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湖畔

2021-11-08 00:23江少宾
满族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龙珠大塘牌楼

“老棉?老棉走九十三天了!”五婶说。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老棉才六十八岁啊,那么老好的一个人!半年前回牌楼,刚下车,就见老棉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蓝色棉毛衫,含着一根烟,拎着一把锄头,挂锁,转身,往田里走。我远远地喊了一声,他侧过身来,笑着,打了个招呼,旋即转过身去。他單薄了许多,颧骨突出来,眼窝深陷,头发乱蓬蓬的,像顶着一小丛芦花。牌楼人都说“有钱难买老来瘦”,瘦一点好啊,谁也没有想到,老棉的暴瘦,竟是个大症候,“他光讲不能吃酸的,一吃就翻胃,哪想到会是恶病呢?”

五婶说的“恶病”,指的是癌症。这几年,癌症幽灵一样出没。胃癌、食道癌、肝癌、直肠癌、肺癌、骨癌……方圆数里,只要听说有人病倒了,十有八九都是癌,“真是怪事!”五婶忿忿不平,“现在有的吃,有的穿,怎么净得恶病呢?我算给你听咯……”

老棉是牌楼第四个确诊的胃癌病人。第一个是本善大爷,确诊时刚到六十岁。本善大爷命好,小儿子在南京,一个月一万多块钱的工资,本善大爷一发病,就被小儿子接到南京,胃部切掉了五分之三。如今,十五年过去了,本善大爷一直好好的,靠着仅存的五分之二的胃,一天吃五顿,白米稀饭、山芋稀饭、南瓜稀饭,单薄的身躯像一根晾衣架子。第二个是治国,享年七十四岁。治国是苦命人,两个儿子都不在牌楼,大儿子在一江之隔的乌沙,我二十年没有见过了;小儿子在会宫,离牌楼四十分钟车程,然而,即便逢年过节,他也很少回家看看老父亲。孤苦的治国守着一栋空房子,一天只吃两顿。确诊之后,治国高低不愿意开刀,依旧抽烟、喝酒,一直到死。第三个是红军,老光棍,巴不得早死,不开刀,不吃药,坐在家里等死。谁能想到呢?他居然没事人一样活了四年多,活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五十七岁那年,说死也就死了。到了老棉,确诊时已经不能手术了,癌细胞大面积转移。他不甘心啊!烂草垛一样塌下来,怕冷似的偎在床上,吞止痛片,没日没夜地呻吟,撑了三个月。“拖到那个程度,连一只鸡都不舍得杀!临走,还讲自己不放心龙珠,讲两遍,才咽了气……”

五婶顿住了,泪水涟涟。我久久不能接话,眼前慢慢浮起一张模糊的脸。

龙珠是老棉的独苗,也是老棉的一块心病,二十九岁了,还没有娶亲,跟着姐夫在工地上打零工。龙珠落草时还在睡觉,好不容易睡醒了,也不哭,只是一个劲眨眼睛。老棉夫妇那个欢喜啊,儿子是个憨性子,不磨人,不闹夜,诸事省心。喂到满月,夫妇俩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子吃了睡,睡了吃,屙屎便溺也不知道哭,难不成是娘胎里带了什么毛病?问鲍大娘,鲍大娘笑着说,就是憨,能吃能喝,有什么毛病?没毛病!想想也是,有毛病还能不闹吗?早就闹了。鲍大娘年轻时帮人接生,时间久了,竟无师自通地成了草药郎中。讨到鲍大娘这句话,夫妇俩满心欢喜,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稀里糊涂地喂了半年,夫妇俩到底还是发现了问题,儿子眨眼睛的频率太高了,除了睡觉,几乎一刻不停。更要命的是,除了眨眼睛,儿子几乎没有表情,像某一个机关被人拧开的木偶人。老棉抱着龙珠,在村卫生室和镇卫生院之间来回折腾,求爷爷告奶奶,始终没有看出个究竟。

