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学对本土历史、文化和思想资源发掘的使命与路径

2021-10-19 05:34王处辉谷莎
关键词:中国化历史思想

王处辉 谷莎

摘   要: 社会学在初创时期即致力于解决西方社会的现代性问题以重建社会秩序。社会学思想由西方传入中国以来,经历了与中国本土文化汇通的过程,取得了较为丰富的成果,但理论发展仍相对缓慢,亟须从中国历史、文化、思想中汲取本土社会学理论发展的学术资源。历史社会学研究者的理论关怀体现为对历史现象中的社会思想、社会价值观的诉求。文化社会学研究可通过从器物、制度中提取隐含于其中的代表思想文化核心内容的社会价值观,为中国现代社会“人”的现代性问题的解决提供理论资源。社会价值观成为从历史、文化、思想三个维度解读社会事实的和合性基础,社会学家应在综合性视野下看待利益分配问题,并从具体的社会生产、生活实践中体察蕴含于其中的社会思想,为中国的现代化服务。

关键词: 中国化;历史;文化;思想;社会价值观

中图分类号:C9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1)05-0107-(10)

DOI:10.13852/J.CNKI.JSHNU.2021.05.011

社会学作为一门学科,是在西方工业革命、政治革命等深刻而广泛的社会变革所带来的社会动乱中产生与发展起来的。18世纪60年代,在英国首先爆发的工业革命,在为英国社会带来工业发展与技术进步的同时,原有关于社会生活秩序的传统理论对于新出现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秩序问题的解释力下降,由此引发了社会对新理论的需求。18世纪末,法国已经完成资产阶级革命,但随后的几十年中社会极其动荡,国家政权几易其主,政治革命的广泛爆发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大衰退,激发起人们对安定和谐的社会生活的渴求。孔德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思考人类社会的运行是否有其客观的原理、原则,以及如何依此重建社会秩序的问题,并创立了社会学。1 因此,社会学自诞生之时,就已经把如何重建社会秩序确定为其理论追求的一个中心议题。但是,关于社会学研究对象为何、社会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应当如何等问题的界定仍然众说纷纭,直至法国社会学家迪尔凯姆在《社会学方法的准则》2 一书中将社会学的研究对象确定为“社会事实”,并为社会学规定了研究方法和研究准则。自此之后,社会学的学科地位才得以稳固。

理论的建构与方法论的完善是学科具有独立性的重要标志。西方社会学理论的建构活动与19世纪中叶以后资本主义制度和现代社会体系在西欧的确立这一历史背景相关,是西方知识分子面对种种社会变革及社会危机,在已有社会思想资源的基础上寻找新的方法和理论体系来重新组织和安排社会生活秩序的努力。1 但产生于西方的社会学理论是在西方社会出现诸多矛盾的现实基础上建构起来的,是以西方社会的社会事实为研究对象来解决西方社会的现代性问题以重建社会秩序的。因此,当西方社会学理论被引入中国以后,中国学者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西方社会学的学科思维与中国本土文化的汇通。

虽然西方社会学思想19世纪末才传入中国,但中國学者20世纪30年代就已提出了“社会学中国化”命题。2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的社会学家为此做出了诸多努力。遗憾的是,1952年取消社会学学科后,关于学科建设的任何讨论都失去了合法性。直到1979年中国恢复重建社会学以来,40多年里,经过最初的“补课”“学习”阶段后,学者们才提出并践行“本土化”的学科发展路径,取得了较为丰富的学术研究成果,建立了较为完善的学科体系。但是,社会学学科仍然存在着经验研究发展迅速而理论研究相对缓慢的问题。3近年来,中国社会学的实证研究也经常提到一个具有共性的话题,即在中国社会情境下出现的某一社会现象具有其独特的内在逻辑,不能简单地用西方理论进行诠释。为什么中国现实社会的运作有其独特的内在逻辑呢?这一独特性的实质是什么呢?单从西方社会学理论中借鉴思想资源已经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因此,从中国几千年的社会思想中提取文化基因已成为迫切的理论诉求,从社会学视角对中国历史思想文化的学术挖掘也成为实现中国社会学理论创新的可借鉴途径。

