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口地下乡愁

2021-11-08 00:23邵风华
满族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月亮

一本打開的书让一切证据暴露无遗。

——瓦莱里娅·路易塞利

在荒野之中

他在荒野中的一个村落里购置了一栋二层住宅。他每天坐在二楼上眺望远处的树林和草莽。更多的时候,他坐在一个水曲柳画案前画画和写字。房间宽敞明亮。几乎让人难以置信:除了村外那几个在油井工作的昔日伙伴,没人在意这个坐落在荒僻角落里的大宅;除了几个同样被认为不太正常的朋友,没人到这里和他一起眺望远处的草莽和树林。他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日落时分,透红的晚霞扎在草尖上;而草丛中的野鸟扑棱着翅膀歌唱着暮晚。啊,这一切让他觉得平静和安心。

长久以来他在寻找这样一个地方,仿佛可以把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他的挣扎曾经暴烈,愚蠢的上司和呆头呆脑的同事,他知道总有一天再也无法忍受。他迫切地需要着梦想,可又对夜晚保持了深深的怀疑。他同样需要:阳光照在院子里、窗台上,无名的野花借着粗野的风把它们的香气送进窗口,或者是从邻家传来的孩子的笑闹声。

日子一天天地逝去。生命是偶然的,这他早就明白。但他仍然神游于自己的想象之中,表达着某种不甘或寂寥。他不希望因为片刻的欢娱而丢掉心中的虔敬,尽管他曾经放纵,迷失于头顶上繁密的星空,并对黑洞般的未来怀有秘不示人的恐惧。他相信过自己能够摆脱那些令人窘迫的魅惑吗?或者,他相信过自己吗?

我愿意相信他,我的朋友有一颗纯净的心。他无意于和生活搏斗,当他疲倦的头颅垂下,暮色会自动笼罩这个荒野中的村落。我愿意相信村里的人们,相信他们都有一颗善良尚存的心——他们包容他就像包容了早已失落的自己,以及深夜里亮在二楼上的一盏孤灯。我的朋友,如果我们想要卓绝地对抗时间,能不能创造另一个世界而让自己不在其中。

白天的月亮

那天,有朋友要来河口。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大事。我居住在河口,但深居简出,仿佛是一个在此隐居的外地人。事实上也是如此。我变得越来越不想出门,甚至不想下楼散步。我在书房里,坐着,或在书架前逡巡。我记得每一本书的位置。一般情况下,同一个作者的书,我会把它们放在一起,这样当然便于查找。但也不尽然。比如,如果是一个出版社出的成套的书,我习惯于把它们摆在一起,这样会很好看。我在书架前走来走去:哪些书是必须要立即阅读的;哪些是要到下半年集中在一起阅读的;哪些是每天都要翻一下的;哪些要睡前读,哪些要如厕读;哪些要随时放在包里,带到我将要去的任何地方——虽然可能根本就没时间读,但出门的时候,还是要花好几分钟来寻找。家里很少来人,被我弄得越来越乱。所以有朋友要来河口,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大事。何况,来的是我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还有他的妻子和即将去澳州读书的女儿。我收拾好背包,匆匆下楼,思忖着去什么地方等待他们到来。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枚月亮。一枚弯弯的月牙,躲在一株苦楝树的枝杈间,细碎的蓝天衬得它那么莹白、安详,像一只小羊一样安静,像山间最清亮而细小的溪流一样透明。我得承认,我很少注意到白天的月亮。我更喜欢在夜间出门,也更习惯于夜晚的月亮。夜空中的月亮和我互相映照,它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而我则想着能否离家越来越远,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我在夜空下走着,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想法,或是过去某一时刻的愚蠢表演。我和夜晚的月亮早已达成默契:我将不讥笑它的落寞,它也不会嘲笑我的荒凉。而这白天的月亮让我有点手足无措。有那么一阵子,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它。它让我觉得羞愧吗?说不上,但又有那么一点。至少,它的纯洁让我有一丝尴尬。我被这白天的月亮所吸引,脚步越来越快了。一切都预示着这是美好的一天。是的,朋友和白天的月亮,都是让人开心的事物。

白天的月亮,它被我看见,并不由于它的光亮。它多像一枚透明的指甲,或一小片调皮的故意弯曲的云彩。我昂着头向它致以问候:你好吗?我很好。你呢?米吐。哦,我希望它是一枚会说英语的月亮。

假如我是一只狗

一天夜里,我在楼下徘徊。我不想上楼,因为我毫无睡意。可我又能到哪儿去呢。假如我是一只狗,也许可以去湖边散步,被好心人收养(就像我收养四喜)。给我一个虽然陌生但还算舒适的地方,睡觉或者玩耍。给我一根链子,被拴着的时候觉着安全。给我每天所需的食物和水,不必太多其他。可是,我是一个人。这真不幸。在这样的夜里,我只是在楼下徘徊,长期一个人居住的屋子里,早已溢满了腐朽的气息,这让我心生厌倦。可我能做些什么。每一天都不比前一天更好或更差。如果不出意外,我会一天比一天衰老,像那些比我还要老的人一样,等着太阳在今天落下,在明天升起。没有欣喜,没有惊讶。我所思念的只是一些不存在的事物,或是逝去了的一切。我想,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充满懊悔。因为每一个细小的念头和选择,都会使以后的人生判若云泥。我想把我的过去忘记。我想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我不想在持久的无望中消耗,也不希望用那些短暂的快乐来麻痹自己。“一个囊中羞涩的艺术家。”他们也许会这样说,语带轻蔑。但无所谓。我并不在乎。包括他们所说的艺术。在大自然面前,一切都是如此做作。我们只需要呼吸。呼——吸,呼——吸。我们只需要享用这一切。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幸福还是不幸。无论在春天是否容易过敏。我曾打算把这种感觉写下来,但对是否能准确地把握它们而心存疑虑。我是一个犹疑的人。我对生活没有太多的要求。平静、宽容,也许已经够了。最好能少一点点懊悔。我总是喜欢生活在过去。如果我是一只狗就好了。狗会不会懊悔?猫呢?我不喜欢猫。它们的眼睛属于魔鬼,我总怀疑它们怀有某种阴谋。当然,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完美的事物。以前我认为只有残缺的才是美的,当岁月流逝我才发现自己的谵妄。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这个。就像刚刚有人跟我说到一个自杀的女孩。当她把自行车停放在河边,一个人静静走到水里,渐渐把自己淹没,谁能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让那辆自行车怎么办?警察在监控终端搜寻她的身影,显示器旁边的人怀着不同的心情。最后的镜头是空缺的。摄像头没有把最后的一幕呈现出来。这也是一种残缺吗?如果我是一阵风,当我遇上她该怎么办?当我遇到一堵墙该怎么办?风总会把水面吹平。人会消失,墙也会被拆掉。就是这样。但结局也许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前去迎接一支火把。我们在雨后的树林里挤在一起。我们约好了去寻找一枚月亮,它也许掉在了山上的某个地方。最后,你来了。你取消了我的一切。

