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至尊宝

2021-10-27 01:55阿缺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外星人

阿缺

一次海难,让她的男友头部受损,智商与幼童无异;一个诡异的家庭教师,将智障变为天才。一切重来,他们能否再续前缘?她的至尊宝会否变成别人的齐天大圣?

1

快到六点的时候,汪路特意瞟了一眼斜前方工位上的陈灵。她正在整理文件,看样子,不一定能准时下班。那太好了,就是今晚,汪路对自己说,一定要鼓起勇气,要跨出第一步。

老天也在帮他。六点一到,同事们呼啦啦站起来,涌出办公室。陈灵果然还端正地坐着,把文件分类,又处理表格。楼外天光渐暗,汪路只看得到她的一小半侧脸,被电脑屏幕的光勾勒出了莹莹的线条。

过了半小时,陈灵才站起来,活动了下脖子。

于是她也看到了身后的汪路。

“汪哥,”她有些诧异,“你也还没走啊。”

汪路瞥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见是关机动画,知道是时候了,便说:“是啊,有点儿事刚处理完,要走了。你还要忙吗?”

“我也弄完了。”

汪路心头打鼓,说:“那一起走吧。”

他们出了办公室,走进电梯。里面只有他俩,以及一片沉默。明明只有十几层楼,汪路却像是过了好些年。他让脑子转起来,试图打破这尴尬,说:“小陈啊,你来公司好几年了吧?”

陈灵“嗯”了一声,“三年零七个月。”

“你干得不错,同事们都很喜欢你。”他想了半天,只憋出这句话,含蓄地表达了对她的好感——他也算陈灵的同事之一嘛。

陈灵讷讷地点头,说:“谢谢。”

电梯到了一楼,停下,银白金属门滑开。陈灵正要走出去,汪路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深吸口气,让声音变得从容和漫不经心,“对了小陈,一块儿吃个晚饭吧?”

陈灵扭头,顿了顿说:“就不了吧,我不太饿,而且一般我都是回家吃。”

“现在还早,吃点儿吧。”汪路没有了退路,说,“也一起聊聊天。你来公司好久了,平常上班也不方便,正好是个机会,聊聊吧,我想……多了解一下你。”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陈灵看着他,有些犹豫。这小小的空间一片安静,沉默像是催化剂,凝固了空气。电梯门在她背后合上。

汪路松了口气。

他们下到负一楼,在一排排汽车间找到了那辆有年头的灰色汽车。汪路开车,陈灵坐副驾驶,很快出了办公楼,汇入街上庞大的车流。

这个小城的秋天黑得早,一栋栋高楼隐在晦涩的天气里,有些亮起了灯,有些没有,因此灯光都是支离破碎的。正是晚高峰,车龙在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上挣扎,翻身都难。

汪路默默开车,陈灵则扭头看着窗外。窗外暗下来。

“去哪儿吃呢?”汪路说。

陈灵却没回答,汪路也不催。车继续艰难地前行。过了好一会儿,陈灵才开口,“汪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嗯?”

陈灵慢慢吸口气,说:“那……那汪哥你先送我去市立小学。我接个人,等看到他,汪哥你再决定要不要吃这顿饭吧。”

汪路悬着的心放下了。陈灵来公司三年多,如今也已年近三十,出入都是一个人,又经常去小学接人……通过这些情况,他也基本上能推断出陈灵的身份——单亲妈妈。她长得清秀,气质娴静,要不是有孩子拖着,公司那些小伙子恐怕早就排着队追求了。

但这一点,汪路并不介意。他也是独自带着女儿,知道其中艰辛,更想跟她一起分担。他甚至想,陈灵的儿子刚读小学,跟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还可以一起玩耍,免得她太孤单。

这么乱糟糟地想着,他们驶離大路,来到学校门口。这时天已全黑,路灯在幽暗中撑开一蓬蓬光晕,放学的孩子们早被家长接走了,校门口冷清清的。

汪路放慢速度,左右巡视,发现除了校门右边站着的一个高大男人,并没有背着书包翘首等待的小孩。

“停车吧。”陈灵轻轻地说。

汪路把车停在路边,跟陈灵一起下了车。但校门口还是没有小孩。他说:“你儿子呢?要不要给老师打……”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陈灵走向了那个高大男人。男人也看到了她,原本木讷的脸上立刻绽开夸张的笑容,一跺脚,大踏步向她奔来,抱住她。

男人三十左右的样子,长了胡茬,比陈灵整整高出一个头,抱着她的时候,她的整个脑袋都埋进了他的胸膛。他脸上布满夸张的笑容,连声喊着:“紫霞,紫霞……”声音很大,又透着与这个体型很不协调的奶声奶气。周围路过的人都侧目而视。

汪路被这一幕弄得蒙了,后退一步。他这才留意到,这个男人背上还背着书包,是市小学的统一制式。书包上面的图案是一群小孩在朝阳下敬礼,本来很好看,在他背上却显得格外别扭。

陈灵挣开他的怀抱,说:“别闹了。”

男人“哦”了一声,嘟着嘴,很不情愿的样子。

“好啦好啦,”陈灵拍拍他的脑袋——她个子本不矮,但依然要踮起脚才能完成这个动作,“乖,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男人的表情立刻从郁闷变成欢喜,连连点头,又笑嘻嘻地拉着陈灵的手。陈灵向汪路走来,男人被她牵着,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着什么。

走得近了,汪路才听出来——男人是在背乘法口诀。

“这就是我要接的人,”陈灵的声音里带着歉意,但更多的,还是深潭一样的平静,“他是我男朋友,在里面读二年级。”

汪路再后退一步,抵住了车门。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陈灵看着他,“你现在还愿意吃那顿饭吗?”

2

回到小区,已经有些晚了,陈灵让李钻风先上楼,自己则去超市买菜。她在打折区逛了很久,最后才抱着一堆蔬菜结账回家,但刚出电梯,就发现李钻风还蹲在家门口。

他把作业本放在腿上,手拿铅笔,认真地做着题。走道里光线昏暗,感应灯隔几秒就会熄灭,所以他一边做题,还要不时拍一下手。

“你怎么不进去?”陈灵问。

李钻风抬起头, 撇了撇嘴, “钥匙丢了……”

陈灵叹口气,把一大袋菜放下,掏钥匙开门。李钻风意识到她不开心,赶忙又说:“我不是故意的……下午活动课的时候,我跟他们玩捉迷藏,玩的时候掉了……”

“你是跟班上的同学们玩吗?”

“是啊,我玩得可好呢!我藏在操场的树后面,藏了一整节课,他们都没有找到我。”

陈灵看了他一眼。李钻风似乎又长个儿了,一米八几,又高又壮,他那些同学恐怕连他的腰都达不到。这么硕大的体型,那些刚栽的树根本藏不住。“不是他们找不到你,而是他们不……”她想了想,还是摇头,“你去做作业吧。”

等她做完饭出来,李钻风已把作业写完。她一边吃一边检查,点头赞道:“不错,全是正确的。”

李钻风得了表扬,高兴得多扒了几口饭。但看着他这副稚气天真的样子,陈灵心里又默默叹息了声,说:“吃完饭,你陪我看电影吧。”

“还看至尊宝吗?”

“对。”

“好啊好啊!”

陈灵心里稍微宽慰了些——就算他忘了一切,变成这副模样,但他还是爱看这部电影,多少遍都不腻。

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就窝在沙发上,又看了一遍《仙履奇缘》。陈灵本来是坐直的,看着看着,身子就歪了。她用额头挤开李钻风的手臂,斜靠在他左边胸膛,让那条厚实有力的臂膀搭在自己肩上。这是以前他们一起看电影时,她最喜欢的姿势,足够亲昵,有安全感,还能听到他胸膛传出的心跳声。

如今,一切都变了,只有这样依偎着,她才会恍惚觉得又回到从前——噩梦没来,生活永远那么甜蜜,他还是她的至尊宝,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自己。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湿润了。李钻风却被电影里夸张的无厘头表演逗得哈哈直笑。

他们每次看这部电影,都会这样——他笑得开心,她默默垂泪。

《仙履奇缘》是《大话西游》系列的第一部,年代久远,尽管画质是高清,但在大屏电视上,还是出现了细细麻麻的颗粒。他们却依旧很认真地看着。一个半小时后,电影结束,李钻风大声说:“我还要看下一部!”

“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陈灵坐直了,声音闷闷的,“过几天再看吧。”

“好吧……”李钻风不舍地看着屏幕上划过的演职人员表,揉了揉左边腋下,咦了一声,“我这里的衣服怎么又湿了?”

“是天气热,出的汗。”陈灵随口打发,说,“去给你洗漱,然后乖乖上床睡觉。”

李钻风却嘟着嘴,晃了晃脑袋说:“我自己洗,我会用热水器啦!”

“也行。”

但李钻风在调水温时,还是把自己烫着了。听到尖叫时,陈灵心里一揪,连忙推门进去,看到李钻风光着身体,抱胸蹲在角落,而莲蓬头还在喷着滚烫的热水。浴室里一片水汽氤氲。她一阵心疼,连忙关了水管把手,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水关了。”

浴室水温最高也不到60℃,虽然觉得烫,但也只是在李钻风背上留下一片通红。陈灵检查了一遍,见没烫伤,拍拍他说:“还是我给你洗吧。”

李钻风蹲着,一边抽噎一边点头。

陈灵又好气又好笑。这时,她突然发现李钻风背上有几道瘀痕,不是很深,但摸上去的时候,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肌肉紧了紧,想来是觉得痛了。

“你背上怎么回事?”她问。

李钻风说:“摔了的,不疼……”

陈灵疑虑重重,但问了几遍,李钻风也还是这么说, 只得作罢。洗完后, 李钻风扭扭捏捏不肯上床, 说 : “我应该一个人睡……”

“为什么?”陈灵微恼。

“别的小朋友都这么说的,他们早就一个人睡啦!”

陈灵看着他,“但你不是小朋友,在这个家里,你三十一岁,你是我的男朋友,”顿了顿,又补充了几个字,“和未婚夫。”

李钻风皱皱鼻子,显然对后两个身份不以为然。但他也察觉到了陈灵的怒气,以及某种隐忍悲怆的情绪,便不再多话,乖乖地躺到床上,两手平放在腿边,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很快,陈灵也躺到了他身旁。

灯熄了,窗外有一些游离的光,但屋子里一片幽暗。

“我想听睡前故事……”过了许久,李钻风说。

陈灵没有理他,似乎还在生气。

“对不起嘛。”

“抱我。”

李钻风挪了挪身子,把她环抱住,又试探地道:“我想听睡前故事……孫悟空遇见唐僧之前,是什么样子啊?”

但陈灵蜷缩在他的怀抱里,嗅着他的气息,浑身软绵绵的。她不想说话。疲劳和灰暗在她身体里褪去,她感到了温度,感到了幸福,鼻子有些酸楚,但还是绵长地呼吸着。世界在这一天的尾声,终于收起了狰狞爪牙,向她示以平和安宁。她躺在巨大的温柔里。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李钻风的话,说:“孙悟空啊,  那个时候, 他的名字叫至尊宝……”她停下来,因为她听到了李钻风的轻微鼾声。他总是这样,以为能听完一个故事,却每次都早早地入睡——嘴角还挂着浅笑,想来是做着好梦。

陈灵却没有这样的运气,迷迷糊糊地睡着后,噩梦如约而至。

在梦里,飓风四起,黑暗中狂浪滔天。这样的天气里她本应什么都看不清,但梦就是这么奇怪,狡黠而充满恶意,非让她直面人生中最惨痛的一幕。一柱光连接了她和远处的游船。于是,她看到小船在海浪里颠簸,李钻风父母的脸失去血色,他们明明在大声呼救,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充斥梦境的,是狂风呼啸,是波浪翻涌,以及李钻风痛苦的呻吟。

“对不起,”她在现实和梦境中同时泪流满面,“对不起……”

李钻风在下沉,脸越来越淡。梦里的海水不再是咸,都变成了酸,这些黑暗的液体消解了他的模样。“没关系,”他被完全溶解前,嘴角轻轻扬起,笑容平淡又悲伤,“你要活下去……”

“对不起……”在枕上,她轻轻呢喃。

“对不起!”在梦里,她声嘶力竭。

3

一进办公室,陈灵就感觉气氛跟平常不同,好几个同事在偷偷瞟她,但她扭头过去,同事们的视线又连忙移开。

她不禁微恼——定然是汪路把昨天小学门口的事情,跟同事们说了。她知道同事们会怎样想。“智障男友”,这个词语能引发的好奇和闲言碎语,可比“单亲妈妈”要多。虽然她已经习惯这种目光,但还是皱眉,她原本觉得汪路是个内敛得体的人,所以才没有像拒绝其他人一样,随便找个理由来敷衍。但没想到汪路见到李钻风后,还是……

陈灵深吸口气,平静地走到工位上,坐下,开始一天的工作。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猜错了——同事们看自己的目光,并不是怜悯和质疑,而是羡慕。因为开例会时,老板要指派她做一个出差采访。

“啊?”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长桌尽头的老板。

“今天凌晨的热门微博你没看吗?”老板说,“一个网友在新疆赶夜路时,见到了寒夜灯柱。”说着,老板在会议室屏幕上投影出了那张微博图片。

图片上是一条深夜里的公路,但路的两旁,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光柱从地面升起,直入云霄。云层都被照得氤氲迷离,像染上了胭脂,而云彩的间隙,露出了点点星辰。

尽管图片被放得很大,有些模糊,陈灵还是被这幅奇景惊得深吸口气。她更难以想象,那个夜里赶路的旅人,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它时,会是怎样的震撼,这又是怎样的幸运。

她还没说话,坐她对面的汪路却露出迟疑神色,说:“光柱现象还算常见吧,只要温度够低加上湿度大,就能形成悬浮冰晶,折射光线形成光柱。需要派人专门去吗?”

