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孔活动中的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

2021-09-27 05:03王冰鑫
河南工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亡者悼念仪式

王冰鑫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在传统文化日渐复兴的当今社会,孔子作为颇具影响力的人物正以亦旧亦新的状态活跃在各类传统文化活动中,这些活动以祭孔最多。已有的对祭孔活动的研究大多从服饰、礼制、乐舞方面分析,关于文化记忆的分析研究相对较少,杨莉在《当代文庙祭孔仪式的文化认同研究》[1]中对此有所提及,王闯在其论文《孔子的媒介记忆传播及其当代价值研究》[2]中将孔子的文化作用融于相关文化记忆之中,以此说明孔子记忆成为中国文化记忆的重要部分。本文在梳理祭孔活动形式演变的基础上,结合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来分析民族身份认同由政治到文化的转变,以及祭孔活动的当下处境和文化意义。

1 祭孔中的集体记忆[注]在金寿福与黄晓晨所译的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一书中,第一章第二小节的标题为“集体回忆的形式——交往记忆和文化记忆”,在具体的内容中有将“集体回忆”译为“集体记忆”的情况,在本文中笔者统一使用“集体记忆”。——从家祭到公祭

当我们在谈论“回忆”的时候,其实是在与“过去”建立联系,而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其实就是这个民族的文化记忆[注]此处仍是指广义的“文化记忆”,即文化现象中的文化记忆。。扬·阿斯曼在其文化记忆理论中将集体记忆又细分为两种表现形式——交往记忆与文化记忆,这两种形式之间的不同如表1所示。

表1 交往记忆与文化记忆之间的不同[3]51

在扬·阿斯曼看来,人类最早的文化记忆发端于死亡所造成的断裂,因为死亡中断了人的生命,能否和如何让死者的记忆在生者当中存续下去便成为相关群体要面对的问题。人类早期的文化活动和成就无不与此密切相关。一个人死后能否在后人的记忆中留存,一方面需要死者本人生前做过值得后人回忆的事情,另一方面也需要后人以集体的力量通过各种手段与遗忘做不懈的斗争。

在交往记忆与文化记忆的研究框架中,“悼念亡者”是处于这两种社会记忆之间的一种现象。作为一种社会生活常见的行为,它属于“社会交往”的范畴;而部分悼念活动中又存在专职的机构、仪式、文书等,从这一点来看,它又是具有“文化性”的。诚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对“死”的重视程度不亚于“生”,人们往往对死后的世界有更为丰富的想象,一个人的去世并不只是简单的作为独立个人的生命的终结,人作为社会集体中的一员,个人生命与他所接触到的人们同样有联系,由此发展出了丰富的“死亡文化”,其中祭祀是悼念亡者常见的一种形式。自孔子逝世以来,对他的悼念从最初的孔门家祭到如今固定仪式的祭孔活动,期间的几度变化也体现了民族的集体记忆。

祭孔活动初为“家祭”,是孔门后人对孔子的祭祀。家族祭祀相比国家公祭而言,更多可看作是交往记忆在发挥作用。族人会对孔子生平进行回忆,

在最亲近的一代人中,他们关于孔子的记忆是最为鲜活真实的,后代所接受的关于孔子的记忆则是经过转述的,而这种相关的记忆与感受需要回忆共同体中的亲历者来进行传承,这种凭借交往来传承的回忆受多种因素的限制,例如记忆的时间以及时代发展的影响等。

公祭活动最早出现于孔子逝世后的第二年,鲁哀公将孔子故居辟为寿堂以祭祀孔子。由于孔子在中国历史上影响巨大,因此尽管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历史变迁,祭祀孔子的活动仍流传至今。汉高祖刘邦以“太牢”祭祀孔子,开历代帝王祭孔之先河,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各地争建孔庙;其后,随着孔子被封为“文宣王”,祭祀孔子的活动开始升格,宋、元、明、清时期的祭孔活动愈加隆重盛大。

祭孔大典在孔庙举行,经过多朝变迁之后逐渐有了一套完整的流程,是一种集文、乐、歌、舞、礼于一体的综合性艺术表演形式。这种被创建的高度成型的仪式典礼正是文化记忆的具体体现,它的传承媒介也正如以表1所示,是被固定下来的客观外化物。

祭孔活动在近代经历了以下变动:

民国政府将献爵改为献花圈,古典祭服改为长袍马褂,跪拜改为鞠躬礼;文革时期祭孔活动停止;1986年,祭孔大典在“孔子故里游”开幕式上重现;2004年祭孔大典由家祭改为公祭;2016年9月9日,全球祭孔联盟在山东济南宣告成立,世界多国儒学文化机构加入该联盟,联盟成立后的首次活动于9月28日孔子诞辰举行,全球多个祭孔地举办祭孔活动,联盟不仅选取部分代表地点将活动以网络直播形式对外展现,同时邀请专家对祭孔活动的历史演变、礼仪规范、历史典故等进行解说。

