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姥姥”孰是孰非

2021-10-04 20:13罗霜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9期
关键词:方言词姥姥外婆

摘 要:2018年6月,沪教版小学二年级语文教材将散文《打碗碗花》中所使用的“外婆”一词悉数改为“姥姥”。因涉及网络时代普通话对迅猛发展的方言词的规范这一热点问题,此事件引起了诸多学者的重视。“外婆”和“姥姥”表达的均是“母亲的母亲(外祖母)”之意,这一点大家都没有疑问,但关于两词究竟是否为方言词,大家的意见似乎不那么统一。因此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检索语料库、翻阅各大词典及结合个人日常生活经历,对这个问题做出一点自己的阐释。

关键词:“外婆” “姥姥” 方言词

一、语料库中“外婆”“姥姥”古今使用情况简述

(一)“姥姥”一词的使用情况

1.古代的使用情况

检索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姥姥”一词在古代汉语中共出现503次,义项如下:第一,称年老的妇人,带有尊称的意味,共出现365次,大约占全部语例的73%。如:“海瑞道:‘多谢姥姥,尊姓何名?余氏道:‘我先夫姓周,老身余氏。”(《海公大红袍传》)第二,古代从事接生、处理妇产科疾病的女性,共出现6次,占语例的1%。如:“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罢呀!你们那个庙里,那一年不请三五回姥姥哇!怎么说呢?”(《侠女奇缘》)第三,老年女仆,共46例,约占9%,多出现于明代世俗小说《金瓶梅》中。第四,外祖母,共53条,约占10%。如:“童奶奶道:‘四岁了。才往姥姥家去,在家里可不叫他见狄爷么?”(《醒世姻缘传》)在这53条语例中,有16条近似于现代汉语“我的妈呀”一类惊叹语的特殊用法,如:“金头虎说道:‘我的姥姥,小耗子使飞刀呢?单打我脑门子上过去。”关于“姥姥”一词在这一固定结构中是否还保存有“外祖母”的含义,下面这一语例可以做出回答:“金头虎一吐舌头说道:‘我的妈,我的姥姥,我磕头,这是我师祖父。”(《三侠剑·中》)第五,用于“姥姥家”这一固定结构中,表示死亡。这是明清时期土匪之间的一种黑话,因此我们将之另列一条。如:“王贵说:‘这就到了你姥姥家了,你打听打听大太爷我是做什么的?……你趁早把银子衣裳都给了我,我把你一杀。”(《济公全传·二》)第六,同样出现在“姥姥家”这一固定结构中,表达“自己擅长的领域”这一含义,共4条,约占1%。如:“碧霞心里说:爷儿们,你别弄这事了!还告诉你,我到水里就到姥姥家了,我随便待。”(《雍正剑侠图·下》)第七,近似于专家、高手的意思,共4例,仅占全部语例的0.7%。如:“单遇上摆阵的姥姥贾七爷,莲花湖的寨主活该栽筋斗。”(《三侠剑·中》)第八,“老姥姥”(外祖母的母亲)的省略。“我这边才坐下,那边又说姥姥来了,就见一个老婆子,一只手拉了个小孩子同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下》)第九,乳母。出现在“老姥姥”这一固定用法中,在上下文意思明晰的情况下可将“老”字省去,仅有3例,占语例的0.5%。如:“熹宗帝连连点头,便向忠贤和魏朝说道:‘你们两人口头相争,都是空洞,朕也不左护右袒,只叫老姥姥自己来讲吧!”(《明代宫闱史》)

2.现代的使用情况

在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中可检索到1396条含“姥姥”的语例,其中有389条不能归纳为“姥姥:外祖母”这一用法之下,现将其简述如下。

第一,刘姥姥,红楼梦中的经典形象,共254例。可分为两种用法:①用“刘姥姥”一词象征没见过世面的人;②即《红楼梦》中的刘姥姥,多出现于评述《红楼梦》的著作或电视节目语料中。

第二,作为词素出现在“姨姥姥”“姑姥姥”等词中,是对(外)祖母辈的女性长辈的称呼,共24例。

第三,指年老的妇人,共84例。

第四,指接生婆,共20例。如:“大姐来到,立刻了解了一切。她马上派二姐去请‘姥姥,也就是收生婆。”(《老舍长篇3》)

