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湖(散文)

2021-09-27 12:37黄世文
南方文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白鹭荷叶水面

黄世文

汉族,1977年出生。小学高级教师。

出高速路口,抬头可见鹿寨山,山下有个人工湖,叫鹿鸣湖。我们在湖旁边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傍湖而居,天天绕湖散步。湖不大,绕行一圈也就两公里左右。

县城原来的城区只有巴掌那么大,城外是田野,还有许多池塘。随着城市的扩大,田地池塘都被填平了,在上面建起了高楼。

儿子小的时候,天天缠着我给他讲《西游记》的故事。有一次在湖边散步,他突然问道:“爸爸,海里面有龙王,井里也有龙王,那这个湖里有龙王吗?”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在科学和幻想之间,选择保护一个孩子的幻想,说道:“按《西游记》里的说法,有水的地方都会有龙王,湖里应该也有。”

“你说这里原来有很多池塘被填平了,池塘里面的龙王去哪儿了?”

“可能搬家了吧……”

儿子眼睛闪亮:“是不是搬到鹿鸣湖里来了?”

“有可能……”

以后,每次散步,我常常会想起跟儿子的这番对话。

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我们失去了很多原生态的池塘,颇为可惜。

鹿鸣湖被打造成“城市会客厅”,建成湿地公园,每个人都说它越来越美了。

入口处有一个标志性建筑,叫“福鹿盈门”。远看,像一个巨大的金色圆环,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耀眼。近看,这个圆环是由一支支分叉的鹿角组合而成,似乎许多活泼的小鹿争相拥挤而来;又似乎群鹿奔腾,欢呼雀跃。

传说鹿寨是仙人牧鹿的地方。远古时代,在鹿寨的山麓林间,常有野生鹿群出没,但现在早已消失了。不过,还有一种体形跟鹿相似的黄猄依然存在,又叫作麂子,我小时候在山上放牛时曾见过。树林边的灌木丛里,一只成年的麂子正在吃草,猛地抬头,用乌黑发亮的眼睛跟我对视,湿漉漉的鼻子微微抽动,我惊为神物,激动得头发竖起,失魂落魄!不过它转眼间跑得不见影子了,只留下心仍狂跳不已的我。现在偶尔还听说有村民发现它们的踪迹。

在草丛里,花圃中,也不时能看到大大小小的鹿的雕塑,或昂首阔步,或低头吃草,或呼朋引伴,有的小鹿温顺地卧在草丛里,孩子们觉得它们很可爱,引发很多想象。

植物倒是很多。高大的老人葵摇着蒲扇,似乎在沉思。林刺葵的叶子像刺一样尖利,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丛芭蕉,躲在阴凉的墙角,像与世无争的隐士。婀娜多姿的柳树,长长的柳条随风飘扬。罗汉松铁骨铮铮,傲然独立。龙吐珠密密麻麻,一串一串的,它的花苞、花蕊伸得比较长,像龙在戏耍着宝珠,又像调皮的孩子,在吐着舌头。

芙蓉葵开花却不多,绿色丛中,这一朵,那一朵。有的已热烈绽放,像舞女的裙摆;有的含苞欲放,抿着嘴,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开口。有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最令人惊艳——我第一次读到“惊艳”这个词,想到的就是在乡间小路或荒野行走时,猛地看到闪出一朵猩红色的芙蓉葵,也不知为什么,真的是心中一惊!

往前走,一片三角梅,红艳艳的,整个花圃似乎着了火,观赏者的心也变得热烈奔放起来。另一边,一棵鸡蛋花树下,锦紫苏的叶子像天鹅绒一般,紫红的,也令人眼睛一亮。虞美人开着黄色的花,舒展着阔大的叶子,在风中舞蹈,而鸢尾兰只能做它的舞伴。紫色的蔓长春花,黄色的、橙色的假连翘,多得数不清,像星星一样散落在绿叶间,令人眼花缭乱。

各种植物高低错落,颜色搭配和谐,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取景,都是一幅美丽的画。我想,这是设计师和园丁的功劳。我没见过设计师,常常见到的是勤劳的园丁在忙碌,种植,浇水,松土,除草,无论男女,都是皮肤黝黑,个子瘦小——绝没有一个胖子!

