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征役之歌的礼义与乐义

2021-10-11 02:40曹胜高
北方论丛 2021年6期
关键词:礼义诗经

[摘 要]祃祭、祖道和陟祭为两周征役中所进行的土地祭祀之礼,祃祭用于王或天子军征前对所征之地的祭祀,祖道为军队出征时对先祖、道路进行祭祀,陟祭为经行高山时所行的望祀之礼。这些礼仪的诸多细节隐藏于《诗经》及其他早期文本中,汉儒不详其制,注疏有所抵牾,可考辨其制度,并分析相关诗作的礼义与乐义。

[关键词]祃祭 祖道 陟祭 礼义 乐义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重点项目“土地祭祀与早期中国乐歌的生成”(20FZWA010)

[作者简介]曹胜高,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安 710119)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21)06-0005-11

周人有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757,军征的成败决定一家一国的命运,其行前、战中以及战后的祭祀,尤为天子、诸侯所重视[2]。《礼记·王制》载天子亲征的祃祭,《曾子问》言诸侯出征前祖道并祷告经行山川,《周礼》言大师前“有事于山川”,皆为征役中的祀地之礼,其既有望祀的形式,也有告社的意味,还有祀行的性质。合而言之,为祀地之礼的延展。其中,既蕴含了诸多祀地的礼节,又有特有的祝祷活动,为汉儒所未阐明,相关乐歌的主旨也因此而被遮蔽。若考察其中的祃祭、祖道与陟礼及其施用细节,则能辨明诸多诗篇作成的礼义与乐义。

一、天子祃祭及其乐用

《礼记·王制》言天子亲征时,祭祀军征之地,是为祃祭:

天子将出征,类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祢,祃于所征之地。受命于祖,受成于学。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以讯馘告。[3]371

天子出征前祭天、宜社、告庙,班师回朝后报庙、报社,为军礼之常制。《王制》所言的“祃于所征之地”,郑玄注:“师祭也,为兵祷,其礼亦亡。”[3]371言祃祭用于军队行进时的祀地之礼,汉末已不详其制。郑玄注《周礼》“有司表貉”时言:“貉读为祃。祃谓师祭也。书亦或为祃。”[3]768将校猎时的立表貉祭理解为祃祭。从甲骨文、金文来看,貉祭主要为田猎之后的献牲或者战争之后的献获[4]。虽用于师祭,性质却为献享,与“祃于所征之地”的祭义不合。二者形制有别,殆非同一礼节。

由于汉儒对祃祭并不熟悉,经传、注疏解释便愈言愈远。郑玄注:“貉,师祭也。貉读为十百之百。于所立表之处,为师祭,祭造军法者,祷气势之增倍也。其神盖蚩蚘,或曰黄帝。”[4]506认为貉祭的神主为蚩尤或者黄帝。孔疏则以讹传讹:“祃之所祭,其神不明。《肆师》注云:‘祃,师祭也。祭造军法者,其神盖蚩尤。或曰黄帝。”[5]1036释祃祭祀主为蚩尤或黄帝。毛传望文生义,注《吉日》“既伯既祷”言:“伯,马祖也。重物慎微,将用马力,必先为之祷其祖。祷,祷获也。”[6]656以祃祭为祭马祖。颜师古引应劭言:“《诗》云:‘是类是祃。礼,将征伐,告天而祭谓之类,告以事类也。至所征伐之地,表而祭之谓之祃。祃者,马也。马者兵之首,故祭其先神也。”[7]4269将祃祭视为祀马神,进而讹变为祀军神。后世遂以祃牙为旗,视祃祭为祭旗之性质[8]。

从《礼记·王制》所言来看,祃祭用于祭祀所征之地。许慎言:“祃,师行所止,有慢其神,下而祀之,曰祃。”[9]9军队出征时祭祀经行、驻扎之地的土地之主,是祃祭的主要礼义。后世注家没有注意到,《孔丛子·问军礼》中曾对祃祭有详细的解释:

庙主居于道左,社主居于道右,其所经名山大川皆祭告焉……已克敌,史择吉日复祃于所征之地,柴于上帝,祭社奠祖以告克者,不顿兵伤士也。战不克则不告也。

凡类、祃,皆用甲丙戊庚壬之刚日。有司简功行赏,不稽于时,其用命者则加爵受赐于祖奠之前,其奔北犯令者则加刑罚戮于社主之前,然后鸣金振旅,有司遍告捷于时所有事之山川。

天子……弗御也……其出不類,其克不祃,战之所在有大山川则祈焉,祷克于五帝,捷则报之,振旅复命,简异功勤,亲告庙告社而后適朝,礼也。[10]61-62

《孔丛子》汇集先秦史料而成。在汉儒不解祃祭古礼的情形下,《问军礼》所言祃祭之法,与《礼记·王制》之说相合,殆非后世杜撰。其中言祃祭为天子专征之礼,亦合于周制天子郊祀天地而诸侯祀社稷的制度。天子亲征,类祀于天,祃祭于所征之地,实乃以类、祃的形式祭祀天地,并举行造祢、宜社之礼。祃祭的对象为军队出征所经行之山川的神灵,意在求其护佑军队取胜。若克敌而胜,则举行复祃之礼、类天之礼,感谢天地之神的眷顾。不能克敌,则取消举行类天、祃地之礼。告捷之后论功行赏,则再次遍告军队所经行的山川之神。由此可见,祃祭的用意在于祈求土地之神的护佑。

