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鸣久
千古悟者,一个华丽的转身,
便把自己,
降到了菊的高度。
——嗅嗅掌中充满奶脂味的泥土,
再嗅嗅风,
抬手,就将多余的衣服,
留在了篱笆那边。
荷锄。汲水。拾黍。
在终南山的巨幅影子里牵萝补屋。
出,鱼儿在左,
鸟儿在右;
入,藤儿相缠,
犬儿相呼。
一顶时间草笠遮住了虫儿与汝,
和平凡事物同甘共苦,
且亲如手足。
在世界外部触摸生命根部,
从生命根部进入灵魂细部。
夜来如墨,
犹似醍醐。
千古悟者以美酒洗砚以苦艾熏书,
炯炯双眸与炯炯银烛,
彻夜相守,默默
烧红了两颗头颅。
明明灭灭的星宿,
平平仄仄的路,
——谁说:唯大朴素是智慧之王。
看那人,用响亮文字
为自己击节而歌,
就这样——
走进了纸的深处。
万物环绕,左右无人。
——我以最大的奢侈独自占有这一刻,
滴水为键,
将自己,一指归零。
蓝天暂空。白云暂停。鸟音暂静。
苍山大河,依次匍匐在蜻蜓的翅羽上,
内心自重,却是
另一个我的轻盈。
还有青草的深青,青虫的浅青,
它们,携着无边清气把我占领,
我像一个快乐的降者垂首归顺,
想消融于青,而
终于闪烁于青。
(与爱有约。
世界的边边角角,有无数美的散落,
我想用语言的马车,
运回,我的村落。)
万物明白,关门谢客。
它启动最为广大的肃穆,敲响天堂钟声,
以我为零,
布置,婴儿初醒。
天地宁静,我们纸上谈兵。
石依然是五万年的老石,
松依然是三千年的老松,
象形字的黑蝌蚪依旧在半卷棋谱上游动,
只一壶清茶袅袅,
已换成咖啡豆的气息,
告诉人们:君子观棋不语。
楚河汉界,布阵排兵,
尺关寸马,攻地夺城,
一指黑棋一指红棋屡屡把乾坤转动,
隐隐旗飞戟响,不知可是
那座九龙壁的回声。
谁能拥豆马之兵自重?
又岂可叠累累白骨使一将成名?
胜亦不喜,败亦不惊,
生亦平静,死亦從容,
谈笑间硝烟散淡,
残局收了,仍是一盒天地人的完整。
一纸和平,不敢折动,
千古风云,相望无声。
今日,也做了一回大纛飞舞的英雄,
但我们,手上无血。
秋风摇晃,
——我用第十一棵皂角树挂我的惆怅。
满树皂荚相互碰撞,
那是,我与秋的相互碰撞,
也是我与自我的碰撞。
落日烛光越烧越短,
心灵棉线越捻越长。
望尽漫天落叶,飘洒着万千纸张,
把骨肉相亲的文字,
摔得叮当作响,
我知道,有一种美正在身体内部死亡,
且已魂飞魄散。
山穷。水尽。
我掏出我骨头里的全部散碎银两,
想兑回一粒汉字的
——一个偏旁,
但一夜寒流,已使双眼结冰。
无力逃开苍茫,就成为那苍茫;
无法拒绝流浪,就
——选择流浪,
当我在第十一棵皂角树上布置我的忧伤,
万里河山,微微摇晃,
仿佛,有遗世的颗粒,
已自我着床。
我真怕我的脑袋储满了磷,
我真怕我的影子在彻夜失眠里脱干全部水分,
我真怕我的暗红色物质,
在一根瘦骨顶端越缩越紧,
——不小心轻轻一擦,
就爆成,一朵小小核子云。
我真怕我爱上一垛美丽干草,
我真怕我和一盏灯越靠越近,
我真怕一张纸和我耳鬓厮磨,
我真怕,我真怕我禁不住一座千古煤层的
——神秘吸引,
想看看那庞大的黑,有多黑!
我真怕我生命的卧室已锈死了门,
我真怕打开门却打不开我的声音,
我真怕满世界潮气把我围困成一撮儿霉粉,
——涣散了全部火焰!