一、社会学视域下的历史、文化与思想

基本概念是研究任何问题的起始点。张之洞在《书目答问》中谈道:“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兼辞章者,其辞章可用也;以经学、小学兼经济者,其经济成就远大。”4 社会学属于经济之学,但是它的前提一定是小学、史学和经学,这是我们必须做的工作。我们以概念为切入点,在这个基本问题上谈一个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论的问题。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历”和“史”是两个分开论述的概念。讲“历”5的时候,第一有历法、历算的意思,如指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以定岁时节令的方法,6 观测推算天体的运行,7 历书,8 掌管历法的人;9 第二有年寿的意思;10 第三有依次列出的意思;等等。《说文解字》解释“历”有调和节治之义。无论是做“定岁时节令的方法”“观测推算天体运行”“掌管历法的人”的解释,还是“年寿”“依次列出”“调和节治”等解释,其中都蕴含着传统社会对时间规律的掌握与理解。讲“史”11 的时候,与现代意义上的“历史”意涵相近,12 即史学的意思,又指记载历史的书籍。13 《说文解字》将“史”解释为“记事者也”。可见,“史”是指已发生的事情或对已发生的事情的记录。“历”“史”不是连贯在一起使用的一个概念。在《三国志》14 中写到孙权曾经博览书传历史,其中的“历”和“史”也是分别代表两个不同类目的学问。

我们今日所讲的“历史”一词是近代以后从日本借鉴过来的。依照“历”“史”两个概念的各自内涵,可知“历史”是指时间维度中已发生的社会活动或对已发生社会实践活动的记录。于我们而言,所有昨天发生的事都是历史,今天正在发生的事是在创造历史,明天则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称为历史。但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会被记录吗?这无疑是不可能的。历史的书写者对已发生的社会实践活动依照史学家的视角做出重要与否的判断,择取他们视野下的有意义事件并按照时间顺序做真实可靠的记录,而未被记录下来的已发生的有意义的社会事实,则需要历史研究者在相关的物质与非物质遗存中寻找蛛丝马迹以做出推断。中国的社会学者做研究时将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对现代社会的研究,历史感太弱。在现实社会中做社会调查所看到的社会样貌如同医生在医院看CT一样,看到的是一个横断层;当需要解读具体问题的时候,如果没有同过往历史相联系,则解释不清楚。这也是“历史”在现代社会学研究中的意义所在。

“文化”(Culture)这个概念,也不是由中国产生的,但中国传统社会有“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1的表述。“文”2 的含义为:彩色交错、3 文采、文饰(与“质”相对)、4 外表、形式、5 字、文字、6 文献、典籍7 等。《说文解字》中提到“青与赤谓之文”。由此可知,“文”是一个静态概念,指不同类别的事物交错集合在一起所呈现出的状态,也具有文字表达的意思。“化”8 的含义为:变化、改变,9 生长,化育,自然界生成万物的功能,10 教化、感化11 等。《说文解字》中解释为:“教行也。教行于上。则化成于下。贾生曰。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成于下矣。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12 因此,“化”是一个动词,是指人为或自然而为地造成事物由一个状态向另一个状态的转变。钱穆认为“文”用现代白话来讲是“花样”的意思,即人生有种种不同的花样,如天生有男有女,这些都是自然的花样,但由男女化成夫妇,就是人文,是文化了。13 西方社会的culture一词原意是驯化、培训、培养、培育,中国近代以来将此概念解读为“文化”是较为贴切的。可以说,文化的过程是人类所独有的、与人类的发展相伴随的必然的活动,是一个不断地培训、驯化以促进人类社会进步的过程,或者说是维护社会秩序之逻辑的形成与完善的过程。

文化可分为器物文化、制度文化、意识/思想文化。器物文化是人们对某种问题的认识的结果。例如,中国古代“太师椅”的椅背与椅座呈九十度,坐上去并不如西方传来的“沙发”更舒服,但此种设计的理念是要求人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能半躺半坐,不能像坐沙发一样跷着二郎腿半躺半坐。为了使有些规则被长期执行,就需要将其定为制度,即以成文或不成文的形式将其规定下来,以成文的为代表,使其具有强制性。要求人们去执行,鼓励人们去遵从,控制人们不要有违反规则的行为,就是社会控制;而将规则常态化、文本化或长期化的过程,就是制度化。任何制度背后都要传达爱谁和恨谁、鼓励什么和抵制什么的观念,实质是以法规的形式将怎么配置资源落实下来,我们称其为制度文化。思想文化是器物文化、制度文化的理念支撐,核心是一套代表有社会话语权阶级之利益的社会价值观念,这也就是“核心价值观”的含义,即判定事物是非曲直的标准。14

