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过南窗

2021-11-09 09:43韩松礼
雪莲 2021年10期
关键词:兰兰女儿

夏明亮醒了,却没起床,还赖在被窝里犯迷糊。因为屋里太冷,他盖了两床被子,上面那床蒙着头,下半身加盖了一件棉大衣。他的身子底下铺着电热毯,一宿都通着电,打在保温档上。似醒非醒的时候有人敲门:“啪啪啪,啪啪啪”,一声紧似一声。忽然想到,今天煤店来送蜂窝煤,这才从被窝里爬起来。门外敲得重,屋里爬得急。他穿着睡觉的衣裤挪出了被窝,急披了搭在被窝上保暖的那件棉大衣。

“我以为谁呢,怎么会是你?”夏明亮佝偻着身子,一手按着棉大衣,一手半开着门。一张女人的笑脸朝着他。来人是王兰兰,原织布厂的同事。

“我经过你家楼下,顺便上来看看你。不会不方便吧?”王兰兰绕开他的身子往屋里探头。

“你来干什么?这大冷天的!”夏明亮拿开胳膊,用一个指头搓着眼角说。他的身子堵着门,没有让客进屋的意思。

“我来看看你还不行吗?你不欢迎啊?”王兰兰眯着眼笑,推他一把,侧身从他身边挤进了屋。“太阳都晒着屁股了,还睡!”

“不睡能干什么?”夏明亮扫一眼对方,目光在她胸前闪了一下,那里很饱满。

“嗳呀唻,什么味?”王兰兰捏着鼻子捂着嘴说。

“臭男人味,怕闻你出去,又没请你。”他耷拉着脸,做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复杂,刚刚在被窝里是很需要一个女人的,王兰兰曾是他臆想中人。

“嗳呀,来都来了,我帮你收拾收拾吧。快开窗,开窗透透气。家里没有个女人就是不行。”王兰兰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旁边推推,把手里提的白塑料袋子搁在桌上。夏明亮瞄了一眼,知道袋子里装的是熟食,心下一热。上次她来,也带了熟食。他喜欢。嘴里却说:

“屋里本来还有点热乎气,你一开窗,全跑了。”这话显然不友好,王兰兰倒也不理这茬。

“就开一阵吧,开一小会儿,透透气就关。”她径直走到窗前,扯开窗帘,打开窗。窗是南向的,一股阳光照射进屋,屋里明亮得很。窗一打开,一股冷气扑了进来。王兰兰倒吸了口气,退后一步说:“你家真冷。”

“嗯,这窗正对着风口,又是交九天,我楼下是过道,不冷才怪。”夏明亮把开着怀的长大衣扣了两个扣子。

“你怎么没安集中供暖?”

“那么贵!要一万多呢,每年还得一两千取暖费,有那钱干什么不好?”

“也是。不过你这屋也真是太冷了,女儿能受得了?”

“冬天她都住姥姥家。说吧,有什么事儿?这大冷天的。”

“没事儿,就是来、来看看你。”不知是不是冻的,她的两颊绯红,几个雀斑没被妆盖住。

“我有什么好看的,行了,看了,你走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屋里,让人看见,说不清。”

“讨厌!这有什么说不清的,起码,我们还是同事吧。”

夏明亮嘴里呜噜了一句:“臭味晾得差不多了吧,快关窗。”他这边把门关上了。

“上回我跟你说那事,你觉得呢?”王兰兰关上窗,说完这话,慢慢回过头来,看着他。

“上回你好像说有人看上你了,”他用手指搓著眼角。

“我是故意试探你的,这都不懂。”女人似乎有些嗔怪。“你以前还说过,如果没人娶我,你会找我的。”

“噢,这话多少年了,你还记着!”夏明亮打断她说,“那是我刚离婚那阵子,老婆没了,满肚子坏水,没地方洒,得谁都滥情!”他紧了紧裤腰。

“可我一直都记得,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王兰兰低下头,轻声说。

“那你太天真了!光棍子男人勾引娘们儿的话你也信?”夏明亮眯起眼,嘴角一歪。

“你坏!”王兰兰嘴里说坏,声调却轻俏,眼里也有故事:狠狠地一闭一睁,剜了男人一眼,然后愣盯着。她的眼睛原本就好看,男人中了一招,在那双眼睛上停顿了一下。

王兰兰声音温柔地又说:“那我上回来,半年有了吧,你也没去找我,人家以为你有了呢。”