老板赞许地点头,说:“汪老师厉害。不过我这边收到的消息是,太阳出来后,光柱还没消失,已经不是冰晕造光能解释的了。听说军方已经包围了那片区域,但我在附近一个叫至元村的地方有线人,小陈过去后能进去拍摄,出一份特稿。”

这就是同事们羡慕的原因。公费出差,待遇颇丰不说,旅游观光也不提,对媒体工作者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能遇上一个引起大众关注的新闻。这幅光柱图仅仅在微博上就引起了几万转发,而谁都闻得到,它背后还藏着能将职业生涯推到高峰的巨大秘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陈灵摇摇头,说:“这是好机会,但我不能出差。”

老板皱起眉头。他这才想起,陈灵进公司这几年来,的确没有出过差。“为什么?”他问。

“我家里有人要照顾,走不开。”陈灵低声说。

“小陈啊,你进公司时间不短了,这个机会,我是觉得你应该要争取的。”

谁都听出了老板的不满,没人敢作声。陈灵垂下眼睑,低声说:“谢谢老板,但我确实去不了。”

老板脸上作色,正要说什么,汪路突然道:“我对超自然现象还挺好奇的,让我过去吧。”

“汪老師,你不是……手头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忙吗?”

汪路笑了笑,说:“加点儿班就弄完了。”见老板还在犹豫,又道,“我虽然是老员工,但也别光想着压榨我,也给个出去玩的机会嘛!大不了我自费,回来后还写一份游记,哦不,报道。”

他说得轻松又委屈,其他人都笑了。坚冰一样的氛围出现了缝隙,不再尴尬,老板顺着台阶下,也没多纠结,点头让汪路负责这次采访。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刚才谢谢了。”出会议室后,陈灵在微信里给汪路发了这句话。

消息发出去后,对话框里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这种显示一直持续着,三分多钟后,对话框里只多了两个字。

“没事。”

陈灵怔怔地看着手机,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工位上汪路的背影,有些怅然。她按熄屏幕,手机刚放下,又在桌面上振动起来。

她正想按掉,但一垂眼,看到了“张老师”三个字。

是李钻风的班主任。

“老师,有什么事情吗?”她快步走出办公室,在过道里接了电话。

“你来学校一趟吧,”张老师在电话里说,“李钻风出事了。”

4

陈灵匆匆赶到学校办公室,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尖锐的嚷嚷声。

“你们这学校怎么搞的,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小学生?”是女人的声音,“我可以告你们的!我查过,教育部规定的小学生,是六岁以上的儿童——儿童!他这模样恐怕三十多了吧,还是儿童吗?”

陈灵眉头一皱,走进办公室。

李钻风站在角落里,撇嘴垂头,脸上有干涸的泪痕,衣服皱巴巴的。不远处一张办公桌旁,坐着富态的张老师。他对面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女,干瘦精明,拉着一个小胖男孩的手。嚷嚷声正是出自她口。

其他座位上的老师都朝他们看过来,表情各异。

“阿风,”陈灵穿过妇女与张老师之间,径直走到李钻风身前,低声问,“怎么了?”

李钻风低着头,胸口一起一伏,不肯说话。

见她来了,倒是张老师如释重负,连忙说:“你终于来了。”又转头看向妇女,“罗集妈妈,这位是李钻风同学的监护人。”

妇女斜眼看过来,上下打量,迅速判断出了敌我的战斗力,轻蔑一笑,“第一次在学校里看到监护人比被监护人小的,难怪这么奇葩。”

陈灵仍不看她,见李钻风不肯开口,又走到张老师座侧,问:“出什么事了吗?”

“你们李钻风跟人打架了,”张老师脸上的肉颤了颤,说,“当然了,小孩子打闹本来常见,也没闹出什么事来……”

一旁的罗集妈妈插口道:“这是小孩打闹吗?”拉起矮胖男孩的手,又抬手指了指李钻风,“这是以大欺小啊,白长这么大个子,得有一米九了吧,公德去哪儿了?吃的是白饭,把屎留肚子里,公德给拉出来了?那还上什么学呀,在厕所就能吃饱喝足衣食无忧啊。”

话说得难听,周围老师们都面面相觑,但也没人吱声。罗集妈妈的气场已然笼罩整个办公室。他们都知道这是最难缠的一类家长,被市井和琐屑的生活磨砺过,唇舌锐可杀人,脸皮厚能筑墙。看年龄,罗集多半是他妈三十多以后生下来的,虽不算老来得子,但肯定也护得跟心肝儿似的。

陈灵却似充耳未闻,又转头对李钻风低声道:“你打他了吗?”

李钻风点点头。

“为什么?”

“是他先打我……”

这一刻,陈灵想起了昨晚给他洗澡时,他背后的那些淤青。“不是第一次打你了吧?”她问。

李钻风头垂得更低,泫然欲泣,但咬牙忍住,只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别怕,”她低声说,“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话刚说完,她心里微颤,好像有苦涩的种子在胸膛里萌动——这句话,她以前也对他说过。

那时,他们刚刚确定关系,又看了一遍《月光宝盒》。她开玩笑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在《月光宝盒》的结尾,紫霞第一次出现时,就是这么对至尊宝说的。

想不到一语成谶。

她把甜苦交杂的回忆压回心底,走回张老师身旁,说:“那,现在您这边打算怎么处理?”

张老师连忙说:“都在一个班里,学校也不想弄得不好看,这样,道个歉,赔点医药费就可以了。”

陈灵点点头,“嗯嗯,也可以,不过赔偿我就不需要了,歉是怎么道呢?是孩子给孩子道歉,还是家长给我道歉?”

张老师和罗集妈妈都抬起头,看着她。

“嗯?”陈灵说,“是我没说明白吗?”

张老师说:“是我没说明白,我说道歉和赔偿……”

“是啊,我听明白了,但我不需要赔偿,道歉的话,态度好一点儿就行。”

罗集妈妈终于反应过来,叉腰大骂:“你是不是神经病啊?!明明是那个傻瓜欺负我家孩子,还让我们道歉,我呸!”又拉起罗集的手,“集集,你说,是不是他欺负你啊?”

男孩连忙点头,“是他打我,我都够不着他。”

陈灵依然不看她,问张老师:“谁欺负谁,是孩子们说的吗?”

“是啊,还有同学作证。”

“那监控呢?”

“倒还没看,但孩子们都说了,应

该……”

陈灵深吸口气,“那现在看监控吧。”

张老师面露难色,犹豫道:“手续有点儿麻烦,要校长签字……我看事情也不大……”

罗集妈妈也尖声道: “看就看!我非得……”这时,罗集拉了下她的衣袖,被她一把甩开,“放心!妈给你做主!”

陈灵说:“学校收的费用里,有一部分是用于监控的吧,交了钱,我就要看。我请了假,今天不用上班,有很长时间可以看。”

张老师只得起身去校长办公室,半小时后回来,带两个家长和孩子去了监控室。很快,他们调出了视频,果然是罗集趁课间老师不在,用书砸李钻风的头。李钻风个子高,站起来躲,罗集又在哄笑声中爬到桌子上,嘴里尖叫着什么,边叫边砸。直到最后他用铅笔扎李钻风,李钻风受不了,才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下桌子。他一屁股摔到椅子上,哭起来,正好老师进教室,他便告了状。

看完监控,罗集妈妈脸色由白变红,结束时又变白了,说:“那、那我家集集也只有八岁,打闹一下能疼到哪里去?”

陈灵没抬头,对张老师说:“再把前几天的视频也调出来吧。”

“这……”

“我说过了,我有一整天的时间。而且我也有看视频的权利。”

于是,他们又在前几天的监控里看到了罗集和几个男孩把李钻风逼在角落里欺负的画面。他们远不如李钻风高大,身高一半都不到,但仗着李钻风不还手,拳捶脚踢,还有拿着笤帚砸的。他们脸上都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只是一片欢快,这种欺负,是出于纯粹而原始的恶意——打败比自己体型大那么多的人,會给他们带来一种残忍的成就感。而周围人的起哄,无疑放大了这种感觉。

整个过程中,陈灵的脸都是沉静的。张老师担忧地瞥了几眼,但看不出她的表情。

“这确实是学校的失误,这样吧,”张老师关了电脑屏幕,对罗集妈妈说,“罗集妈妈,你让孩子道个歉,态度好一点。都是同学嘛,以后还要相处……”

“凭什么我们给这个怪胎道歉!”罗集妈妈狠狠掐了儿子一把,罗集大哭起来,哇哇叫妈。但她没理会,转过头,声音尖锐似刀,“我就说,这怪胎就不应该在学校里。听说他以前在这里上过学,过了十几年变白痴又回来了——这是小学啊,又不是智障收容所!喂你,你赶紧把这怪胎领回去!”她是指着陈灵在说,但发现陈灵没看自己,她继而想起:整个过程中,陈灵的目光压根儿没往自己身上落一下。

她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祥——自己纵有千百战斗力,对方却从未接招。

果然,她听到了陈灵对张老师说的话。

“我家李钻风是跟常人不一样,但他来这里上学是特批的,手续齐全,也有医疗证明。他应该跟所有小孩一样。”陈灵的声音不高,只是隐隐颤抖,那是极力压制某种情绪的表现,“而且我改变主意了,道歉我要, 赔偿我也要,我会找医生来鉴定他的伤——我认识很多医生。”

张老师犹豫道:“要不再……”

陈灵没等他说完,亮出握在掌中的手机,说:“刚刚的视频我已经录下来了,张老师,您应该知道我的职业吧——我是做新闻传播的。”

张老师像被蜇了似的,眼皮一跳。他总算醒悟过来,最难缠的一类家长,并不是悍妇,而是眼前这个有着冷静眼神和凌厉手腕的年轻女人。他也上网,知道这种跟“校园暴力”沾边的视频,经过专门的营销传播,能在网上引起多大的轰动。

事关学校声誉,已经超出了张老师的职权。他又去了一趟校长办公室, 最后在校长的调解之下,  罗集妈妈赔了两千块钱——事后会由学校补给她。然后,罗集和那些欺负过李钻风的小孩,逐一向李钻风道歉,并罚写检讨。

他们道歉的时候,李钻风却像是自己犯错了一样,后退几步,连连摆手,无助地看着陈灵。

等事情落定,已经是下午渐尽了,众人各自离开。陈灵也要走,但被校长叫住了。

李钻风在办公室外等着,里面只有陈灵和校长。

“我觉得,”校长犹豫了一下,“李钻风可能不适合在这所小学里了。”

陈灵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校长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喝口水,又说,“本来就算没这事儿,我也要跟你说的——他太聪明了,已经不是小学能教的了。”

陈灵转头看向窗外的李钻风,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的头依然垂着。更远处,风把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校长接着说:“他刚进学校时,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切都要重新教。但这两年,他学得很快,别的小孩最聪明也就是听一遍能记住,而他,听半句话就知道后面的意思。他的试卷就是标准答案。”校长拿出一沓试卷,往下一扒,露出一串整齐的红色“100”字样,“我们本来是商量让他跳级, 但从三年级到六年级的所有内容,他都知道——所以我们建议,他可以读初中了。”

陈灵沉默了。

校长以为她生气,连忙又道:“当然,我们也只是建议——你考虑考虑。”

回到家,陈灵才感觉疲倦。她陷进沙发里,眼皮重得像铁,闭目养神。

李钻风本来站在客厅,见她疲倦的样子,也坐在她身旁。她的呼吸清晰可聞。渐渐地,他也歪着身子,头枕在她腿上,也闭上了眼睛。

傍晚未到,太阳尚有金辉。但斜阳被城市的高楼大厦切割着,落到这栋楼时,只剩下微弱的一抹。它穿过阳台玻璃,在地板上爬行,最后落到了陈灵脸上。

这时,李钻风悄悄看了眼陈灵,见她似乎睡着了,嘴边轻轻呢喃出一个字。

“妈……”

陈灵的眼皮动了动,但没睁开。

阳光落在她眼睛下,有些细细的辉芒在闪,不知是因为皮肤反光,还是别的什么。

5

他们第一次认识,也是在这样一个布满霞光的傍晚。

那时候李钻风大三,是学长,在一楼教室门口走来走去背单词。那是在第二教学楼,以迂回曲折著称,很多人找不到去教室的路,当时还有不少关于在二教迷路的段子。陈灵是新生,从宿舍走来教学区,走了很久,经过了长桥和明远湖。她站在楼前,仰视整栋大楼。

于是,他看到了这个面带新奇的学妹。她正仰着头,沐浴在金黄霞光里,整个人都快融化的样子。

她也留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男生,问:“老师?”见他没回,她皱皱眉,“学长?”

他还是没说话。

“谢谢。”她低低地“哦”了一声,准备走进去。

他说:“哎,二教不要乱闯。”

“二教?”她转过头,指着头顶斜上方的塑料大字,“你当我不识字啊,明明是综合楼嘛!”