“思想”又是什么呢?中国传统社会有“思”的表述、“想”的表述,却很少有“思想”的表述。“思”1有想、思考之意,2 “想”3 亦有思索、思考之意。4《说文解字》对“思”的解释中提到“谓之思者,以其能深通也”,即能够对事情有深刻且贯通的理解,这样的思维能力与思维过程就是“思”;对“想”的解释中提到“观思也”和“观思者,观望之思也”,即与“思”具有相通的意思。因此,“思想”是一个动词,是人们思维活动的过程,我们可将活动过程产生的结果称为对事物的认识。思想最终要落实到器物上、制度上,即器物文化背后反映的是思想理念,制度文化背后反映的也是思想理念,而思想的核心就是一套社会价值观。任何社会价值观背后都是利益的体现,都受到持有该社会价值观的群体或个体所具有的利益的驱动,即一件事情对某一群体或个体来说是有利的就说是好的,不利就说是不好的,最终考虑的是该群体或个体自身的核心利益是否会受损的问题。利益又可被划分为不同的维度,包括物质利益和精神利益、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群体利益和个体利益等。

通过对这三个概念的解读可以看到,“历史”是一个时空观念,它是对社会活动的一种纵向记述,记述的内容就是人们活动的行为与事件,而行为与事件本身及对其记述的取舍即可表达出其文化与思想。所以,“历史”“文化”“思想”这三个概念是连在一起的一个问题密不可分的三个维度,不应该讲“分”,应该多讲“合”,否则做研究就会出现偏颇。在此前提之下,器物、制度这些文化现象的背后是思想文化。思想(或认识、观念)是文化的核心,而思想的核心是价值观,这点又和哲学连在了一起。哲学讲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我们在研究历史社会学、文化社会学、中国社会思想史的时候,离不开对价值论的讨论,即离不开对事情是非曲直的判断,而这种价值观的产生是人们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形成的,是有话语权的阶级或阶层依照一定逻辑规定的,同时也是必须对普罗大众的社会生活秩序维持有益的。如周代所讲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5 史嚚所讲的“国将亡,听于神;将兴,听于民”,6 子产所讲的“天道远而人道迩,非所及也”,7 叔孙豹所讲的“立德、立言、立功”8 三不朽等,之所以被共同认可且长期接受,就在于其对社会的稳定和发展是有益的,满足了社会治理的需求,因此在人们的社会生产、生活实践中长期得到继承并发扬光大。

二、历史社会学研究视角之我见

文崇一在1995年出版的《历史社会学:从历史中寻找模式》一书中,主张用社会学的方法研究历史现象。9 这是否对历史社会学学科属性的最好抽象?不同学科在对相同社会现象进行研究时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并不能成为反映其学科特色的唯一标志,更重要的是因研究的切入点与终极关怀而共同塑造了其学科属性。史学家以历史现象为研究对象时,突出的特点就是要详实地占据史料,但史学研究需要有服务对象和研究目的,因此必须有理论、理念作支撑。从社会科学的学科视角来看,史学家可以从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不同学科角度研究历史。过去史学家以治乱兴衰为研究核心以达到为政治服务的目的,就是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政治学研究。例如,北宋时期司马光写了编年史书《资治通鉴》。鉴者,镜也,“鉴”有“铜镜”之意、10 “借鉴”之意;11 “资治”,是指有关社会治理、社会统治的经验教训。因此,有助于社会治理和社会统治的从古到今的借鉴模式,称为“资治通鉴”。研究现实的政治是政治学,研究过去的政治就是政治史,如此说来,在有学科分际之后,从不同的学科角度既可以将历史视为政治史,也可以将其视为经济史、社会史、法律史等。

那么,对于社会学家而言,研究历史现象的独特视角和独特方法是什么?社会学家和史学家研究历史现象的区别是什么?历史社会学的研究离不开对社会思想、社会价值的诉求。当对历史的研究由对历史现象的阐释上升到理论抽象程度时,就成为思想史的研究;而在社会学视角下提炼出中国历史现象中的社会学理论因素,实质就是中国社会思想史研究所具有的理论关怀。社会思想的核心是社会价值观,因此,从社会学的视角研究历史中社会现象发生、发展的逻辑时,将历史现象中所体现的社会价值观作为研究的落脚点,是体现社会学研究特色的最为合适的路径选择。历史社会学的研究应该和社会思想史的研究联系起来,在解释清楚社会现象为何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究现象背后所代表的价值趋向、反映的社会理念。例如,宗法制是中国古代社会实施过的一项制度,前辈学者们已经在考据的基础上将此项制度的样态描述得比较清楚。假如以“宗法制”为研究对象,我们需要做的是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制度背后所传达的思想形态是什么,需要挖掘别人没有发现的制度背后所隐含的社会价值趋向和趋度。