秘密之城

我觉得这座城市里有我尚不知晓的秘密,可它到底是什么呢。走在白天的街道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试着在零点左右出门,开车绕小城转上几圈,可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大街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一辆车开过去,看不清开车的人。路灯早已熄灭,偶尔可见几栋住宅楼上透出并不明亮的灯光。也许,城市的秘密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夜晚,而是在嘈杂喧嚣的白天。我想象许许多多的阴谋都是在白天被执行,其数量可能远远大于夜晚。难道你不觉得白天比夜晚更容易让一个人隐身吗?一个坏人在晚上更容易被辨别出来,因为对于从阴影中走出来的人,大家都会多看几眼,小心提防,让他难以得逞。所以,相对于夜晚,我对白天怀有更多的惊惧。我更喜欢在夜晚出门,在小区里或街道上逛上一圈,像一个已经无所事事、改邪归正的坏人那样。我习惯性地观察着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想象着如果我有不轨行动的话,得手的可能性会有多大。这样,当我路过第十个人的时候,我吓得飞跑起来,一直跑到卧室里还惊魂未定:我觉得我就要对第十一个人下手了!

不要呆在冬天的街头

上周我见到了孔恰。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她和她的朋友一起穿过我所居住的小区,她们一起到她的朋友家去。而她的朋友,就住在我所住的小区前面那个小区里。也就是说,如果我住的是夏安园,那么她的朋友就住在秋风园。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弟弟也曾经见过那样的一个女人。我弟弟也住在秋风园。但我弟弟和这个故事并无什么瓜葛,我提到他,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弟弟,而他又碰巧见过那个女人。当然,他不知道那个女的就是孔恰的朋友,他甚至从没听说过孔恰是谁。他只是跟我说起过这个女人:经常牵着一只三条腿的狗。这应该是个非常显眼的标志。她牵着她的狗走过去,背后的人指指点点,或投过来不同的目光。不论她仅仅作为一个女人,还是那条狗仅仅作为一条狗,都变得不那么简单。她们已经被人们的目光拴在了一起,一个两条腿的女人和一条三条腿的狗。上周的某一天傍晚,我见到孔恰和她的朋友一起穿过我所居住的小区。当然,还有那条三条腿的狗。否则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女人呢。现在,她们变成了两个女人和一条三条腿的狗了。她们一起穿过我所居住的小区。不可避免地,她们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他们放下手头正在做的事情,比如擦拭一辆脏了的车,或者给偷偷种在绿化带里的一棵小树浇水,他们直起腰身看着这个奇怪的组合,两个两条腿的女人和一条三腿的狗,走过小区里的通道。当然,这个组合之所以给人留下这么深的印象,都是因为那条狗。那条狗是百搭,把它放到哪儿,哪儿就会有一種奇怪的氛围。就像明星们的墨镜或摇滚歌手的长发和光头。虽然我已经多年没有见到孔恰,但还是忍住了跟她去打招呼的冲动。我能跟她说什么呢。本来我们的共同语言就十分有限,何况又隔了这么多年。我总不能老是说起那些早已过去了的时日吧。再说过去我们又有多少瓜葛呢,我喜欢过她,这是真的。我相信她也喜欢过我。但这能说明什么?两个错过了二十多年的人还有什么共同的回忆可以让傍晚的天空变得更明亮吗?既然不能那就算了。我就是这么想的。至少当时是。所以我眼看着孔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大约二十米开外,与她的朋友一起走了过去,她还踢了一下脚边的狗,让它滚到它的主人那边。显然,孔恰对这条狗谈不到喜欢。孔恰是不是一直不喜欢狗?我从没跟她探讨过。那时候我们那么年轻,怎么会想到狗这样的事情呢。我们只是在谈论某个好玩的事,以期能博得对方一笑。孔恰笑起来挺好看的,我记得是这样。她好像有一个酒窝,我忘了是在哪一边。如果我们曾经认真地吻过,我也许就会记住了。可我们没有。我们只是在门口轻轻地碰一下唇,浮皮潦草,就像是做给别人看的。那些过去的岁月里应该发生了什么,让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一直远到即使仅仅相距二十米,也像二十个光年一样遥不可及。

【责任编辑】王雪茜

邵风华,诗人、小说家,兼事文艺批评和随笔写作。著有诗集《另外的时间》《外高加索诗章》,随笔集《不辞怀抱》等。曾旅居阿塞拜疆,现居山东东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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