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之外

2021-10-28 11:08岳舟
花火B 2021年8期
关键词:同桌单词

岳舟

作者有话说:很高兴第一次在《花火》B版和大家见面!也很开心遇见了一直帮我改稿、照顾我时差的小明!这篇文的灵感来自一首我听哭了很多遍的苏打绿的《早点回家》,文章中的很多细节和设定,则源于我的真实生活。我的母亲是我小学隔壁班的老师,这是当时班里公开的秘密。多年来,我和母亲在隔着一层身份相处的过程中有矛盾也有温情,于成长的路上痛并快乐着。我很感谢这段经历,所以写了一个被爱包围的小孩,送给你们,也私心鼓励一下当年的我自己。夏日渐老,那么就祝大家生活愉快啦!

我把一切都憋在心里,习惯以沉默应对所有的不确定,却在此刻忽然发现呼之欲出的汹涌爱意,原来一直、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许昭昭约我吃饭,准确来说,是胁迫。

许昭昭长得人高马大,扑上来一把搂住我的肩,她刚训练完,身上还带着一股胶皮跑道的味道。她架着我往食堂飞奔,到了便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心安理得地开始挑选自己喜欢的菜色,从最东一路点到最西,然后假模假样地来一句:“麻烦你啦。”

打碎牙咽进肚子里,我举着饭卡一一排队。

待我抱着两三个托盘挪回座位时,许昭昭周围早已簇拥了一群男生——和昨天还不是同一批。见我回来,她抬脚随机踹走一个,拍了拍座位对我说:“坐这儿。”

我觉得在许昭昭的字典里,可能从来就没有过“分寸”二字。

我端着盘子扭扭捏捏地坐下,周围闹哄哄的男生也逐渐安静下来,唯独许昭昭仍喋喋不休,哈哈大笑,偶尔抽空似的扒两口饭。我生怕她口水四溅,默默拉远盘子,一抬头,她明媚的笑颜就撞进我的眼睛。

许昭昭生得明艳招摇,高高的马尾吊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身材很好,长期训练下的肌肉线条流畅,在人群中扎眼至极,像一朵花期未到却已足够芬芳热烈的玫瑰。

对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欣赏,我心下只觉得別扭至极,遂扭开头,装作只是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

我和许昭昭的孽缘,还得从徐明丽——一位放眼整个附中都没人喜欢的教导主任说起。

徐明丽其人严肃,古板,教条,十年如一日地穿黑套装,头发尽数拢在脑后,眼镜擦得透亮。高中课本有一篇文章叫《装在套子里的人》,黑白插画上但凡有字,写的就是徐明丽的名字。

许昭昭是徐明丽的头号眼中钉——她时常藐视校规,穿着运动服在校园里大摇大摆地游荡,偶然被徐明丽抓过一次,罚写了五千字的检讨。

于是当我中午蹑手蹑脚地从班级出来时,看见的就是一边拉腿,一边叼着笔凑五千字的检讨的许昭昭,她修长的小腿被日光晒成小麦色,彼时正大大咧咧地搭在窗台上。她那时明明不认识我的,却还是冲我挥挥手,笑嘻嘻道:“你也被罚了?”

我没理自来熟的她,侧身进了徐明丽办公室。她擦着眼镜,头也没抬道:“桌上有水果,你背完再吃。”

一盒切得精致的橙子整齐地摆在桌角,徐明丽戴上眼镜,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一圈,继而面露不悦:“把你的衣服扣子系好。”

体育课热得要命,我才敢抬手解开校服短衫的第一颗纽扣——总共也就只有两颗。

我乖乖地系上扣子,脑子里响起同桌对徐明丽的评价——教务处保守的“老巫婆”。此时此地,我心下无比赞同,却连悄悄附和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的确,放眼整个师大附中,没有人喜欢徐明丽——除了我。

因为她是我亲妈。

每天四十分钟的午睡,徐明丽要占用我十分钟,用来听写单词——她买了一本厚厚的四级书,要我在学习英语上走在别人前头。

其实有个教职工家长挺好的,同学得知你妈是教导主任后,大抵会不自主地对你敬畏几分,由此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奈何徐明丽学生缘实在太差,我只得默默隐藏我俩的关系,每天中午都偷偷摸摸地来,再悄无声息地走。

今天的听写听到一半时,许昭昭推开了办公室门,面露愁色:“主任,我下午还得训练呢,那个检讨,我能不能先交一千字?”