对任何社会现象的研究,都要看到它背后所反映的意义和社会价值观,而意义和社会价值观的发掘又常常是通过在时间维度下的前后比较、空间维度下的不同区域比较得来的。通过比较同一时期的不同国家或不同时期的同一国家实施的制度,可探究它们之间存在何种差异。存在差异一定有原因,原因即在于其各自代表某种社会价值观,或者代表某种利益。例如,中国传统社会有被称为不可赦的“十恶”法律条规,这“十恶”观念在汉代就已经形成,在隋代正式列入法典,具体内容包括: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1 这十则条例中,没有一则涉及“渎神”,而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前西方社会最大的恶就是“渎神”,这显示中西方在确定罪恶事件时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在中国社会,没有渎神罪。如《诗经》2 中有“昊天不佣”“昊天不惠”“不吊昊天”等语句,周朝是信天、信命的,依然可以骂天,与中国社会思想在发展的初始阶段即具有很强的世俗性相关,表明中国传统社会对“人”的地位的重视高于对“天”“神”地位的重视,这是与西方社会极为不同的地方。

中国所说的“不赦”,即不可饶恕的罪状,是一种制度安排,也是一种社会价值判断。通过比较不同的制度设定、制度安排,可发现它们背后所代表的不同的思想意涵,这是历史社会学应该关注的问题。历史社会学就是通过研究历史事件,从其中的行动、制度中找到其背后隐藏或体现的社会价值观。社会学研究不同于史学研究的一个明显特征在于研究主旨不尽相同,即史学家以考据历史事实为研究重点之一,社会学家对历史现象的研究更常用的方式则是借助史学家的考据成果来探究他们没有从中发现的社会学命题。当然,社会学家也需要具备一定的考据功夫,如对原始档案材料的使用。但是在查阅档案之前,如果没有相关的思想理念作支撑,从档案里提取有用的材料简直就像沙里淘金,即做研究之前没有想到证明什么观点或证伪什么观点时,档案材料无法成为研究的证据。那么,我们做研究要证明什么?要证伪什么?要证明的是研究者独立提出的观点,证伪的是别人提出的不适当的观点。通过材料证明别人提出的觀点是不对或不准确的,或者用别人没用过的材料证明一个他们没看到但是我们看到的观点,即证实自己的观点,都是创新。这是对历史社会学研究在基本方法论上的认识。

研究历史现象中体现的中国人的社会价值观,探究中国人建构社会秩序以及整合社会的逻辑,是中国社会思想史研究的主要内容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讲,以探究社会生活秩序建构及整合的理论方法为主要目的的中国社会思想史,是否可以称作历史社会学呢?这样理解会使对历史社会学学科性质的认识更加云里雾里。历史社会学以所有已发生的事情或已成为既定事实的历史现象为研究对象,导致其研究范围过于庞大。我们可以通过选取一个社会学的观念、观点,找到合适的视角来研究某一历史现象,并从中提取社会学的理论要素。例如,以人际关系为研究视角探究宋元话本等文学作品中体现的社会思想,就是专门研究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人与人关系样态所体现的社会价值观,如朋友之间、同学之间等不同关系主体之间如何行事,反映了什么样的思想文化内涵。因此,我们需要从人际关系或社会阶层、社会资本、社会互动角度等任何社会学的理念出发,解读社会现象背后体现的社会价值观,从而体现社会学研究的性质。而借助社会学视角将对历史现象的研究做成社会学研究而非史学研究,并非易事。史学家郑天挺先生提出做史学研究应该“求真、求用”,将此原则移用到社会学研究中同样适用。“求真”,要求研究过程中所使用的资料必须是真实可靠的;“意义”,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或实用价值与理论价值。

三、文化社会学研究视角之我见

文化社会学作为社会学的分支学科之一,在西方社会19世纪末20世纪初确立并得到发展,至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从“批判”走向新的“综合”发展时期,进入了现代文化社会学时期,1 这与西方社会学理论的学术发展阶段相关联。西方社会学理论的发展史经历了由在欧洲启蒙与产生、发展的阶段,到发展重心向美国转移的阶段,再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回归到欧洲并蓬勃发展的阶段。与此对应,社会学家的理论关怀经过了由推进社会生活理性化到理性意识的极大发展,再到对理性压抑感性的反叛与反思的历程。2 当代西方后现代社会理论宣称解构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的现代性,实质就是反思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理性化高度发展导致的理性对感性的压抑所造成的现代社会理论对“人”的关注的缺失问题。20世纪80年代以后,西方社会学界对传统理论的反思,在新的社会形态基础上出现的各种新思潮,以及各种思潮在经历重构之后发生的一系列理论转向,包括社会学理论的文化转向,3 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