“哪顾得上,得找活干,得养家啊。”夏明亮甩掉拖鞋,穿上袜子,又穿上棉鞋。“没听说嘛,饱暖思淫欲。”他站起来跺了两下脚。“吃不上饭,什么想法也没有。”

“瞎说!你还能吃不上饭?这么个大体格,除非你自己什么也不想干。”

“咳!怎么说呢,找工作不容易,挣钱真的很难,还得看人脸色,被人管。”

王兰兰“嘁”了一声:“你得放下架子,干活出点力算不了什么,现在还算年轻嘛,无论是什么工作,先干着,能挣钱吃饭就好。等有机会了再做打算,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夏明亮抢白道:“不用你给我洗脑子,干活挣钱吃饭的道理我还懂!”

见他不好好说话,王兰兰就转了话题:“刚进门听你的话,好像在等谁。”

“我昨天定了两百斤蜂窝煤,说今天上午来送。”

“哦,那你炉子在哪?快点起来烘烘。”

“在那,还没安装,打算今天安的。”他朝桌子努努嘴,又指指床下。王兰兰看到桌子底下有个铸铁炉子,床下有几节烟囱。

“那就快安起来吧,我帮你。”说着,她把羽绒服脱了,扔在了床上。

“你还那样,真勤快。”夏明亮的心情好了起来,说话不再生硬。回身去找工具,被窝都不顾得整理,就去拖炉子。王兰兰到床前搬出来几节烟囱。

“你家皮箱怎么还放床底下,不怕坏?”王兰兰看到了烟囱后面的红皮箱。

夏明亮看她一眼,说:“里面都是她的东西,我要扔,女儿不让。”

“那也该放在衣柜上面才好。”

“嘁,太扎眼了吧。”夏明亮摇摇头说,“我看着堵心。”

皮箱里都是前妻的衣物。有一件乳白色呢绒大衣,是他给买的,前妻很喜欢,每年冬季会穿几次,她高挑的身材,穿长款大衣真是好看,每次外出,她都把原本就好看的面容再仔细描画一番,两人并肩上街,她挽着他的胳膊,看上去极其般配。没离婚时,他们总会抽时间出门溜溜,享受路人投过来的艳羡目光。除了这件大衣,箱里还有一双特长的长筒皮靴,到大腿根的那种。那是刚结婚的当年秋天,他俩去看一个摩登商品展,新婚妻子一眼就喜欢上了高灯照射下的那双长筒靴,试了一下,妻子说穿着真舒服,他在一旁也觉得确实好看,试完往下脱的时候,妻子咕哝说,好是好,就是太贵了。见她爱不释手,他二话没说,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下来。回到家,妻子别的不顾,换上靴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美美的很满意的样子。还问他,好看吗?夏明亮根本就没回答,直接把她扑在了床上。那一回他俩都很疯狂,她穿着靴子的样子,让他总是难忘。转过年,有了个像她妈妈那样漂亮的女儿。他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女儿的问世,或许与那一回俩人的亲热有关系。所以,女儿护着妈妈穿戴过的东西,单是这两样,他还是留恋的,也就没坚持扔掉。

墙上高处有个烟道口,是用白纸糊着的。夏明亮踩着凳子去撕纸,王兰兰赶快近前扶着他。

“你小心,”她说。

他把手伸到烟囱口试了试,好大的抽力,炉火肯定好烧。下凳子的时候,他的手在王兰兰肩上扶了一把,手感软软的。女人眯眼笑着看他。接着,两个人一起选定支炉子的位置,又把一节一节的烟囱串接起来,夏明亮还把烟囱绕了一道铁丝,固定在墙上。

“可以当晾衣绳,每天把洗净的臭袜子啥的晾干,第二天可以穿。”女人说。

“用不着每天洗吧,瞎讲究。”男人说。他把一袋子引火的干松果放在炉旁。这是他以前备下的,是他当护海工巡逻时在海边的松林里捡的。

“哼,说你不听,就缺个女人管你!”女人白他一眼。他笑笑,找出一包烟,抽出一支,还没点火,有人敲门。

“谁?”他的烟没放下,隔着门大声问。

“是你家订的蜂窝煤吗?”门外有男人搭话。

“真及时,”他说。

王兰兰说:“先拿一些到屋里来。”