在夫妇俩的呵护下,龙珠渐渐长大成人,除了眨眼睛,他又添了一说话必歪嘴的怪毛病。老棉不甘心啊,哑巴吃黄连,打碎牙齿和泪吞。他熬啊,熬啊,好不容易熬到龙珠上学,又三天两头受人欺凌,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只好上一天躲一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混完了初中。知子莫如父。老棉知道龙珠不是念书的料,龙珠一丢下书包,他就把瓦匠女婿请了回来,郑重其事地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讲孬呢,也不是那么太孬,总要给他一碗饭吃。我没有其他法子想,只能托你了……老丈人掏心窝子了,女婿不能不应承,从此带着龙珠,手把手地教,一年半教下来,上门的瓦匠活越来越少。瓦匠捏着草帽,苦着脸说,“还要我怎么教?他是连边都摸不到啊……”老棉心知肚明,连累女婿了,是东家不待见龙珠,嫌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是猪脑子吧?估计你就没长脑子,猪脑子都学会了啊……”老棉站在田埂上捶胸顿足,一面骂龙珠一面擤鼻涕,龙珠一言不发,低着头,垂着手,木头人一样杵着。龙珠妈心痛儿子,又不敢劝老伴,只好站在儿子旁边,同案犯一样陪着。老棉无奈地望望龙珠,无助地望望老伴,一屁股坐下来,哽咽着说,“老子前世作了什么孽哦……”

收场的总是这句话。龙珠如释重负,转过身,跨过高低错落的田畴,走向水草丰茂的小圩。小圩并不小,乡亲们你围一块,我围一块,小圩于是成了一口口鱼塘,喂鱼的喂鱼,养虾的养虾……春夏之交,雨季来临,小圩一片白茫茫,鱼塘消失了,筷子长的鲫鱼在箭镞一样的白雨中乱窜。噗嗒。噗嗒。噗嗒。出门的人赤着脚,顶着斗笠,披着蓑衣,拎着筛箩,去小圩里捞鱼。齐大爷抱着光膀子,站在檐下抽烟,心不在焉地望着。齐大爷是逃荒来的,对鱼虾过敏,种莲养藕便成了他的专利。牌楼人不欺生,莲藕发到哪一片就在哪一片,没有人计较,也没有人考虑蔓生的莲藕会不会破坏鱼虾的生存环境。齐大爷夫妇俩很会做人,起了藕,便见齐大娘拎着小脚,挎着竹篮子,挨家挨户擦黑送。齐大娘一身黑,黑色的老布鞋,黑色的大脚裤子,黑色的对襟褂子。她是方圆数里唯一会织布的人。晚年的齐大娘几乎不出门,守着一台老掉牙的织布机,纺啊纺啊,从麻麻亮纺到天擦黑,周而复始,仿佛和织布机纺成了一体。她纺的布呢?没有人知道,问她,只是摇头,指指耳朵,脸上浮着笑,像一个巫。

小圩外围就是烟波浩渺的白荡湖。白荡湖是牌楼人的母亲湖,连通长江,水产资源丰富,青鱼、草鱼、鲢鱼、鳊鱼、鲤鱼、鲫鱼、鳙鱼……早春时节,我们结伴牵着水牯,慢慢走进湖畔的滩涂。滩涂上草色连云,一碧如洗。野花开了,东一蓬,西一簇,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粉色的,风中的骨朵像一张张婴儿的脸。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水鸟翔集,噗嗒噗嗒,一群群落下来;哗啦啦,哗啦啦,又三三两两腾空而去。野鸭、白头鹤、小白鹭、小天鹅是很常见的,还有一种水鸟不知道名字,形如一只成年的灰喜鹊,喙部短粗,拖着绶带一样的尾羽。它似乎只在黄昏时出没,机警地荡在芦苇上,嘎嘎哈,嘎嘎哈,野鸭一般地叫,迅疾掠水而去。水鸟是一群热爱表演的艺术家,黄昏徐徐来临,它们依旧不知疲倦,嘎嘎嘎,叽叽呱呱,你方唱罢我登场,奏响一场水上的交响音乐会。雨季的白荡湖水际接天,天尽头,青山隐隐,漾着一团淡淡的水墨色。入秋之后的白荡湖最美,长天如洗,棉絮一样的云朵在天边翻滚,仿佛仙女在织锦,有的是狗,有的是鸡,有的是马……缓缓入水的夕阳像一只燃烧的气球,一万道橘红色的柔波,在湖面上荡漾。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坐在湖畔的人身心澄净,一时间了无挂碍,人世间所有的纷争,都丢到九霄云外。