徐明丽无视她,继续念手中的单词,许昭昭倒也不尴尬,满办公室瞎转悠起来,不久踱步到我旁边,身上有好闻的沐浴液香味。

薄荷香侵入鼻间时,我走神片刻,本就记得不牢的单词记忆刹那间断带,我懊恼地搜索大脑的每个角落,连昨天背的都想起来了,就是想不起来现下该写出来的“紧急情况”。

情况真挺紧急的,不过徐明丽可不管这些,机械地重复一遍后,便继续没什么语调地念着下一个单词,我只得放弃,顺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罪魁祸首——正弯腰看徐明丽奖杯展柜的许昭昭,她直觉似的回头,对我展露一个无辜且可恨的微笑。

快听写完单词时,许昭昭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半晌又渐渐靠近——她大胆地到徐明丽那绕了一圈,而后又回到了我听写的小窗台边上。正午,骄阳似火,阳光大片地打在窗台上,我边写边想,晒得头昏脑涨,烦人的薄荷香又来了,这次她伸出一只手指,在窗台上无声地写着。

直到许昭昭写了第三遍,我才看出她是在告诉我“紧急情况”这个词怎么拼写。有了前几个字母的提示,我几乎是光速忆起,唰唰写上,然后马不停蹄地送到徐明丽眼前。

等待批阅的过程是最折磨人的,我默默离徐明丽的办公桌远了几步,盯着她的表情暗自揣摩——徐明丽一生气就喜欢扭眉毛,那是她脸上唯一一块经常调动的肌肉,有一次我听写三十个单词错了七个,她气得眉毛倒竖,像生物课本上的草履虫。

这次看来应该是不错的,徐明丽紧抿的唇角终于沾上点笑意,她把书放回抽屉,接着把橙子推给我道:“吃完睡一会儿吧。”

每次只有考得好后,她才会露出这副慈母姿态。我默默地扒着橙子皮,偷偷打量一旁瞎转悠的许昭昭——她背后好像长了眼睛,迅速回头,眉眼弯弯地冲我一笑,沾染了些许邀功的意味。

我避开她的目光,一半是心虚,一半是赧然的感激。

“你走吧,明天再来。”徐明丽心情好,懒得和她纠缠,遂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许昭昭如蒙大赦,头也没回地径直推门而出——她救了我,一定意义上也救了她自己。

吃完橙子,擦完手,我在徐明丽办公室的折叠床上午睡,她坐在桌前写东西,不时传来笔尖和纸张发出的沙沙的摩擦声,窗外静悄悄,我梦见了许昭昭——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圆钝,在窗台上写着字母,手指抬起之际,有薄荷香袭进鼻尖。

我醒来时,徐明丽已不在屋里——她要查下午第一节课的上课情况,此时应该正赶往第一校区。我蹑手蹑脚地从办公室出去,整栋楼尚未从燥热的梦中醒来,我抬步欲走,楼梯侧突然闪出一个身影——又是许昭昭。

刚在梦里见过,我有些莫名其妙的难为情,撂下一句硬邦邦的“刚才谢谢你”便想逃离现场。许昭昭人高手长,一把拽住我,声音自我背后越过肩膀传来:“楼月?”

完了。

许昭昭成了这所学校里第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的学生——她刚才看了展柜,徐明丽把我五岁得的芭蕾大赛奖杯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以至于所有认识我的老师见面的第一句都是:“听说你跳芭蕾?”