反思性是当代以欧洲社会学理论为代表的西方社会学理论的特色之一。社会学家需要反思社会学理论自身逻辑方法的合理性,以及社会学理论与方法是否有助于揭示实践活动。也就是说,社会学家必须在梳理清楚现有社会学理论系谱的基础上应用理论解释现实社会,避免陷入对理论零碎、“去脉络化”地使用导致的理论对现实隔靴搔痒式的解释所产生的牵强附会感,也避免陷入以“本地”对“西方”的教条主义批判。另一方面,社会学家必须反思一些社会学理论形成的前提性条件和限制性因素以发现隐藏于其中的自我利益,从而真正触碰更深一层的社会学含义,使社会学有在本土社会中“生根”“发芽”的可能。4 相比较而言,中国社会学从恢复重建到现在已经有40多年,积累了两代社会学家的实践努力与思想资源,进入了学术的“不惑之年”,在与国际化理论接轨基础上,对“本土化”理论的呼声越来越高。那么,中国社会学在社会实践与理论建构方面是否也进入到对现有成果的反思阶段呢?

中国自建立现代国家以后,便在不同时期面临着不同的现代性问题。当代中国社会的现代性问题已经逐步从物质匮乏所带来的人民生活水平相对较低,转变为物质相对丰裕却发展不平衡不充分同人民对更高生活质量的追求之间的矛盾。5 简言之,新时代中国社会的现代性问题已经不再仅仅是物质匮乏的问题,如何促进社会均衡发展以实现“人”的全面发展问题已经提上重要议程。现代人在物质较为丰盈的情况下反而更趋于急功近利,因得不到满足的欲望与不断膨胀的欲望之间的张力,反而倍感焦虑、压抑,由此引发了现代社会诚信危机凸显、人际关系紧张等诸多问题。解决出现在“人”身上的问题的迫切性,是文化社会学日益被重视的主要原因。然而,如果从反思的角度考虑,单从西方文化社会学理论中汲取营养并不能很有效地解决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人”的现代性问题。了解中国人的行为动机与行动意义,需要在与现阶段西方社会学理论发展出的学科思维对话基础上,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角度予以剖析,即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化基因与现代社会环境中孕育的新的文化样态融合所产生的新的文化形态,是理解现代人的重要理论根源,也是形成能够更好地解释中国社会的本土化理论的“前提性条件和限制性因素”。而新的文化形态如何能够获得呢?这主要还得从文化的三种类型中挖掘,即从中国本土的器物文化、制度文化与思想文化中挖掘。

如前文所述,器物文化中最为核心的内容是器物中所承载的中国人的社会价值观,也就是说,器物背后是社会理念的表达。例如,佛像的威严、高大衬托出站在佛像下的人的渺小,使拜佛的人在佛像面前产生畏惧感。这其实是通过这样的形象对比为人们塑造出一种崇佛的认知导向,真实的目的在于发挥佛像对人们的心理震慑作用和佛家思想的诱导作用。再如,前述中国古代的“太师椅”椅背呈九十度的状态,是为了让人正襟危坐;“八仙桌”的样态是为了便于显示座次的上下尊卑;等等。这些器物背后都含有某种价值和意义。中国式建筑中体现的建筑思想同样蕴含着中国人在创制为人所用的外在物质性形式时的思维方式,如中国的民间建筑以及以皇家建筑为代表的官方建筑在整体布局上都呈现出中轴对称的形式,反映出中国人强调“中”及“主”与“次”的意义,强调“中”与“主”的权威性。故宫中的太和殿的中心位置及其高大的形象也是它权威性的象征,具有中国社会以“中”和“主”为“上”、为“尊”的符号性意义。相比较而言,西方的建筑在布局时并不在意整体的“中心”观,并不刻意显示左右的对称性,这是西方社会思想对“中”与“主”的观念不像中国社会这样强烈在建筑思想中的投射。人类学家在中国做田野研究时对此会有所体会。当在一个地方通过建筑格局探究其中蕴含的文化理念时,他们会发现当地老百姓即使不了解建筑背后的理念,依然会按传统样式建造房屋,并认为这样才能被所在社区的共同体认同与接纳。

