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冬之旅》的叙事性探究

2021-11-08 01:52
戏剧之家 2021年31期
关键词:套曲流浪者叙事性

黄 雅

(湖南交通工程学院 湖南 衡阳 421001)

一、舒伯特与艺术歌曲

“Lied(利德)”体裁由来已久,在中世纪相关文献中便可窥见。按照风格特征可分为不同类型,如结构复杂的“复调利德”、巴洛克时期的“通奏低音”、影响甚广的“浪漫主义利德”等。而在当今学术研究和表演领域,探讨得最多的便是“浪漫主义利德”,即“艺术歌曲”。作为浪漫主义时期最富代表性的德奥歌曲体裁,其不仅以精妙的音乐语言使原本的“小品”体裁展现出广阔的艺术维度,同时亦成为诸多浪漫主义作曲家表现情感与思想的重要载体。

在艺术歌曲领域中,舒伯特绝对是一位代表性人物。诚然,艺术歌曲并不是新体裁,舒伯特之前便有如贝多芬等大作曲家留下了不少相关作品,但从舒伯特开始,艺术歌曲进入创作观念与美学思考的新维度。艺术歌曲不再是可被随意对待的歌曲体裁,人们开始愈发慎重地选择诗歌,并仔细考虑音乐与诗歌的关系。正如保罗·亨利·朗所述:“从舒伯特时期起,德国艺术歌曲在世界音乐文献中占了那样特殊的地位,以至它的名称——Lied 得到了广泛承认而且通用于其他国家的语言中,仿佛英语的‘song’或法语的‘chanson’都不足以说明其特性似的。”

在众多作曲家中,唯舒伯特有“歌曲之父”“艺术歌曲之王”的美称。朗对此较为不忿,认为:“一般参考书在他的名字后面往往加上‘歌曲之父’的称呼,这个称呼本身就是完全错误的,而且它还妨碍人们对一位杰出的器乐作曲家作出正确的评价。”朗的观点略为绝对,这一称号也从侧面印证了舒伯特艺术歌曲的创作成就。不仅是朗所处的年代有此普遍称呼,当下亦有诸多参考书与研究将舒伯特和艺术歌曲紧密捆绑,这正是因为舒伯特开创了艺术歌曲创作的新纪元。

舒伯特在贝多芬等前人的基础上明确了音乐与歌词之间的关系,打破了以音乐为主的旧秩序,更多倾向于用音乐解读诗歌中的哲理性意味。现实的冷峻与幻想的绮丽融为一体,造就一种饱含文学性与叙事性的音乐语言,如同贝多芬所说的“以音吟诗”。其中的代表即为舒伯特的声乐套曲《冬之旅》。

二、诗乐结构叙事性

《冬之旅》完成于舒伯特逝世的前一年(1827 年),作品由24 首歌曲组成,以第13 首《邮车》为分界点,分为上下两部分。该部作品在舒伯特去世后才正式出版。作品歌词选自诗人威廉·缪勒(1794-1827)的诗作,略为可惜的是1827 年缪勒过世之后,舒伯特才开始为《冬之旅》谱曲,因而缪勒无法聆听这部作品。

缪勒原作较为低沉暗淡,描绘了一个失恋男子拖着沉重步伐的疲惫之旅。舒伯特以此为基调,呈现的却是比原诗作更为阴郁绝望的情感氛围。诗中虽未曾提及流浪者的具体信息,但舒伯特通过音乐生动勾勒出一个满身疲惫、颠沛流离的流浪者形象,听众完全可从第一人称的角度切实感受这一场悲伤、迷惘、癫狂的游荡之行。

表:作品调性分布

与《美丽的磨坊姑娘》相比,《冬之旅》虽然以“流浪者”为主线展开,但其叙述线索不甚明朗。从歌曲整体布局而言,舒伯特的《冬之旅》虽未删减原作诗歌的词句,但顺序却与原诗作不一致,出版预告上清晰说明:“《冬之旅》第二部分由刚刚去世的舒伯特亲自校订。”由此可见,歌曲的顺序是有意为之。以套曲中的歌曲次序为参照,缪勒原诗中各诗歌的次序如下:1-5、13、6-8、14-21、9、10、23、11、12、22、24。从对照可见,套曲前半部分以插入作品或调换顺序为主,大部分作品的连接顺序未变,但最后七首作品与原诗作的顺序差异较大。德国学者默瑟曾试图将《冬之旅》恢复为缪勒原有的诗歌顺序,却发现会打乱舒伯特原本的调性布局。

套曲的24 首作品以小调为主,仅有8 首作品为大调,且多集中于后半部分(6 首),这些大调作品中也交织着悲切阴郁的色调。因而,套曲的调性布局虽较为简单,但整体笼罩着暗淡且忧虑的色彩。套曲中第一首《晚安》以d 小调构建了悲情的氛围,旋律以d 小调主和弦分解的下行旋律为主,刻画出流浪者踽踽独行的画面,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作为中间点的《邮车》,以明朗的降E 大调在一开篇就呈现出“过分”的欢快,缓和了上半部分阴冷悲叹的气氛,但这样热烈的期盼却也熄灭在幻想中。最后一首《老艺人》以a 小调结束套曲,流浪者似乎走到了旅程的终点,但又似乎将永远徘徊在这趟旅程之中,回首相望,只能看到暗淡无光的过去和隐约若现的绝望未来。