其实我七岁就得了支气管炎,每年秋天都得复发一次,舞蹈早就荒废了,但为了徐明丽的面子,我往往只能故作谦虚地点点头:“还行。”

猜出我的身份后,许昭昭兴奋更甚,她跟在我屁股后头喋喋不休:“楼月?楼月?是你吧?没想到徐明丽都有孩子了,我们以为她这辈子都结不了婚呢。”

我不理她,在心里默默反驳——结是结了,但也离了。我爸跟徐明丽性格不合,早早地就说出了一句“我真的搞不懂你”,继而在我还没上小学时就用一纸离婚证轻飘飘地卸掉了父亲的包袱——这事儿对徐明丽打击很大,对我倒还好,他本就不管我,我们之间除了一根颤巍巍的血缘纽带,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以至于前几天偶然想起他,我还要靠翻合照才能依稀记起那张日渐模糊的脸和他不常被提起的名字。

快打上课铃了,我扭过身去,第一次严肃地和许昭昭正面对话:“请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谢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见许昭昭眼睛一亮,仿佛她本来并没有要告诉别人的意思,而我的话给她提供了新思路,她说:“好啊,那你打算拿什么封我的口?”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明媚的少女略弯着腰,眼睛里是我的影子——有三分无助,三分无语和四分无可奈何。

“我帮你想一个吧,”见我沉默,许昭昭伸了个懒腰,舒展的背脊似风中飘摇的柳条,“帮我打饭?”

见我不解,她继续道,“我想吃的东西太多,那么多窗口又跑不过来……看来以后就可以交由你代劳啦!”

估计是怕我拒绝,许昭昭尽力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刚才还提醒你单词了呢。”

我站在原地,想了想当自己被盖章“徐明丽亲生女儿”后会出现的可怕现象,遂咬了咬牙,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好”。

那天之后直至今日,我真的当上了许昭昭的打饭小跟班,我恪尽职守,任劳任怨,风雨无阻地伺候着大小姐,满足她每天“想一出是一出”的口味。

今天她的话格外多,她说不完又不许我走,好容易挨过艰难的午饭时刻,我马不停蹄地往徐明丽的办公室赶。这一中午被她使唤得够呛,又没来得及复习,我就此打破了自己的出错纪录,听写三十个单词,错了十一个。

徐明丽的眉毛就差打一个“中国结”——她取消了我的午睡和水果,让我趴在窗台上把出错的单词每个默写二十遍。

许昭昭就趴在我旁边写检讨,我俩之间隔了小半堵墙——刚才在食堂,她给我兴致勃勃地展示了这几天在外边憋出来的四千字检讨,颠过来倒过去都是那几句车轱辘话,徐明丽估计也懒得为难她,今天再凑够一千,她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想到她即将解脱,又想到我仍将持续到不知何时的没来由的苦难,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笔都落得重了些。许昭昭十年如一日地看不出眉眼高低,拿脚偷偷踹我的小腿:“楼月,‘馨怎么写?”

我被她烦得够呛,随便翻了一页默写本,画了一个大大的爱心扔了过去。许昭昭没说话,就在我一度以为她终于识趣地安静下来之时,她又把本子给我扔回来,底下回了一个更大的爱心,还用笔涂实了。

我笑了,她也笑了,但徐明丽没笑——她清了清嗓子,问我,错了十一个单词,到底有什么脸笑。

升入高二后,我和許昭昭分到了一个班,她不常来上文化课,但每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我都会在后门看到一道等我放学一起冲刺食堂的靓丽身影。同桌问许昭昭是不是我朋友,我摇摇头,却又可悲地发现除了许昭昭,我并无其他固定的同伴。

如果非要细想她的话,许昭昭的定位大概很像榴梿喜欢的人特别喜欢,觉得她漂亮又热情,讨厌的也特别讨厌,觉得她张扬又大胆。

我私心觉得自己像苹果,一年四季都在货架子上摆着,大家都不讨厌,但也没有人特别喜欢。我把这个结论告诉许昭昭的时候,她嬉笑着拽我的辫子,对我说:“我就特别喜欢你呀!”

我无语凝噎,状似嫌弃,却尚未觉察到,自己已默默靠近了许昭昭一点。

下午的体育课要测八百米,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头疼的项目,故龟缩在班级里装死,拜托体委给我打个保底分。课上到一半时,许昭昭风风火火地进班,估计刚训练完,额头上黏着几根汗湿的发丝。我默默递给她一张纸巾,看着她把一整瓶矿泉水饮尽,然后说:“我看楼下测八百米呢,你怎么没去?”