祃祭为天子专用之礼,天子若不亲征,而择将出征,则不类不祃。即不举行祭天祀地之礼,只对所经行的山川进行望祀。《礼记·曾子问》载诸侯出行前望祀所经行山川,将帅出征亦如是,在于诸侯、公卿无祭祀天地之权力。二者对读,可明白祃祭的祭义,为王或天子祭祀所征之地,是祭地之礼的细化,不必另生歧解。《诗经·皇矣》中言文王受命之后的伐崇之战,便举行类天祃地之礼:“与尔临冲,以伐崇墉。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6]1033-1035毛传:“于内曰类。于野曰祃。”郑笺:“类也、祃也,师祭也。无侮者,文王伐崇,而无复敢侮慢周者。”孔疏曲为说解,在于毛、郑不明祃祭而误解类祭。《尚书·尧典》言:“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类为祭天之礼。许慎《五经异义》言:“非时祭天谓之类,言以事类告也。”固定祭祀为时祭,为某事专门举行的临时祭祀天帝之礼为类祭,军征前以类祭天帝。朱熹言:“类,将出师祭上帝也。祃是所征之地而祭始造军法者,谓黄帝及蚩尤也。”其释“类”无误,释“祃”则迂。

《皇矣》追述周族强大的过程,古公亶父时“帝省其山”降下凤鸣岐山之祥兆,王季时“帝度其心”使其受帝之祉,文王受命于岐社。诗中的“帝谓文王”,为文王受命之后与天帝沟通之辞[11]。伏生言:“文王受命,一年断虞芮之质,二年伐邘,三年伐密须,四年伐犬夷,五年伐耆,六年伐崇,七年而崩。”[12]89-90文王伐崇,是其受命后对殷商西土诸侯的直接进攻,也是周人确立三分天下有其二的重大战役“伐崇、密须、犬夷,大作丰邑。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太公之谋计居多。”参见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479页。。僖公十九年(前642),子鱼曾言于宋襄公:“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之,因垒而降。”[1]395文王率军强攻不下,便退军修德以来之。《说苑·指武篇》详载其事:

文王欲伐崇,先宣言曰:“余闻崇侯虎蔑侮父兄,不敬长老,听狱不中,分财不均,百姓力尽,不得衣食;予将来征之,唯为民。”乃伐崇,令毋杀人,毋坏室,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无赦。崇人闻之,因请降。[13]377-378

诗中所言的“是類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是说文王受命之后,便以王之身份类天、祃地,以示天命已不在殷,周有能力维护其领土及归附诸侯的安全。“是致是附”则言战后安抚有崇的遗民。毛传:“致,致其社稷群神。附,附其先祖,为之立后,尊其尊而亲其亲。”[6]1035孔疏作详细解释:

“致、附”承“类、祃”之下,则亦是敬神之事,故知致者,致其社稷群神;附者,附其先祖,为之立后。社稷是崇国之所尊,先祖是崇国之所亲,今使神有所享,不绝其祀,是文王为之尊其尊而亲其亲也。致者,运转之辞;附者,依倚之义。以社稷于人无亲,故以致言之。先祖则依其子孙,故以附言之。崇侯有罪,当灭其国,所以复得致其群神、为之立后者,盖以崇侯虎身有罪耳,其先祖尝有大功,不当绝祀,择其亲贤,更为立后,使得奉其宗庙,存其社稷也。言致,则文王致之自近,非复旧国,当小于旧耳。[6]1036

毛传、孔疏认为文王伐崇之后,对有崇的社稷重新设置,以安置有崇百姓。商周诸侯皆立社,灭国而封其社,是为彻社[14]。亡国之社作为遗民祀地之所,由战胜国派士师管理,文王伐崇之后封存崇社,以招致崇国百姓,服从于周,是为致。重新在有崇贵族中择贤立后,奉祀有崇宗庙,收聚遗民,是为附。《皇矣》以“是类是祃,是致是附”,言文王秉天命征伐西土诸侯,使周族强大,从此殷商再不能侮于周人。其中赞美文王以德攻伐有崇的势如破竹:“是伐是肆,是绝是忽。”毛传:“肆,疾也。忽,灭也。”郑笺:“伐,谓击刺之。肆,犯突也。”有崇为殷商四镇诸侯之一,城墙坚固,文王以德服之,一举而下,以宣示周伐天下无人能够阻挡。