现行的祭孔大典包括开城仪式、开庙仪式、启户仪式、敬献花篮、乐舞告祭、恭读祭文、行鞠躬礼等程序,服饰按明代样式,展现了“千古礼乐归东鲁、万古衣冠拜素王”的盛况。

2 祭孔中的身份认同——从政治到文化

悼念亡者是一种典型的“对集体起到促成作用”的记忆形式。一个集体在回忆中建立了与亡者的联系,从而确认自己的认同。记住某些名字这一义务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种对社会政治意义上的认同的承认[3]58-59。在共同的回忆过程中,相关的人确认“这是我们”或者意识到“这不是我们”。回忆它不是为了口和耳的愉悦,而是为了把当下与过去对接起来,借助过去照亮现在,因为它们能够提供所有成员都能接受并珍视的标志、价值和准则。

祭孔活动体现的不仅仅是对儒家传统文化以及其中蕴含的孔子提及的“礼”等思想的认同,同时通过祭孔活动还可以增强民族凝聚力,加强对外文化交流。

一直以来,学界也有将儒家称为“儒教”的说法,类似的还有“孔教”。其实儒家学派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一门宗教派别,但是的确带有宗教的性质。孔子的后人以及儒家学派的门生必须要按照儒家准则来规范约束自己,将其切实践行于生活之中,至今仍然如此。

从扬·阿斯曼有关悼念亡者的叙述来看,对亡者的回忆可以被分为回溯性的和前瞻性的。我们在历史长河中追溯得越久远,群体将自己和亡者的联系就越重要[3]57。例如在谈及孔祥林时,我们会说到他是孔子75代孙,这是因为通过回忆,孔祥林与他的先祖孔子建立了联系。从回溯性的角度看,悼念亡者的重点是“虔诚”,以及使亡者被他人永远铭记于心的方式,这一点与前瞻性略有相似。从前瞻性角度看,人们在悼念亡者时,注重的是“功绩”“名望”,以及获取不朽声誉的方式和形式。在祭孔活动中,人们以一种规范化的礼仪程序来举办释奠礼,这其中就包含了虔诚的心理,同时在祭文中也回忆了孔子的生平功绩,以前瞻性来看,虽然祭孔活动中并不明显存在着像古埃及人为自己修建纪念碑式坟墓的互惠心理——即自己虔诚地对待先人,也期待后人虔诚地对待自己,但是在当今的文化语境中,祭孔仍旧是要将儒家文化和孔子学说等优秀传统文化弘扬和传承下去。即便存在互惠心理,也并不是想要后人同样以如此的规模和形式来悼念自己(因为任谁都难说自己的成就达到了孔子的高度),而是希望以一种虔诚的和更有影响力的悼念,实现文化的传承。纪录片《孔子》中两位具有外国血统的孔子后人提到,不仅自己的中文名字是按照《论语》中的句子所起的,自己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也是要谨记自己是孔子的后人,行为举止都要按照儒家要求的准则来规范自己,这同样是在交往记忆中寻求一种与先人孔子建立联系的身份认同。

从前文所述祭孔活动的发展情况来看,文化记忆在其中占比越来越大。文化记忆具有特定的载体、固定的形态和丰富的象征意义,其中最为重要的内容涉及一个民族、国家等的创始神话和奠基史,它们对相关机构或群体的延续起到定型和规范的作用。因此需要专人维护。这些训练有素的人以公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把有关过去的记忆现时化。文化记忆不可能与历史现实完全吻合,它不是自行生成的,而是目标极为明确的记忆政策努力干预的结果,因此这种文化记忆带有明确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色彩。

集体记忆内容的最初建构过程也是对某段历史进行挑选和浓缩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被选定能够存留下来的是具有重要意义的特殊人物或者特殊事件。就祭孔活动而言,它不是为了复原历史,因此它在发展过程中必然有能够与时俱进的元素,而其中蕴含的身份认同逐渐由政治意义转向了文化意义。以汉代为例,汉代儒学大发展,对孔子的祭祀也体现了对儒家思想的推崇,这正是将一国看作“大家”的体现,同时也是官方对儒家提倡的“仁、孝、和”等思想的推崇。然而汉代直至帝制终结后,尊孔却并没有停止,仍被用来作为政治上统摄人心的工具,有意者会借助仍旧强大的尊孔文化力量在时局动荡之时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民国初年时推行新型鞠躬礼,但袁世凯等在祭孔时却仍旧实行跪拜礼,另外还频繁发布尊孔令,以期恢复旧制,这样的祭孔实际上是借帝制中的祭孔旧例来表达自己的政治意图。实际上,祭孔越是在政治舞台上被当作有心人的“工具”,它就越远离原本的祭祀意义,势必与时代潮流违背而不得善终。祭孔应当发挥其原本具有的文化意义,而不是在动荡时局中被迫成为政治附庸。