传统社会中的器物具有层级性。人们在社会生活中,通过对器物本身或器物的使用做层级性规定,彰显与器物相关的社会成员的层级性身份地位,将社会固有的层级序列内化于社会生产、生活实践中。在中国传统社会,皇家、贵族使用的器物相较于老百姓使用的更加高级,老百姓如果使用高级器物就有“僭越”之嫌。以《周礼》中对马车使用的规定为例,《王度记》1 中所载“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这样方符合社会规定。也因此,孔子出行时也最多只能乘两匹马驾的车。不同官职的人在宴饮时对“鼎”的使用同样有所区别,要求“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三鼎或一鼎”,2 这样不同阶层人的地位尊卑通过使用鼎的数量的规定立即显现。古代社会甚至对大门前台阶的数量也有明确规定。举个现在人们可以直接体验的例子:参观南京的中山陵时,人们需要从神道由下往上爬很多台阶,到达很高的地方,才能看到陵墓,从而使人对陵墓抱持一种仰慕的心态,这是这样的建制方式背后代表的观念。在现代中国的民间社会,人们的思想意识中依然有将器物分成层级的习惯,这点较西方社会更甚。如中国社会中的部分群体仍然需要通过开豪车显示自己的身份,通过不同价格的烟、酒彰显身份与地位,而烟、酒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爱好,车就是一种代步工具。这是中国传统社会价值观在当下社会的反映,也是器物文化的社会学意义所在。

对制度文化的理解同样需要挖掘其背后的社会价值理念。中国传统社会为什么要实行宗法制?中国民间社会为什么会实施诸子均分制?宗法制与诸子均分制是在中国传统社会平行并存的分别代表统治者阶层与被统治者阶层的两套资源配置制度,共同维系着中国传统社会秩序的稳定、和谐。宗法制是在血缘关系基础上区分家庭成员亲疏关系的制度,源于父系氏族家长制,在西周时期演变为一套“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3 的完整制度。4 宗法制的核心是严格嫡庶之辨下的嫡长子继承制,通过规定包括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在内的贵族内部成员的等级地位以实现权位、财产等资源的配置,稳定贵族阶级的内部运行秩序。到了清代,皇家的继承制度不再实行嫡长子继承制,而是根据皇帝的观察与偏好,选取皇帝自己认为最如意的一个皇子为下一任皇帝。清代皇家的社会继替制度反映了满族人对嫡长观念的重视程度不似汉人那么强烈,而对于个人能力看得更重,这与其是少数民族治理中原的历史情境密切相关,即当少数人统治多数人时,需要选能力最强的人成为统治者。这是制度背后的理念及理念的成因。中国民间社会家产分配实行的诸子均分制则是一种较为公平的制度,认为家产应该平均分给家里的几个儿子。如果没有儿子,则这一户需要过继一个儿子,留给继嗣而来的嗣子;如若分给女儿,则不符合社会制度。無论是古代皇家的嫡长子继承制,抑或清朝的继承制度,还是民间的诸子均分制,背后都有某种特定的社会价值理念,即两种并行不悖的资源配置方式背后是国家治理理念与社会治理理念,最终目的是维护社会生活秩序的稳定。

再如科举制度。中国在隋文帝开皇三年(583)实施科举制度,1 是世界上最早秉持能力主义,以能力选拔人才、确定人的地位的国家。隋朝出现的科举制度在唐朝之后规范化,并影响了西方文官制度、科层制度的产生与发展。这种制度强调以个体才能为向上流动标准的自致性资本,而不是以父辈地位为向上流动标准的先赋性资本。为什么采取能力主义的社会价值理念?为什么中国这么做而别的国家不这么做?用现代性话语讲,由重身份到重能力,由重先赋性资本到重自致性资本,是社会的进步。强调通过个人的努力、个人的才能确定个人的地位,是相较于靠个人家庭出身决定地位高低更为科学、先进的理念,是自由主义、能力主义的基本理念。中国传统社会的科举制度和现代社会的大学专科、本科、硕士、博士的考取制度的理念是相同的,能够使社会大多数人凭自身具备的才能而非家庭出身获取公平的向上流动机会。能力主义之所以能够张扬,在于它适合中国社会发展所需,适合中国社会治理要求。如武则天时期,选拔寒门士族为官在一定意义上说是为了与当时的旧贵族势力抗衡。由此可见,制度形成的背后受到特定社会理念和社会思想的支撑,代表着某种社会价值观或社会评价、阶层评价的规定及制约。

从器物、制度中提取孕育于中国传统社会的文化基因是研究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项任务。中国的文化基因中蕴含着中国各个阶层在日常生活中共同享有的思想理念,也蕴含着有关国家治理与社会治理的丰富思想理念,是理解中国人何以具有如此行为处事思维方式以及中国社会何以如此运行的重要“手头库存知识”。通过探究器物、制度中所体现的引导中国传统社会民众思想行为以及社会运行的核心价值观念,对比现代社会民众的心态与现代社会的运行方式,探究出那些不曾断裂的联结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因子,是描摹现代文化形态这一庞大工程的核心工作之一。中国传统文化中丰富的思想资源也因此成为理解现代化进程中所遇到的现代性问题的重要理论支撑。