他顺着看去,果然是综合楼。原来自己默背单词,不自觉间走到了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正要道歉,她已经走进去,身子一转,消失在楼道间。

再一次见面,是在期末的院际辩论比赛上。两人各是正反方的一辩。李钻风看着对面认真辩驳的陈灵,一下子想起了半年前那片夕阳,有些失神。他在后面的辩论环节出现了好些漏洞,被陈灵抓住,最后让传媒学院拿了冠军。

但也就是这个契机,让李钻风知道了陈灵的联系方式,开始频频约她。陈灵对这个学长有点儿反感,觉得烦人,每次都推掉。有一次晚上他又约她逛校园,陈灵想也不想就回短信拒绝了,“晚上要上选修课。”

但其实她的选修已经结课,当晚没什么事情。晚饭后她路过商业街,看到了学校的内部电影厅要播放的电影片名:《大话西游》。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就买了票——很便宜,估计片源也是盗版的。

她走进昏暗的电影厅,来看这老片子的人不多,观众稀稀拉拉,她找了个座位坐下。电影已经看过无数遍,但她还是能被星爷的无厘头表演逗笑,整个过程笑声就没停过,惹得斜前排的男生老是回头看她。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是谁,连忙收敛了笑声,但没多久又忍不住笑起来。

后来电影放完,影厅灯光亮起,她才看清男生的脸。正是李钻风。她残存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好在李钻风并没有走过来,冲她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打那以后,李钻风就再没有约过她。但她发现,电影厅里重放《大话西游》的频率变高了,只要她看到告示,每次都会去看,而只要走进电影院,都能发现李钻风。他们没有交谈,座位也隔得远,散场就离开。

这样一直持续了一年,到大二课变得多起来,一忙时间就过得飞快。其间她也在校外见过几次李钻风,他是在兼职,倒卖小商品和发传单之类的。她面无表情地路过,他也没打招呼。后来陈灵把精力花在学习上,没再参加辩论赛,只在比赛结束后看了结果,发现最佳辩手居然是李钻风。再一打听,发现李钻风大一时也是最佳辩手,只在大二那年落选——就是跟自己辩论那次。她找出当时的录像,重看李钻风跟自己的辩论过程,发现李钻风在前半截口齿伶俐,逻辑清晰,而且是他熟悉的题目,本来胜券在握,直到遇到了自己。他那些辩论中的漏洞,一半是失神导致的,一半看起来像是故意的。

于是,下一次再看《大话西游》散场后,她总觉得该说点什么,便在厅外等着李钻风出来。但等了一会儿也没动静,她纳闷地走进去,看到影厅老板正在给李钻风付钱。

“就不知道你这样图什么,每次都包场看这部电影。”影厅老板掏出钱,点了点,“还让我正常卖票。包一场三百,卖一张票六块,喏,这是今天的54块。”

李钻风低头接过钱,也不说话,转过身。他看到了门口的陈灵。

那个晚上,他们在学校里走了很久。刚开始他们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默默地走着。走过人群熙然的商业街,走过漫长的湖上步行桥,还有在夜里幽静空旷的环形大道。

“你说,”快走到宿舍区时,陈灵突然问,“为什么紫霞会喜欢至尊宝?因为他拔出了紫青宝剑吗,还是他说的那个一万年的谎言?”

“都不是吧。”

陈灵停下脚步,看着比她高半个头的李钻风。

“是在市集的时候,紫霞进到至尊宝的心里时,他也进了紫霞心里。”李钻风皱眉回忆,声音很慢,但很笃定。

宿舍楼就在不远处,每一扇窗里都亮起了灯。陈灵的心也像这些窗子一样,慢慢亮起来,她深吸口气,突然说:“以后你不用包场看电影了,兼职挣钱也不容易。”

“啊?”李钻风一愣,继而沮丧地点点头,“噢……”

“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看《大话西游》。”

6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陈灵又接到了初中班主任的电话,让她去一趟学校。

她做好了再跟那些凶悍的、无理的家长们针锋相对的准备,万一斗不过,她也能承受辱骂和鄙夷的目光。但她没想到,这一次李钻风做的事情,将她彻底击败了。

李钻风给同班女孩写了情书。

从班主任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陈灵身体里像是被抽走了几根骨头。她后退一步,靠到了墙,又茫然地抬起头。

班主任又说了一遍:“他给班上的女同学写情书,影响很坏,你看,这要是其他同学写,我疏导疏导就行——但他生理年龄三十多了,女同学才十三岁,这,总有个伦理上的……”

陈灵转头看向李钻风,他低着头,还是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但这一次,她帮不了他,她甚至都帮不了自己。她再也没有了跟所有人抗争的勇气。

“我……”过了好久,她才深吸口气,“他是真的写情书了吗?”

“证据确凿。”

“我能看一下吗?”

那张薄薄的纸伸了过来,她下意识去接,手又跟被蜇了似的缩了缩。班主任皱着眉往前递。她躲不过了,接过来,展开看。

是的,是李钻风的笔迹,是他的语气,是他的好感和爱意——只是给了另一个人。他用笨拙的语言表达好感,想跟她交往,在信的结尾,他说了那四个字。

我喜欢你。

陈灵手一抖,信落在地上。

班主任悲悯地看着她——他知道陈灵和李钻风的关系,是监护人,也曾经是情侣,是未婚夫妻。李钻风给别的女孩写了情书,在李钻风看来,这可能是同龄人都会做的事情,但对陈灵来说,这张纸上透着浓浓的残忍和荒诞。

“老师,我……”陈灵嗫嚅着,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垂下眼睑,“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也还好,没怎么吓到——但她家长反应有点儿大。”

“对不起……”

“这个对不起我可以转达,”班主任叹了口气,“他这样可能是受了周围同学的影响,你也别想太多……至少在学习上,他是很聪明的, 有些教师不会做的题目, 他都会……”

后面的话陈灵就没听进去了,她脑子里满是往昔那些破碎的画面,那些凌乱的语句。多年来被某种执念压住的疲倦一下子翻涌上来,在身体里一浪一浪地拍打,让她站立不稳。

“你……你没事吧?”班主任见她摇摇晃晃,嘴唇煞白,问道。

“没……”陈灵反应过来,看了眼李钻风,咬咬牙,“我想给他请几天假。”

学校的假好请,毕竟李钻风成绩很好,落几天也不会怎么样;倒是陈灵给自己请假时,遇到了一点儿麻烦。

“这几天请假?”老板有些不满,“成都和印度的苏拉特,同时爆发了同等级的地震,我还想派你去成都做个震后访谈呢。”

地震?她想起昨晚回家后,她在沙发上确实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但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后来倦极,整夜也都没有开手机。

“实在抱歉,”陈灵说,“能有别的同事先顶上吗?我回来后无偿加班,把事情弄完。”

“哪儿还有人?汪老师也是刚请假,说是陪女儿出国玩……”说着,老板突然一愣,想到什么,低头看了眼她写的请假表,“噢噢我明白了,那可以,可以批准!你们好好玩儿!工作的事我找其他人顶上。”

陈灵一头雾水。

很快,她就明白老板为什么有那副奇怪的表情——在机场,她见到了汪路父女二人。

“好巧啊!”汪路也很惊奇,问了下航班号,居然是同一趟,“你们也去泰国玩?”

“是啊,我们去……散散心。”

“挺好的。”汪路看了一眼旁边撇着嘴有些不高兴的李钻风,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挺好的。”

“对了,上次出差,多谢你。”

汪路摇摇头,说:“没啥,本来我对那张照片也很感兴趣,就算你要去,我也得跟你抢呢。”

“那查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汪路的眉头皱成川字,“那边已经被封锁了。不过我在至元村待了几天,又发现了新情况——晴天闪电,天空都像要撕裂的样子。那里肯定要出什么事,但我回来后,这个选题被禁了,我跟不进去。”

“哦。”

接下来他们就没怎么说话了,可能因为那顿始终没吃的饭,总是有些尷尬。他们在登机口沉默地坐着,倒是李钻风和汪路的女儿汪乐仪聊了起来,在空地上玩得开心。他们以机场的方形地板为格子,蹦蹦跳跳地踢着文具盒。

路过的人看到一个高大的青年陪八岁小孩玩这么幼稚的游戏,都露出笑容。但看到李钻风脸上单纯稚气的表情后,又愣一下,摇摇头,快步走开。

“他这样……”汪路犹豫了一下,“很久了吗?”

陈灵没有看他。晨霞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落在她脸上,像是补上的一层妆,让她这几天失血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

“嗯,很久了。”

“是……天生的吗?”

“是意外。”

“怎么造成的?”

“溺水了。”

汪路听她语气淡淡的,转过头,只看到她在霞光中的侧脸。他低头看了眼机票,到达地是普吉岛,眼皮一跳,说:“难道……不会是几年前普吉岛海难那次吧?”

陈灵点头,“是那次。”咬了下嘴唇,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本来他很忙,不想去泰国的。是我,刚刚订完婚,闹着要旅游,还把他父母也带去了。那天天气不好,旅游局不建议出海,但还是我,非要买票去海上玩。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风浪……”

“没人能预料得到,你别太自责了……”

“他父母遇难了,他溺水重新变成婴儿,只有我,什么事都没有。我宁愿出事的是我——也应该是我,一切都是我作出来的。”

汪路不知如何安慰,沉默了。太阳升起来,广播开始播报登机准备,四周的人影移动起来,早早在检票台前排成长龙。但陈灵没有动,沉浸在苦难的往事里,嘴唇快咬破了也不自知。

“严重吗?”汪路看了一眼玩得正开心的李钻风,“如果是脑损伤的话,我认识几个医生,可以再看看。”

陈灵回过神来,低头整理了下表情,才说:“不是损伤,是记忆清掉了。”见汪路露出诧异神色,苦笑一声,解释道,“是罕见病例,医生也没办法——总之就是脑袋被冷水灌入过,但没有器官损伤,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果只是失忆,也有办法吧……”

“是所有的记忆——不仅仅是他经历的事情和认识的人,”陈灵看着蹲在地板上捡文具盒的李钻风——他一玩起来就忘了不快,额头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嘴里还发出兴奋的呜呜声,“所有的习惯、常识,对世界的认知,都不记得了,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汪路咋舌:“那就是——跟婴儿一样?”

“嗯,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他重新成了婴儿,一切都要重新学,知识、礼貌……但没关系,他还会再长大的,只是时间问题。”

开始检票了,人龙缓慢地向前蠕动。汪路也站起来,唤来女儿,摸着她的头。他犹豫了一下,转头对陈灵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嗯?”

但汪路想了想,终究没有开口。他掏出登机牌,跟女儿一起走向VIP通道,检票员立刻让人龙停下来,看过他们的登机牌后,让他们直接进了长廊。

陈灵带着李钻风在后面排队,进飞机后找到靠窗的座位。李钻风想跟她说话,但看她表情冷冷的,撇撇嘴,也不敢多话。

直到飞机降落,陈灵手机有了信号,才看到一条微信——是汪路那没说完的半句话。

“他重新长大,还会是以前那个人吗?”

这个问题,她是想过的,但只在脑海里浮现了一瞬间,就被压下去了。

当时她在医院,听医生讲李钻风的伤情分析。那是个老医生,头发花白,很瘦,眼镜很厚。办公室里还煮着茶,青烟袅袅,咕噜噜作响。四周的摆设简洁明净,门的隔音很好,关上门,这里仿佛就不是在嘈杂混乱的医院里,而是某间茶室。

但陈灵脑子里乱糟糟的,医生的话很多都没听清,只记得他提到了“海马体”“大脑皮层”和“全息影像”这些词语。

“全息影像?”她终于反应过来,觉得这个词语很突兀。

“是啊,这是脑科学对记忆的一个假设。”医生说话的时候,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 哒哒哒, 像是心跳, “1971年, 工程师丹尼斯·伽柏无意中发现了全息影像现象——现在这项技术已经成熟了,很多地方都在用。简单来说,就是把一道激光分成两束,一束照在这个桌子上反射,另一束通过镜子反射,最后两束光又汇聚投射到感光底片上,冲洗出来后,就是全息照片了。你再用同类激光照它,会发现桌子的立体影像在空中飘浮。但神奇的是,即使把照片撕碎,用激光去照任何一个碎片,都能得到这张桌子的完整影像——你听明白了吗?”

陈灵迟疑着点头,只点了一下,又摇头。

医生的厚底镜片后面,目光炯炯,道:“这就跟人的记忆很像。现行的理论是说,记忆都是储存在海马区,但越来越多的实验证明其他部位也有完整记忆,就像全息照片的碎片散落在大脑各处。比如海马体受损的失忆病人,至少还记得说话和一些习惯,这就是其他地方还在支持记忆。”

“但你不是说过,他的脑袋没有损伤吗?”

“是啊,这是最奇特和不解的地方——他在冷水里浸泡,接近窒息,但最后还是活过来了,脑袋完好无损,就是……所有的碎片都不见了,就像,”医生想了想,“就像电脑硬盘被清空了。”

“那,只要没有损坏,”顺着这个比喻,陈灵燃起了一丝希望,“是不是只要再往里面复制进数据……就是记忆,那就能恢复?”

医生说:“理论上是这样,但他的数据已经被抹掉了,从哪里去复制呢?”

办公室里一片沉默。煮茶的咕噜声更明显了,水汽在他们之间弥漫。

“这个病很麻烦。我有两个建议——从人情上说,我的建议是你把他交给福利院,由专人照顾。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

“另一个呢?”

“另一个就是从理智上说的了。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点儿不近人情,你不要介意,但你男朋友这个病例很——”医生斟酌着字句,慢慢道,“很珍贵,只要他的监护人,噢,他的监护人就是你了……只要你同意,我們希望能签一份合同,配合我们对他进行研究。放心,我们是正经医疗机构,不会有不人道的举措,所有的手术和研究手段都会经过你的同意。作为回报,我们会给你一大笔……”

最终,陈灵两个建议都没有听,她选择了带李钻风出院。

“那你接下来呢,”办完手续后,医生追着问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回家。”

她只说这两个字,就出了医院。她把李钻风带回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找关系开证明,让他重新进了以前的小学。这个证明还得由医生开,当医生看到证明的内容时,就明白了个大概,长叹一声。

“虽然我的专业不是心理学,但也知道,人性格的形成有很多因素,是无数偶然组合来的。你可以把他带回以前的学校,但他那些同学呢?难道你还能一一找回来吗?”医生劝道,“只要有一点不同,他的性格就会改变,就不是当年的李钻风了。”

“这样至少我们还在一起。”陳灵坚定地把证明往医生面前推过去,“我爱他,只要是他就行。”

医生看着她的眼睛,镜片上有些泛光。他犹豫半天,说:“但你抚养他,让他长大,你们的关系就更像是母子,而非情侣。你还爱他,想跟他在一起,但他还会爱你吗?”