夏明亮打开门。“咦,怎么是你?”他出门,随手把门带上了。

“哎呀,夏班长啊!你住这里?”一个男人惊叫道。王兰兰听声耳熟,凑到门处去听。

“‘兔子呀,你怎么干起了这个?来,先抽支烟。”

“嗐,他们管送煤的民工有事,回老家了一个,我邻居在煤店管开票,请我来帮帮忙,说每天给我一百块钱,我寻思闲着也是闲着,就补个缺。还真不知道你住这里。”

“来来,抽烟抽烟,点上点上。要不先进屋里暖暖,天挺冷的。”

“不进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入冬最冷的一天,可能还会有雪,好多家用户都急着烧煤,电话都打爆了。知道你住这了,等我闲着了,再来找你喝两杯。你还单着吗?”

“我如今这熊样,没个体面工作,又没底子,谁敢跟着受穷?”

“你人缘好,长得又帅气,当年咱们一个班,谁不知道,想跟你好的娘们有一万。”

“去!你这张兔子嘴,还是胡咧咧。”

“哈哈哈。不叨叨了,快干活,下家还急等着呢。给你卸哪?”

送走了“兔子”,夏明亮拿着两块蜂窝煤再进屋的时候,王兰兰已经把炉子点燃了。烧的是松果,炉火很旺,呜呜地响。烟囱都烧红了,屋里立刻暖和起来。

王兰兰挑起炉盖说:“怎么是‘兔子,他现在干这个?”

夏明亮放进去一块煤:“他说是打替班。我倒觉着挺好,有活干,能挣钱就好。”

蜂窝煤是湿润的,压住了旺火,一股蓝烟冒了出来,呛得王兰兰赶紧盖上炉盖。

“我刚才在门后听着他的声音真害怕,万一他进来……”

“进来怕什么?都是老同事,咱俩也没见不得人的事儿。”

“你刚才还说,一男一女的呢。”

“他又不是你老公,你个单身女,我是单身男,还怕他撞上?”男人挑开炉盖,把烟蒂扔了进去,歪头笑着盯着眼前的女人。

“你滚!”王兰兰白他一眼,兀自又笑了,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有点暧昧。

“还没洗脸吧?你去洗洗,我帮你弄饭吃。都快中午了!”女人说着,去摆弄桌上的塑料袋。

“嗯嗯。”男人又出门拿了两块蜂窝煤,放在炉子旁,拍拍两手的煤屑。女人拿出来一只烧鸡,还有一块酱猪头肉。他抿嘴一乐,抓起毛巾去洗漱。

织布厂破产前,两人在一个班组。夏明亮是保全班长,领着几个人给王兰兰她们那些挡车工维修织布机。保全工们有一个屋子,兼做更衣室休息室,屋里还有一张三抽桌,三个轮班的保全班长每人一个抽屉,放个本子报表考勤簿啥的。男工们没事就聚在班长的桌子周围,抽烟喝水吹牛聊天。当然也谈工作。夏明亮长得帅,大高个,还是厂篮球队的主力。他为人很随和,每天接班后,在车间巡查一圈,了解上一个班次的机器运转情况,若没有需要立即排除的故障,他就回到保全屋,提着暖瓶,端着大茶缸子,去茶炉打一壶开水,泡一缸子酽茶。回来,再拿出一个木头盒子,里面盛着烟丝和一些杂乱的卷烟纸,都放在桌上,谁爱抽烟,自己卷。烟丝是卷烟厂的下脚料,卖得便宜,每月一斤够了。这钱夏明亮自己出,他当保全班长,享受补贴,每月一只烧鸡的钱,买烟丝,根本花不了。保全屋不单是男工待的地方,女工们也爱来。坏了机器的来找人修理,会抽烟的躲进来抽几口,就连略有闲暇的挡车工也会进屋来或喝几口水,或挤在男工坐的板凳上歇息那么几分钟,或是说几句荤话,开个玩笑啥的,提提神。

王兰兰就是总爱往保全屋里钻的一个。她一来,屋里就热闹。有时候板凳上坐满了人,没空地,她就会挤在一个男人身边说,你去坐桌子。男人就说,你怎么不去。她说,我一个女人坐在大桌子上,你觉得好看?那像个什么事儿?那人也觉得她说得是,就给她让座。王兰兰脾性好,跟她说话,深了浅了都不恼,长相又不差,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咕噜咕噜像会说话。尤其是她那身材,一等一的好。该鼓的地方鼓,该凹的地方凹。为姑娘那时候,厂里的小伙子们像苍蝇叮血围着她转。可她就是不松口,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小伙子们见了她总爱酸溜溜地刺挠她一番。她也不翻脸,打个嘻哈,说句擦边的话,乐乐呵呵地溜之乎也。有好心姐妹劝她,女人嘛,说话收敛点,淑女一些的好。她说,大家在一起,总得说说笑笑吧,老说家长里短的,弄不好,闹误会,起矛盾,说点男女的事多开心,谁也不用装,谁还不知道谁!但是,王兰兰虽然嘴里说话开放,行为上却从不胡来。