我用我的一生苦恋着光明,
却终于没能,完成我爱的自焚。
你,咳唾成珠,
我玩我的泥土。
别指望那本流传千年的河图洛书,
时间,从开始时开始,
但已无法在结束时结束。
太阳,晚来了一步,
灯红酒绿中已有流行物质深刻入骨,
男人越喝越多,
女人越穿越少,
我只能在文字中死里逃生。
天道大行是天数,
命中注定是命数,
定力有约是定数,
变幻无常是变数,
它使寂寞愈加寂寞孤独更加孤独,
手中泥巴已自干涸。
现实的侏儒,
不要企图为历史作注。
——世界上的事情其实简单之极,
有时,真相就是真理,
不说也罢。
今夜无辜,
我们的一切,都有来处,
唯泪水,没有去处。
一只白鹭用纤足稳定了三千水湄,
五座青山,用五朵白云,
包住自身的妩媚。
最是负离子,它用纯粹恢复了纯粹。
瓷立的男人,丝织的女人,
手上莲蓬迎风摆,
竿头鱼鹰自在飞,
亦刚亦柔的劳作布满了天然之美。
他们舒展的身姿,
使歌儿闪动着波纹银亮;
他们宽阔的影子,
让天空渐渐蓝入骨髓。
也使我与一支长橹同在,
——轻摇着黄昏也轻摇着千鸟回归。
一朵红海棠,应约
停在青山案头,
我的,我的美学酒杯。
葫芦藤开花,满架银质的白,
它在一线水脉上,
做玲珑的胎。
由微小而圆硕,
由碧嫩而浅黄,
一只只小蛮腰在绿叶掩映下不断显怀,
它膨胀的,
是一腹棉质的期待,
期待一次对称的打开。
它对刀说:别企图掏空我,
我是葫芦,
——但我无药可卖。
剖开时如此浅白,
舀取时却滴水不漏。
它在我儿时记忆里就这样与人同在:
天天,只为世界,
端一瓢清水。
羿放下弓,
放下《晋书·乐广传》中的杯弓蛇影,
炯炯眸子不想结束时间。
他倏然举刀破日,火焰四溢的浆汁,
只取一滴,
为古诗源受孕。
美人没有复活。他最终复活的只是
一颗美人痣。
排空而来,雪的编队,
白衣白马白头盔,
——这绝对的白已白得十分绝对,
一体银封了山山水水。
混沌的天空有些倾斜,
唯有一扇乌石突兀,
拱破雪的包围,岿然着自己的黑,
——仿佛一块乾坤坠。
它稳住了一粒冻果的红,
它给雪狐一个眼波流转的营垒;
它使万千枝条蓄满了横空的惊雷,
只待蛰音一响,
便轰然粉碎雪的花拳绣腿,
恢复了春的千娇百媚。
使一种绝对的白,
——终于未能绝对。
最简单的容器:杯,
最单纯的液体:水,
最朴素的叶儿氤氲一缕云山梦泽,
泡出一个庞大的深邃。
暮色飞翔,
它无迹的双翼扩散着古铜色的芳香。
清代的诗很近,
唐代的箫很长,
一杯心事与手端坐,
茶虽不浓,
却足以泡透千年。
何时茶园?何处茶歌?
采茶的女儿,
总是采下最饱受风雨云雾的给这世界。
一壶浓涩的苦香,
一盏清香的苦涩,
让你用最简单的杯最简单的水,
品饮茶味中国。
酒使人激荡,
茶使人悠长,
——只把精神给你随后飘然沉去,
茶把一朵宁静微笑,
留在你的指尖上。
茶不佛不儒,
——茶是道。
茶在今晚是一把把碧色小扫帚,
沿着我的骨骼,
把月亮清扫。
蜂鸟很小,比所有鸟都小。
它像一滴会飞的水滑过蓝天的额头,
甚至没惊动风的睫毛。
蜂鸟很小,比蜜蜂还小。
它的啼叫,是一粒六号字的啼叫,
這啼叫大于身体,
全体耳朵都可“看”到。
蜂鸟真小,比鸟网的网眼还小。
它穿网而过,那网
眼睁睁看它化作了整个天空……
蜂鸟真小!
——它在小于一颗子弹头的时候,
使那黑色枪口倏然垂下,
把自个儿射杀了。
秋高。
秋是蓝色负离子一颗颗堆起来的高,
秋是银色光粒子一粒粒飘起来的高。
夏是下睫毛,
秋是上睫毛,
——我是一对儿睫毛间,
眼睛那个高。
秋高,静的远山便很近很近,
秋高,动的雁阵便很小很小。
一湾寒水,
波平如镜,
——使秋有了两个真实天空,
使遍地马铃儿,
在九月耳边响来响去,
比一页纸还薄。
秋高。
但秋天心事最少——
所有闲心思都被芳香颗粒轻轻挤跑。
太阳很浅,
田野很深,
我妈不敢停手,
——秋长一根垄;
我爸反复弯腰,
——秋高一镰刀。
秋高多少?
秋在故乡秋在童年,
秋在我遥远的张望里圆润而透明,
就一滴水那么高。
每一滴水都说:
洪灾与我无关。
而每一次决堤,
又都抢着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