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花道长

三石

失恋的猫

三月将尽，淫雨霏霏，风湿凉清爽。道长蹲在院子门口，前肢撑得笔直，如一尊看家守院的石狮子。它双目平视前方，越过菜地，一棵雪松，一条路，伸向寂寥的远空。它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左耳动了一下。我没惊扰它，倚在门边，和它一起眺望。

道长是一只狸花猫，快2岁了。它的脖子、肚子、四爪均是白色，如披裘踏雪，威风凛凛。取名“道长”纯属机缘，并无深意，与它潇洒的气质倒也般配。我不是一个爱猫者，朋友中大多养猫，跟风也领养了一只。

道长进入我的生活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要小得多，像一个糯米团。草绿色的眼球翡翠般剔透，好奇地环顾四周。在应激期（猫适应新环境的心理调整期），它让我马上明白，养猫不只是从猫身上得到快乐，首先要给予它耐心和爱。它在屋子里四处找高台跳跃，躲进黑黢黢的衣柜和橱柜，钻入一切从来被我忽视的逼仄空间。

母亲的埋怨使我对当初的冲动产生怀疑。宠物不仅是一件“玩物”，更是一条生命。一件玩具不能吸引我们，我们大可以丢弃，一只宠物不能取悦我们，我们却要负责到底。一条生命与另一条生命相交，从此有了羁绊。斩断羁绊，对彼此都是残忍的背叛。

猫的寿命一般在10岁到15岁，一岁左右性成熟。意识到道长长大，是从它在寂静的午夜呼唤爱情开始。婴儿哭号般的咆叫穿透混凝土，对浅睡的我很不友善。绝育后，它的伴侣纷纷弃它而去，道长郁郁寡欢了相当一段时间。和许多失恋的“情种”一样，它食量大增，然后迅速发胖。

我开始安慰它。抚摸它，和它诉说自己的过往，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痛。我顿觉自己好虚伪。

安慰一只猫，听起来非常潮，对我却很寻常。并不是我会说或会听猫的语言，必须严肃说明，猫没有语言，但猫能听懂简单的人话。这在动物界早已不是一件稀奇事，奇妙之处在于，低等动物和人类的语言沟通能深入到何种程度，人能用言语安慰一只失恋的猫吗？

我不是宠物

道长智商卓越，自不待言。宠物猫大体分两种，一种是天然猫，一种是品种猫。品种猫专用来售卖，血统就是标价，为了培育出纯正的品种，近亲繁殖是最常用的方式。所以，不少昂贵的品种猫都是先天“智障”。

自然猫因地域不同，品类繁多。所谓的“中华田园猫”就是我们俗称的土猫，土猫中的狸花猫是我国独有的品种。这种猫不仅身体强健，适应能力强，而且智商极高，甚至懂得察言观色。

有一次，为了一撮猫薄荷（一种让猫痴狂的植物），我不知怎的伤了它的玻璃心，它的一条后腿突然瘸了。送去兽医院检查，并无异样。后来有一天，我偶然路过马路对面的花坛，惊讶地发现它的腿好了。我迷惑地望着它，它也睁大眼睛望着我，一只脚半抬着不落地，尾巴横在半空，石化了。

那以后，它的腿再也不瘸了，见了我像不好意思，匆匆跑开，但我确实和它疏远了一段时间——竟然耍我！后来，道长一看见我坐在院子口就凑上来蹭我的腿，我站起身，它倒在地上翻滚，露出雪白的肚子，蜷着四肢，勾着脑袋看我。

“好吧，我们做回朋友。”我一说完，它从地上弹起，仰头冲我“喵”一声。

爱猫者并不会真正地平等相待自己的猫。他们一开始就把猫当作宠物，于是永远只能是宠物。而我，为跟风而养猫的人，对“宠物”的概念并没有清晰的认识。我出于责任心把它养下来，是基于对另一条生命的尊重，承认我和它之间的羁绊。佛曰，众生平等。——我待道长是平等的。

小养养于舍，中养养于邻，大养养于野。道长没有被关在屋子里，我不束缚道长的天性，任它在大自然中过一种真正的生活。当然，那也是客观条件允许——我家住一楼。我唯一对不起它的是送它做了绝育手术。一来出于公德，二来睡眠对我还是必不可缺的。