我游览过苏州园林,那當然是精雕细琢的艺术精品,古代富贵人家把生活诗意化了;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些园林艺术在城市绿化中得到普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冰箱空调曾经是奢侈品,现在普通人也都能用上。园林表现出来的诗意和美,也不再封闭于富商或高官的庭院,老百姓在街头巷尾就可以欣赏到了。

我常常伫立在湖边,看着变化的水面,久久不忍离去。

清晨,从湖面吹来的风,湿润而清凉,令人神清气爽。不远处的鹿寨山,伫立静默,倒影在水中显得山更青,水更绿。太阳出来了,湖面像撒下一大片的金子,细细碎碎,在闪烁,在跳跃,波光粼粼。

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我不是仁者,也不是智者,但身为大山里的孩子,“性本爱丘山”。小时候在山上放牛,常常独坐山间,与群山“相看两不厌”,喜欢在风中沉思,不动如山,养成内敛少言的性格。年纪增长,看惯世事变化无常,内心虽仍有些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著,但渐渐走上道家的逍遥游之路。每日行吟鹿鸣湖畔,深深爱上了水的周流无滞。

智者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只有你面水而立时,才能真正领悟这句话的含义。湖面永远没有真正的平静,风大的时候,固然浪潮涌动,风小的时候,水面也没有止息,上一刻的波光,在下一秒已经起了万千的变化。

我曾多次在雨中,独自来到湖边,这时整个湖都是我的了。我就站在那里,看雨中的湖。雨点打在伞面上,嘭嘭地响。雨点落在水面,激起一个个圆圈,圆圈向外扩展着,无数的圆圈相互激荡,融合,消失,但又有新的水圈不断地产生,如此往复。最了不起的画家也描绘不出这种变化,最伟大的交响乐也演奏不出这种繁复的美。

傍晚时分,鹿寨山上“呦呦鹿鸣,寨美一方”八个巨大的字亮起来了,闪着红色的光芒,倒映在湖中,好像把湖面都点燃了。绕着湖散步、疾走或慢跑的人非常多,中年人、老年人、小孩子,不同年龄段的人,都有。有时我想,政府做的很多工程,什么才是好的民生工程,就是那种能让更多的老百姓享受到的,比如鹿鸣湖。

我喜欢更晚一些才去散步,广场舞大妈们不再舞蹈或者高歌,散步的人们也都回去了,湖畔安静了,空旷了,风也停了,各种灯光也熄灭了。这时的湖,似乎也要休息了,我看到了它的另一面。湖面变成了墨蓝色,像一块巨大的宝石,闪着微微的光。有时我又觉得湖面消失了,变成了深邃的、神秘的眼睛,在凝视着苍穹。月圆月缺,斗转星移,都投影到它的心中。湖中也有一个灿烂的星空,有一条美丽的银河。有时什么也没有,它在凝视着虚无。

我,在凝视着它。

湖中有鱼。大多是罗非鱼,或者蓝刀鱼,还有其他的杂鱼。有些小鱼喜欢浮到水面,小嘴一张一翕地呼吸着。大鱼一般躲到深水中,偶尔会跃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冬日里,会有鱼群游到向阳的地方,获取阳光的温暖。非常冷的时候,有少数的鱼受不了,就死了,白色的肚皮向上翻着,在水面漂浮,最后回归自然。

总会遇到几个老伯在钓鱼。他们衣着朴素,面目黧黑,皱纹深刻,坐在水边,守着几根钓竿,常常一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偶尔吸几口劣质纸烟,一股淡蓝色的烟雾把他的脸笼罩了,随即飘散。钓者大多沉默寡言,偶尔交谈几句,更多时候是半天不说一句话。这也许是对的,试想一个人如果喜欢叽叽呱呱,确实不适合钓鱼,鱼会被吓跑的。

钓到的鱼,有的放在一个桶里,桶中还要扔些枝叶,为鱼儿遮阴;有的把鱼放在网兜里,而网兜则用细绳系了,沉到湖水里。我看他们钓到的鱼也不多,也就是几条两三个手指大小的鱼。