舒伯特用调性巧妙构思,使改变了原本顺序的作品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叙事性与戏剧性的描述,同时,他在作品中多使用个性化鲜明的大小调并置手法,以加强叙事表达。套曲第五首《菩提树》为ABA 的曲式结构,A 段建立在明朗的E 大调上,流浪者回忆着家门前那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以及镌刻在树上的种种情话:“门前有棵菩提树,生长在古井边,我做过无数美梦在它的树荫间,也曾在那树干上刻下甜蜜诗句,无论快乐和痛苦常在树下流连。”温暖的回忆并未持续多久,冷冽的e 小调昭告着现实的残酷,冬日的寒风迫使流浪者停止幻想,作品也由之进入B段:“我今夜需远行,深夜经行树下,即使是一片黑暗,我也紧闭双眼。”但菩提树的温暖让流浪者再一次沉溺在回忆中,再次出现的E 大调虽依旧温暖,但歌词暗含冷意,让人不禁深思:“像听见那树枝对我轻声呼唤:同伴,回到我这里,来找寻安息!”接着,e 小调再次出现,“凛冽的北风吹来,直扑上我的脸,把头上帽子吹落,我仍坚定向前”。再现A 段再次回归到E 大调,歌词仍旧吟唱着:“到这里找寻安息”,虽然E大调的明亮让氛围仍然温馨,但织体加厚与强弱表情记号的运用,也让作品多了一丝紧张之感,似乎流浪者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幻想摇摇欲坠,但仍流连其中。

从《冬之旅》宏观调性布局与诗乐结合,到微观作品内部的大小调并置与转换手法可见,舒伯特的确慎重考虑了音乐与诗歌之间的关系,并非完全倚重诗歌的文学性,而是通过音乐与诗歌的某种巧妙平衡体现作品的完整性。朗这样评述:“舒伯特的歌曲即使是由诗的文字来决定,但毕竟也是‘音的诗’。”诗乐结构的叙事性表达使原本饱含着缪勒思想的诗作,转变为舒伯特个性化情感体验的隐喻表达。

三、意象刻画叙事性

《冬之旅》中各作品所描述的对象差别较大,反映的主题如同流浪者在旅途中的随意一睹,所思所感隐约带有郁滞感,因而似乎没有具体完整的叙事脉络可供听者把握,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品没有故事性与戏剧性。若从个体角度投射到整体,则可从叙事意象探究整体故事性与戏剧性。

作品论及的叙事意象主要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流浪者周边的外部事物,如河流、太阳、乌鸦等;另一类则是流浪者本人的内心活动,以回忆和幻想为主。这两类叙事意象在作品表达过程中不断交织,《冬之旅》中的所有作品都被这两类意象所浸透,无论是哪类意象,都经由流浪者的视觉进行主观呈现。

第十四首《白发》的基调是缓慢的哀叹,随着旋律的上扬下落而愈发明显,其是《冬之旅》中最悲切哀伤的一首。作品着重描绘了“白发”与“黑发”两种意象,片片雪花将流浪者的黑发染成了白发,然而他对年老并不恐慌,反而开心自己终于老去。但随着发上白雪消融,他又变成了一个黑发的年轻人。流浪者无比感伤,时光于他太过煎熬。

其后的第十五首《乌鸦》是整部套曲中极具代表性的作品,无论是曲式、伴奏、和声还是人声,都极富旋律美感。歌曲描述了一只乌鸦紧跟着流浪汉,锲而不舍地在他头上盘旋,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他的死亡好以其为食。这首艺术歌曲与《白发》一样,是现实与幻想的交织,乌鸦这一意象也许是流浪汉恍惚中的臆想,也有可能是真实紧随他身后的阴霾,预示着“死亡”。

流浪者不断望向乌鸦:“乌鸦,不吉祥的鸟,跟我飞向何方?你想把我的尸身作为你的食粮?”流浪者似乎在问乌鸦,又似乎在问自己,此时的叙事意象已不再是单纯的乌鸦,而衍生出第二层“我”。流浪者发问后,主旋律以休止符暂歇,这种沉默似乎是对自我发问的一个回答;而代表着乌鸦的伴奏却仍在继续,是对未来的一种默认。

流浪者在《白发》中所期待的“白发苍苍迎接死亡”与《乌鸦》所暗喻的“死亡阴影”,隐秘地将两个作品的叙事性相连,且所有的叙事意象都隐含着“我”,即舒伯特个人的内心所思。舒伯特曾写到:“我的作品是通过对音乐的理解和我的痛苦才有的。”埃格布雷特也在《西方音乐》中谈到:“他汇集这种表述意义在他的艺术歌曲的起始音调里,作为想象核心的起始音调把意义层包含在自己身上,并从自身释放。”舒伯特的叙事意象成为作品的感官手法,超越了原诗的意境与情绪,表述着自身的情与思。

四、总结

《冬之旅》作为舒伯特晚期的代表作,是他作为深刻的人性歌唱者的自传性高歌与悲悯式低语,其以浪漫抒情而形象丰富的音乐语汇塑造富有哲理的叙事意象,实现了个性化的人生体验与情感感悟的艺术透视与叙事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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