《吉日》,毛传:“美宣王田也。能慎微接下,无不自尽以奉其上焉。”言之为宣王田猎之诗。《周礼·夏官司马·甸祝》:“乃敛禽。禂牲、禂马,皆掌其祝号。”[4]685杜子春注:“禂,祷也。为马祷无疾,为田祷多获禽牲。《诗》曰:‘既伯既祷。《尔雅》曰:‘既伯既祷,马祭也。”[4]686此说是后世经解以“既伯既祷”为祀马祖的由来。毛传:“伯,马祖也。重物慎微,将用马力,必先为之祷其祖。祷,祷获也。”[6]656孔疏然之:“言王于先以吉善之日维戊也,于马祖之伯既祭之求祷矣,以田猎当用马力,故为之祷祖,求其马之强健也……言车牢马健,故得历险从禽,是由祷之故也。”[6]656言田猎时祭祀祷于马伯以求马健车固。然郑玄并未采用此说:“敛禽,谓取三十入腊人焉……玄谓‘禂读如‘伏诛之‘诛,今‘侏大字也。为牲祭,求肥充;为马祭,求肥健。”[4]685-686盖因《周礼》又载校人“春祭马祖,执驹。夏祭先牧,颁马,攻特。秋祭马社,臧仆。冬祭马步,献马,讲驭夫。”[4]862-863杜子春以此言“伯”为祭马祖。但校人四时祭马祖,为其职务之祀;甸祝也是在敛禽时祝祷马健,二者所祷皆小神。校人为上大夫,甸祝为中士。而《吉日》言大田之礼,用于简众,为天子统率,王之所祀当非小神。《周礼·春官宗伯》载小宗伯负责王田时祷祠:“凡主之会同、军旅、甸役之祷祠,肄仪为位。国有祸灾,则亦如之。”[4]498-499故“既伯既祷”当为宗伯举行祷祠仪式,以选择吉日进行田猎。

前文引《孔丛子·问军礼》言“凡类、祃,皆用甲丙戊庚壬之刚日”,故“吉日维戊”言在戊日举行祃祭,以祭祀田猎之地。然后言准备车辆,聚集军队,宣王则“升彼大阜,从其群丑”,帅将领驻扎陵上,指挥田猎。三天后的“吉日庚午”,则为戊辰日祃祭时选定的田猎吉日,宣王率将帅、遣车马进行田猎。

《吉日》所述为宣王在漆、沮地区举行的田猎。其中言“瞻彼中原,其祁孔有”,最值得玩味。毛传言为原野中野兽之大。孔疏:“郑以为,视彼中原之野,其麋牝之兽甚有之。言中原甚有麎。”亦认为此句言中原地区麋牝之兽更多。但其中透露出宣王田猎用意,在于为即将举行的会同中原诸侯进行预演。《车攻》则言宣王巡狩雒邑以畋狩之礼会同中原诸侯。今本《竹书纪年》载宣王九年(前819),“王会诸侯于东都,遂狩于甫。”[15]255甫即甫田,为东狩之地:“东有甫草,驾言行狩。”郑笺:“甫草者,甫田之草也。郑有甫田。”[6]649《尔雅·释地》:“郑有圃田。”郭璞注:“今荧阳中牟县西圃田泽是也。”[1]1548何楷考证:“古敖城在荥泽县西南十七里,荥泽南至郑州界五里……圃田泽东西长五十里,则敖地正在圃田中耳。”[16]88-89圃田泽位于今郑州管城区圃田乡,宣王在此会同诸侯并举行夏田之礼。

隐公五年(前719),臧僖伯曾言:“春搜、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1]92-93《周礼·夏官司马》载大司马中春教振旅、中夏教茇舍、中秋教治兵、中冬教大阅,为一年军训之法。其中的夏苗,便是训练军士芟除草莽,野外宿营,以演练在陌生区域进行野战作业的能力。《周礼·夏官司马》详言其制:“中夏,教茇舍,如振旅之陈。群吏撰车徒,读书契,辨号名之用。帅以门名,县鄙各以其名,家以号名,乡以州名,野以邑名,百官各象其事,以辨军之夜事。其他皆如振旅。遂以苗田,如搜之法,车弊献禽以享礿。”[4]769-771毛传言夏苗之法:

甫,大也。田者,大芟草以为防,或舍其中。褐缠旃以为门,裘缠质以为槸,间容握,驱而入,击则不得入。之左者之左,之右者之右,然后焚而射焉。天子发然后诸侯发,诸侯发然后大夫、士发。天子发抗大绥,诸侯发抗小绥,献禽于其下,故战不出顷,田不出防,不逐奔走,古之道也。[6]648-649

毛传释甫草为大草,集草为营防并举行会同射猎。其所取甫草,源自荥阳甫田泽畔。其中的“建旐设旄,搏兽于敖”,言夏田的具体地点。郑笺:“兽,田猎搏兽也。敖,郑地,今近荥阳。”[6]651《左传·宣公十二年》:“晋师在敖、鄗之间。”杜预注:“荧阳京县东北有管城,敖、鄗二山在荧阳县西北。”[1]643王应麟《诗地理考》言之为“狩于圃田,及于敖山”[17]146。敖山即今郑州广武山,敖地在今古荥镇北之区域[18]129。敖山为宣王驻扎之地,甫为诸侯会同田猎的区域。