我注视着他们,心中在问:他们就是马远画中的渔翁吗?他们就是柳宗元、张志和诗中的渔翁吗?应该说,也是,也不是。不是每一位钓者都是隐士,都是诗人,都是画中人物;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在钓鱼,或者说,鱼在钓他们,他们被鱼所吸引,被钓鱼这样的活动方式所吸引。他们融入了这片山、这片水,他们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度过生命中的许多光阴。他们可以入诗,可以入画,他们给这片山水增加了一份美丽,成为风景的一部分,给游客无限的遐想。

我常常看到一条鲶鱼,有小孩子的手臂粗,它喜欢游到某处靠岸的浅水草丛中,我靠近的时候,它就甩个水花,藏进深水区去了。有时它也不怕我,可能知道我不会伤害到它,就让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它。我很奇怪,钓鱼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它,它也从来没有上过钩,所以它一直在那里生活着。按农村老人的说法,它是活成精了。

湖里长着睡莲和荷花。

睡莲深绿色的叶子总是浮在水面,好像小孩子仰着脸,望着天空,望着游人,在欢笑。莲叶上面常常滚动着一颗两颗水珠,晶莹透亮,像孩子调皮的眼睛,美丽而灵动。睡莲的花,白色的冰清玉洁,如玉石雕刻而成;淡紫色的高贵典雅,超凡脱俗;粉红色的,如少女的肌肤,光滑柔嫩。

荷叶很多,密密麻麻,挨挨挤挤。我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总是喜欢挤在一块。有几枝小小的荷叶,像哨兵一样,试探着向湖中心探索,却不敢脱离大队伍太远。

荷叶都有一根细长的茎,高挑地立在水面,这么多荷叶挤在一起之后,形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清风徐来,每一张荷叶都在轻轻摇曳,相互摩擦出细微的声音,像在窃窃私语。

忽然间,风消失了,彻底地消失了,枝枝荷叶都静立不动,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静得令人惊异。它们似乎都限入了沉思,像修士一般,像哲学家一般,在思考宇宙中最深奥的问题。如果你站在湖边,你会完全受它们影响,变成其中的一枝,你的大脑似乎也在连接一个最神秘、最深邃的大脑,开始跟它们一起思考。这种思考是极其艰深,不可捉摸的。所以,又可能转变成另一个极端,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在这安静中,自我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荷叶从沉思中醒来。风变大了,越来越大。它们开始笑了,斯文地点头微笑,渐渐控制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最后变成了一场狂欢。修士不见了,哲学家不见了,变成了摇滚歌手,变成了狂野的舞者,变成了玛丽莲·梦露,裙袂飞扬,无比性感。

几阵秋雨过后,荷花凋零,荷叶残败。雨点打在枯荷上,发出噗噗噗、嗵嗵嗵的沉闷的响声,影子稀疏而零乱。留得枯荷听雨声——心中不免有些颓然、凄凉、哀婉,但还是那么富有诗意。

鹿鸣湖把一些禽鸟也吸引来了。

湖边的小树枝上,围栏上,石头上,有时会蹲着一只小小的翠鸟,背部是翠绿色的,腹部是棕红色的,嘴巴长而尖利。它们很有耐心,隐藏不动,静待时机。发现有鱼儿进入它们的出击范围,就会像箭一样射进水中,捕获,叼起,闪电般飞走,几秒钟完成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有时会看到一两只白鹡鸰在浅水区觅食,它的脸部、腹部都是白色,头顶、背部和尾巴是黑色,黑白分明——我们当地人把它们叫作石灰鸟。石头是黑色的,烧成石灰后颜色变白,有的没有完全燃烧,就有黑有白,叫它们石灰鸟似乎也很形象。它们飞行的时候好像总是气力不足,向上,滑落下来,再奋力向上,再滑落,呈波浪式前进,边飞边发出细细的尖利的鸣声。