实话说,夏明亮当年对王兰兰也有好感。她干活麻利,脾性又好,长相没得说,身材也很不错。美中不足的是,个子稍稍矮了一点,尤其是与高大的夏明亮站在一起,差了一个头。没结婚那阵,俩人还不是一个班组。王兰兰是甲班,夏明亮乙班,她下了班也不离厂,在车间里磨磨叽叽,在保全屋嘻嘻哈哈,明显地向夏明亮示好。家里带的好吃的,给他;买了电影票,给他。夏明亮迟疑犹豫,态度暧昧。她给的吃的东西,他就分给别人;电影票他撕了,也没去赴约。几次下来,王兰兰心里明白了,这不是我的菜。后来,夏明亮调到了王兰兰这个班当保全班长,已经是有了女儿的爸爸了。再后来,织布厂破产,树倒猢狲散,大家都下岗,各自找工作,忙生活去了。夏明亮的舒適保全班长也干到了头,四处求职,待遇稍好一点的工作,一岗难得。家庭生活十分拮据。没两年,老婆提出离婚。夏明亮风闻,追求时髦的老婆傍上了一个做生意的大款。他见老婆去意已决,就提出了很苛刻的条件,那就是她不能带走家里的一草一木,包括上小学的女儿。甚至,他还要求对方支付十万块钱。说是分手费也罢,说是女儿抚养费也罢。对方倒是痛快,提着一大包现金去婚姻登记处做了了断。领了离婚证后,前妻出门时说,这笔钱,不能动,留给女儿上大学用。说完,坐上一辆豪车,风一样走了。而他,转身把那一大包钱存进了银行。没了老婆的帮衬,他带着女儿过日子,他自己四处找活,挣钱养家,他跟人干过房屋装修,维修过家电,出力不少挣钱不多。后来,熟人给找了个看海的活,就是替人家看护在海水里养殖的海参鲍鱼。虽说挣钱不多,但是清闲。干了几年。前些天,老板说经营不下去了,眼见得海参越来越便宜,还卖不动,已经亏了大本,找人把海底清理干净,回南方另谋生路去了。他也再次下岗。王兰兰这一来,让他感觉情绪不错,很久没有高兴事了。洗漱时,他甚至有些春心荡漾。

洗漱回来,夏明亮把湿毛巾搭在了烟囱边的铁丝上。他甩掉棉大衣,去衣橱找出一件紫红色手工编织的粗线毛衫,是刚结婚时的妻子买了两斤纯毛线给他织的,还编了些扭来扭去的花样,当年很是让同事们羡慕了好长时间。多年过去,这种毛衫虽已过时,颜色也已经退化,可是因为厚重保暖,天冷大了,夏明亮还是会找出来穿的。穿上紫色羊毛衫的夏明亮,比穿大衣要帅得多。他扭头看一眼窗外,阴天了。幸好装上了炉子。

回到桌前,王兰兰已经摆好了两个盘,一个盘装的是撕扯开的烧鸡,一盘是切了的酱猪头肉,还有一堆五香花生米摊在桌上。

夏明亮笑了一下:“你一来就有好事,犒劳我呀。”

王兰兰一直笑眯眯地盯着他看,见他如此说,故意乜斜他一眼说:“瞧你那个馋样吧!”

这种说话的语气很熟悉,感觉真好。不必拘束,一张嘴,到心窝。这是多年的同事情谊。说实话,他有些希望王兰兰来。这是她的第二回登门。

上一回她来,还是半年前的初夏,她给他带来一条烟,和一瓶酒,说是看望一下老领导。当时他抢白她说,真是说话没数,一个小小的班组长也算领导?不知道像狗似的给人看门护院吗?他说的就是给人看海的事。

王兰兰大眼睛眯着,笑着仰望他,班组长也是个领导呀,没人看不起你!看海护院也是工作呀,也是挣钱养家。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你在我眼里就是领导。人家害怕你看不起人家呢!