我记事时,岸边常年荡着五条渔船,醉酒一样晃来晃去,长长的棕绳没在水里,在岸边的石头上系个死结。打鱼的都不是牌楼人,印象极深的是一个妇女,不晓得年纪,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挽着一把罕见的小髻,别着一根枣红色的发簪。夏天的黄昏,她时常坐在船头,端着一口大茶缸,藕白色的双腿泡在水里。瘦精精的船主总是光着膀子,寸步不离驾驶室,抽烟,喝酒,发呆。

临水而居,牌楼人自幼便有好水性。盛夏的黄昏,吃过晚饭,小圩外围的白荡湖就喧腾了起来,老少爷们都是浪里白条,蛙泳的蛙泳,狗刨的狗刨,直到暑气渐渐消散了,才三三两两地上岸,一路滴着水,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男人出门后女人也出门,罩着宽大的套头衫,呼朋引伴,有说有笑地走向江家大塘。江家大塘是牌楼人的当家塘,灌溉用的,中间好几丈深,塘底就是一个大漏斗。漏斗型的塘底温差大,人在水里,腿很容易抽筋。我们玩水大人很少管,但江家大塘一直是我们的禁区。大塘里有一种野生的菱角秧子,结着水红色的小菱角,指甲盖大小,脆生生的,口感有点像红皮山芋。

我还记得学文,尖下巴、小虎牙。他水性好,胆子也大,经常一个人脱光衣服,赤条条游进江家大塘。“学文”名不副实,他不背书,不听课,语文经常考不及格,为此经常挨他父亲水生的打。那天中午放学,本应回家吃饭的学文鬼使神差地绕过朱家享堂,穿过村口,径直跳进江家大塘。当水生手持戒尺,急匆匆蹚过雨水一样密集的蝉声,急匆匆穿过水蛇一样逶迤的田埂,站在塘埂上暴跳如雷时,学文终于回过神来。学文惧怕戒尺,那是爷爷的遗物,每次看到戒尺,学文就又一次看到临终的爷爷,奄奄一息,胳膊上皮包骨头,枯枝一样搭在被褥外面。爷爷年轻时会说大鼓书,喜欢拽文,隔三岔五总要揪住学文,教他背《弟子规》:“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学文和尚念经一样站在爷爷面前背,背着背着,就见摇椅上的爷爷耷拉着脑袋,手里握着戒尺,涎水拖下来……又是一顿暴揍啊,学文潜在菱角秧底下,迟迟不敢上岸。不知道父子俩究竟对峙了多久,等盛怒的水生慢慢冷静下来,发现扑腾的水花有些不对劲之后,塘里连学文的影子都望不见了。

那是我记事后,白荡湖边发生的第一起溺亡事件。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塘埂上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乡亲,大家在震惊和惋惜之余,轮番劝慰水生。猝不及防的悲剧,将积劳成疾的水生击垮了。他跪在儿子身边,啊啊啊长啸,一次次用头叩击着塘埂。学文半眯着眼睛,一只手捏着拳头,雪白的身躯像一节木偶。阳光太毒了。鲍大娘抱来一床破草席盖住学文,一边盖一边说,“人死了,哭不活。大热天的,赶紧收了吧……”

水生慢慢站起来。站起来的水生忽然就老了,他东倒西歪地背着学文,步履蹒跚地走过一道道田埂,一路走一路呜咽,“我的儿,你怎么不回家吃饭啊……”乡亲们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走,停停,我在其中,泪水扑簌簌滚落,情不自禁。