夏田意在合同军队,使平时互不统属的诸侯之军能形成协同作战模式,之后宣王在敖举行阅兵仪式:“赤芾金舄,会同有绎。”言诸侯旗帜飘扬,行列整齐,以夏田之礼朝见宣王。后举柴为号,进行战阵、射箭、乘舆训练。其中“徒御不惊,大庖不盈”,点明夏田意在训练军队营务驻扎,不以射猎为主。“之子于征,有闻无声”,言参与夏苗的诸侯及其士族“有善闻而无喧哗之声”[6]655,秩序井然。“展也大成”,言宣王遵守古制会同诸侯,取得成功。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宣王朝诸侯于东都,遂狩于圃田,诗人美其能复古。”参见夏传才主编《诗经要籍集成》(第17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7页。由此来看,《车攻》当为宣王八年(前820年)在敖举行夏田并会同诸侯的乐歌。

由此来看,祃祭为天子亲征而举行的祀地之礼。《皇矣》中的“是类是祃”,表明文王既有天命而又能以德服人。《吉日》言宣王冬狩,“升彼大阜”为所祃之地。《车攻》所言“东有甫草,驾言行狩”“建旐设旄,搏兽于敖”,亦为祃祭之地。三者对读,可订正毛传、郑笺、孔疏以及后世经解的疏漏之处。

二、公卿诸侯的祖道饮饯及其乐歌

天子、诸侯的出行,需要告祖、祀行。《礼记·曾子问》载孔子解释诸侯出行之礼:

诸侯适天子,必告于祖,奠于祢。冕而出视朝,命祝史告于社稷、宗庙、山川。乃命国家五官而后行。道而出,告者五日而遍,过是非礼也。凡告用牲币,反亦如之。诸侯相见,必告于祢。朝服而出視朝。命祝史告于五庙,所过山川。亦命国家五官,道而出。反必亲告于祖祢,乃命祝史告至于前所告者,而后听朝而入。[3]572

诸侯朝觐天子,让祝史告于社稷、宗庙、山川,以求社主、先祖和山川之神的护佑。诸侯盟会,亦告于所经行的山川、祖庙。临行时举行祭祖、祀行之礼,意在祈求先祖护佑一路平安。郑玄注“道而出”言:“祖道也。《聘礼》曰‘出祖,释軷,祭酒脯也。”又注言:“道近,或可以不亲告祖。”[3]572诸侯出行时举行的告祖、道軷之礼,合为祖道,为古代出征、行役时的重要祭礼。

诸侯朝觐天子,需要举行告庙之礼,禀告先祖,奠于父之神位;诸侯相见,则告于父之神位即可,是为出行的告庙之礼。《左传·昭公七年》载:“公将往,梦襄公祖。”杜预注:“祖,祭道神。”[1]1239-1240孔疏:“是祖与道为一,知祖是祭道神也。”[1]1240鲁昭公想去参加楚灵王章华台修成之礼,却梦见乃父鲁襄公。梓慎认为襄公当年去楚国时,梦见先祖周公;现在昭公梦见襄公,是不能出行的征兆。子服惠伯则说襄公没有去过楚国,周公道之;现在梦见襄公,襄公去过楚国,也可以道之。可知出行告祖,意在祈求先祖之灵沿途保护,是为祖。

道,则为道軷之礼。从传世文献记载来看,道軷有两个基本程序:一是道軷。《周礼·夏官司马·大驭》载王的道軷仪式:“及犯軷,王自左驭,驭下祝,登,受辔,犯軷,遂驱之。及祭,酌仆,仆左执辔,右祭两轵,祭軓,乃饮。”[4]853-854大驭将驾车之辔交给王控制,下车向路神祷告,然后上车使辔,让王车碾过象山的土堆,驱车前行。二是道軷之后,举行饮饯之礼,以慰劳出行者。《大雅·烝民》载宣王时期尹吉甫出使齐国时的道軷之礼:

……仲山甫出祖。四牡业业。征夫捷捷,每怀靡及。四牡彭彭,八鸾锵锵。王命仲山甫,城彼东方。

四牡骙骙,八鸾喈喈。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6]1223-1224

毛传:“尹吉甫美宣王也。任贤使能,周室中兴焉。”郑笺然之,并释“出祖”为道軷之礼:“祖者,将行犯軷之祭也。怀私为每怀。仲山甫犯軷而将行,车马业业然动,众行夫捷捷然至,仲山甫则戒之曰:既受君命,当速行。每人怀其私而相稽留,将无所及于事。”[6]1218-1223其中的“征夫捷捷,每怀靡及”,与《皇皇者华》中的“駪駪征夫,每怀靡及”一样,为遣使臣所用的勉励之言。郑玄认为仲山甫引此言,在于督促使团成员尽快出发。朱熹认为此诗为吉甫代表宣王饯行之辞:“宣王命樊侯仲山甫筑城于齐,而尹吉甫作诗以送之。”[19]214其中言及道軷、饮饯的诸多细节。