夏明亮就噗嗤笑了,你跟说绕口令似的。说说你的情况吧。

王兰兰就说,企业破产后,自己做过好几样工作,干过家政,干过商场促销,学习了面食制作,自己赚钱自己花完全够了。眼下弟弟要结婚了,她不想再待在家里,想要搬出来住,想找个靠谱的人。说完盯着他看。夏明亮严肃起来,你找到地方了吗?

她说,没有,正在找。接着,她似乎不经意地说,比如,你这里。

夏明亮虎着脸说,别开玩笑!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况且,我还有个上学的女儿。

王兰兰说,我真不是开玩笑。咱俩都知根知底,你离婚这么些年了,也没再娶。我没结婚,没有孩子,没有负担。我想,咱俩组合一下。我也不想再生育了,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我会对她好。咱俩都还年轻,找个活干,养活小家庭还是没有问题的。我不求大富大贵,咱们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好。我说的是真的!

王兰兰一脸真诚,夏明亮倒没了话。沉默了一会儿,王兰兰说,别磨叽,给个痛快话。

夏明亮像是犯了牙痛,咝咝啦啦吧嗒嘴,不知怎么说。答应她吧,没跟女儿沟通,怕孩子接受不了,他知道女儿心里一直惦记她的妈妈。不答应吧,难得人家一个挺不错的女人亲自张口,而且还是知根知底的老同事,说实在的,要是再婚,王兰兰真是不错的人选。正为难时,手机响起。女儿问他在不在家,她忘了拿家里的钥匙,她要来家取一份学习资料。夏明亮指指手机,王兰兰一脸失落地起身离开。到门口,回身抱了他一下。那一霎,他心里疾跳不已……

想到这里,夏明亮觉得前面那次有些怠慢了王兰兰,就说:“这么好的酒肴,不喝点可惜了。正好,上回你拿来的酒还没喝。”

他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白酒,又找来两个茶杯,各倒了半杯。转身拖过两把椅子,椅子是九十度摆放,俩人共把一个桌角,这样可以脸对脸,可以促膝交谈,王兰兰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坐,夏明亮扯她一把,说:

“这还扭捏什么!酒是你的,肴是你的,搞不好我还是你的呢。”

王兰兰大眼一翻,娇嗔地说:“讨厌!”

俩人坐到桌前。端起酒来,喝了两口以后,气氛就自然了很多。王兰兰说:“我刚找了个工作,距你家这里不远,在一个饭店包包子。”

夏明亮说:“你还会包包子?”

“当然。刚下岗那会,我报名上过面食培训班,学了好多糕点面食的做法,包包子是最简单的,将来,我做给你吃,各种花色的面食,保证十天半月不重样。”

夏明亮笑笑说:“那我有口福了。”

王兰兰又说:“刚才去那饭店面试过了,人家要求明天就上班。每周工作六天,每天早上四点半上班,下午两点下班,管两顿饭,每月两千块的工钱。”

夏明亮说:“工作那么长时间,钱不算多嘛。”

王兰兰说:“还行吧,我只管包包子,早餐卖一顿,午餐卖一顿,下午打扫完了卫生就可以下班。应该不会太累的。说起来给两千块钱,是净赚的,我接受了。”

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答应的还有原因是因为,因为离你不远。”说了这话,她有点羞怯地看一眼夏明亮。

夏明亮对她这话不动声色,只是“哦”了一声。他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王兰兰没喝,她给他夹了一块鸡肉,递到他的嘴边。他赶快张嘴接住说,“这待遇,嗐,这待遇!还真不习惯。”

王兰兰眯着眼向他:“还有你更不习惯的呢。我会比谁都对你好的!”

夏明亮看着她通红的脸说,“你喝一点酒就上脸了,这样挺好的,连雀斑都看不到了,更好看了。”

“你讨厌。”她有些撒娇地又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喜欢!”他端起酒来,一大口喝了个杯底朝天。又抓起酒瓶倒了一些。

女人满目含情地盯着他。接话说:“你喜欢,那我、把我给你好不好?”

“当然好。”他急切地应声,想起被窝里没抓没落那阵,要是有这眼前人,有这光景,岂不是美事一桩。脑子里拐了个小弯儿,怕对方看出,赶紧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接着又说,“不过,你还不能住过来,我女儿的工作,我得慢慢做。”他前倾着身子朝着女人,很认真。“你说呢?”

