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世俗消磨的诗意
——论《一地鸡毛》的人物形象

2021-09-29 03:04杜嘉慧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510665
名作欣赏 2021年27期

⊙杜嘉慧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州 510665]

《一地鸡毛》是刘震云于20 世纪90 年代初创作的中篇小说,小说以新写实的手法,描绘了有梦想有抱负的大学生小林在成家立业后,在面对单位和家庭的种种遭遇和平庸琐碎的生活时的心灵轨迹的演变,反映了大多数中国人在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日常生活和生存状态。小说曾获优秀中篇小说“百花奖”,近年来更是被多次影视改编,收获许多好评。20 世纪80 年代末,商品经济迅猛发展,高速的经济发展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的物质需求增大,精神追求渐渐式微,曾经追求的诗意生活更是不复存在。关于人生价值和生存意义的追求,在现实的变革和后现代主义的解构思潮冲击下陷入困顿,诗意般的传统生活方式被现实人生所解构,知识分子们所追求的诗意生活荡然无存。在小说中出现的三个主要角色——主人公小林、小林的老婆小李,还有小林的老同学“小李白”的身上,都能体现知识分子的那些被世俗消磨的诗意。

一、叱咤风云的“小李白”

“小李白”是小林在大学期间的同学,两人同属文学社,“小李白”才华横溢,能一天写三首诗,是学校里有名的人物。然而两人再次相见时,却是在一个小小的菜市场上——小林发现了小李白在菜市场上卖板鸭。当小林问起写诗的事,小李白不屑地说:“狗屁!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淡!”当他知道小林也成家立业没有再写诗的时候,他高兴地说道:“看,还说写诗,写姥姥!我可算看透了,不要异想天开,不要总想着出人头地,就在人堆里混,什么都不想,最舒服。”曾经的大才子讲话变得粗俗不堪,令人大跌眼镜。

“小李白”是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中变化是最明显,前后差别最大的。他曾是一位有才华的诗人,曾经怀有梦想和对诗歌的追求,在学校里叱咤风云。然而这位诗人现在已经卖起了板鸭,诗意荡然无存;不仅没有了诗意,甚至还对自己以前向往与追求的生活不屑一顾,体现了许多“小人物”的心理:所有的诗意理想和自我尊严最终都要让位给现实的世俗生活,诗歌这种象征着精神追求和理想的美好事物已经被“小李白”抛弃和遗忘了。现在他每天想的是如何提高自己的物质生活水平,如何把生活过好,只要多赚点钱他就心满意足了。曾经最具诗意的人变成了最适应世俗生活的人,这是刘震云故意设置的一种反差,也让“小李白”成了小说里最讽刺的一个人物。

二、诗意姑娘小李

小说的开始,刘震云是这么描写小林的老婆小李的:“没结婚之前,她是一个文静的、眉目清秀的姑娘。与她在一起,让人感到轻松、安静,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诗意。哪里想到几年之后,这位安静的富有诗意的姑娘,会变成一个爱唠叨、不梳头、还学会夜里滴水偷水的家庭妇女呢?”小李原来是一个文静而且眉清目秀能让人感到淡淡的诗意的姑娘,她也曾经追求梦想,追求诗意的生活,是一个爱干净、腼腆的女大学生。

结婚之后,小李虽然没有像“小李白”那样变化巨大,抛弃过去的理想,但她也变得世俗化,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家里长短,与保姆斗气,与丈夫吵架,还要为了工作调动绞尽脑汁,繁杂真实的世俗生活让她没有了诗意,也忘记了以前的追求。她也曾挣扎过,当她知道自己的单位开通路过自己家的班车是因为方便头头的小姨子上班时,她感到很郁闷,觉得自己成为了“二等公民”,但这时小林对她说:“你还像大学刚毕业那么天真,什么二等三等,有个班车给你坐就不错了。”听完小林的劝解,她扑哧一声地笑了,然后说道:“你说得对,到了这时候,还说什么志气不志气!有志气顶他妈屁用,管他加给谁,咱只管每天有班车坐就是了!”面对无奈和不公平,她学会了自我安慰并用阿Q 精神来让自己开心起来,这就是小说中最典型的小人物的自嘲和自我调节。

比起一直处于挣扎和矛盾中的主人公小林,小李的变化更加迅速,她也更适应这种变化,大概这与一个家庭的构成有很大关系:女性在家庭事务、家庭琐碎上负担得要更多,对于鸡毛蒜皮的小事,接触得也比男性多。小李从一个大学生转变成家庭主妇,怀胎十月,从一个小姑娘到母亲,身份转变巨大,她只能选择让自己尽快地适应这种身份转变,即便是用自我麻痹、“阿Q 精神”的方式。小林虽然也会帮忙做家务,但家里许多事情还是由小李负责,若小李还是那个追求诗意生活的姑娘,生活就难以为继;加上经过了怀孕分娩的过程,小李更加懂得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家庭顺理成章地成为她生活的重心。有一次小林问小李能否晚上起来看世界杯,小李马上说:“你要能让马拉多纳给咱家拉蜂窝煤,我就让你半夜起来看他!”对于小李来说,琐碎的家庭事务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小林大学时期喜欢看足球的爱好根本不值一提,而且小李也用这样一句话,一下子就把小林从以前的诗意生活幻想里拉了回来,让人哭笑不得。当然小李也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曾经很喜欢吃炒肝,现在却连一份一块五的炒肝也舍不得吃。小说中有一段描写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一碗炒肝的情节,令人不禁心酸:她多番推辞,吃上炒肝后,孩子不爱吃吐出来的肠子,她也急急忙忙地吃掉。金钱的短缺,生活的琐碎让小李放弃了自己的爱好,甚至自愿去消解诗意。看完小说,我们无法责怪小李为何会从一个花季少女变成一个“长舌妇”,她的许多选择都是为了家庭而考虑,而且也能从中引起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的共鸣。

