样窘境。(2018.7.30)

很显然,这是两区之间一个从无到有的隐性差异。

两区词汇隐性差异所具有的相对性,一方面反映了造成差异的诸多因素及其关系的多样性及复杂性,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两区词汇及其运用的丰富性与变化性,而这两个方面合在一起,自然会带来更大的可能研究空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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