要怎么和一个长跑特长生解释这件事呢?我支吾半天,最后总结:“我……跑得不快。”

许昭昭大手一伸,把我从座位上架起,半拖半拉地带出班级:“你跟着我跑,保你轻轻松松拿满分。”

我摆手拒绝,叫苦连天,许昭昭一路拽着我下楼后,站定,扭头问我:“楼月,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哪能看不起呢,许昭昭过于放肆的性格时常让我忽略,她是省长跑名将,国家级的获奖证书都拿了一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摇摇头说“怎么可能”,跟在她身后,硬着头皮上了跑道。

我上次跑步还是体育中考,升入高中后,最大的运动量也就是爬三层楼梯。此时此刻,哪怕是跟在许昭昭身后用最科学的节奏跑,我也早已眼冒金星,分心算了算还有几圈,发现竟然刚刚过半,我迸发出一声哀号,许昭昭闻声扭头,递给我一只手:“跟紧哦,保存体力,最后一圈还得冲刺呢。”

我一向对许昭昭亲密的身体接触避之不及,此时此刻却被疲惫冲昏了头脑,把手交了过去。强大的牵引力自指尖传来,我跑得两眼发黑,直到体育老师的哨声在耳边响起,才如濒死的鱼般倒在了操场上。

许昭昭把我拉起来,说刚跑完步不能躺下,于是我颤巍巍地站着,她帮我去体育老师那看成绩,然后走回来,遗憾地摇了摇头:“差十三秒滿分。”

我喘不上来气,痛苦地挥手,表示我已经非常满足了。许昭昭却懊恼地甩了甩头发,将其视作自己跑步声生涯中的耻辱之一。

被许昭昭搀扶着回班时,班长刚刚开会回来,脸上表情不太好,低头骂了一句:“教务处真是过分!”

见我表情凝固,许昭昭抬步上前,龇牙咧嘴道:“别这样说,教务处也有挺好的老师!”

班长推了推眼镜,严谨地说道:“的确,徐明丽才是最过分的!”

“……”

我拉了拉许昭昭的手,示意她别再让场面更尴尬了。

许昭昭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学校要强制剪头发。”班长把两张标准发型示例图贴在布告栏,“男生八毫圆寸,女生齐耳短发,下周一就检查。”

“不是吧,”姗姗来迟的同学们围在布告栏前,“连头发长短也要管?”

我尴尬地立在一旁,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就在我犹犹豫豫的时候,门口传来冰冷的声音:“预备铃已经打过了,你们班还静不下来,是不想上课了吗?!”

幽幽开口的徐明丽,就站在我左手边,她的目光淡淡掠过我,没什么波澜。

同学们灰溜溜地坐回座位,徐明丽站在教室前面,蒸笼似的下午,因刚上完体育课而充斥着身体散发的热气和汗臭的教室,徐明丽仿佛没有体温感知,纽扣依然扣到最上边一颗:“听好了,最近学校发现很多学生偷偷染发、接发、烫发的情况,还有同学请晚自习的假去打理头发,屡禁不止。你们不是该臭美的年纪。给你们一周时间,全校都剪,没谁可以搞特殊。下周三中午检查,发型不合格的人就不要上课了。好了,现在你们班马上准备上课,我会把刚才的纪律问题反应给你们班主任。”

徐明丽走后,教室里骂声一片,我同桌一向大胆,她张嘴提议:“咱们都不剪!”

三两附和声传来后,整个教室沸腾了,眼见着统一战线即将成立,我同桌继续大声道:“说好了,这一周大家挺过去,谁也别剪,谁也别当三班的叛徒!大不了咱们给校长联名上书!”

“好!”赞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痛苦地闭上眼,就连趴在桌上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无助又迷茫的时刻,我下意识地看向许昭昭,她也看着我,摊了摊手,又甩了甩自己标志性的长马尾,什么也没说。

中午去徐明丽办公室时,我有些心不在焉,单词又默写错了好几个。她皱着眉放下本子,对我说:“楼月,你最近不在状态,是被你班的氛围影响了吗?我今天去你们班,乌烟瘴气的,实在不行的话,自习课就来我的办公室上,我……”

“不要这样,你已经让我很为难了。”

话毕,我们陷入漫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我来说,她是一个负责的母亲,独自把我拉扯着长大,却从未和我抱怨过什么,对工作而言,她也是一个合格的教导主任,每天早出晚归,校风校纪一手抓。可当两种立场加在一起时,我无法承受,试图平衡,却又只能徒增压力和疲惫感。

徐明丽愣了愣,表情有刹那的凝固,一向凌厉的双眼也稍有失焦。

见她这般,我问:“头发……能不能不剪?大家对于这个要求很不满,其实只要不影响学习,头发长短也不用苛求一致吧?”