《烝民》首章、二章赞美仲山甫之德才,三四章叙述仲山甫之使命,五六章言仲山甫之能力,七八章言仲山甫出使的任务。结尾处所言的“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既点明了此诗作于仲山甫出使齐国时举行的道軷仪式上,也显示出道軷仪式上作歌、赋诗的机制:送行者言劝勉之语,使臣表达感谢之意。其中的“永怀”,与《四牡》中的“岂不怀归”、《皇皇者华》中的“每怀靡及”,以及齐姜所言的“纵欲怀安,将何及矣”对读,更能体察出送行者对使臣辛劳的体恤,让使臣能“慰其心”,即无限宽慰感动。在彼此相互理解关爱的歌诗、赋诗之中,以乐合同的作用便得以实现。

吉甫送行仲山甫的《烝民》八章,即便是采用“诵”法出之,也需要较长时间表达,其非在正式的道軷象山仪式上,当在道軷之后的饮饯之礼上。《大雅·韩奕》亦载宣王时出祖、道軷之后的饮饯:

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其殽维何?炰鳖鲜鱼。其蔌维何?维筍及蒲。其赠维何?乘马路车。笾豆有且。侯氏燕胥。[6]1232-1233

郑笺:“祖将去而犯軷也。既觐而反国,必祖者,尊其所往,去则如始行焉。祖于国外,毕乃出宿,示行不留于是也。显父,周之卿士也。饯送之,故有酒。”[6]1232-1233从中可见饮饯礼的更多细节。一是诸侯出征,举行盛大的道祖仪式。道祖作为出行之常礼,出行者担负的任务越重,道祖的规格越高。仲山甫使齐,尹吉甫饮饯赋诗;韩侯出征,由卿士显父饮饯,在于二者皆奉王命出行。二是饮饯仪式常在使臣离境处举行,以远送寄寓深情。“出宿于屠”,言显父送行至屠。《说文·邑部》:“,左冯栩阳亭。”[9]132、屠为古今字[20], 屠在今陕西合阳县境内,为周、晋之边界处。三是举行隆重的饮饯,以清酒百壶、炰鳖鲜鱼、鲜笋深蒲饮饯韩侯。“笾豆有且,侯氏燕胥”,郑笺:“诸侯在京师未去者,于显父饯之时,皆来相与燕,其笾豆且然荣其多也。”[6]1233言在京诸侯皆参加送行韩侯的饮饯之礼。

宣王之时,申伯以王舅改封于谢。宣王命召穆公护送申伯营建新邑,《大雅·崧高》述申伯行前的饮饯之礼:“申伯信迈,王饯于郿。申伯还南,谢于诚归。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疆。以峙其粻,式遄其行。”[6]1215-1217王符《潜夫论·三式》言:“周宣王时,辅相大臣,以德佐治,亦获有国。故尹吉甫作封颂二篇……此言申伯、山甫文德致升平,而王封以乐土,赐以盛服也。”认为《崧高》《四牡》为宣王新封而作的诵诗,但此诗结尾所言的“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与《烝民》的“吉甫作诵”出于同一礼仪活动之中。且“王饯于郿”,点明了此诗作于宣王亲自在郿为申伯举行饮饯送行之时孔疏:“申在镐京之东南,自镐適申,涂不经郿。解其得饯郿之意,时宣王盖省视岐周,申伯从王至岐。自岐遣之,故饯之於郿也。”参见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十八《崧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15页。,由吉甫赋诗赠之。朱熹言:“宣王之舅申伯出封于谢,而尹吉甫作诗以送之。”[19]212认定其为祖道饮饯时的歌诗。尹继美《诗管见》解释为:“《崧高》《烝民》《韩奕》皆饮饯之乐章,后世赠行诗祖此。”[21]《烝民》《崧高》的体制相似,皆为勉励远行者谨守王命,为周作藩,乃为周王室遣使之作,由吉甫以饮饯之礼歌诗送行。

由此来看,《小雅·黍苗》为召穆公营谢邑之后回京师复命的乐歌。毛传言为刺幽王之说,郑笺:“陈宣王之德、昭公之功,以刺幽王及其群臣废此恩泽事业也。”[6]921-924认为此言召伯之功为先,而非刺幽王。我们可以根据春秋时人对此诗的理解来确定其诗义。赵衰随重耳在秦时,曾对秦穆公歌《黍苗》。秦穆公的反应是:“知子欲急反國矣。”[22]1660其从《黍苗》中听出重耳君臣期望返回晋国的打算。《国语·晋语四》详载其事:

子余使公子赋《黍苗》。子余曰:“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阴雨也。若君实庇荫膏泽之,使能成嘉谷,荐在宗庙,君之力也。君若昭先君荣,东行济河,整师以复强周室,重耳之望也。重耳若获集德而归载,使主晋民,成封国,其何实不从。君若恣志以用重耳,四方诸侯,其谁不惕惕以从命!”[23]339