陈灵的脸倏忽间变得惨白,手指也跳动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大话西游》,在最后的情节中,至尊宝忘掉了往日情谊,紫霞依然爱他;他变成了孙悟空,心里只有成佛之路。

医生看着她的表情,似乎也有点儿不忍。过了许久,他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显然,汪路和医生的担忧并没错。

哪怕陈灵把家安在了李钻风以前住过的地方,小学也是原小学,甚至刻意找了原来的教室。但李钻风却在她给他庇护之后,叫了她一声——

“妈……”

这是扎在她心里最锐利也是锯齿最多的刀。

所以她带他来到了泰国,所有变故起源之地。

他们落地普吉岛,也没跟汪路打招呼就出了机场,径直来到海边。他们在长椅上坐着,从下午坐到晚上,游客们渐渐散去,夕阳沉入海中。起风了,雨点也啪啪打下来,海水显得暗沉沉的,在越来越大的海风吹动下,更加阴森可怖。

陈灵站起来,拉着李钻风来到沙滩,让他直视冰冷又汹涌的海潮。李钻风有些畏缩,想往后退,被陈灵拉住,问:“你记起来了吗?”

李钻风眼角泛着水花,“想起什么来啊?我……我害怕……”他抓紧陈灵的衣服,嗫嚅道,“我要回家,妈,回家……”

这个针一样锋利的字眼刺痛了陈灵。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口。她脸色骤白,一咬牙,揪住李钻风的衣领,大步向海里走去。

海水漫上来,淹没了他们的脚踝,冰冷刺骨。

李钻风吓得哇哇哭叫。他本来又高又壮,要挣开陈灵轻而易举,但他似乎忘了这一点,只是哭喊着,被一步步拉进海里。海水到了腰部,他一个激灵,喊道:“我错了,我好好做作业,好好学习!我不敢了……”

陈灵也是满脸泪水,大声问:“你记得了吗?”

“记得了记得了!”

“记得什么?”

李钻风一愣,继而说:“我记得乘法口诀,解方程组,做应用题,我要当全年级第一,我不给别人写情书了……”他的声音又快又急,混在海风里,被撕成一丝一缕。

陈灵更是面如死灰,嘴角一下子咬出了血。雨滴变得稠密,风更大了,海浪起伏,退的时候到她的膝盖,涨时又到了胸口,拍打得他们站都站不稳。但陈灵没有后退,抓住李钻风的手臂,指甲都要掐进肉里了。

风浪翻卷,天地一片昏暗,雨滴狂暴地打在脑袋上。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一夜,游轮倾覆,四周都是惊慌的叫声。她被吓蒙了。那个时候也是蒙住的,要不是李钻风拉着她到了栏杆旁,让她扶好,她早已经跟甲板上的人一样被卷进海里了。但她宁愿被卷进去的是自己,死亡只是一瞬间,这些年如蜂虫一样啃噬她、让她无法安睡的愧疚才是真正的折磨。是她的任性害了李钻风一家。她唯一的希望是李钻风快些恢复,但这份希望日渐渺茫。她的怒气被冰冷的海浪和雨水浇灭,浑身凉透,哀声道:“求求你,你记起来好不好……”

李钻风哭嚷着,泣不成声,只是连连摇头。

陈灵心哀如死,叫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错了,你记起来啊,我不是你妈妈,我是紫霞啊……”李钻风想往后退,她死死攥住他的衣服,“如果这是惩罚,我宁愿不记得!让我也被海水淹一回吧!”

潮水涨起,半人高的水墙撞过来,她站立不稳,被卷进冰冷的海水里。她失却了所有力气,松开手,外面风急雨骤,水冷浪啸,她心里却一片宁静。就这样吧,她想。

但一只手抓住了她。格外稳,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她心里一喜,从海水里挣出来,看到了那个抓住自己的人,是汪路——这个本来要陪女儿玩耍的男人,不放心他们,跟过来了。她的喜悦再次浇灭,奋力挣扎,但挣不过汪路的手,被拖到了浅水区。李钻风也吓坏了,快步跟在他们身后。

看着他胆怯又可怜的样子,陈灵突然怒气勃勃,向他扑过去,声音变得凄厉,“你记起来!你不是我的至尊宝吗?你不是要爱我一万年吗?你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风浪暴躁,一道闪电划过,李钻风哇哇大哭。

汪路也冷得发抖,但一言不发,紧紧箍住陈灵。陈灵依旧挣扎、依旧哭喊。李钻风站在一旁,走也不是,靠近又不敢,无助地看着汪路。

“没事了,没事了……”汪路一遍遍道,不知道是对陈灵说,还是对李钻风说。但随着他的声音,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了,海浪也不再汹涌,慢慢退去。

汪路低头看着怀里的陈灵,她似乎累了,低声抽泣,嘴里喃喃着什么。她脸上一片湿润,布满水痕,不知道是海水,还是流下的泪。

7

李钻风越来越聪明——这是罗老师对他的评语。

两年前从泰国回来后,陈灵就给李钻风办了退学手续,请了一名姓罗的家教。罗老师是市里有名的特级教师,许多高端活动上都有他的身影。本来这种家教都很贵,但罗老师听说了李钻风的病情,很感兴趣,折了一多半的价。

不过陈灵刚看到这类评语时,还有点不以为然,一来老师的褒奖本就当不得真,都是给家长看的,她自己的求学之路也是铺满了好评;二来李钻风虽然记忆被清空,生理年龄却仍是三十三岁,比其他小孩聪明本也正常。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个评语的比较对象,并不是那些初中生。

“我带过很多学生,”罗老师说,“其中不乏天才,远超同龄人的天才,所以他们才需要特殊家教,所以我才收费那么贵。但李钻风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陈灵扭头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做题的李钻风,只“哦”了一声。

罗老师见她不以为然,正色道:“我沒有开玩笑,他的知识水平虽然不及我们,但在我看来学习能力远超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你想,他是四年前出的事,现在已经学到了初三的水平。哪怕是天才中的天才,也不可能四岁的时候就初中毕业——而且还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

“可能是他残留的记忆在起作用吧。”陈灵说。

但这句话她自己也难以真的相信。记得李钻风刚出院时,对世界一无所知,连话都不会说,饭也吃不了——前一个月是靠输营养液才活下去的。他的大脑已经完全清空,连在泰国遇到的海难,也想不起半点儿。连他的性格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在家学习后,变得沉默,不爱说话,仿佛真的是一个遭遇青春期困扰的男孩。

他身上唯一跟原来的李钻风相似的,是爱看《大话西游》。

也就是凭着这一点,她才有勇气坚持下去。

“那他很聪明,”陈灵回过神,“总是好事吧。”

罗老师说:“是啊,是好事,也是稀罕事。所以要跟你商量,我想给他定制新的教学方案,不按照高中的填鸭法——反正他也不用去参加高考。”

“那就照您的方法来吧。”

说完,陈灵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这一阵子她确实很累。她还待在原公司,位置比以前高,工作量自然也增加了。加上这两年又太邪门,至元村的晴天闪电过后,全球极端天气频现,天灾肆掠——法国小镇格拉斯被奇怪的浓雾笼罩,雾气散开后,里面一半的人死亡,另一半人昏迷;塔林城①在一个夜晚突然沉入海中;纽约遭受了罕见的地震,伤亡惨重……每一件事都是大新闻,都要出专题。他们便忙得要命。连陈灵这种不肯出差的人,也不得不跑了几趟外地,了解灾情,联系专家分析起因。

而前不久,中国西南部又爆发了一次地震,她刚回来还没休息多久,就又得去一趟四川。高强度的工作已经让她脑袋里的弦越绷越紧。

要不是汪路一直帮衬着,那根弦恐怕早就断了。

她总感觉欠着汪路,但有些东西是没法还的,她也只能沉默。好在汪路也只是默默地帮着,没有要回报——这无疑增加了她的愧疚感。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李钻风快些长大,恢复成年人的智力,再当回她的至尊宝。那她就不会这么累了。

李钻风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希望,飞快地成长着。有时候她白天去上班,晚上再回家时,李钻风都会变得不一样。他的稚气在消散,眼神变得宁和,甚至有些悲悯。

但只要在陈灵面前,他就会恢复孩子气的一面,经常很得意地向她炫耀今天又学了什么。陈灵太累,有时候听着听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便停下,依偎在她身旁。如此几次,他就没再说学习的事情了。

才过半年多,罗老师就向她辞职。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的了,他很聪明,嗯,很聪明……”罗老师将后面这几个字重复了好几遍,神情欣慰又有些恍惚,继而担忧道,“但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接下来……”他摇摇头,有些落魄地离开了这个家。

如果陈灵没有这么身心俱疲,会听出罗老师话里的奇怪之处。但她被工作弄得反应迟钝,罗老师走后几天,两个警察找上门,她才后知后觉地心里一凛,察觉出不对劲。

“别紧张,跟你没关系,”一个警察见她脸色泛白,道,“我们是来问罗老师的事情。”

“他怎么了?”

“被抓了。”另一个警察说。

前一个警察耐心解释道:“利用特级教师的身份,与官商结交,借机宣传一些……很危险的思想,有邪教嫌疑。”

“就是邪教。”

“总之他老跟人说什么人类是外星人制造的,地球也是,现在外星人要把地球收回去,末日要来了,这一阵子的频繁天灾就是征兆……这种言论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警察一边解释一边皱眉,又问陈灵,“他前一阵子在你家做家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也跟你说了那些话吗?借机敛财了吗?”

陈灵摇头。

见跟陈灵聊不出什么,警察又去跟李钻风问话。这时的李钻风已经跟三年前那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完全不同,他个子又长高了些,超过一米九,老实地坐在沙发上,问一句答一句,绝大多数时间都拘谨地沉默着。

“他没有说很奇怪的话,”他回忆着答道,“就是让我读书。”

“读什么书?”

“《忧郁的热带》《枪炮、病菌与钢铁》《妮萨》《我们都是食人族》《象征之林》《西太平洋上的领航者》……”李钻风面无表情,嘴唇翕动着吐出一大串书名。

陈灵在一旁也听愣了。前几本书她大概听说过,后面的就都很生僻了,但听书名应该也是人类学著作。罗老师让他读那么多人类学的书干吗?她皱起眉头。

警察关心的却是另一个点,“你说的这些书,你都看了?”他显然不太相信,因为家里书架上摆着的,只有高中教辅书籍。

“嗯,都看过了。”李钻风说,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电脑,“是电子版。一个U盘能装下的知识,超过一个图书馆。”说完他就往后仰了仰,眼睛微闭,仿佛刚才解释的那句都有点多余。

两个警察仍是一副不信的样子,但也问不出更多的了,便起身离开。

他们走后,陈灵刚要说话,却发现李钻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扭了扭手指。他刚才的拘谨和沉默,在噼啪的指节扭响中完全消失,仿佛换了个人。

“你……”陈灵一愣,但疑心是自己多想了,摇头问道,“那些书,你真的都看了吗?”

“当然啊,”李钻风展齿一笑,“他们不信,你也不信吗?”见陈灵还在犹疑,他上前拉住她的手,说:“我证明给你看!”

仿佛孩子急着向父母展示刚拿到的满分试卷。

这个联想让陈灵心里微痛,等回过神,发现李钻风已经开了电脑,窗口文件夹里,摆着一列列整齐的word文档。刚才李钻风说的书名,在里面都有,且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罗老师让我看的,是这几百本书,但我怕我全说出来,警察会怀疑。”李钻风说。

“怀疑什么?”

“只要是反常的事情,他们都会怀疑。但我还是高估他们了,我只说了几本,就不信。低等人类。”

其实陈灵也不信。

李钻风看出了她的疑惑,表情一黯,过了几秒又抬头笑着说:“我看书很快的,不信你随便说一本书。”

陈灵想了想,说道:“《起风之城》。”这是陈灵很喜欢的一本科幻小说,写得很好,但比较小众,李钻风应该没看过。

果然,李钻风皱皱眉,说:“没看过……我找一下书。”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屏幕上页面跳转,除了正常的网页页面,右下角还出现一个黑框的代码页。本来这本书需要付费阅读,但李钻风敲了几行代码,就顺利进入了网页后台,将整本书下载下来。

“这样……”陈灵提醒道,“这样看盗版书是不对的……”

“哦。”李钻风随后应道,打开《起风之城》的文档,“原来是小说集啊,我看看。”

这本书的确是由十二个中短篇小说组成,陈灵以为他看完至少要花几个小时,便打算去忙点工作。但她刚要离开,又呆住了——只见李钻风熟练地将《起风之城》word文档的缩放比调到40%,屏幕上便一下子显示八个页面,密密麻麻都是文字。李钻风移动鼠标滚轮,那些文字在屏幕上如流水上涌般掠过,他坐得很端正,神情认真。

“你……你是在看吗?”陈灵问。

李钻风点头。

但这也有点儿太夸张了……陈灵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屏幕:上面被文字挤满,八个页面,差不多也有六千多字,而且还在迅速滚动翻页。这样的阅读速度,只有机器人才能办到。她再观察李钻风的表情,发现他虽然盯着文档,偶尔眨眼,但整个过程中瞳孔都静止着,不像正常人阅读时眼球会左右移动——也就是说,他是同时看着八个页面上的所有文字?

“看完了。”李钻风说,“写得很好啊,比绝大多数科幻小说都好。”

“噢——啊?你看完了?”陈灵瞥了眼显示屏下的时间,这才过了不到五分钟。

五分钟看完二十万字?

“那我考一下你吧?”她说。

李钻风垂下眼睑,低声说:“你说吧。”

“《以太》里面,男主角最喜欢什么乐队?”