三、从挣扎走向平淡的主人公小林

小林是书中矛盾和挣扎最多,心理描写最多的一个。小说的开头写了一件小事:小林早上排队买的豆腐忘了放冰箱里,回家时小李发现豆腐变馊了,因此引发了一场小矛盾。这件事虽小,但这个“豆腐”意象却很深刻——小林看着豆腐想着:“大热的天,哪有不馊的道理?”小说里的小林就像豆腐一样,一直处于社会的大环境里,处在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中,哪里有不变的道理呢?刘震云在一开始设置的这件小事,仿佛在暗示小林后面改变的原因,也是在告诉读者,其实“人”就像“豆腐”,在自然环境中待久了,必然会发生不可逆转的“质变”过程。

小林经历了许多事,仿佛都是被动的,无奈的。小学的恩师从村里来了,他本想好好接待,但碍于金钱和老婆的压力,他没能做到,只能在第二天上班时,看着报纸上大人物在北京接待老师游玩的报道而发脾气:“谁不想尊师重教?我也想让老师住最好的地方,逛整个北京,可得有这条件!”他曾经热爱足球,哪个国家的球星他都能说出来,但现在因为生活中的琐事,他又被迫放弃这个爱好,甚至在单位上的大学生问他昨晚有没有看球赛的时候,他还说:“有什么看的!我从来不看足球!”小林泄气的话既是自我的一种调节,也表达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失衡心理。他们渴望得到更多,追求更多,因此也会迎来更大的失落和愤愤不平。对于物质生活的追求已经堆满了他们的世界,以前渴望的诗意生活早就不复存在,巨大的落差只能让他们变得愤世嫉俗。

小说中小林一直在被世俗的生活推着走,但在帮“小李白”卖板鸭的事上,小林的心理转变体现得最明显,也是他对于生活的抉择中最主动的一次。一开始替“小李白”卖板鸭,他感到羞耻和不安,总是怕被熟人认出。当他收到实际的金钱时,他开始习惯麻木,小说是这样描写的:“小林感到就像当娼妓,头一次接客总是害怕,害臊,时间一长,态度就大方了,接谁都一样。”小林把卖板鸭的行为比作娼妓,是自嘲却也真实,更能体现小林的心理落差。屈服于金钱下的小林渐渐安于现状,甚至在“小李白”回来时,他还有点恋恋不舍,全然没了一开始不适应的样子。他想道:“过去你有过宏伟理想,可以原谅,但那是幼稚不成熟,不懂得事物的发展规律。”在自我矛盾斗争之后,小林不仅安于平庸,接受平庸,甚至享受平庸。

不仅生活的诗意被消解,小林在现实生活强大的挤压之下,感情也逐渐麻木、冰冷和荒漠化。小林没有好好招待的恩师去世了,他曾后悔和内疚,但后来他又想到:“死的已经死了,再怎么想也没什么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白菜为好,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点啤酒,他就没什么不满足的了。”小说里仅有的一丝温情也被世俗生活和个人享受消磨得一干二净了,读者读到此处无不感到唏嘘。

在小说的最后,小林做了一个梦,梦中小林被鸡毛覆盖。鸡毛指代那些每天困扰小林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本来应该为此而感到厌烦的小林却觉得被鸡毛覆盖着很舒服,是因为他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和这种普通平淡的生活方式;甚至“度年如日”,还有些享受它。接着小林又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变成了一队队祈雨的蚂蚁,蚂蚁代表着那些像小林一样每天为生活奔波的人,虽然各有不同,但生活方式都大同小异,大家都是每天为了家庭不断奋斗、打拼,每天一睁开眼就有无休止的工作、任务等待着完成。

四、总结

曾经为了信仰而奋斗的小林夫妇,大学校园赋予了他们浪漫理想,可现实生活又赋予了他们灰色的人生。曾经追求过诗意生活的他们承受着比纯粹的平民阶层更大的精神磨难,他们身上的诗意消解了,内心却又不甘于此,直到小说的最后,他们还是一样沦为平庸,不再产生“不实际的理想”。小说深刻而逼真地反映出了当时的知识分子卑微而无奈的尴尬处境。小林和小李虽然是故事的主人公,但他们平凡得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名字也没有,小说的故事是小林夫妇的故事,其实也是当时许多知识分子的故事。

在小说结尾部分,作者描写了小林孩子的一个细节:元旦了,每家每户都要给幼儿园老师送礼。送礼前,孩子“突然反常,每天早上都哭,哭着不去幼儿园,呵斥她一顿,强迫送去,路上倒不哭了,但怔怔的,犯愣,像傻了一样”,小李各种打听,才知道是忘了给幼儿园老师送礼。当他们犯愁时,只有三岁的孩子居然知道要送什么——炭火。而且她还每天追问小林送炭火了没。直到送了炭火之后,小孩子才恢复了常态,高兴地去幼儿园。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让人唏嘘:三岁的孩子都已经知道要给别人送礼,若不送礼,就觉得低人一等,不好意思上学。这让人不禁联想到鲁迅的《狂人日记》里著名的那一句:“救救孩子!”

刘震云曾说:“生活是严峻的,那严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严峻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琐事。”政治与经济的双重疏离使精英知识分子视界下移,精神状态逐渐向平民滑落。他们不是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但他们遭受的境遇更能让人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