“知道。我不急,我听你的。”女人低下头,声音小了许多。她那高耸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夏明亮感觉身体有了反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看。女人一抬头,俩人对眼。只一瞬,都挪开。夏明亮为了掩飾,干咳了两声,说:“嗓子眼冒烟。”他起身找水杯。

突然,门锁转动了两下。接着“咦”了一声,“怎么还锁着了?”是个女孩响亮的声音。夏明亮伸出食指竖在嘴边,悄声对王兰兰说:“我女儿回来了。”

王兰兰突地站起来,小声说:“那我走吧?”

“不行,她会看到你的。”

“看到怕什么,我们又没做啥。”

“不行,你要打算跟我成事,现在就得躲着她。”

“那怎么办?”

夏明亮没吭声,两只眼在屋里扫来扫去,像织布的梭子。他的神态很紧张,他非常害怕女儿在这里见到王兰兰,他怕女儿一下子接受不了,他还没来得及跟女儿沟通,以前曾经试探过,问女儿如果他找一个阿姨来家行不行,当时女儿丝毫都不犹豫地说不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说,除了妈妈,你不能有第二个女人。她还幻想着妈妈回来,他们仍然是一家。夏明亮就觉得还需要等待,等到女儿再大一些,他需要慢慢改变她的想法。

外面又在拍门。女儿喊:“爸爸爸爸,你在屋里吧?你是不是煤气中毒了呀?你吭一声呀,你关门干什么呀!”

王兰兰见夏明亮慌乱失措的样子,赶忙抓起羽绒服,三两下穿在身上,她盯着夏明亮。夏明亮用眼神制止了她。他看看屋里,他想找个能容纳藏匿一个人的地方。衣柜是不行的,里面衣物被子啥的塞得满满当当。床底下似乎也不行,一个皮箱,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很难爬进去個人。夏明亮急得团团转。这时,手机响了。王兰兰看他,他看显示屏,是女儿打来的。他抬头,与王兰兰对望一下,他看到她后面的窗户。

“有了,”他说,他把王兰兰拽到窗前,打开窗,“你先到窗外躲躲,我马上支开她,你再进来。”

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王兰兰惊恐地说:“我怎么去窗外?外面那么冷!”

夏明亮说;“窗外下边有个安空调的水泥台子空着,站两个人都没问题。”

王兰兰探头一看,窗下果然有一个窄窄的一尺多宽的小平台,那是放空调机用的,他家没装,所以就空着。但她对自己怎么去到那里很没有把握,她看着夏明亮,乞求地说:“别让我下去吧!我真害怕,万一踩空了怎么办?”

夏明亮说:“来,我抱着你,你使劲伸腿,一下子就站上去了。这是个二楼,没事的!”

“我真害怕!”

“怕什么,你一只手扳着窗框,站上去再松手,伤不着你。快点!”

“我害怕……”

“快点吧!你不犹豫早过去了,躲过这回,咱俩什么事都好办。”说话的工夫,夏明亮已经把王兰兰撮到了窗上,“快点,快点!”

王兰兰怯生生地说:“我、我掉下去就摔坏了……”

“没事,没事。你摔坏了我养你。”王兰兰的腿已经探了下去,她使劲抓着夏明亮的胳膊。

砸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女儿在门外喊叫着:“爸爸爸爸,我听到你手机响了,你再不开门,我就砸了啊!”夏明亮把犹豫的王兰兰轻轻一推,王兰兰就落到了小平台上。他轻喝一声:“你快蹲下!”说完,立马关上窗,跑过去开门。嘴里喊道:“别敲了别敲了,我来了!”

门一开,女儿冲进来,见他好好的,只是满屋酒味,她就耷拉下脸不高兴,抢白他道:“你怎么还别着门,在屋里干什么呀,大白天的?”

夏明亮说:“我喝了点酒,睡着了……”

“你和谁喝酒?”

“我自己啊!”

“你自己怎么还用两双筷子,两个杯子?”

“哦,一个同事来过,走了。你回来干什么,这么冷的天?”

“我回来找我妈妈的一件毛衣,我想穿在里面,暖和。”

“噢,那你先回去,回你姥姥家,我找出来就给你送去。”

“不必了,我自己会找。呀,爸爸你点炉子了呀!”女儿说。

“嗯,我同事帮我弄的。你快找衣服吧,我还得出去。”夏明亮敷衍着。

女儿说:“你要去哪儿?”