“金属乐队、U2,还有滚石。”

“《太阳坠落之时》的第二幕,发生在哪里?”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顾铁的名字,来源于作者的另一篇小说,叫什么名字?”

“叫《星空王座》,在《大饥之年》的后记里提到过,我待会儿搜一下,晚饭前也看完了吧。”李钻风说,又抬起眼睛,“我没有骗你,我看书很快,理解也很快。”

陈灵沉浸在震惊里,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失落,说:“可这是怎么办到的……你看书根本没按照顺序来,同时看八页文档,别说情节了,连字句都是断裂的。那上下文、段落、对白,这些是怎么看进去的?”

“这很简单啊。”李钻风关了文档,站起来,又坐回沙发。他有些疲倦,头仰在靠垫上,眼睛闭上了。

“不简单啊,”陈灵追问道,“怎么看进去的?”

“因为所有的文字,就在那里。”

晚上休息时,李钻风早早入睡,陈灵却睁着眼睛,回忆着白天的事情。她听到过很多关于李钻风聪明的评价,从未在意,毕竟他生理年龄三十多岁了,比小孩子强也正常。但今天他展示出来的,是远超常人的阅读和理解能力。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陌生起来。

汪路和老医生都说对了,李钻风再次长大,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全心爱他的男人了。他成了另一个人。

但没关系的……她默默安慰自己,谁都会变的,他就是李钻风,只是变得快了一点儿。没關系,只要他跟自己在一起。

这么想着,她安心了些,闭上眼睛。但睡意还未来,她就突然想起了李钻风说的一句话,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李钻风感觉到被子扰动,咂咂嘴,又翻身睡过去。

借着灯光,陈灵凝视他的侧脸。他睡着时跟以前一样,安静,睫毛微微颤动,不知在做什么梦。但他白天说的那句话,如巨钟一样在陈灵脑海里回荡,手脚都有点儿冰凉。

“低等人类。”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只觉得是小孩学的吐槽,但见识了他的能力,陈灵感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那他的自我定位是什么呢?以及,在他心里,她陈灵是不是也是所谓的“低等人类”?

8

这个念头在陈灵心中缠了一整晚,搅得她睡意混乱,头疼欲裂。第二天上班路上,她开着车,突然转向,开向了市医院。

这几年地震频发,她经常跑医院,往往都是人多得挤满过道,寸步难行。但这座小城还好,目前没有被波及,她很轻易就找到了当年治疗李钻风的老医生。

几年过去了,这间办公室似乎没有变化,茶壶在跳跃的炉火上煮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和水汽一起冒出。

“是你啊。”老医生显然还记得她,点头微笑,“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陈灵犹豫一下,如实说出了李钻风的近况。

老医生听得很认真,不时插嘴问两句,听完后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的话,那我当初的猜想就没有错——他这个罕见病情给他带来了超高智商,是很有价值的特例,说不定会促进脑科学进一步发展。”

“可是,智商太高了,会不会……”陈灵显然没有老医生这种兴奋,皱着眉头,“有什么办法,能限制一个人的智商吗?”

老医生一下明白了她过来的用意,一时愣住了。茶壶的咕噜声延绵不绝,水汽在他们中间袅袅上升。

“有些事情,是我们医生不愿意做的,也做不到。”

“求求您了……”陈灵说,“我不是要让他变笨,只要正常就行……我只想要一个平静安稳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老医生才低头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说:“那你先带他来检查一下吧,如果真的高得离谱,我们再想办法。”

当天下午,陈灵就把李钻风带到了医院。他有些不解,问了好几遍要做什么,陈灵支吾着没回答。

老医生见到李钻风,一贯平静的脸上都有些动容,盯着他,看了许久。李钻风显然不太习惯,皱眉看着陈灵。陈灵扭过头,假装没看见。

“那就去测试吧。”老医生收回目光,说。

几个护士把李钻风带出办公室,他走之前,扭头看了一眼陈灵。那一眼的眼神很复杂,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倦怠。

陈灵愣住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

见她神情恍惚,老医生以为她担心,说道:“你别想太多,只是去做智商测试。其实现在测智商都不用在医院,找个网页做做题就行,但他情况特殊,还是要有人盯着,做比较细致的测试好一些。”

一个小时后,测试结果出来了。老医生看到结果的时候,愣了一下,又问护士道:“没弄错吧?”

“没有,”护士说,“每个结果都如实记下来了。”

“再做一遍。”

很快,新的测试成绩也送到了办公室。老医生脸上的皱纹抖了抖,满是不悦,对陈灵道:“你是来浪费我时间的吗?”

陈灵不明所以,凑近电脑,发现两次的测试成绩是103和105——是普通人的成绩,远远谈不上天才。

“哦……”她也愣住了。

老医生沉着脸,摆摆手,意思不言自明。

直到陈灵走出医院,她都有些蒙——此前李钻风表现出来的绝对远超常人,但智商测试怎么会这么普通,难道……

她看向身旁的李钻风。

斜阳移到医院大楼侧面,金黄的光斜照而下,勾勒出李钻风的脸侧线条。他的表情完全藏在光芒后,陈灵仰着头,只能看到一片刺眼的金芒。夕阳暗淡,李钻风的眼神显露出来,如此冰冷与警觉,与之前在医院的彷徨疑惑截然不同。

这一瞬间,陈灵明白了。

“那个IQ测试的结果,”她说,“是你故意的?”

李钻风俯下身子与她对视,慢慢道:“我只是在自保。”

陈灵一凛,又想起他在应对警察前后的表情变化,不禁心里发冷。她一直以为李钻风还是那个纯良幼稚的孩子,即使有过人的聪明,即使身躯如此巨大——但从什么时候起,他心里开始装了那么多东西?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样陌生?

9

打那以后,陈灵就对李钻风多留了个心眼。

李钻风一直在家,以前他要花钱,只要跟陈灵说,她一般都会给。现在,她每次都得问清楚钱要用在什么地方,如果是要买书或网上课程,她就会迟疑,支支吾吾地不给。刚开始李钻风还会撇撇嘴,一脸不满的样子,到后来他也明白了什么,就不再问她要钱了。

但满箱满箱的书还是在往家里送。

陈灵回家看到快递箱,一愣,说:“谁下的单?”

李钻风蹲在地上,认真把书分类,头都没抬起来,“我买的。”

“你用我的账号了?”陈灵皱眉问。

她也蹲下来,翻了翻地上的书,发现有些是复刻,还贴着绝版标签——总之不便宜。但她想了想,这几天好像没收到扣款信息。

“没有,我有自己的账号。”

“我不是说网购账号,买东西总要……”

李钻风点点头,说:“嗯,我说的也是银行卡,不是网购账号。”

“那你……”

“我挣了钱。”李钻风掏出一张卡,递给她,“买完书还剩了一点儿钱,正好把你的车贷还了。”

陈灵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还剩多少?”

“十七万七千九百五十七块三。”仿佛料到了陈灵接下来要问什么,不等她开口,李钻风便说,“是我挣的,合法手段——买进和卖出而已。挣钱只是一种能力,而且是很好掌握的那种。”

说完,他就抱着书走到书架前,两手同时翻页。书页仿佛树叶翻飞,没几分钟两本书就翻完了,扔在一邊,又拿起另外两本。

看着他坐在落日的书桌前认真汲取这些孤本上的知识,陈灵百感交集。李钻风的变化已经超过她的预期,虽然他还是对自己千依百顺,但这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海面以下,黑暗又庞大,是她完全不了解的东西。

好在李钻风虽然智力过人,却都只用在了读书上面。他开始了大规模阅读,在网上下载了各种各样的文档,论文、小说和绘画,有一次陈灵还见到他在认真看汽车发动机的原理图……那些网上下载不了的资料,他就买书。这一阵子,负责小区配送的快递员都快疯了,每天都要用小推车摞好几箱书送到家门口,走的时候,又要把前一天送过来的书拖走,自行处理——因李钻风买得太多,又看得太快,家里堆不下,只能扔了。

陈灵往往只能从书海间看到李钻风的背影,他被埋在书堆里,认真地看着,汲取古往今来、各门各类的知识,仿佛其他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这样,也挺好吧……陈灵这么想着。

哪怕他跟以前的李钻风截然不同,但只要他在,那他就还是她的至尊宝。

直到不久后,李钻风突然咳出了血,晕倒在书堆里。

陈灵回家看到后,吓坏了,连忙叫了救护车。医生来得很快,过来只看了一眼昏迷的李钻风,就皱眉道:“这多久没休息了?”

陈灵一愣。

这些天她跟踪报道地震原因,身心疲倦,睡得很早。早上醒来时,就看到李钻风已经坐在书堆里或电脑前。她以为他休息过了,现在看来,他是不眠不休地这样持续了……几个月。

好在经过医生检查,只是过度疲劳,在病房里注射血糖液后,安静休息就行。陈灵不敢回家,就在病房里陪着昏迷不醒的李钻风。

第二天李钻风依然在酣睡,似乎要把之前欠下的觉补回来。陈灵依旧不放心,一直等到傍晚,李钻风没醒,却等来了一脸惶急的汪路。

“你怎么……”陈灵迟疑道。

“他们说你在医院,我不放心,过来看看……”汪路说着,看到病床上的李钻风,声音便停了。

陈灵这才想起,自己上不了班,请假时只说了在医院。汪路多半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事。看到他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陈灵不禁更加愧疚,却不知说什么好,只点点头。

汪路也愣了愣,说:“他……没事吧?”

“只是疲劳了,休息一阵儿就好。”

“那你吃了吗?”

陈灵这才想起自己守了一整天,水米未进,腹里空空荡荡。她还没客气,汪路已经看出来了,点了下头,就转身出了病房。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提着几袋饭食,递给陈灵。他自己也是一下班就赶过来,没来得及吃,便坐在陈灵身边,也拿起饭盒。

夹菜,咀嚼。

整个过程,他们都是无声的。

吃完后,汪路把饭盒收拾好,扔到外面。

“谢谢你。”陈灵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一下,还是道,“但你不……”

汪路摆摆手,打断她道:“别说了,我知道。我不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愿意。”刚说完,他扭过头,声音变得诧异,“你醒了?”

陈灵先一愣,随即明白后面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她转过头,果然看到李钻风已经睁开眼睛,正与汪路对视着。

“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陈灵没有留意到那眼神里的冷漠和敌意,问道。

李钻风扭头看她,脸上又恢复烂漫而憔悴的笑容,说:“刚醒……这是医院吗?”还没等回答,又说,“我要回家。”

医生检查过后,确认可以出院,陈灵才去办了手续。但此时天色已晚,她正要打车,一旁待着没走的汪路说道:“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了,”陈灵说,“太麻烦你了。”

“顺路的。”說完,汪路转过身,按开电梯门。

陈灵只得扶着虚弱的李钻风,跟在后面,一路下到停车场。李钻风眼睛闭着,斜倚着她,虽然身材高大,但还是顺利进了汪路的车。

李钻风坐进车后座,身子歪倒,似眠未眠的样子。

陈灵一路扶他,累得微微气喘,没急着进车里,而是背靠车门休息。汪路也没有进去,陪她站着,但没有说话。车库的冷光在汽车外壳上流转,在他们脸上凝结,像是一层霜。

“你……”汪路说。

陈灵垂下头,没有看他的眼睛。

于是沉默继续着。休息够了,陈灵才拉开后座车门,准备进去。

“你坐前面吧,”汪路见李钻风斜睡着,三个后座全占了,道,“让他休息一会儿。”

陈灵坐到了前排。

后排躺着自己的男友,旁边坐着自己的追求者,这个场景怎么说都有点儿尴尬。但汪路是个识趣的男人,全程沉默,车也开得很慢,似乎怕打扰后排休息的李钻风。

车子就这么缓慢穿过黑暗幽静的街道,穿过各种色彩的灯,穿过无数行色匆匆又面无表情的人流。

陈灵头靠着玻璃,睡着了。

“到了。”汪路小声叫醒她。

她连忙道谢,到后排把熟睡的李钻风叫醒,扶着他下了车。确认没有问题后,汪路点点头,驾车离开。陈灵扶李钻风往前走,扭头看了车的背影一眼,看着它滑入夜色,突然想起——整个回来的过程中,汪路只说了“到了”两个字。

“他走了。”耳旁有人道。

“嗯……嗯?”陈灵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李钻风在说话,回头看他,发现他也看着车的背影,嘴角勾着冷笑。

刚才的憔悴和困倦早已消失。

“你……没事了?”陈灵问。

李钻风收回目光,脸上又变得一派亲昵无邪,点头说:“休息够了就好了。我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他们一起走向屋子。但李钻风刚才那冷漠残忍的笑意一直刻在陈灵心里,让她有些不安,又扭头看了一眼小区外的街道,然而夜色如幕,她已经找不到汪路的车了。

但愿是自己的错觉吧,她暗暗想着。

第二天,她正要去上班,李钻风叫住了她。

“你为什么还要工作呢?”李钻风说,“我能挣钱,可以养活我们一辈子。”

陈灵当然知道这一点。她见过李钻风是怎么挣钱的——在网上浏览各种各样的新闻,大多与频发的地震有关,速度极快,页面刚刷新就关闭,看得差不多了,他就将钱投进股市。几进几出,挣的钱就超过了她大半年的工资。有一次她发现除了股票,李钻风还买电子货币,投了不少。后来听说电子货币崩盘,她心里一惊,打电话回家,得到的却是轻描淡写的回复:“早就料到,昨天已经全卖出去了。”他就是这么从细枝末节的线索和看似无关的新闻中,摸索出了财富的流向,并将之引向自己。

她也想过既然无须为钱奔波,可以辞了工作,但又想到如果整天待在家里,跟这样的李钻风相处,总有点儿瘆得慌。他还依赖自己,但已经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一个……神。

这个联想让她心里一悸。

“工作也不全是为了钱。”她敷衍解释道,“我也有些想做的事情。”

李钻风撇撇嘴,便转身去翻书了。

陈灵来到公司,照例处理工作,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抬头望了一圈才恍然。她问隔壁工位上的同事,“汪经理今天没来上班?”

