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塔记

2021-10-15 18:38仲艳婷
百花园 2021年12期
关键词:韩愈师父

仲艳婷

彭涛,字天直,曲靖罗平人。十五岁便志于修塔,到今三十而立,已阅塔无数。北京燃灯塔、吉林灵光塔、西安大雁塔,倘若一塔就是一诗友、一画伴,那彭涛的好友可真谓遍布大江南北,无处不相逢了。可他坐在轿上,只觉得寂寥。就连领路的童子、抬轿的壮士,都能感到轿里的温度是低的。

“师父,您内心有何不适?”童子宋生小心翼翼趋随彭涛下轿,入庭院,过松竹。

“修了多年的塔,到头只是个空。千百年之后,塔还是塔,可刻着我姓氏的碑亭早不在了啊!”

“怎么会呢?依师父大名……”宋生讲到一半,自觉他也说不清后来的事,就刹住了。他重重地跺了一脚,想吓唬躲在绿竹深处的猫。

“罢了。你退下吧。”

次日醒来,窗外公鸡咯咯叫。环顾四周,窗棂外仍有残月,不过很小了,在一堆散漫的霞云中,像一粒米冒尖在油花花的汤水里。彭涛翻身,单手往斜后摸被子,竟摸到一片黏糊糊的汗,先前的幻象可是真的?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彭涛忆起这句诗,那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席卷而来,如同这句诗本身就是一把钥匙、一个旋涡,凭意志去解读它的过程,并不能寻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是潜入更深奥、更悠远,也更难解的意境里。

“师父!师父!”宋生见屋内烛光晃动,一下破门而入。

“嗯,有何急事?”

“一姓韩的叫花子赖在门外,赶也赶不走,非要见你。”

“那么,请他进来吧。”

“哼,到底便宜了那赖皮。”走出门外,宋生忍不住嘀咕。近日,师父总神情恍惚,现在更是如此。

“哈,彭涛兄,久仰大名。”这叫花子衣裳破烂,毡帽上的蜘蛛网都未掸干净,撞面有刺鼻的鸡屎味儿。

宋生看也不看他,只别过脸。

“你是——?”彭涛问道。

“彭涛兄,我们在大明宫殿外见过!在下是贬至潮州的韩愈啊!”

“吹牛。赖皮只管胡说。”宋生再也忍不住。

“不得无礼。你先下去。”彭涛呵斥宋生。

“是,师父。”宋生甩甩衣袖,出门踢了一下门槛,骂了句脏话。

“你真是韩兄?”彭涛自然也是一阵惊异。眼前人黑面瘦骨,那时韩愈可是个白白净净的大胖子。

“我们在醉霄楼嚼过大饼,吃过烤鸭。你当我面还放过三声响屁。我劝你别修塔,找媳妇、种田要紧。你都忘了?”话落,这人就拍拍腿上的灰,毫不客气地找了椅子坐下。

彭涛羞得脸一阵红。

“韩兄,真是你!不过,你怎会沦落至此?”

“嗐!都是年少无知惹的祸。愈当年挥毫写《论佛骨表》交圣上,以为会如左思《三都赋》,传得一时洛阳纸贵呢。没料到呀,昏聩文坛不欣赏吾辈散文,专爱矫揉造作的骈文哪!另外,圣上还误解我,以为我要借文诅咒他短命。不是一帮老友说人情,我这脑袋早不保啦!”

“唉,韩兄,你都写了啥?”

“写了啥?你忘了在醉霄楼喝酒,我对你说的那掏心掏肺的话?!”

“那话,私下说就行了,你还——”彭涛心内一热,又补道,“韩兄,我知道你是个十足的死心眼儿,一心向儒学,但信仰坚定的人,如今实在不多。上次你劝我,我还常反省,这些年,修了不少佛塔,自然碰上不少口说信佛可心头无佛的人。一个个磕头时,嘴上念如来、唤观音,其实只为自己而磕。活好了,就有佛;活不好,就没佛。我常怀疑,我造塔,是在助他们轻蔑佛……”

一阵挠人的静默。两人一下交了心,言语交流就显得可有可无了。

“韩兄前来,可有我彭涛能相助之事?”彭涛恍惚忆起当年醉酒后,他拉住韩愈的手,称有朝一日,对方若有要事,可投奔他。

“实不相瞒,愈确有一事相求。”

原来,韩愈要请他造塔。不是世俗之塔,而是精神之塔。所造之塔,要无论尊儒抑或信佛之人,入内观之,无不震撼。此塔包罗万物,又不私藏万物。人置身其中,一瞬间便可领略“银河落九天”的玄妙,又可体会“浅草没马蹄”的意趣。

“愈被贬之途,餐风饮露,无人对话,暗自吟诗唱曲,自找乐子。有一天,遇大雨。我躲避茅屋下,眼前乌云灰黯黯,远处的山腰全白了,四周尽是雾气。这时,孔子的谆谆教导好像全被我忘光了,倚靠茅屋,杜甫的脸却渐渐放大,变得清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愈不才,终顿悟,大唐之美,不在道,而是文。真正的大唐,是诗的大唐。”

彭涛喉舌一紧,顿觉韩愈眸中金光噼里啪啦,看得他仿佛身子着了火。

“韩兄,你博才多学,一句‘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你可知是何含义?”

“王摩诘写的,你竟也知?哈,彭涛兄也是个文学青年。”

“不,这是我梦中所得。”彭涛拉了把椅子,凑近韩愈,将他近来荒谬的幻象一一道来。

蓦地,韩愈听完猛站起,手直哆嗦。

“天意,天意啊!彭涛兄,我猜这是佛祖暗示,你注定要造精神之塔!白云尽头是什么?什么都没有,可又蕴藏一切,这就是精神之塔的真谛呀!”韩愈越讲越来劲儿,口中唾沫喷了彭涛半脸。

彭涛两眼瞪得如蛙眼。

“喀喀,世間怎会有这样的塔?就算有,也是神人才造得出。”他不想立即给韩愈泼 冷水,但又想不出一个好答复,只好埋头不停地假咳嗽。

“给。”韩愈仿佛看穿了他,从裤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图纸,上面一股馊肉包子味儿。

彭涛犹犹豫豫地展开薄纸,像撕开一层有着虫眼的桃子皮,捧在手心,纸张如水流般涌动。

彭涛静静地读着。不单是韩愈,就连彭涛都陷入纸张里所描述的幻想与沉思中。此后,两人谁也没再征求谁造塔的意见。

次日,彭涛辞退宋生,预备余生只去造精神之塔。宋生走时哭哭啼啼,咒骂韩愈是害人精,自己得了疯病,又将疯病传人,还恳请彭涛赏他几两银子,回去供奉八十有六的老母。

数月过后,全罗平县的人都道彭涛疯了。

白蜡山脚,只两个黑点,没日没夜种翠竹,上山运雪水填瓦缸,又将名贵的石材敲碎。唯彭涛心知,他不再做夜夜盗汗的梦。无数硬币交叠的声音,无数妇人、才子、乡绅祈祷生子、中举、发财的声音,自此也都远离他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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