这些鸟儿当中,白鹭体型是最大的了,洁白如雪的羽毛,长长的腿,尖利的嘴巴,有时在水面悠闲地飞翔,显得非常从容、优雅,有时在浅水区,捕捉鱼虾,有时落在荷叶上休息。郭沫若说,白鹭是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诗。确实,自古以来,写白鹭的诗不计其数。看到白鹭,张口就会背出一些名句。我们会像杜甫一样,看到“一行白鹭上青天”;像张志和一样,看到“西塞山前白鹭飞”;或者像王維那样,看到“漠漠水田飞白鹭”;甚至会像白居易一样发问“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诗人发现了美,并用优美的语言表现出来,这些诗,通过千百年的传诵,又强化了人们的审美观,使我们的生活,染上了一层诗意。

不知道是谁,放养了一群鸭子在湖里。白天,它们就在浅水区觅食,或组成一只舰队,犁开水面,缓缓地从湖这边,游到那边。晚上就在岸边的草丛里留宿,把脖子反插在翅膀里,安静地睡去,偶尔会惊醒,呷呷地说几声梦话。

前几年,儿子惊喜地看见一两只水鸟,在芦苇丛中,在荷花荷叶如林的茎之间,游荡,觅食,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小鸭子,但又感到它们比鸭子要轻灵,要小巧。我不是动物学家,鸟类的知识非常匮乏,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也懒得去查询,只能将其泛泛地称为水鸟。后来,这种小水鸟渐渐增多,每年几乎是成倍地增长,但我还是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位大叔架着一台比较上档次的相机在摄影,似乎在等候荷花丛中水鸟飞起的瞬间。我告诉他,前边有两只白鹭,可以去拍一拍。就这么聊了起来,他说他是东北人,趁休假来看闺女,闺女在鹿寨工作。他喜欢摄影,觉得南方的景物真是很美。他在鹿鸣湖守候了几天,拍了很多张精美的照片。他还反过来告诉我,湖里荷花丛中常住着七只白鹭,偶尔从别处会飞来四五只。那种可爱的小水鸟,叫小??,在湖中分为几群,他数过,有一百二十多只。

我震惊了!我天天绕湖而行,看到山,看到水,看到鸟儿,我也欣赏,但从来没有这么精细地去数数!而且,我一直不知道这种水鸟叫小??!

啊,小??,是这湖里最可爱的鸟儿!水就是它们的家,它们每天浮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不停地游啊游啊,漂啊漂啊。最有趣的是看它们捕食,小??的捕食本领很高超,会捉到小鱼、小虾、小螃蟹,有时也捉些小蚂蚱来吃。它们发现水中的目标,会猛地扎进水里,追啊追啊,能在水里潜一两分钟。相比之下,鸭子潜水觅食,样子就很笨拙,一头扎下去,肥大的尾部翘在水面,不停地摆动着,脚掌划拉划拉,整个身子的位置是不变动的,这水平,也就找点水草、螺蛳来吃。而小??,它潜入水中后,你永远不知道它们会从哪里冒出来——可能在前方几米处,也可能在后,也可能在左,或在右,反正我没有一次是猜对的。

春天的时候,它们会在荷花丛中筑巢,安家,繁殖后代,它们的巢是飘浮在水面上的。它们有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就是受到惊吓或者高兴的时候,会在水面疾飞,扑棱棱地拍动翅膀,脚踩着水面,溅起一朵朵水花,飞到湖中心去了。

我长久地望着它们,心随着它们的身影在碧波中起伏,涌起一阵阵感动。

我想,它们是这湖里的精灵。

儿子长大了,去外面读书,很少有时间跟我在湖边散步,他可能也不再相信湖里有龙王的说法了。当我无数次从湖边走过,我想,也许湖里并没有龙王,但湖真的是有生命的。世上有很多湖,有的湖很古老,有的湖很辽阔,有的湖死了,有的湖诞生。

鹿鸣湖,是一个年轻的湖。它不像北大的未名湖那样名满天下,不像洞庭湖那样烟波浩渺,也不像西湖那般淡妆浓抹总相宜。然而,我每天行走在鹿鸣湖畔,看着这湖水,看着这些花草树木,这些鱼,这些鸟,心情变得宁静,变得幽远。在家门口就可以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我愿意化作一朵睡莲,化作一只小??,变成湖的精灵……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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