“你不知道吗?”同事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过了会儿才说,“他出车祸了。”

下午回家,陈灵推开门,直视着书堆里的李钻风。李钻风还是在看书,但已经节制了许多,看一会儿就揉揉眼睛。

陈灵慢慢走到他身边。

“怎么了?”李鉆风看到阴影覆盖在书页上,才抬起头,冲她笑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今天没上班。”

“嗯。”李钻风点点头。

“因为我的同事出了车祸。”

“挺遗憾的。”

陈灵直视着他,“就是昨天送我们回来的同事,汪路。”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

“他昨晚开车回家,路上发动机故障,撞到了对面的车。幸好速度不快,现在在医院,抢救过来了。”

李钻风耸了下肩,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不是你做的?”

“是呀。”

这次轮到陈灵怔住了。今天上午,她听说汪路出事后,立刻赶到了医院,汪路还在急救,一旁有警察询问医生情况。她隔着玻璃看向手术房,但焦急也没用,就走到了警察旁边。听了几句,她大致听出汪路是昨晚开车回家时,汽车突发故障,撞到了对面的车。至于故障的原因,警察也很费解——发动机突然熄火,刹车同时失灵。她当时没想太多,等到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告诉他们汪路脱离了生命危险,她才松了口气。

这口气一松,无数画面就像纷飞的书页,在她脑海里交替划过。

——不久前李钻风看的那本发动机原理图。

——李钻风与汪路对视的冰冷眼神。

——李钻风一进车里,就斜倒着,而她和汪路站在车外,看不到他在里面的动作。

所以她确定汪路没大碍后,立刻赶回家,想与李钻风对峙。但没想到,他没有任何迟疑地承认了,仿佛这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愣怔过后,陈灵的怒气才升腾上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钻风低下头,“他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所以你就要害死他吗?”

李钻风想说什么,但只张张嘴,随即点了点头。

陈灵手都气得抖了起来,说:“你知不知道这样是犯法的?”

“知道,但法律只是人类对自身和他人行为过于谨慎的约束,没有法律,人类会进步得更快。”

“但如果你害死了一个人,心里不会愧疚吗?”

李钻风皱了皱眉,说:“愧疚?那更是人类感情的冗余,完全没有必要存在。”说完,他直视陈灵的眼睛,“所以你会报警抓我吗?”

陈灵后退一步,身子有些失去支撑。这已经是她全然陌生的李钻风了,智商高绝,掌握人类所有知识,蔑视法理。

“神”这个字眼再次在她脑袋里闪过。她心里一凉,随即猛咬牙——她想要的只是至尊宝,不是神;如果神出现了,那就……就弑神吧。

“从今天起,你不准出门,不准看书,不准上网!”

李钻风以为听错了,问道:“什么?”

陈灵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那我干什么呢?”

陈灵冷冷道:“就待着,什么都不许干!”

为了监督李钻风,陈灵索性请了长假,陪李钻风待在家里。家里大门紧锁,书籍全部扔了,网络也给掐断,手机关机,两人坐在沙发上,往往沉默很长时间。

以李钻风的身形和智力,要摆脱这种束缚当然很简单,但这次陈灵动了真格。他可以无视法律与道德,不在意所有“低等人类”的看法,但他无法面对陈灵难过的神情。

所以尽管“无聊”对他来说是最大的煎熬,但还是在尽力忍着。

他们整天待在家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新闻里依然充斥着各种天气异象,仿佛世界濒临瓦解。这些看久了令人压抑,后来,陈灵便找出电影资源。

他们再次看起了《大话西游》,一遍一遍地放。

李钻风对信息的提取能力早已超过了电影能表达的极限,《大话西游》又是看过无数遍的,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安静地坐下来。仿佛他那一直高速转动的大脑也终于倦怠,不再饥渴地汲取知识,隐于尘嚣,归于寂静。

后来陈灵回忆往昔,会有些难过地想:这大概是她跟李钻风相处得最安静、最舒服的时刻了。

直到他们的门被人敲响。

10

“罗老师?”陈灵看着门外的人,诧异道。

门外站着的,正是之前给李钻风做家教的特级教师罗老师。但他不是……

“我被放出来了。”罗老师看出了她的疑惑,苦笑道,“因为事实证明,我的说法没错。”

“什么说法?”陈灵一愣。

罗老师说:“看来你在家里待得太久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说着朝里看了一眼,“他在家吗?”

陈灵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世界需要他的时候到了。”

陈灵一头雾水,但还是把罗老师请进了屋。看到罗老师,李钻风站起来,却没像以前那样对他礼貌问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罗老师也盯着他,眼角微微抽动,像是盯着一件珍宝。他看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开口对李钻风说话,而是转身对陈灵道:“你打开电视吧。”

电视打开后的第一个频道就是新闻台。半分钟后,陈灵就知道,她闭门隐居的这段时间,世界真的变了。

三天前,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再次出现了天气异象。这一次比以往更加诡谲,明明太阳高照,大雪却直接从空气里结晶飘落,落到海面上后,刚刚还波浪起伏的波罗的海迅速结冰——从海面到海底,整个大海都被冻成了冰块,体积因而增大,冰块高出地面几十米。城里也被波及,一切能凝固的液体都冻结了,水管迸裂,泳池成块,还有人没来得及爬出来,活生生冻在了冰块里。当人们惊惶地跑到街上,高出海面的冰山突然居中裂开,在裂出的通道里,走出了一个外星人。

关于外星人的相貌,每个看到的人的说法都不同。有人说看到的是一条上半截长满触手、下半截则是四条粗壮的腿的生物,仿佛章鱼和大象的结合体;有人说它明明没有实体,只是一个光团,在空气中移动;还有人信誓旦旦说,外星人是类似机甲盒子的造型,六个面都长了脸……即使電视台拍到了它,它在屏幕上的样子,也是每个人之前认定的模样。

此时陈灵看到新闻画面,外星人是一团模糊的光晕,里面隐隐有个端坐的白色人影,却始终看不清。

“我看到的是浑身冒火的恶犬,”一旁的罗老师及时解释道,“每个人都不一样,不管是在现场,还是在视频里。”

但与外星人诡谲的外形相比,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目的。

“人类真是个令人失望的物种。”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落到耳里都是人们最熟悉的语言,有些人甚至听到的是方言,“我给了你们两百万年,这段时间里,科奇拉尔那星人已经走进太空,发现了联盟;02878763星人完成了自身改造,适应所有极端环境;xxx星人领悟宇宙奥义,精神达到一统,整个种族不分彼此……只有你们,还留在如此野蛮、落后又贫瘠的阶段。”

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他的本体笔直地穿过人群。尽管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听得清,但人群回过神后,忘了芬兰人天生的隔阂羞涩,蜂拥着追上去。

外星人随后列举了人类的种种劣迹,诸如屠杀、战争和疾病,还有人类在科技树上的懒惰。等它走到城市另一边的海边时,这种带着愤怒和不甘的控诉才停下来。

它站在冰墙前,缓缓转身,扫视着跟过来的人群。

“你们,让我的打赌输掉了。”

人们一愣,随即喧嚣四起。但每个人的声音混在一起,都压不住外星人接下来的一句话,“我为我的失误付出了代价,接下来,到了你们为你们的懒惰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这句话犹如山呼海啸,在整个城市、整个人类世界回荡。外星人身后的冰墙瓦解成粉,城里所有冻结的冰块也爆炸开,为他的愤怒做出了最好的注解。

随后发生的事情就没有新闻画面了。据说是各国领导紧急协商,与外星人沟通,向他展示人类文明的种种闪光之处,艺术、文学、物理学的最新进展……但传出来的消息是,外星人都嗤之以鼻。当然,小道消息也说,有激进组织打算刺杀他,一劳永逸,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陈灵拿起手机,刷到了最新进展:外星人对人类整体的文明并不满意,但提出可以见见最聪明的个体;如果还不满意,将毁灭整个人类。

看完后,陈灵有些恍惚,抬起头又问:“这些是真的吗?”

罗老师点点头。

陈灵的恍惚消失了。她笑了笑,随即感到的是,荒诞和不真实。这真是……一个三流科幻小说都不屑于写的桥段,就这么在现实里发生了。一直以来困扰人类的天气异象,都是为外星人的出现而做铺垫,而整个辉煌的人类文明存亡,竟在外星人个体的一念之间。

“所以现在各国都在挑选,优先从科学家群体里找,但社会人士也可以报名。”罗老师在一旁道,“本来当代公认最聪明的人是霍金,但他前几年去世了——即使他在,恐怕也不如李钻风聪明。”

陈灵下意识地摇头,“这怎么可能?”

“我没有夸张,我见过很多人,我也见过霍金本人,”罗老师一本正经道,“我深信我的判断没有错。李钻风的学习能力和头脑运算能力已经跟普通人类不是一个层次了。所以我来,是希望他去参加评选,拯救整个人类。”

陈灵看了李钻风一眼——他依然面无表情,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她想了想,问:“如果去了,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陈灵有些气急。

“外星人的来历和目的,对我们来说都是未知,他说的赌约,也不知道具体内容。这确实很惭愧,他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如果人类选出了最聪明的个体,送到他面前,能不能说服他,之后会怎么样,能不能安全回来,这些我确实不能保证——但李钻风确实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陈灵说:“但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说完,她就露出了送客之意。罗老师也没有赖着不走,深深看了一眼李钻风,便低头出了门。临走前,他又对陈灵道:“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他——他出现的意义已经远超过个体的层面,是人类整体的幸运。你把他藏在你的生活里,不是浪费,是犯罪啊!”

陈灵面色微变,但随即恢复了冷漠,关上了门。

罗老师走后,陈灵转身回到屋里。李钻风还站在电视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上的外星人,天色已经晚了,一片幽暗。他的脸被屏幕的光勾勒着,左边脸颊光怪陆离,右边沉在阴影里。

“啪”,屏幕熄灭。陈灵握着遥控器走过来,说:“别看了。”

李钻风点点头,又坐回沙发。

接下来他们把下半部《大话西游》看完了,但整个过程中,陈灵都心不在焉的,总觉得这间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她再扭头看李钻风——他倒是一切如常,专心致志地看着电影。

“对了,”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你刚才看电视里的外星人,是什么样子?”

“我。”

“啊?”陈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是说,我看到的外星人的形象,”李钻风转过头,与她对视,说,“是我自己。”

11

这座小城有一种奇怪的能力——不管世界怎么变化,它始终被浓重的烟火气息包围,街道里不见末日前的慌乱,依然是叫卖、吆喝和无处不在的汽车鸣笛声。陈灵在街上转了一圈,都有些疑心外星人要毁灭地球的消息是不是虚构的。

但回到家,打开电视,就会知道末日的阴霾依然笼罩。

“最聪明个体”的选拔在各国进行得如火如荼。无数科研精英被推到台前,供政府审核,由于国情不同,审核条件也千差万别。最终,有四个国家选出了代表,与外星人谈判。

德国选出的是杰出的工程师;中国选出的是中科院院士;美国公投出的最聪明人,是本届总统;英国派出的,是一名籍籍无名的精神病人,该病人平时沉默怯弱,发病时却一直念叨意义不明的话语——英国人认为,这些话里包含着能说服外星人的哲理。

这四个“聪明个体”乘坐一架飞机,飞到了太平洋上空。飞机头顶,空间裂开,露出逐级而下的台阶,供他们落脚。

随后,外星人开始提问。

“人类文明到达最终归宿的标志是什么?”

德国工程师回道:“利用A.I.,进化为机械文明。”

中国科学家答道:“进入星辰大海。”

美国总统答道:“每个人都能享受真正公平的就业和税收。”

英国精神病人笑嘻嘻地说:“脱离身体形态,思想充斥宇宙。”

短暂的停顿过后,德国工程师脚下的台阶骤然消失,他惨叫着摔落云层。其余人踏上台阶一步。随后,外星人又问:“人类文明到达最终归宿的阻碍是什么?”

中国科学家略一思索,答道:“傲慢。”

美国总统直接说:“歧视。”

英国精神病人依旧笑嘻嘻的,说:“婆媳矛盾。”

這一次,几人脚下的台阶都没消失,科学家和总统松了口气,精神病人摇头晃脑。他们同时踏上一步。

接下来,外星人不断发问,几人或快或慢地回答。爬到第七阶时,外星人问道:“人类发明的最伟大的游戏是什么?”科学家回答:“战争。”精神病人回答:“《塞尔达传说:旷野之息》。”而总统犹豫一下,回答:“政治。”刚说完,总统就被抛下云霄。

到十五阶时,科学家回答错误,脚下台阶消失;到第四十七阶时,外星人问:“人类的本质是什么?”精神病人立刻答道:“人类的本质是什么?”外星人良久地看着他,然后摇摇头,台阶缓慢消失。

“如果这四个人是你们最聪明的个体,”外星人的声音响彻天际,也从每一台收看直播的电视里传出来,“那我的失望已经无以复加。”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在他闭眼的这几分钟里,哥斯达黎加、维尔纽斯、昆明三座城市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掩埋,无人幸存。

这一幕震惊了世人。虽然屏幕上看到的是一片雪白,但纯净如纸的画面里,透着真正的愤怒。外星人的威胁并非空穴来风。

但在各国领导的恳请下,外星人答应再给人类一次机会,选出真正代表整个人类智力巅峰的个体。

看到这个结果时,陈灵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罗老师的脸。她转头看着李钻风。李钻风也看着她, 犹豫一下, 说: “我可以……”

陈灵想起那四个堕入云霄、摔成肉泥的“聪明人”,下意识地摇头,说:“不行!”