我隐隐有所期待,却仿佛也早已预知了答案。

“不能,这是规定。”

我做了三班的叛徒,第一个剪了齐耳短发——我没法不剪,徐明丽和我朝夕相处。

几乎是怀着必死的心,我坐进了座位里。如果说灼灼的目光是刀,我觉得自己的背后一定布满了窟窿。我同桌姗姗来迟,挑衅似的披着长发,甚至还卷了发尾。见我一头剪得生硬的头发,她怒不可遏地拍我的肩膀:“楼月,你疯了?咱们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是抵抗活动的发起人,而我是她身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配合的。

不满的嘀咕声从背后传来,我面上火辣,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缩进墙角,假装背书。昨天晚自习我和同桌一起偷吃了半包饼干,余下的如今被丢弃在我俩桌子的交界处,她真的生气了,把半包饼干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把不小心滑到我桌子上的笔和本子尽数拢了过去,意在与我划清界限。

许昭昭是上午第二节课来的,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难得敏感地觉察出来萦绕在我周围的低气压。

“谁欺负你了?”

我不理许昭昭,埋头趴在桌子上,眼泪几近掉下来时,就见一个脑袋从旁边伸进来,靠在我的膝盖上,两只漂亮的眼睛盯着我,从我手臂下方与我对视。

眼泪刹那间收住,我把许昭昭的头推走,靠在墙上发呆,许昭昭仍叽叽喳喳地问:“说啊,月月,到底是谁欺负你啦?”

“谁敢欺负她啊?”我同桌打水归来,阴阳怪气地开口,和坐在她座位上的许昭昭四目相对,许昭昭站起身,比她高出一头,脸再一冷,气势上就赢了。

“说好了一起不剪头,她当时也答应得好好的,害怕就说啊……”同桌后撤两步,顺带着瞪我一眼。我很想解释,其实我当时并未“答应得好好的”——我什么都没敢说。不过眼下的境地,无论辩驳什么都是越描越黑,我看着许昭昭因知晓真相而风云变幻的脸色,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感动——不是因为她替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此时此地,终于有人能够共情我的无奈。

许昭昭的嘴张张合合,伶牙俐齿突然钝了起来。同桌占了上风,上课铃又恰巧响起,没给许昭昭反击的机会。她深深看我一眼,踩着铃声走出了教室——这节她没训练,估计又逃到小卖部避暑去了。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被临时抓去开会,我们发了一张卷子,写完就集体自习。一上午搞得我心力交瘁,对着面前的三角函数迟迟无法落笔,最后胡乱写了几个数便交了上去,然后接着趴在桌子上发呆。

许昭昭推门进来时,我正偏头呼呼大睡,被班里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吵醒。一扭头,许昭昭正站在我桌边,和我同桌大眼瞪小眼,一头精心爱护的马尾被剪掉了,现在只到耳根,估计洗完没怎么吹,发尾还是湿的。

“你也剪了?”我同桌语塞,许昭昭一扬下巴,扭头冲着全班道:“对,我也剪了,所以别可着楼月一个人欺负,我也剪了,你们也瞪我,往我凳子底下踹垃圾?”

她不说我都不知道,一低头,脚底下不知何时早已堆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零食包装和鼻涕纸,大都是泄愤用的。

我的眼泪从上午憋到现在,终于在此刻夺眶而出。许昭昭鼻子上还粘着头发茬,抻着脖子和每一个看向我们的人对视。

她是个简单得都不能再简单的人,喜欢什么就光明正大地和别人炫耀,她喜欢说楼月是她的好朋友,喜欢说她的头发留了四年,从小学毕业后就没剪过。

感动归感动,但许昭昭这一举动多少有些乌龙,因为在当天下午,教务部就广播通知——经会议讨论后决定,取消剪頭制度。

一场还没来得出展现的反抗就此消失,我和许昭昭成了学校出尔反尔的牺牲品。但大多数人总归是开心的——我们开心于不用听他们抱怨徐明丽的决定,他们开心于不用剪头,或者说,不用被学校管控。