四、历史社会学、文化社会学、社会思想史

研究的共同使命

中國社会学在社会调查研究、社会学理论建构、社会学研究方法突破等方面的探索,都需要将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思想发展史作为深入研究的底蕴。现阶段,中国社会学的三个分支学科——历史社会学、文化社会学、中国社会思想史所取得的学术成果,对于推进中国社会学理论建构与方法论完善具有重要意义,而这三个分支学科都应将对社会价值观的追求作为贯穿其研究全过程的主线。探究中国社会价值观的理论旨趣因此成为历史社会学、文化社会学、中国社会思想史研究之间相互交融、借鉴的和合性基础,也成为社会学家从历史、文化、思想三个维度着手解读中国社会事实、发展中国社会学理论的逻辑起点与研究落脚点。

历史维度是社会学研究中必不可少的维度。任何事物的发生与发展都有其历史根源,没有什么事物是没有缘由而凭空出现的,这就是所谓“因果律”的核心意涵。因此,社会学家研究社会现象,应该将历史维度视为研究的基础,在探究事情发生根源的基础上梳理其发展脉络,从而发现事物发生与发展的逻辑。历史是在社会生产、生活实践活动中不断推进的,是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相互作用过程中创造出来的社会事实,是除却语言文字记录以外仍然在社会生活中有迹可循的。在研究过程中可供我们寻求的“踪迹”,就是文化,就是人们在社会生产和生活中创制器物、建构制度的理念,以及关于社会秩序建构、社会整合的思想。因此,追溯历史是研究社会事实不可缺失的环节,追溯的方法既可以通过对语言文字的理解,也可以通过对器物、制度以及思想的探究;而追溯历史的目的是解读社会事实以挖掘社会事实背后的社会价值观。这应当是历史社会学、文化社会学与中国社会思想史研究的共同使命。

社会价值观在长时段中变与不变的辩证发展规律,是社会学研究需要着重关注的问题。社会学的历史、文化、思想研究的共同目的是对社会价值观的探究,包括发掘:哪些社会价值观在不同历史时期发生了变化、变化的过程如何、原因是什么?哪些社会价值观在不同历史时期长久没有发生变化,其不变的原因又是什么?等等。历史维度下的社会价值观变化可以从文字记载中寻得,也可以从承载着思想的器物和制度等有形、无形的文化中获得。在长时段社会发展史中没有发生变化的文化基因,是指其中的核心社会价值观一直在发挥作用。但不可否认,在文化理念本身内涵不发生变化的情况下,文化理念的外在表现形式可能发生着变化,并且,不同社会历史时期民众对理念的认同程度与理念被人们在社会生产、生活实践中践行的程度也发生着变化。也就是说,理论与实践之间的距离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具有弹性,随着不同历史时期社会发展样态的不同而存在着形的或质的差异。

社会价值观的核心是利益,我们在探究社会价值观变与不变问题时,需要关注其背后的群体利益。社会学研究社会事实中蕴含的社会价值观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反推法,即从事实中反推“是非曲直”的事理;另一种是从既有的是非曲直中找出历史材料,来证明被判定的是非曲直的依据在哪里、目的在哪里。也就是说,从器物文化、制度文化中寻找其背后的社会价值取向,或者从社会价值取向出发,找到其之所以能在当时社会流行的客观事实标准、制度标准,即探究社会价值理念的逻辑是怎么落实到制度上、怎么落实到生活中的。研究一个问题,核心是探究社会制度与其表达的是非曲直两者之间的关系,最终目的是找出社会秩序得以良性运行的逻辑及其背后所依据的社会价值观。如毛泽东在其《“好得很”和“糟得很”》的文章中讲到通过革命,农民可以推翻“宗法封建性的土豪劣绅”和“不法地主阶级”的剥削与压迫,这对农民来说是“好得很”,对地主阶级来说是“糟得很”。1 这篇文章所反映的其实是谁受益、谁受害的问题,是价值判断的问题。马克思主义认为,当一件事情最后产生的社会后果符合人民利益时就是好的,当其不符合人民利益时就是坏的。因此,评判一件事情是好或不好时,需要看到这个事情实行后造成的结果是否满足了最广大人民的利益诉求。总之,作为判别“是非曲直”的社会价值观问题背后,其实是不同利益群体的利害关系问题。