作为中国文化的象征,祭孔不仅是一个传承传统的固有仪式,更是文化交流融合的一种方式。除去曲阜每年的盛大祭孔释奠礼之外,世界各地也开展了祭孔活动,具体的操作流程、仪式等也结合了当地的风俗习惯,同时还加入了时代的元素,从而使得这一古老的传统在现代社会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更具民族和地域文化风采。媒介的多样化彰显了祭孔仪式的文化意义。人们通过网络可以更加清楚直观地了解中国何以被称为礼仪之邦,而“礼”又是如何被实际运用的。因此,祭孔活动实际上已经从个人的身份认同以及政治方面的身份认同逐渐转向民族的文化认同,这种转变也可以增强国民的民族自豪感,提升民族凝聚力。

3 祭孔活动的当下处境——从循旧到出新

祭孔活动经由岁月的传承,如今已成为每年固定的仪式,尽管在不同地区其细节有所不同,但是整体的流程与必要的规范是统一的。祭孔活动不仅在中国受到重视,在韩国、日本、新加坡等国家也同样受到重视,例如韩国的祭孔仪式颇为盛大庄重,并且仍旧沿用古礼,沿袭周代的雅乐规范。

然而每年的祭孔活动之后,社会对祭孔仪式也总是褒贬不一。有人认为一年一度的大型释奠礼不仅是对孔子的纪念,同时也是对传统文化的有效传承;也有人认为形式过于古旧,在如今仍用如此复杂繁琐的仪式来对孔子进行纪念,与时代不太合拍。那么在现代社会,释奠礼的意义究竟何在?

孔子的成就及其影响毋庸置疑,争议主要针对祭孔活动的形式与内容。释奠礼中一般都采用了传统的礼乐与服饰,不过近代以来也逐渐融入更符合当下社会的元素,例如不仅有跪拜礼和传统服饰,同样也有现代装束与鞠躬致意。作为一种仪式,祭孔本就承担着厚重的历史意义,如果执意将传统元素一概抛弃也会有失庄重。《左传》中提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记》中也提到:“礼有五经,莫重于祭。”而孔子本人更是对祭祀礼仪十分重视。因此,作为礼仪之邦的中华民族也必然不能在释奠礼上完全抛弃传统内容。

既要循旧,也要出新,只是简单的因循守旧势必无法顺应时代发展。除去已有的现代服饰以及鞠躬拱手礼仪的加入以外,祭孔活动还可以通过其他形式来与时代发展共同进步。首先对释奠礼的调整应当符合文化记忆的逻辑。如尽管仍然存在关于孔子诞辰具体日期的争议,但是总体确定为每年的9月28日;在祭祀环节中应有一定规范,可以让参与者及观看者能够有文化心理的认同。1913年曾有这样两幅祭孔画面:一幅是3月1日一群留辫白发老者在孔庙行三跪九叩之礼,另一幅是9月28日教育部总长命部员前往国子监行跪拜礼,到场的三四十人有跪有拜,草草了事。如此祭孔,或迂腐凄凉或滑稽可笑,实属不当。其次,祭孔活动的进行也应当符合文化美学和社会教育学的原则[4]59-68。祭孔活动不仅关涉孔门族人,它已经成为国人对传统文化的一种认同仪式。除去官方的释奠礼之外,民间也有自发组织的祭孔活动。文化的传承应从青少年开始培养,而传统的礼仪教化是在潜移默化中对青少年一代起到教育作用,所以在祭孔活动中要考虑到青少年,让他们参与其中,并把握与时代的契合点,如运用多种媒介让更多的青少年可以在网络上观看释奠礼的全部过程。另外这样就更容易把对孔子的追念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学习传承转为交往记忆的一部分。

4 结束语

祭孔活动源远流长,从传统祭祀到现代祭祀再到两者兼而有之,后人对孔子的回忆也越来越丰富,与此同时,大众对孔子的回忆与悼念也会更多体现在日常交往的社会行为中。

集体记忆是民族的共同回忆,在祭孔活动之外,还有很多纪念孔子的方式,例如孔子的纪念碑、雕像、画像、文本记录,以及逐渐进入课堂的国学经典课程,还有各处孔庙、部分地区相关博物馆的文物展览,甚至有关孔子的舞台剧和影视作品,也都在表达着国人对至圣先师的敬仰与纪念。人们对孔子的文化记忆有多种形式可以继承,孔子代表的儒家学派思想也不断渗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地规范着人们的行为。通过交往记忆,人们能够在日常活动中默默学习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修身养性之美德;通过文化记忆,人们得以通过文本与祭孔活动建立与千百年前礼乐制度的联系,感受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由此,才能更加真切领悟蕴含在祭孔这一特殊仪式中的深刻内涵,才能铸造更为完善且有意义的民族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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