韦昭注:“《黍苗》,道召伯述职,劳来诸侯也。”赵衰的解释便是围绕此说展开,犹言重耳君臣如申伯,秦穆公如召伯,其对晋的扶植犹如雨水浸润禾苗,期待秦穆公送重耳君臣归国,其功德如召伯一样。王先谦言:“三家说:召伯述职,劳来诸侯也。”[24]806司马迁所言、韦昭之注,当本之于三家诗,与毛传“刺幽王”说不同,且更接近于诗之文本义。其所言述职,当为诸侯使臣向周王室述职,后被用为慰劳来朝诸侯的乐歌。《左传·襄公十九年》载:

晋栾鲂帅师从卫孙文子伐齐。季武子如晋拜师,晋侯享之。范宣子为政,赋《黍苗》。季武子兴,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唯敝邑?”赋《六月》。[1]957-958

襄公时期,晋为霸主,晋伐齐时,鲁国随行作战。晋厉公享季武子时,中军将领范宣子赋《黍苗》以寄意。杜预注:“美召伯劳来诸侯,如阴雨之长黍苗也。”[1]958亦用三家诗说,赞美鲁国能为晋君分忧。季武子言以小国、大国喻鲁与晋,期望晋国能扶助鲁国,如召伯代表王室扶植申伯立谢;并以《六月》作答,赞美晋师伐齐,犹如《六月》中宣王北伐一样雄壮。

从《黍苗》诗文来看,其当为随召伯南行而帮助申伯定宅、修寝庙、彻土田、彻土疆的百官,在协助申伯怀柔万邦、稳定南土之后,整治行装而班师回朝时所做的乐歌。其中蕴含有深厚的回归之义,故秦穆公听赵衰歌《黍苗》便知其欲回归。此诗当在宣王慰劳召伯归来的礼仪上用之,收入《小雅》,三家诗言其为“劳来诸侯”之义,性质当与《四牡》相似,为慰劳使臣之歌。

三、陟祭的礼义及其乐歌

《诗经》中有诸多“陟彼某山”“陟彼高冈”的叙述,日本学者白川静、家井真等认为其登临小山举行的振魂古俗,其视角可以启发我们从古礼的角度进行深入考察这些观点的形成,是《万叶集》有关民俗与《诗经》所在礼俗进行推类而成。祀行之礼在汉代已经式微,汉儒常忽略其细节。奈良时期日本的民俗以及祭祀方式与西周或东周早期相差一千年左右,期间礼俗变动之大,若无直接考证,只可视为为姑妄之言。参见白川静:《诗经的世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2、127页。家井真:《诗经原意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虞书·舜典》言:“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孔子答宰我之问时曰:“三十年在位,嗣帝五十载。陟方岳,死于苍梧之野而葬焉。”[25]159言舜在举行“陟方岳”时去世。《尚书·君奭》又言:“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率惟兹有陈,保乂有殷,故殷礼陟配天,多历年所。”伪孔传释“礼陟配天”为“殷礼能升配天”,其不详陟礼。《诗经·周颂·般》载:“于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言武王伐商班师后曾“陟其高山”,其制为何?《白虎通》解释:

燎祭天,报之义也,望祭山川,祀群神也。《诗》云:“於皇明周,陟其高山。”言周太平,封太山也。又曰:“堕山乔狱,允犹翕河。”言望祭山川百神来归也。

将“陟彼高山”释为望祀山川以祀百神,周以华岳为太山,武王的陟彼高山,乃望祀华岳[2]。《尚书·武成》言武王伐纣之后:“丁未,祀于周庙,邦甸、侯、卫,骏奔走,执豆、笾。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燔柴告天,望祀山岳,向天地报告大功告成。由此来看,陟为登山望祀之礼。《周礼·地官司徒·牧人》言:“望祀,各以其方之色甡毛之。”又载男巫“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有专门负责望祀山岳、山丘之礼。

《尔雅·释山》有言:“山三袭,陟。再成,英。一成,坯。”郭璞注:“山之形若三山重累者名陟。”即三重山峦为陟。若将“陟”理解为高山、高冈、高丘,便可以理解《诗经》中的“陟彼某山”“陟彼高冈”的语境,便是言山岳、山岗之高。《大雅·公刘》言公刘迁豳时,“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覯于京”,毛传:“山脊曰冈,绝高为之京。厚乎公刘之相此原地也,往之彼百泉之间,视其广原可居之处,乃升其南山之脊,乃见其可居者于京,谓可营立都邑之处。”[6]1115《尔雅·释诂》训“陟”为“升也”,即登高远望。《礼记·王制》言望祀群山燔柴升烟为祭。故“陟彼南冈”并非简单的登上景山,而是公刘在南冈举行望祀之礼,进而确定京的位置。《商颂·殷武》追述商人营建宗庙时,“陟彼景山,松伯丸丸。是断是迁,方斫是虔。松桷有梴,旅楹有闲。寝成孔安。”郑笺:“升景山,抡材木,取松柏易直者,断而迁之,正斫于椹上,以为桷与众楹。路寝既成,王居之甚安。”[6]1466景山为营建城池、宫殿的望山,陟彼景山为在宫室修建前祭祀望山。《鄘风·定之方中》言卫人营建新都时,“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便是望祀楚丘,以求楚丘能护佑新营建的堂、京。