社会学家研究社会现象时,不能只看到其表面呈现的状态是好或不好,还应该看到现象背后的社会价值观所代表的利害所在。我们从历史维度探究中国文化、中国社会思想中蕴含的社会价值观,需要探析其中的社会规则到底对谁有利:是对占社会成员少数的统治阶级有利,还是对占社会成员大多数的普罗大众有利,还是对所有人都有利。即使对所有人都有利,不同阶级或阶层之间也会出现受益度的差别。对多数人有利的规则能在历史长河中长期存在,对少数人有利的规则终究会在历史变革中被颠覆掉,这是一个不变的逻辑。而一个社会的主导性社会价值观,一定是代表了社会各阶级、阶层最大公约数利益的价值观。如汉初将黄老之学作为主导性社会价值观,同时满足了民众、知识精英以及政治精英的需求,因此得到了全社会的共同认同,为汉代初期经济的快速发展、社会的安定和谐及国力的日益壮大发挥了指导作用。2

总之,历史社会学、文化社会学与中国社会思想史研究的共同使命是研究中国社会价值观的生成及其发展与不发展问题,并探究其背后隐藏的利益问题。社会价值观问题是复杂的,而其背后的利害关系问题更复杂。其较为显著的特征之一即具有层级性,也就是说存在着大利与大害、小利与小害的分别,且当对个体或某些群体是小利时,对整体可能是大害;对某个群体有大利时,可能本身对其他社会群体乃至社会整体就是大害。决策者在这种情况下往往站在其自身所代表的利益群体立场上,采取“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态度,即对利害问题的评判标准均会受到其所代表的利益群体之利益的影响。

社会学研究中的历史社会学、文化社会学与社会思想史研究的视角,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是站在整体社会的角度,即纵向综合考察社会运行、社会建设问题;第二,相对而言,是站在民众的角度,即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思考问题。把握好这两个方面,做研究不会有方向性错误。社会学者需要分辨各个利益主体是否在合理的既定规则规范下对有限资源进行占取与享用。同时,在确认各个利益主体对资源的索取是否有理可循、有据可依前提下,当判定其对于整体社会的社会生活秩序运行逻辑是否具有合理性时,需要站在社会大多数的立场看待利益分配问题,以避免因社会弱势群体利益得不到保障而损害整体社会运行。也就是说,社会学者应该在综合性视野下以大多数人的立场思考问题,看待利益分配中受益者的合法性与合理性问题,这符合中国共产党一贯坚持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原则。

我们在社会学视角下对历史的研究、对文化的研究,核心实質是对社会思想史的研究。社会思想的核心就是社会价值观,社会价值观要体现于社会的器物、制度中。我们发掘器物、制度中体现的社会价值观的趋度和趋向,是为了辨别其对整体社会秩序的建构、运行有利还是有害,特别是其对社会大多数人有利还是有害,这是社会思想史研究的重心,也应该是历史社会学和文化社会学研究的重心。因此,从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中国社会思想的维度解读社会事实,探究其中的社会价值观,说到底是为中国现实社会服务的。也就是说,对作为历史资源的文化、思想的挖掘,是为了将其进行创造性转换和创新性发展,最终实现传统与现代的内在逻辑联结,从而解决现代社会中所面临的现代性问题。而通过对社会价值观的探讨,推进对中国自己的社会事实的认识,进而推进中国社会学理论建设和话语体系建设,是当下中国社会学理论研究中亟须加强的。中国社会学理论的建构并不能从西方理论中推导出,我们只有到中国人民从历代到当下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去,才能在为中国现代化服务过程中切实做到,在“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方法论原则下,发展出中国自己的社会学原理。

The Mission and Path of Chinese Sociology in Exploring Chinese Historical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Resources

WANG Chuhui,GU Sha

Abstrct: Sociology is committed to solving the problem of modernity in western society in its early days to rebuild social order. Since the introduction of sociological thought from the West to China, it has experienced a process of integration with Chinese native culture and achieved relatively rich results. However, as the theory has developed relatively slow, it is urgent to absorb academic resource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native sociological theories from Chinese history, culture, and thoughts. Historical sociologists theoretical concern is reflected in the appeal of excavating social thoughts and social values from historical phenomena. The study of cultural sociology can provide theoretical resources for solving the modernity problem of individual in modern Chinese society by extracting the social values that represent the core content of ideology and culture from the objects and institutions. Social values have become the coherent basis for interpreting social facts from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hought. Sociologists should understand the issue of benefit distribution from a comprehensive perspective and should realize social thought from the concrete social production and living practice, so that they can serve for Chinese modernization.

Key words: Chinese-Characterization; history; culture; thought; social value

(责任编辑:陈   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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