三十岁丧偶,四十岁丧子,接踵而至的苦难,将水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有了烟瘾,酒量也比过去大了几成,遇到红白喜事,他必定最后一个离席,从一张桌子吃到另一张桌子,直到倒空每一个酒瓶。总是没有喜事的日子居多,他便猫一样耸着鼻子,赶着饭点,借故上门,今天借镰刀,明天借锄头。你家的呢?是啊,我家的呢?转身就走,主人一把拉住了,来的都是客,便请他入席,加凳子,添筷子,摆酒盅,他故作推辞,半个屁股已经歪上了板凳,一只手捉住了酒盅。主人笑着说,将就着喝么,又不是什么好酒……水生平时话不多,但几杯酒下肚,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翻炒起一堆又一堆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主妇在锅台边急得团团转,佯装咳嗽,暗暗递眼色。主人心不在焉地听着,眼角的余光瞟着水生的酒盅。喝到七八成之后,水生便反客为主了,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自斟自饮……渐渐的,牌楼人都知道水生有贪酒的毛病,然而,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起那些年他吃过的苦,牌楼人又多了一份怜悯。见到他,叹息着,照例递上酒盅。

从早喝到晚,水生把自己喝老了两轮。他不到六十岁就不能干活了,双手颤抖,握不住锄头,也抓不住碗。村里给他申请了低保,镇里腊月总要上门慰问,送钱,送米,送油。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欢天喜地地接过来,转身就拎着空酒瓶,去破罡街上买酒。烂泥糊不上墙了,这个可怜的人!

2018年冬至,我在塘埂上最后一次遇到水生,他已经老了,眼角都是眼屎,嘴里念念有词,怕冷一样缩着头,袖着手,慢腾腾地走。他穿着一双手工纳制的棉布鞋,那种老式的圆头棉布鞋,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江家大塘里忽然没有了野菱角、白睡莲、箭镞一样的绿菖蒲,塘埂上的大叶杨换过了几茬,栽了死,死了栽。死了谁栽啊?老棉栽。老棉不姓江啊?老棉是不姓江,但他念着江家大塘——江家大塘,承载着牌楼几代人的情感。

分产到户前,江家大塘专门养鱼,草鱼、鲫鱼、鲶鱼和鲤鱼,黄鳝、泥鳅和河虾都不是养的,偶尔还能摸到一两只老鳖。腊月里,选个响晴天捕捞,小村过节一样热闹,猫啊狗啊也跟着骚动起来,你追我赶地,在塘埂上、菜地里,四处乱窜。突突突,水浅下去,塘里欢腾起来。鱼浮了头,乱作一團,惊慌的小嘴啜成玲珑的O型。捞上来的鱼,满仓队长指挥老棉配好大小和种类,然后按户分成若干份,铺在稻床上,抓阄分。抓阄,凭手气了,分配也没有绝对的公平。每年都有人沮丧地跺脚,甩手,“这个臭手!”骂过之后又察言观色,挨个打探。每年都有人以鱼换鱼,须得主妇出面,一番讨价还价,终于皆大欢喜,各取所需——唐家用一条大鲤鱼换来朱家两条小鲫鱼,鲫鱼炖汤,唐家的儿媳妇其时正在哺乳;胡家用两条鲶鱼换来蔡家一条大草鱼,草鱼腌起来,挂在梁上,一片片吃到来年惊蛰。惊蛰之后大地回春,横梁上的咸货挂不住了……牌楼人喜欢吃咸货,一进腊月,房前屋后就挂满了腌制的鸡鸭鱼。牌楼人很少吃老鳖(在牌楼人眼里,乌龟和老鳖都是祥瑞),满仓于是做主,“没人吃的”归老棉。老棉是那种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的人,他套着大水衩,笑眯眯地,抖着湿漉漉的大手,给大伙递烟。