半大的孩子,更多的是讨厌被人左右的感觉,同桌也并非多喜欢披肩长发,下午就规矩地扎了起来,还给我买了杯奶茶暗示和好,我原谅了她,她也别别扭扭地原谅了我。

中午依旧去背单词,我偷偷打量徐明丽,她难得对我窥探的眼神有所回应,隔着眼镜片淡淡扫我一眼。我迅速低头,半晌却听她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决定确实不太理智。”

我没接茬,内心悄悄炸起一朵小小的烟花。

今天许昭昭难得坐住板凳,在教室里待到晚自习——虽然一下课她就呼呼大睡。放学后她第一个站起身,大摇大摆地拉着我往外跑,操场上还没什么人,许昭昭的短发在空中飞扬,我不太习惯,替她心疼得够呛。她却很无所谓地挥了挥手:“教练早就想让我剪了,说头发累赘,耽误本小姐冲刺速度。”

她笑得恣意张扬,听我说谢谢,拉着我的手便道——我们是朋友嘛。

今天是我生日,夏日的晚风浪漫而又迷人,老天在街头撞翻一捧玫瑰,挑了一枝,于十七岁的那个夜晚捧到我眼前。

她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我们在校门口分手。我走出去半条街,徐明丽的车停在路边。我鬼鬼祟祟地坐上车,对她说:“下次不用等我了,我十分钟就能走回家的。”

的确十分钟就能走回家,但她爱担惊受怕,执意要等我,一来二去之间又多了个可能“暴露身份”的机会,车被红灯逼停,徐明丽坐在驾驶座,没回头,对我说:“楼月,你是不是特别怕别人知道我是你妈?”

她似乎完全忘了我的生日,提了一个我不想面对的话题,我装作没听见,她也没再追问,半晌才幽幽开口:“如果可以的话,离许昭昭远点,我发觉你们最近越走越近,她是体育生,会影响你学习。”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这还是我第一次反驳徐明丽的话,为了许昭昭。她依旧没什么怒火,见我不悦,便闭口不再说什么。我们之间的氛围并不剑拔弩张,更没有谁歇斯底里,反而更像郁结了太多东西以后,想开口都不知从何捋起的疲惫的行人。

我打开车窗,向外偏出一点点的头,车载音响里放着《早点回家》,温和的男声唱——“生命很长,美好或者悲伤细数也数不完。”

……

回家后,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默默在日历上撕掉一页,把写着“生日”二字的纸团扔进垃圾桶,楼下突然传来很大声的叫嚷,似仲夏夜的鸣蝉,她喊——楼月!

我拉开窗帘,许昭昭在楼下冲我挥手,身旁斜立着一辆共享单车。我迅速打开窗户,她举起一个小蛋糕,我一眼认出——它丑得很有特色,是我家附近蛋糕店卖得最不好的一款,快打烊的时间,她只能买到这个。

她如何得知我的生日,我无从知晓。

许昭昭很大声地喊“生日快乐”,蛋糕上插着蜡烛,点点烛光燃破了夜。她估计被蜡油烫到了手指,叫苦连天地哎哟起来,场面太过好笑,笑到我眼眶湿润,泪水滚落。

徐明丽突然推门进来,我迅速离开窗边,满脸泪水地站定在房间中央。我的演技过于拙劣,她显然是察觉出什么的,端牛奶给我的手一顿,目光向窗外望了望,最后只一句:“喝吧。”

送走徐明丽以后,我趴到窗户边,冲许昭昭挥手告别。洗澡,温书,熄灯,倒在床上,我回味今天发生的一切,辗转反侧之际,脖子突然被硌了一下,我掀起枕头,一个小包装盒赫然于眼前。

是一条项链和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的女儿。”

高三来得很快,我和许昭昭一路相携,她偶尔上课,大多数时间是在红白跑道上追逐着她自己的梦。成人礼还有一周举行时,许昭昭来上了课,问我到时候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可能让我爸来给我开——这么多年,他早已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儿女,和我没什么话好多说,偶尔互相的口头慰问,聊表关怀足矣。但如果让徐明丽替我开,那就意味着一切即将曝光于天日,我冲许昭昭摇了摇头,她说:“人家都和父母抱着哭,你总不能干站着。”