“哦。”李钻风闷闷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我能拯救世界呀。”

“这个世界不需要你拯救,”陈灵闭上眼睛,“你要陪在我身边。”

然而,就算他们安守一隅,家里也毕竟不是水帘洞,总会有人来找到他们。不久后,罗老师再次敲开了他家里的门,但这次不同的是,他背后还站着六个黑衣服的男人。

“这是什么意思?”陈灵诧异地问。

“我从教多年,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天才的浪费。”罗老师说,“既然你不愿意让他发挥真正的作用,那我们只能硬来了。”

陈灵冷笑一声,说:“你想用强吗?我会报警的。”

罗老师看着她,眼睛里神色复杂。“你报警吧。”他说,“然后你就会知道你面临的处境。”

陈灵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李钻风,发现李钻风的表情居然跟罗老师一模一样,眼神里交织着各种感情,最后融汇成深深的悲悯哀伤。她不明所以,还是掏出手机报了警,罗老师和他身后的男人们没有阻止她。

但她刚拨通,罗老师身后一个高大男人的身上也响起了铃声。他接通电话,低声说道:“现在明白了吧。”

这六个字,也从陈灵的手机听筒里传出来。

“他不只是你的男朋友、你的未婚夫,他是整个国家整个人类的财产。”罗老师顿了顿,似乎不愿再解释,“让他跟我们走吧,别弄得太难看。”

说完,几个男人走上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后退一步,有些慌乱地看着李钻风。李钻风扶住她的肩膀,低声说:“他们有很强大的势力,有坚定的意志,他们要把我从你身边夺走。”他再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流动,“我不想离开你。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反抗,但代价很高,高到我无法预测……”

陈灵扭头与他对视,这才明白,在罗老师带着面目冷峻的男人们来敲门时,他就看清了整个形势,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整个世界的压力。但他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一直等着她做出决定。

“所以,要反抗吗?”他再次低声问。

陈灵点点头。

“好。”

话音刚起,李钻风已跨步移到了罗老师右边,右手重重地砍在他脖颈上。罗老师向左倒地,挡在左边三个男人前面;李钻风原地转身,手肘扬起,击中身边一个男人的太阳穴。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怒喝惊叫皆有。李钻风面无表情,欺身靠近离得最近的黑衣男,先是提膝,黑衣男因下体剧痛而弯腰的时候,他再双手合拍在黑衣男的耳朵后侧。黑衣男倒地。剩下四个男人惊恐后退,同时掏出了枪,但最右边一个刚掏出来,手便被李钻风扭住,枪落下,被李钻风接住。李钻风拉开保险,来不及瞄准了,他就近开枪击中男人膝盖,再以男人的腋下为掩护,砰砰砰砰砰砰连射六枪。前三枪打在最后三个男人的枪上,三柄枪全部飞出,后三枪则击中了三个人的膝盖,三个男人捂腿倒地。

这些事情从开始到结束,不到五秒钟。

陈灵一晃神,刚才还把屋门堵得严严实实的黑衣男人们,就全都倒下了。

“你……”

“嗯?”李钻风把枪插进裤袋,逐一击打黑衣男人们的颈动脉。每一记手刀过后,都有一个人昏迷。

“你、你学过格斗吗?”

李钻风摇头,“没学过。”见陈灵有些惊吓的样子,皱眉解释道,“并不难,只需要计算, 把最合适的力施加在最合适的地方——本来可以更快的,但我想你肯定不愿意杀人。”

他们离开的时候,罗老师挣扎着爬起来,但脑袋剧痛,想说的话全变成了呻吟。“你们……”他努力抬起身子,“你们不能走啊……这世界都要毁了,你们能去哪里?”

李钻风蹲下来,近距离盯着他。罗老师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领,他皱了皱眉,抓起一旁的厚底杯,砸在罗老师额头。罗老师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走吧。”李钻风站起来,“这里肯定待不下去了。他们的人也不止这点儿。”见陈灵还愣着,又道,“既然选择反抗,就没有退路了,我们只能逃亡。”

但逃到哪里去呢?陈灵心里想。

想归想,他们还是来到了停车场。陈灵刚要掏车钥匙,却被李钻风拦住了。“你的车肯定是它们的目标。”他低声说着,走到一辆白色旧车旁,用枪击碎玻璃,探身进去。

十几秒后,车门打开,他坐上了驾驶座。

“走吧。”

看樣子,李钻风是要自己开车。但他什么时候学的驾驶呢?陈灵已经不想问了,默默坐上副驾驶。

车在街上穿行。开了一会儿,陈灵突然发现李钻风既不是去机场,也不是去车站,便问:“你去哪里?”

李钻风转头看了她一眼,又正视前方,淡淡道:“机场和车站肯定有埋伏,我们去找汪路。”

“啊?”

“他是唯一肯帮你的人。”

“但你不是……”陈灵想起前一阵他还设计陷害汪路的事情,又想到汪路一直暗恋自己,自己现在却带着男朋友去向他求助,便下意识摇头,“这样不太合适吧?”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那是没必要的。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我们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你让我动手的时候,就要想到这一点。”

陈灵便没再说话了。

如李钻风所料,汪路看到狼狈的他们,没问什么就让他们进屋了。屋子不小,装修很简单,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九岁的汪乐仪正在吃晚饭,看到李钻风进来,立刻放下筷子跑过来,脆生生地说:“你来啦!”

陈灵这才想起,两年前他们去泰国,李钻风和汪乐仪在机场一起踢过格子。但汪乐仪从七岁到九岁,依然是小孩心性,李钻风却飞速长成了现在“神”的样子。

“是啊,我来找你玩啊。”李钻风出乎意料地和善起来,蹲下来摸摸小女孩的头。

“那我们去外面踢格子吧!”

李钻风点点头。

陈灵还想阻止,一转眼,李钻风已经带着汪乐仪出了门。她是担心外面不安全,但又想,李钻风肯定比她思考得缜密,自己不用多心。但这下只剩她和汪路在家,又难免有些尴尬。

好在汪路什么都没说,只起身去给她倒茶。

她左右看看,发现客厅里挂着很多汪路和汪乐仪的照片,从汪乐仪还是婴孩,到现在长得亭亭玉立。

“你们一直一起生活吗?”陈灵打破了沉默。

“是啊,她妈妈难产去世后,一直是我在带。”汪路站在相册前,凝神看着,“九年就像一瞬间,过得好快。”

“也很辛苦吧。”

汪路低下头笑了笑,“带孩子肯定有很多艰辛的地方。”

陈灵想起李钻风出事后的那些年,自己也是咬着牙熬过来的,心有戚戚地点头。

“但有时候又想,这个过程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孩子,有一部分也是为了自己。”他转过身,“如果没有乐怡,这些年我也撑不过来。为人父母就是这样的,既是奉献,又是自私的,也很难说是孩子更需要我,还是我更需要孩子。”

陈灵一怔。这几年生活的画面像幻灯片一样在她脑海里一幕幕划过。是啊,她总是以为自己是在赎罪,是牺牲者,但如果没有李钻风,自己也是熬不下去的。

汪路没留意到她的神色,把茶递给了她。

陈灵怔怔地接过茶杯。

“不过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汪路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再自私也不能把她一直留在身边——也留不住。”

陈灵手一软,杯子掉在地板上。水渍和茶叶流了一地。

“怎么了?”汪路吓一跳。

“没什么……对不起……我去看看李钻风。”陈灵心不在焉地道着歉,往门外走去。她跌跌撞撞地下了电梯,来到小区花园,李钻风和汪乐仪就在不远处踢着格子。

斜阳被高楼切割,扑下来棱角分明的影子。他们是在阳光下画的格子线,踢格子的时候,身上总笼罩着淡淡的光辉。陈灵则站在阴影里,有风,身上还有些凉。

陈灵向他们走过去,但走到高楼影子的边缘,又站住了。

在她的视线里,李钻风高大的身子跳来跳去,脸上却一直没有表情。他真的跟那个在电影院里追自己的男生不一样了。这是两个无法重合的形象。她希望他再长大,成为自己的男朋友,但现在,他成了她的孩子。

汪路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她迈起步子,又停下了。影子缓缓移动,她站着不动,却在阴影里越来越深。过了很久,她转身,离开了这个小区。

在三条街之外,陈灵看到了正到处搜寻的黑衣男子。她深吸一口气,迎面走了过去。

12

没有李钻风在身边的日子,陈灵颇有些不适应。她没去上班,天天守在电视机前,追着选拔天才的进程。在众多竞争者中,她看到了李钻风的身影——李钻风被带走后,参加了这次选拔。

这次选拔完全由人民做主。每个人都有投票权,选拔全程有电视直播。由于海选没有限制,这次参与的人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次选拔,凡认为自己有一技之长的,都报了名——其所长从天文到地理再到生物学,无所不包,职业从导演到保安再到民工,无一落下。

但在近亿人中,李钻风还是很快脱颖而出。在一对一或一对多的知识对抗环节,他永远冷着一张脸,然后在听完题目后的一秒内开始陈述答案。无论哪种学科,无论艰深还是浅薄,他都答得上来。事实上,由于他回答得过快过准,观众们都开始质疑他是不是作弊了,还专门为李钻风设置了随机提问环节。当然,李钻风用冷峻的脸和平静的语气,让他们的疑虑转化为惊叹。

很快,李钻风通过了一层层选拔,成为中国区最聪明的人。随后他被送往联合国,跟其他国家最聪明的人待在一起。一天后,其他人全部退出。

最后去见外星人的,只有李钻风。

但李钻风刚走出会议室,他面前的空气就开始变形,涌现了许多奇诡的颜色,汇聚成外星人的形象。说明不只是人类在关注这场声势浩大的选举,外星人也留意着。它停在李钻风身前,仔细打量他,李钻风则冷冷地对视着。

陈灵在电视前看到了这一幕,突然想起李钻风说过,他看到的外星人形象,是他自己。那么,此时他是不是像站在镜子前,与自己对视?

“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外星人说,“来吧,让我看一下人类进化的巅峰。”

李钻风点了点头,又摇头道:“但不是在这里。”

“你想去哪里?”

“你最初来到地球的地方。”

“也好,我希望最初和最终,都在那里。”

有关整个世界存亡的最终考验,没有像前一次那样在海上进行,而是挪到了戈壁滩——位于中国新疆一个叫至元村的地方,晴天闪电最先出现之地。

外星人刚接受这个条件,身影立刻溃散,下一刻便出现在至元村的荒漠上空,安静地飘浮着。李钻风则由专机护送,一路横跨大陆海洋,在将近十个小时后,也来到了戈壁滩。

而这十个小时里,国内的媒体早已做好准备,几十架无人机围着外星人旋转,没有丝毫拍摄死角。地面也汇聚了众多来看热闹的人,脑袋挤在一起,像是黄沙成海,上面长了一大丛漆黑海藻。海藻还有越长越大的趋势。

人们仰着头,人们围在电视机前,人们祈祷或诅咒。所有人都在等着李钻风直面外星人的时刻。

对陈灵来说,这份等待更加煎熬。这些天她一直待家里,守着电视,看李钻风在一轮轮选拔中脱颖而出。当电视里的李钻风休息时,她又会打开回放,重看几遍他的表现。只有这样,她才会心安。因此这么多天来,她都睡得很少,眼里布满血丝,脚边全是速食盒的包装袋。她全身心都在电视屏幕上,连手机一直振动都没有留意到。

等到李钻风上了飞机飞往新疆时,她的身体已接近极限。但她依然看着空中网络传过来的直播。在临近最终考验时,他依旧冷静如前,端坐在有着豪华内饰的客舱沙发上,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整个直播,他都是这样一副表情。画面里只有他的脸,与电视前的陈灵对视着。她这样长久看着屏幕,脑袋里掠过无数往事……

直到敲门声响起。

她以为是罗老师又来了,便坐着没理会,任由敲门声一声声响着。一分钟后,敲门声停了,寂静持续了一分钟,她的手机又振动起来。她拿起来一看,发现上面有几十个未接来电,都是汪路打来的——最早的是几天前,最近的是刚才。

她拨了回去,铃声自门外响起。她一愣,便走过去,打开门。

汪路在门外站着,握着手机,头上缠着纱布。

看到她,汪路也愣住了,说:“你气色怎么这么差?”

陈灵转身坐回沙发,呆滞地看着电视。汪路艰难地在速食包装间寻找落脚处,走了进来,又叫了陈灵一声,见她没反应,便小心地将手搭在她额头上。

只碰了一下,他就皱起眉头,“你发高烧了!走,我们去医院!”

陈灵这才意识到,自己眼前早已出现了无数黑点和光圈。电视里李钻风的脸都变得模糊了。但当汪路来拉她时,她还是一把推开,说:“马上就到……他要面对外星人了,我帮不了他,但我要看着……”

“你这样根本撑不到那时候!”汪路的声音有些急,“你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要是平安回来,你却撑不住了,那你这几年就太不值了!”