第五,此外还有一些特殊用法,共6条,举例如下:

(1)民俗小吃有莜面做的“烤姥姥”“拨鱼儿”“猫耳朵”等,都值得试一试。(笔者注:“栲栳栳”是用莜面精工细作的一种面食品,因其形状像“笆斗”,故得此名,“烤姥姥”是“栲栳栳”的不规范写法)

(2)例如《姥姥年》就揭露了岛内近年来的经济不景气,表现了民众对当局的不满及对幸福安定生活的渴望,让观众在欢笑之余又感到一丝苦涩。(新华社2002年1月新闻报道)(笔者注:《老老年》是传统相声曲目,对口相声,短段,清末民间艺人口头创作。“姥姥年”是“老老年”的不规范写法,另两条也用《姥姥年》)

(3)看,还说写诗,写姥姥!(《一地鸡毛》)

(4)致秋说:“还是共产党好啊!要不,就凭我,一个唱戏的,上小汤山,疗养——姥姥!”(汪曾祺:《云致秋行状》)

上述(1)(2)条中的“姥姥”实为误写,可不计较;而(3)(4)条中的“姥姥”则是北京话的方言用法,反驳词,大致相当于“哼”“胡说”“不行”。(《北京方言词典》)

剩余1007条语例中,“姥姥”都表达今天北方话中“外祖母”之意,这些语例无一例外出自北方方言区作者笔下的文艺作品、北方方言区的人民报刊、描述北方地区人民生活的电影电视、北方方言区学者在科教类节目的讲座等。

(二)“外婆”的使用情况

1.古代的使用情况

檢索语料库,“外婆”一词共出现75次,先对其叙述如下:第一,外祖母,共68例,约占全部语例的90%。这些语例大多都来自古代文艺作品,其中南方方言区作者所写的文艺作品语例共49例,约占“外婆:外祖母”这一用法的72%;剩下19例有的出自北方方言区作家,有的则是作者已佚或存在争议。第二,出现于“外婆家”这一固定结构中,黑话称行劫的对象,是一种特殊用法,共2例。如南宋《话本选集》:“大官人道:‘他今日看得外婆家报与我,是好一拳买卖。”第三,潮州青楼中,恩客称呼老鸨为“外婆”,共3例。如俞蛟《潮嘉风月》中说:“余澹心《秦淮杂志》所载,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客至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之类。皆不离乎本来面目。”第四,稳婆,共3例。如《烟屿楼笔记》:“余按稳婆称老娘,其来已久。常见唐宋人说部书中。俗复尊称之,呼为外婆。”

2.现代的使用情况

检索CCL语料库有2217条使用了“外婆”的语例,我们发现“外婆”一词在现代汉语里的意义比“姥姥”一词更为单纯。在2000多条语例中,仅有2例不是“外婆:外祖母”的意思,列举如下:

(1)其实少的人不只是梅表姐,还有周外婆家的蕙表姐和芸表姐。(巴金:《家》)

(2)“你不要难过。我听见妈说,周外婆有信来,蕙表姐她们过一两年就要回省城来的,”淑华插嘴说。(巴金:《家》)

这两例中,“外婆”一词均表示“母亲的母辈”之意。

接着观察剩下的表达“外婆:外祖母”意义的语例,我们又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无论是在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外婆”一词使用的地域范围都极其广泛,这与社会上认为“外婆”是南方用语,而“姥姥”是北方用语的普遍看法并不完全一致。查阅曹志耘先生主编的《汉语方言地图集》(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我们可以看到在各种对“外祖母”的称呼中,以“外X”(代表以“外”加上其他词根构成的称谓,例如“外婆”)分布最廣,包括广大南方方言区和甘肃、陕西、宁夏、贵州大部分地区、河南省西北部地区、江苏省西北部和南部地区、四川东部地区、云南少数东部地区以及安徽部分南方地区。“姥姥:外祖母”一词则分布在安徽北部、河北省北部和中部、东北三省部分地区、山西部分地区这些北方方言区。