于是中午,我问徐明丽同样的问题,她正处理手上的工作,闻言一顿:“随便,你想我去我就去。”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严肃、古板、教条、没人喜欢的徐明丽,只是想清清楚楚地听我说一句:“我想你来参加我的成人礼。”

可我说:“我也随便。”

没什么悬念,成人礼是到底是徐明丽给我开的,她还是很开心,体现在她换掉了一身亘古不变的黑色套装,穿了一条明黄色的裙子。我班女生惊叫连连,说徐明丽疯了。

“她来开成人礼。”我扭头,第一次在别人提及她时表态,或者说,替她也说几句话。

“成人礼?给谁?”同桌惊呼,四下张望,“徐明丽还有孩子?”

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我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此刻藏在嗓子眼里呼之欲出。许昭昭适时地来到我身边,有关徐明丽的字眼尽数落入她耳中,她牵起我的手,什么也没说。

“就是我,我是她女儿。”鼓起了十多年来积攒的所有勇气,我和盘托出。看着同学们的表情变化,许昭昭的手越攥越紧,最后我同桌开口:“楼月,你没拿我们当朋友,之前都不告诉我们!”

我曾很多次想象过这个场面,想象着他们后知后觉的疏远和躲避,这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结果。可她们叽叽喳喳地围上来,仿佛在这一瞬间忘记了被迫剪掉的头发,无数个被罚写检讨的日夜,她们激动地一遍遍和我确认:“真的吗?徐主任那么严肃的人竟然还会切爱心西瓜!难以想象欸。”

前几天徐明丽给我切过一盒西瓜,偶发闲情逸致地拿买锅送的心形模具刻了一下,中午我没吃完,带回了班级,引起了小范围轰动。不过那时的她们可能永远想不到,自己口中热爱生活,满怀少女情思的神仙妈妈,是从来不会笑的教务处“老巫婆”徐明丽。

主持了成人礼的开场后,徐明丽下台向我走来,我们不敢对视,彼此都有点尴尬和难为情——我是因为周遭炽热的目光,她是因为自己身上那條多年没穿过的黄裙子。

我有点鼻酸,这竟然是我们第一次光明正大的会面。

许昭昭爸妈都在国外,她嫌折腾,又怕尴尬,就没让他俩回来。此时此刻正漫无目的地游荡,见徐明丽来,她便厚着脸皮凑上去,明知对方烦她,却依旧嬉皮笑脸地说:“主任,你今天真好看,笑一笑就更好看了。”

我劝她不要——徐明丽的假笑比哭还难看。

徐明丽以沉默忽视许昭昭,她搂住我的肩膀,歪头看着徐明丽:“主任,你之前都夸我是好姑娘了,难道还要这么冷漠吗?”

“好姑娘?”我把许昭昭的手掰下来,无论是午后检讨,还是车内警告,徐明丽从来没说过许昭昭是好姑娘,她在对方身上用过最贴近的赞美的词,也就是“跑得挺快”四个大字。

我眼见徐明丽递去一个眼刀,有什么事儿瞒着似的,但她一定没付封口费,因为许昭昭下一秒就告诉了我:“就你生日那天,主任说你不开心,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拜托我去看看你啦!说到这儿我才想起来,你一点都不够意思啊?生日连我都不告诉!快让我补回来生日礼物,不许不要!”

人群吵吵闹闹,许昭昭搂着我的肩膀,我妈站在我面前,偷偷摘掉眼镜,仰头看天。泪眼迷蒙之间,我想起那个夏夜,举着蛋糕祝我生日快乐的女孩,想到那份藏在枕头底下别扭又拧巴的礼物,想起那晚狭小的车厢里,温柔的男声唱——流浪星光,代替着那么多眼神对我说话。

我把一切都憋在心里,习惯以沉默应对所有的不确定,却在此刻忽然发现呼之欲出的汹涌爱意,原来一直、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于是我落笔,写下这个故事。彼时夕阳西下,许昭昭靠在我的肩头,晚风迷人,她怪我写得太感动,边哭边吃我妈切的西瓜。

是爱,是清风朗夜,明月昭昭。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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