老棉嘴“毒”,乌龟、老鳖、蛇,什么都吃。牌楼人喜欢背后嚼他的舌头,老棉云淡风轻地听着,从不申辩。他出身穷苦,穷怕了,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他家屋后有一尊废弃的土地庙,庙里常年搁着一只煤球炉子,炉子上坐着一口黑不溜秋的大煨罐。燠热的夏夜,老棉经常一个人蹲在土地庙门口,专心致志地煨蛇。老棉很会煨蛇,他只是撒了几小把野菜,煨罐里便香气飘溢,腥味全无。天一亮,龙珠耸着鼻子,喜滋滋地嚷嚷道,“黄鳝!黄鳝!”老棉已经下地了,龙珠妈从厨房里闪出来,手里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蓝边碗。龙珠二话不说,头埋在碗里,脸都不洗。

龙珠饭量大,一顿能吃两大碗白米饭,一个人能吃掉整只鸡。他吃鸡不吐骨头,龙珠妈怕儿子吃坏了,每次都要把骨头单独剔出来,偷偷地撂在门口,喂狗。老棉看见了,断喝一声,奔过去,拣起来,冲干净了,扔进煨罐里,炖汤。夫妇俩为此没少吵架,最后让步的总是龙珠妈,她默默地坐在锅洞里抹眼泪,老棉坐在门口的碌碡上,漫无边际地叫骂。今天想来,与其说他是在叫骂,还不如说是在诉苦吧。没有人出面劝解,怎么劝呢?大家已经习惯了老棉的抠门,更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龙珠妈五十岁不到就死了,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那个抢收的午后,她挑着沉甸甸的稻把,慢腾腾地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老棉啊啊啊,急慌慌奔过去,一探鼻子,已经没有了呼吸。苦了老棉,又当爹又当妈,风里来雨里去。好在那时候女儿已经出嫁了,瓦匠女婿又是个厚道人,生意红火时,依旧带着龙珠。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满仓队长突然卸任,在白荡湖上围起两百亩水面,成立了历史上第一个“白荡湖螃蟹繁殖基地”。牌楼人都不理解,白荡湖里的毛蟹太多啦,没人吃啊!繁星满天的秋夜,湖面上铺着琥珀一样温润的柔光。吱吱。吱吱。吱吱。堤岸上的毛蟹举着两只大钳子,一只挨着一只,像一支匍匐前行的突击队。捕鱼的人拎着渔网,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这群横行霸道的家伙浑身都是壳,钳子上都是毛,怎么吃呢?捕鱼的人起了网,总是先把毛蟹从网兜里揪下来,烫手一样扔进水里。但满仓是知识分子啊,见多识广,讲话不打草稿的,为了养螃蟹,他连队长都不做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卸任之后的满仓像往常一样穿着中山装,端着搪瓷茶缸,在乡亲们的窥视下,快步走向白荡湖。基地只有三间单薄的棉瓦房——进门是满仓的办公室,一张旧桌子,配着两条长凳子,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画像,画中的毛主席夹着一把油纸伞;西厢是厨房,东厢是杂物间,也是老棉的卧室,零乱的杂物中间,支着一张逼仄的木板床。

围湖养蟹,满仓上门请老棉帮忙,老棉二话没说,扛着衣服被褥,拎着锅碗瓢盆,直接住进了基地。他来来回回撑着小划子,不遗余力地执行满仓的禁令——滩涂和堤岸上禁止放牧,湖区里禁止捕捞。靠水吃水,乡亲们不乐意了。那些饥馑的年月,白荡湖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仓,白荡湖水就是源源不绝的乳汁,喂养过一代又一代嗷嗷待哺的牌楼人。现在,怎么说管就管起来了呢?乡亲们结伴找老棉,老棉笑着递烟,说,湖里能养多少鱼,是有定数的,不能老是捕。田里怎么要施肥呢?老底子啃光了,不施肥,庄稼就没有营养。乡亲们诧异地看着老棉,像猛然间遭遇一个怪物。老棉又说,我搞不懂喏,都是满仓讲的,他讲有白天就要有晚上,有捕就要有养,这叫阴阳平衡。你们想想,他讲的可有道理?乡亲们佯装没有听见,呵呵地笑着,抽烟。