二、“外婆”“姥姥”在各辞书中的收录情况

查阅各个版本的《现代汉语词典》,我们发现,在第一版、第二版、第五版、第六版和第七版中均将“外公”“外婆”标注为方言词,在“姥姥”“姥爷”词条下则只在“姥姥”的“收生婆”义项中标注为方言词;而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三版和2002年5月的增补版中,四词均未标注为方言词。而李行健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2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语文出版社2010年版)则将“外公”“外婆”“姥姥”“姥爷”均标注为口语词。在《汉语大词典订补》(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中,“外”字下有“外公”词条,无“外婆”词条,“姥”字下则有“姥爷”词条,无“姥姥”词条,且未标注为方言词。仅是一部分辞书对于两词地位的界定便如此不同,因此我们也不难想象方言词汇界定和规范的困难有多大了。

三、结语

综合考察“外婆”“姥姥”两词在古今汉语里的使用情况,我们不难发现二者在很多方面都有一致的地方:第一,义项上相同或近似,如稳婆、构成其他亲属称谓词的用法是两词共有的。而最为有趣的便是“外婆家”表示“行劫的对象”,而“姥姥家”表示“杀人(死亡)”,不论它们是受到了对方的影响还是互相独立地产生了近似的引申,我们都可以看出两词关系的密切。第二,在漫长的使用、发展历程中,都产生了自己的某一个或多个固定(借代)用法,这使得它们深深植根于人民群众之中,有了更加广泛的群众基础。以“刘姥姥”代指“未见过世面的人”,以“狼外婆”代指“不怀好心,心机深重的人”已经是当下文艺作品、社会生活中十分常见的两种用法。第三,在“外祖母”这一义项上,二者几乎没有区别:一是可以直接作为词语使用,二是均可以作为词素组成新的亲属称谓词,如“舅姥姥”“三外婆”。同时,二者在古代汉语里的使用频率也无甚差别,在现代汉语里,二者则都进入了影视作品、科教电视节目、群众报刊和众多文艺作品中,均已被人民群众所熟知。

另一方面,二者在一些地方又存在各自的独特性:第一,两词无论是在古代汉语里的义项数量,还是发展到现代汉语后的义项情况,“姥姥”都要多于“外婆”,前者在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里分别有7个和4个义项,后者则分别为4个和1个。第二,古今汉语中,在“外祖母”这一义项上,使用“外婆”的地域范围均较“姥姥”更为广阔。同时,在现代汉语中,“外婆”一词的书面见用率比“姥姥一词”要高。(CCL语料库:“外婆”2211条、“姥姥”1007条)

刘叔新先生曾在《词汇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中提出两条方言词在普通话规范中的原则,我想在这里是较为适用的:第一,使用的普遍性如何。“外婆”组合成词最早出现于唐代,而用“姥姥”称外祖母,大概出自明代的北京方言。两词在“外祖母”这一意义上一直沿用至今,占据着广大汉语方言区域。我们发现无论是“姥姥”还是“外婆”的使用范围都相当普遍。“外X”的用法不仅在广大南方地区使用,而且在数量不少的北方方言区也有使用。而“姥姥”一词尽管在地域范围上没有“外X”广,但在北方方言区也占据着优势。通过张茹淇和邹煜两位学者对平面媒体、有声媒体和网络媒体中两词使用情况的调查,我们发现它们在各媒体上都大量使用,为广大人民群众所熟知。第二,去书面语中寻找依据。考察北大CCL语料库中二者在书面语上的使用,二者在史传、经典散文、群众性报刊(非口头采访)、文学翻译作品中均有较高频率的使用,但在公文、科技著作中几乎没有使用(仅有一处例外,即“外婆”在《中国儿童百科全书》作为“狼外婆”这一特定形象出现)。现如今我们在书面语中看到“外婆”和“姥姥”,并不致引起不适,这是因为普通话词汇与方言词汇之间的界限是流动的;“外婆”“姥姥”两词作为方言词都已经进入了普通话一般词汇的行列,我们不应将其区别看待,误认为“外婆”仍是尚未被普通话吸收的方言词,但同时也不应拔高两词的地位,认为其已进入普通话基本词汇,可以毫无限制地在任何场合下使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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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曹志耘.汉语方言地图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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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14]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15]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16]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4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17]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3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18]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2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19]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第1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作 者: 罗霜,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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