但陈灵咬着牙,汪路怎么劝都不动摇。汪路叹息一声,只得下去买药,冲好了给她服下,在她喝完药又继续盯着的时候,他找出扫把,开始打扫屋子,把垃圾清掉,拖了地,打开窗子,让空气涌进来。

汪路前后忙碌着,在陈灵眼里,他的身影很淡、很模糊,像是虚影一样在视野边缘进进出出。她睁大眼睛,抗拒着体内的睡意,但脑子越来越昏沉。喝下药后,睡意更明显了,像是海潮一样在她身体里起伏涌动,每一次潮水拍打,她的眼睛都沉重一分。到最后,上眼皮成了磁,下眼皮成了铁,拼命地想合上,而她则拼命地撑着。

终于,电视里的画面有了变化,飞机缓缓降落,李钻风下飞机后被接上了车,开往至元村。直播画面由跟随在车后的无人机拍摄,因此,陈灵只能看到一行车队在荒漠里穿行,掀起的黄沙遮住车窗里的李钻风。

沿路有无人数围观。有些人甚至驱车跟随,有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李钻风大声喊著什么。尽管喊声被风沙和引擎轰鸣撕得粉碎,陈灵还是能从那些狂热的表情上看出来,他们把李钻风当作英雄、当作救世主。

她心里一阵苦涩——李钻风明明是她的至尊宝,现在却成了其他人的孙悟空。

很快,李钻风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处立在戈壁滩上的小镇,人烟稀少,一边是废旧的老房子,一边是新建的特色旅游区。镇子尽头还有一面残破的墙壁,写满了标语。

李钻风下了车,走向墙壁。他周围汇聚了无数人,跟着他移动,但靠近墙壁时,另一堵无形的墙出现了,人们和无人机被挡住,只有李钻风能穿过凝成实质的空气,慢吞吞地爬上标语墙。

正是下午已过,傍晚未到,一轮太阳斜在天边,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起风了,他头发凌乱,衣服猎猎抖动。他没有看身后的人群,在墙壁边缘站了一会儿,突然往前一步。

人们发出惊呼,正以为他要摔下去时,他的脚却结结实实踩在了空气上。他再踏一步,踩得更高,仿佛走在透明的台阶上。

这一幕很熟悉,人们抬起头,果然,外星人的身影出现了。

他俯视李钻风。李钻风却低着头,一步步踩上去,走到离地近百米的高空时,才停下来。

由于无人机不能靠近,直播画面只是远景,陈灵只能看到李钻风孤零零地站在高空,风想必更大了,他的衣服和头发都在向后掠起,似乎随时会摔下来。

汪路也停下忙碌的身影,站在她身边,紧张地看着电视。

画面中,李钻风直视外星人,外星人的身体却渐渐庞大,遮住斜阳,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了李钻风。“你,”他雄浑的声音再次响起,“准备好了吗?”

所有人都盯着李钻风。无人机的摄像头被调到最大精度,对准李钻风的脸。这一刻,全球所有人都看着他,如果视线有温度,那他的脸一定成了太阳。

顿了顿,他点点头。

下一瞬,外星人的身体像开始无限扩大,有形而无质,像是烟雾弹骤然炸开,斜阳的光辉立刻暗淡。而这一瞬间,陈灵也看清了外星人在她眼中的样子——笼罩在外星人身上的光晕膨胀后,里面端坐的白色人影也变得清晰,竟神似莲座上的观音大士,手托宝瓶,法相庄严。

观音大士……陈灵脑子里突然掠过《大话西游》里的一幕——至尊宝死后,在水帘洞里皈依醒悟,提点他的人,正是观音。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起,她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诡云低压,群魔乱舞,陈灵身穿婚袍,安坐于无数狰狞妖物间。处处挂着红灯,鬼影乱舞,魔王抓着她的头发,流涎而笑,“拜过祖师爷,喝过合亲酒,你就是我的人了!”

广场上,群妖狂啸,火焰高涨。阴云压得极低,也极暗,仿佛末日将至。

陈灵眼角划泪,无助地垂下头。

云层上响起了隆隆轰鸣,仿佛战车碾过。她抬起头,眼睛睁大,犹有泪光闪烁。云开始变色,由灰暗迅速成为七彩,并卷起旋涡。旋涡的最下端,一个闪着金光的人影缓缓降落。是李钻风。他以天神的姿态出现,大笑着冲入满地的妖魔鬼怪中。

妖怪惨叫奔逃,魔王狂吼,也被打得落花流水。

陈灵笑了,抹掉眼角泪痕,跑到他身边,眼泪又迸出来了。“至尊宝,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但他的眼神里,却满是陌生。

“姑娘,你认错人了。”

陈灵从梦里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满头大汗,大口喘气。她睁眼环顾,发现四周墙壁雪白,床旁还有一排医疗仪器。这里是医院。

她怔了怔,觉得哪里不对,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汪路走了进来。她突然想起李钻风,一个激灵,不顾身上还插着输液管,挣扎着爬起来。

汪路连忙拦住她,说:“你要做什么?”

“李钻风……他还在回答外星人的问题,我要看……”

汪路看着她,“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吗?”

陈灵迟疑了一下,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外面的高楼都亮起灯火,如同发光的蜂巢。车流声透窗传来。

“我直接昏到晚上了?”她喃喃道。

“你昏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汪路指了指输液管,“所以才要给你输液。”

“那李钻风……”

“他赢了。”

这三个字说出来,陈灵就像是抽去了一直钉在骨头里的刺,松倒在床头。是啊,外面的城市依旧喧嚣,世界并未毁灭,一切都在暗示着李钻风最后说服了外星人。

“那他回来了吗?”她问,“过了三天,应该能到家了吧。”

汪路扭过头,再转回来,笑了笑道:“你先调养好身体。”

“怎么了?”见他表情不对,陈灵心里再次掠过一丝不祥,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外星人伤害他了吗?”

汪路坐在床边椅子上,给她把被子掖好,才慢慢吐出三个字,道:“他走了。”

“很好,虽然人类的整体文明不值一哂,但居然有个体达到甚至超过了联盟标准智力。”在回放视频画面里,外星人缓缓地在李钻风周围漂浮,打量着他,语气也不再愤怒,“那我的打赌虽不致全胜,至少也是平局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云端之上的李钻风,脸色还是冷峻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你回去吧。”

外星人说完,一条向下的透明台阶出现在李钻风脚下,逐级延伸至地面。

但李钻风没有动。

外星人有些诧异,又说了一遍:“你可以回去了。你放心,人类文明依然可以延存。”

“我知道。”李钻风停顿了一下——由于镜头太远,他的声音很小,但电视台根据他的口型配出了字幕,“但那跟我没有关系。”

外星人停止了旋转的身体,飘到他跟前。风更大了,他的光暈似乎要被吹散,云朵也被撕成碎片,流丝一样在他们中间掠过。

“你问了我那么多,我也有些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提到的赌约,是跟谁打的?”

“我不能告诉你。”

“具体内容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李钻风点点头,又问:“你来自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

“宇宙中,是不是还有很多像你这样先进的文明是不能告诉我的?”

“我不能告诉你……”外星人顿了顿,又说,“你很狡猾。”

“那请你带我走。”李钻风抬起头,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那是融合了狂热和诚挚的复杂神色,“带我去见识那些神奇的文明,带我了解伟大的知识。我请求你。”

外星人的身影突然胀大,与李钻风贴得极近。他紧紧地盯着他,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如果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外星人似乎明白了,“所以这才是你来见我的目的?”

“是的,我对拯救人类没有什么兴趣,我回答你的问题,是要证明我自己,再提出请求。”

“你真的跟他们……不一样。”外星人缓缓向前,穿透他的身体,点点头,“你的大脑有二次发育。我答应你,我会让你见到你无法想象但能理解的知识,我还会送你回来,让你将知识传授给他们。但你要明白这样的代价,如果你要跟我走,你身上要改造的地方会很多,你会偏离‘人类更远。还有时间——尽管我可以照顾你此前的时间观念,但文明之间的距离无法忽略。这是漫长的旅程,五年十年不可能结束,几十年,也不可能。你最快回来,也要在数百年后。”

“我想过,我能接受。”

外星人说:“那我们可以走了,你不用收拾行李。”

“收拾了也没用。”

“还有需要告别的人吗?”

听到这句话,李钻风微微抿了下嘴,转过头,看向摄像头的方向。他的目光穿过云丝,穿透屏幕,落在了陈灵身上。他长久地看着,嘴唇翕动。

字幕上显示那是三个字的唇语——对不起。

过了好一会儿,李钻风才转回头,神色如常,说:“我们走吧。”

画面随即变得漆黑,成了一面模糊的镜子,倒映出陈灵流泪的脸。

13

外星人离开后,人类社会长舒了一口气,人们的焦点不再是恐惧,而是那个拯救了地球的年轻人。李钻风虽然远走异星,但他掀起的热潮才刚刚成型。许多人成了他的崇拜者,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占据着网络搜索的榜首。微博、公众号,还有实体传媒——他的名字无处不在。

在这样的形势下,他的过往不再是秘密,陈灵也被牵连出来了。

采访、通告邀请和官方调查纷至沓来,将她的生活彻底颠覆。还有粉丝聚在她家门口,整夜不走。几家影视公司打听到了她和李钻风的故事,想以此拍摄电影,看到陈灵五官精致,气质上佳,甚至直接邀请她本色出演。

陈灵疲于应对。她和李钻风的往事,是蛰伏的伤,每提起一次都会痛一次。但那些人偏偏要一次次揭开,网络又是谣言流传和发酵的培养基,很快,她和李钻风的往事有了无数版本,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她拒绝了所有采访,关掉手机,闭门不出。但不久之后,还是有人敲开了她的家门。

是几个美国人。

“我不接受采访了,那些事也不想再提,你们走吧。”陈灵疲倦地对他们道。

领头的美国人须发皆白,推了推眼镜架,用英语说:“我们知道你的处境,我们来这里也不是要增加你的困扰,是李钻风让我们来的——准确地说,是他离开地球之前,让我们来的。”

原来,李钻风离开前,给这家致力于研发人体休眠技术的工作室发了一封邮件。邮件正文里,李钻风分析了他们技术上的误区,而在附件的文档中,他又给出了所有问题的解法。当时工作室里的专家很吃惊,虽然他们研发人体休眠技术已经很久,但一直没有发布成果,邮件里提到的内容都是绝密的。他们下意识地想报警,但看过附件后,又都怔住了。

“那的确是非常高明的解决办法,尤其是在冷却液的制取上,规避了我们此前的误区。对人体细胞在低温下的保护,他也有更好的见解。但我们还需要时间验证他的理论,所以马不停蹄做了实验,当然,结果毋庸置疑。”美国人道,“感谢他,一封邮件,让我们省掉了至少二十年的科研时间。”

陈灵看着他,等着他后面的话。

“這样慷慨的馈赠,他没有收取回报,只在邮件结尾里提到——如果我们验证了他理论的正确,让我们来找你。”

陈灵明白了李钻风的意思,心里像是掠过了一阵凉风。

美国人显然也知道了前情,见她迟疑,又说:“虽然是初步验证,只做了几例试验,但我可以保证,我们的技术能够让你在冷冻箱里休眠至少五百年的时间——实际上可能更长。这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丝毫损害。至于费用,你不用担心,李先生的赠予值得我们永久回报,我们工作室背后的投资是美国最大的财阀集团,绝不会出问题。”

陈灵愣愣地听着,“五百年……”她喃喃道。

“是觉得很久吗?”美国人连忙说,“但在休眠技术下,你只会感觉是睡了一觉,不会有时间的流逝感!”

陈灵摇头说:“可能你不明白五百年的意义,不是因为久,而是……”见美国人眼睛里的困惑,她低头笑了一下,“算了,让我考虑一下吧,你们明天再来。”

李钻风的意思不言自明——等我。

等我五百年。

他去了异星,那里与地球截然不同,或许能将他改造成永生,或许那里的时间流动也不一样,五百年对他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陈灵留在地球,所以他留下了休眠技术,让她可以在睡眠舱等他,等他归来。

可以想见,他再回来时,会带来崭新的科技,推动人类新一轮的进步。他会脚踩七色云彩,身披金甲圣衣,是所有人心里的盖世英雄——但他已舍弃了七情六欲。

她的至尊宝,终于成为了别人的齐天大圣。

第二天,美国科学家们再次敲响陈灵的家门,但久久没有回应。他们对视一眼,等到天黑后,报了警。警察强行打开门,看到屋子里一切如常,却再也没有了陈灵的身影。

陈灵搬了家,辞了工作,恢复成孑然一身的状态。她先回了趟老家,待了几个月,等风声渐渐平息后,便背起行囊,到处旅游。

她去了很多地方,走了很多路,走路时不会想很多。仿佛只要她走得足够快,迎面刮来的风就能吹散往日迷雾。等到她终于忘掉很多事情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又来到了普吉岛的海边。那正是近晚,海边汇聚了很多人,她走过去,有人叫住了她。

她转过头,看到了汪路。汪路穿着宽大的沙滩衫,露出的肌肤已经晒成了古铜色,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女孩。陈灵见过,是汪路的女儿汪乐仪。

“你们也来这里玩吗?”陈灵问。

“我们是来……”汪乐仪嘟着嘴大声说,但还没说完,就被汪路轻轻扯了扯发尾。她便不说话了,走过来,拉着陈灵的衣摆。

“是啊,我们过来玩。”他说。

他们走在沙滩上。傍晚的阳光很好,天边像铺着一层流动的黄金,脚下的沙子也不再炙烤,踩在上面,感觉温热绵软。他们每一步都陷进沙子里,因此走得很慢,影子也慢慢拉长。

“饿了吗?”汪路突然问。

汪乐仪使劲点头。陈灵犹豫一下,也“嗯”了一声。

“那我们去吃饭吧,”汪路说,“我们还有一顿饭,一直没吃。”

“我记得。”

汪路牵起汪乐仪,汪乐仪又拉着陈灵的手。陈灵被她小而肉的手捏着,犹豫了下,没有挣开。斜阳融金,从天上流进海里,碎成波光点点。汪路低下头,笑了笑,说:“那走吧。”

原载《科幻世界》2021年7-8期

原刊责编  姚海军

本刊责编  杜  凡

注:

①塔林城:爱沙尼亚首都、最大城市的经济、文化中心,是波罗的海沿岸重要的商港、工业中心和旅游胜地,起源可追溯到13世纪。1997年,塔林历史中心(老城)作为文化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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