在牌樓,满仓的禁令就是金科玉律,大家已经习惯了服从。那个明月高悬的秋夜,满仓在白荡湖岸上举办了一次盛况空前的“螃蟹宴”,方圆数里不请自来的人太多了,宴会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第二天,县广播站滚动播送了一条新闻报道,那是“白荡湖螃蟹”第一次见诸官方媒体。牌楼人没有想到,禁令之后短短几年,白荡湖螃蟹就走出了白荡湖,爬上了老百姓的餐桌。那是老棉容光焕发的几年,和牌楼人一样,老棉也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不过他的好日子,只有短暂的几年。

那也是满仓踌躇满志的几年。然而,满仓做梦也没有想到,因为涉嫌“非法经营”,他私人投资的“白荡湖螃蟹繁殖基地”被贴上了封条,罚款五千元。五千是很大一笔钱,一个家庭就算不吃不喝,也得攒好几年。满仓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好说歹说,最后还是罚了两千。满仓从此深居简出,除了红白喜事,牌楼人很少能和他照面。那个正月的上午,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国营性质的“白荡湖淡水养殖场”正式挂牌成立,七八个年轻人站在岸上,别着红袖章,笑嘻嘻地摇着小红旗。老棉泊在岸边的小划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艘风驰电掣的冲锋舟,船尾吃在水里,呜呜呜,犁开一道深沟。

乡亲们有说有笑地涌向白荡湖,胡子拉碴的满仓意外地出现在人群中间。他穿着一件褪色的军大衣,看上去颓唐极了,脸上都是脏兮兮的褶皱,仿佛从来没有洗。

满仓是2012年秋天吐血死的,享年七十二岁,牌楼人说他得了“肺痨”。“那个病传染啊,都怕!求爷爷拜奶奶,高低没人愿意进房。”五婶说,“多亏了老棉!不然咯,都上不了坟山!他自己算一个,龙珠算一个,瓦匠女婿算一个,外加一个瘌痢头……”五婶说的我懂。“进房”是个力气活,包括入殓、上山、下葬,而方圆数里,根本就凑不齐进房所需的四个年轻人。年轻人都离开了,有的举家迁到外地,有的成了候鸟,在城市和家园之间来回迁徙。皖江北岸的牌楼,只有十几个赤手空拳的老人,守着十几栋空荡荡的老房子……满仓的接力棒交给了一脸白癜风的大儿子,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在老棉的帮衬下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粮大户,开着牌楼第一辆小轿车。老棉掏心掏肺,长工一样起早贪黑,直到突然干不动了,确诊了胃癌。

老棉家的门上落了一把大铁锁,檐下结满了蜘蛛网,院子里,秋风无所事事地翻拣着黄叶,像绵长的叹息。我有些伤感,慢慢绕进光秃秃的田畴。天阴了,雾霾沉下来,沉寂的田畴蒙着一层薄灰。江家大塘已经死了,水里泛着一股腥味。小圩已经干涸,泥土板结,纵横交错的沟渠里淤塞着一蓬蓬杂草。两棵乌桕岗哨一样站在圩埂上,几根干瘪的丝瓜有气无力地耷下来,如同一条条死蛇。往昔那个“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白荡湖也消失了,一道浊浪拍过来,又一道浊浪打过去,冲刷着岸边的白色垃圾、枯枝败叶以及各种腐烂的动物浮尸。我怔怔地望着,既熟悉又陌生,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我想起那些明月高悬的夜晚,繁星满天,村庄和田畴都睡了,白荡湖哼着摇篮曲,一浪一浪涌向天边……父辈们先后去往安详的天国,伙伴们散落在喧嚣的人间。白荡湖边的牌楼已经消失了。是怎么消失的呢?

我不知道。我离开牌楼,已经二十八年。

【责任编辑】王雪茜

江少宾,媒体人,散文写作者。曾获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四届老舍散文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西部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爱着你的苦难》《回不去的故乡》《大地上的灯盏》等多部。现居安徽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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