《周礼·春官·宗伯》言望祀经行的山川为军队出征、诸侯会同的基本礼节:“大师,宜于社,造于祖。设军社,类上帝。国将有事于四望,及军归献于社,则前祝。大会同,造于庙,宜于社。遇大山川,则用事焉;反行,舍奠。”军队出征前先望祀山岳,经行山川时要举行祭祀仪式,班师回归时也要举行祀山川之礼[26]。《礼记·曾子问》亦载:“诸侯相见,必告于祢,朝服而出视朝,命祝史告于五庙、所过山川。”朝聘时诸侯祝官也要告于经行的山川。这样来看,《周南·卷耳》中的“陟彼崔嵬”“陟彼高冈”“陟彼砠矣”,则有着明确的礼义: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毛诗言《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为朱熹所非:“《卷耳》之序以‘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为后妃之志事,固不伦矣。况诗中所谓‘嗟我怀人,其言亲暱太甚,宁后妃所得施于使臣者哉!”[27]2101阎若璩深表认同[28]699。皮锡瑞《经学通论》驳斥毛、郑之说:

《卷耳》三家无明文,荀子以为卷耳易采,顷筐易盈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毛以为后妃佐君子求贤审官,皆不以采卷耳为实事,俗说以为提筐采卷耳,因怀人而置之大道,引唐人诗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为比例,又以二三章为登山望夫,酌酒销愁,浅人信之,以为其说近人情矣,不知提筐采卷耳,非后妃身分,登山望夫,酌酒销愁,亦非后妃身分,且不似幽閒淑女行为,试深思之,则知俗说不可用矣。

认为传统的解释难以疏通。《荀子·解蔽》曾言《卷耳》首章:“倾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言出行之后要忠于职事,与后妃之事无涉。朱熹注“佻佻公子,行彼周行”:“周行,大路也。”[19]147故“置彼周行”,乃言自己所惦念之人受命出行。作为首章,此为送行者所歌,以表达挂念之意[29]。

后三章为出行者所歌,其中所言的“崔嵬”“高冈”“砠”,为出行前告于所过山川的祷辞。毛传解释为“崔嵬,土山之戴石者”“山脊曰冈”“石山戴土曰砠”,其以山形言之,泛指所经行的石山、高山、土山。郑玄言为“臣以兵役之事行出”[6]38,将之坐实为出师时之辞。朱熹言其为使臣出行,遥想山高路长,马仆艰辛。故其中的“酌彼金罍”“酌彼兕觥”为使者道軷仪式。《仪礼·聘礼》言:“出祖,释軷,祭酒脯,乃饮酒于其侧。”《韩诗》言:“天子以玉饰,诸侯、大夫皆以黄金饰,士以梓。”[6]38金饰酒器表明使臣为诸侯或大夫。兕觥,其解释有二,一是角形杯,毛传:“兕觥,角爵也。”即用兕角制成的酒杯或者兕角形状的酒杯,为其形态原始[30]。二是青铜兕形觥,为大型盛酒器。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韩诗》言其“容五升”[24]774,引《礼图》言其容七升。从考古发现来看,商周兕觥形制变化较大,但作为大型的盛酒器具,多见于高级贵族墓葬[31]。金酹饮酒、兕觥盛酒,既显示送行者、远行者的身份地位,也表明其用于行前的祀行仪式。在这样的语境下,以“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来应答送行者的“嗟我怀人”,表述会思念家人。末章的“云何吁矣”,犹言“何必长吁短叹”,以此勉强前行。