因为平等，我和道长沟通时尽量避免使用祈使语气，不说，“过来吃！”而是说，“道长，饿了没有？”它马上噌噌跑过来。有人会说，这是巴甫洛夫定律。

是吗？要探究猫究竟能否听懂人话，我们可以找一个参照物。

我从小听大人说，老鼠能听懂人话，投放老鼠药或安置鼠笼时偷偷讲，不能让老鼠听见，否则就不灵了。荒诞吗？不。一只成年家鼠的智商与8岁儿童近似，这不仅为老鼠听得懂人话提供了理论支持，更说明玩弄它们于股掌的猫智商何等之高！不过，要揭开猫的真面目，还得从几千年前的野猫说起。

起初，猫不抓老鼠，更不吃老鼠。它们喜食昆虫、鸟类和一些小型哺乳动物。被人类驯化后，猫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为了表现自身价值，获得人类的信任和需求，猫开始抓老鼠。

猫生思考者

作为自然界效率极高的猎手和杀手，再聪明的老鼠也不是猫的对手。然而猫的智商远不止如此，它们深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生存哲学，和老鼠玩了几千年游戏，永远不赶尽杀绝。并且，为了避免与人类的沖突，它们甚至改变了自己喜食鸟类（幼年期禽畜）的习性，开始与人类一起吃鱼（猫惧水，不吃鱼）。

时至今日，高效的灭鼠手段几乎消除了鼠患的威胁，猫的危机意识再现。于是，它们成了宠物。起先是王公贵族的太太小姐，后来是布尔乔亚等有闲阶层，很快在民间风靡。连我也跟风养起猫。

猫的角色演变除了人类的主导作用，也有它们处心积虑的逢迎。这样一种城府极深，善于工心的动物，听不懂人话才不可思议呢！语言并非自有而有，它是创造出来用于传递信息的工具。语言的传达途径之一是声音，只要有听觉的生物都有识别语言的基础。

如果是一只“智障”品种猫，听见我问“饿了吗”，出现巴甫洛夫效应，分泌唾液，跑来乞食，倒也正常。如果是一只狸花猫，我家道长，说不定心里还会嘀咕：“每天都吃一样的！”

我有时会和道长说话，它就像我的“树洞”，封存我不宜公开的心事。当我情绪激动时，它驻足看着我，胡须绷直了，末梢前伸，表达紧张和焦虑。当我哀叹不幸，它会主动来蹭我的腿，舔我的手，发出小提琴般的轻柔叫声。道长是我的朋友。它心机深重，但对我忠诚。

直到近半年，我才逐渐发觉，道长还是我的灵魂导师。

猫沉迷发呆，故有“懒猫”的谑称。自从被剥夺“恋爱功能”后，它更爱发呆了。我想，失恋嘛，难免的，谁没有过。过了半年，它的创伤期应该过了，可是它发呆的习惯却没有改变。不如说，越来越有规律。我从前没留心观察，现在才发现，它饭后散步回来，蹲在院子门口发呆5分钟左右，之后再活动。

猫没有理性，因此没有时间观念。它如何做到精准地发呆？

直到我读了两本冥想修行的书，才渐渐明白，对我们人类，“活在当下”是一种需要长期修炼才能领悟的精神境界，对猫却再自然不过。它们没有时间观念，就没有“过去”和“将来”，一分一秒都是“现在”。

当我为过去而纠结，为明天而焦虑的时候，道长静静地蹲在那儿，和大自然共呼吸。风拂过它的胡须，树上鸟雀啁啾，一切都无比真切。过去是扭曲的幻象，将来是混沌的未知，只有当下是真实的。生命只存在于当下。顿悟了当下，就超越了生活的悲苦。刹那间，万物无我，万物皆我。

道长所体验的是生命的最高智慧。人类傲慢地以为，理性是探索真理的唯一途径，却不知人的感知会被理性蒙蔽。大多数人的大部分人生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时常被纷乱的思绪和念头干扰，受假象欺骗，深陷迷惘，错失真实的人生。

道长蹲在院子门口，一言不发，却道破了生命的真理。牛毛细雨被风托着轻轻贴上树叶、青草，妙不可言的细微声响。世界笼罩在轻薄的烟雾中，空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