《卷耳》列入周南《关雎》《葛覃》之后,并在燕礼、乡饮酒礼、乡射礼中作为固定曲目,表明其作为正歌,本非抱怨之辞而有慰勉之意,当为勉励出行者的乐歌。《召南·草虫》亦有“陟彼南山”的套语,察其辞意,其当为迎还之歌。毛传:“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欧阳修阐释为:“《召南》之大夫出而行役,妻留在家”,面對草虫、阜螽相互求配之语而心无杂念,“礼以自防闲,以待君子之归”[32]190,言此诗作于丈夫回归前后。此诗言及未见君子与既见君子前后的情感变化,为注者所公认。分歧在于,《草虫》中相见的语境为何?毛传、郑笺、孔疏及诸多注家言为夫妻之见明代丰坊《诗传》言之为南人见召公、许伯政《诗深》言之为大夫戒女,牟应震《诗问》言之为婚礼初成,罗典《凝园读诗管见》言之为大夫妻防夫贪淫。钱澄之《田间诗学》:“王者代为室人思征夫之辞,曲体其情以劳之耳。《草虫》则作自妇人,岂当日是诗已传闻之于上,而因入诸宴劳之篇邪?”言为征夫思妇之辞。近现代学者有言为男女野合之诗,为不经之说。参见鲁洪生主编:《诗经集校集注集评》,北京:现代出版社,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69-273页。。《草虫》首章之辞,亦见于言南仲出征的《出车》第五章,何楷《诗经世本古义》由此言为南仲家室思念南仲之事。毛传言《出车》之义在于“劳还卒也”,即慰劳南仲率军归来,第五章为南仲家人思念与南仲相见之辞。这样来看,《草虫》乃写外出者回家前后夫妻相见的情形。《周礼·春官宗伯·大祝》言:“遇大山川,则用事焉;反行,舍奠。”外出回归之后仍要举行报祀之礼,再次祭祀出行时道軷的之山。其中的“陟彼南山”,是再次登上道軷之所,舍奠于山,以报神灵护佑。诗中夫妻长相思、长相见之后的欢愉跃然纸上,故“言采其厥”“言采其薇”当为备祀舍奠于山神的祭品。

今本《草虫》位次《鹊巢》《采蘩》之后,《采苹》之前,燕礼、乡饮酒礼、乡射礼正歌皆不用。孔颖达释为:“《燕礼》用乐与《乡饮酒》文同,唯《采苹》越《草虫》之篇,其余在于今《诗》,悉皆次比。……《仪礼》歌《召南》三篇,越《草虫》而取《采苹》,盖《采苹》旧在《草虫》之前。孔子以后,简札始倒,或者《草虫》有忧心之言,故不用为常乐耳。”[6]7认为《草虫》有忧心忡忡之言,孔子置《采苹》于前。王应麟亦言:“盖《采苹》旧在《草虫》之前,曹氏《诗说》谓:‘《齐诗》先《采苹》而后《草虫》。”[33]86燕礼、乡饮酒礼、乡射礼皆歌三,依《齐诗》,则《草虫》列第四而不歌。今本将之置于第三,正好与《卷耳》对应,《卷耳》言送行,《草虫》言迎归,用为征行前后之礼《草虫》与《采苹》在《召南》中的次序,有两种可能,一是如齐诗次序,《采苹》第三,《草虫》第四,《礼记》依次用之。二是如今本《毛诗》次序,《草虫》第三,《采苹》第四,或为燕礼、乡饮酒、乡射礼弃《草虫》而用《采苹》。。

出师、出使行程中祭祀经行之山,于天子为祃祭,于诸侯为望祀,于大夫以下则为祀行,祭义为祈祷山川、土地和行神护佑。在早期中国,山、丘常常被作为边界、行程中的地理标志[34],翻山越丘之后可能进入另一个国家或者地区,故其陟彼高冈、陟彼高山进行祭祀时常常生发出怀乡之思。

《魏风·陟岵》便是言行役者在陟祭时的哀叹。毛传言之为行役之诗:“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国迫而数侵削,役乎大国,父母兄弟离散,而作是诗也。”郑笺:“役乎大国者,为大国所征发。”[6]367与《卷耳》《草虫》相比,一则此诗作者尚未婚配,只念父母兄长;二则此诗无送行迎来之辞,当作于行役中陟祭于山之时。《尔雅·释山》:“多草木,岵;无草木,峐。”又言:“山脊,冈。”[35]213其中的彼岵、陟屺、陟冈,便是在行役中经历不同山岗时的祀行之礼,远望故乡,回忆其出行时父母、兄长的叮嘱和喟叹。毛传:“旃,之。”后世多宗之。值得注意的是,“旃”为使节出行时标识身份的旗帜。《仪礼·聘礼》言使者受命时“载旃”,舍于郊时“敛旃”,至于国境处“张旃”,入境之后“敛旃”,至于近郊时再“张旃”。上慎旃哉,石经作“尚慎旃哉”[36]2471,乃勉励行役者持旃出使,要恪尽职守,按时归来,安全归来。

《小雅·北山》的题旨亦与陟祭有关。毛传言之为“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言其叹行役之苦。朱熹言:“大夫行役而作此诗。”[19]150言为大夫在行役之中,陟彼北山时而生发的感叹。其首章的“陟彼北山,言采其杞”,与《卷耳》《陟岵》所言情感类似,为行役者陟祭北山时所引发的感想,其既与“偕偕士子”同行,再言“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又言乘坐“四牡彭彭”之车,点明作者身份为大夫。又言“旅力方刚,经营四方”,是言其年富力强而能力超群,长期出使在外,因而对大夫奉职不均深怀感慨。

由此来看,军行、出行中的陟礼,乃登高而祀,以求山神、行神护佑,行经山野的陟礼,祭祀山神常以野果、野菜舍奠,因而“陟彼某某,言采某某”的套语,乃言采山野所见之物,致意于经行之山,以求土地之主的护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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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洪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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