“出去找工作。”夏明亮心事重重地说。

女儿“哦”了一声,绕过炉子去开衣橱。衣橱靠窗近,她歪头看到窗外。忽然,她很惊奇地喊:

“爸爸快看,下雪了!我来的时候,姥姥就说要下雪的。”

夏明亮看向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过。他像被针扎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今年第一场雪,这么大呀,真好看!”女儿没有顾及爸爸的瞬间愁绪,兀自打开窗,伸手去抓飘过的雪花。突然她又惊叫:“爸爸快来看,小平台上有个人!”

夏明亮心里一紧,蹙起眉头,却故意装作没事似的说:“哪有什么人?大冷天的,快关窗!”

“真的有人,是个女的,你快来看,她怎么到那儿去了!”女儿大声喊。夏明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窗前,故作镇静地说:“我看看。”

夏明亮在女儿身后探出头,看到王兰兰侧身蹲在小平台上,低着头瑟缩着,浑身颤抖,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头顶还有几片雪花。他慌了,大喊一声:“王兰兰!”王兰兰抬起头,两只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的脸色苍白,两片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夏明亮忽然觉得心口像被捅了一刀,要命似的疼。他把女儿往旁边一推,说:“这是你王阿姨。”又探身朝窗外蹲着的王兰兰喊道:

“快,快站起来!”他把手伸了过去。

王兰兰迟疑着,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夏明亮两手伸在王兰兰腋下,一用力,把她抱进了窗口。王兰兰的身子又软又轻,脚下似乎没了跟,倚靠在他的身上。他给她轻轻弹去头上的雪屑,捋了捋她凌乱的头发,似乎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低头看看她的脸。她的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木然地看着他,很是无辜,很是委屈,夏明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王兰兰噙在眼里的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他没作声,把她一把揽进怀里,一股久违的女人的气息,让他使劲抽搐了一下鼻子。他的下颚抵在她的头顶,神情严肃,眼里满是愧疚。他的两手交错贴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道歉,更是示好。然后他就环抱着她,越来越用力,像揽着害怕再失去的宝贝。他的这些举动,全然不顾女儿错愕的目光。

王兰兰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力量,头抵在他前胸,呜呜地哭出声来。

夏明亮习惯了王兰兰的笑闹,还从没见过她哭。她压抑的哭声让他不知所措。

女儿诧异地看着这两个抱在一起的人。爸爸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一直抿着嘴巴没有说话。身后的窗户依然开着,几片雪花飘进了屋里,迅速融化了。

突然,王兰兰抬手推开了夏明亮,快步往外走去。边走边抹着泪。

夏明亮愣了,回转身说:“你,你……”他见女儿盯着他,就把话咽下了。

女儿说:“别看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她转身开橱找毛衣。

王兰兰出了门,“噔噔噔”跑下楼梯。夏明亮出门去追,在楼下过道处,追上了王兰兰。他两手攥住她的臂膀说:“你别走,跟我回去吧。”王兰兰泪眼看着他,没说话。

这时候,女儿抱着毛衣,急急从俩人身后走过,招呼都没打。夏明亮急了,说:“你关了门,我没带钥匙,回不去家了。”女儿没回头,拐过楼道,留下句话:“门开着,我没关。”

王兰兰趁他不注意,摆脱他,小跑着也拐过楼道。夏明亮在身后喊:“这么大的雪,你拿把伞再走啊!”王兰兰抬手擦着脸,没回头,也没回话。

夏明亮呆了一小会儿,他返身上楼,他怕风把门关上,那自己就麻烦了。

门果然大敞着。对面的窗户也开着。屋里的温度早跑了。他关了门,又去关上窗。雪下得更大更急了,像一块块棉絮,从空中落下。地面白了。对面的树白了。远处的建筑物也都白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静谧而又纯洁。

屋里的炉子,烧得正旺,发出呼呼的声响。

【作者简介】韩松礼,青岛市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11年起先后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青岛文学》 《山东文学》 《当代小说》 《雪莲》《都市》《清明》《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获山东省作协《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最佳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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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情
On the green aurora emission of Ar atmospheric pressure plasma
Tunable wide-angle multi-band mid-infrared linear-to-linear polarization converter based on a graphene metasurface∗
大三的女儿
海的女儿
兰兰和兔子的游戏
守着我的笨女儿,直至她花开灿烂
女儿福
在新加坡的兰兰姐姐(下)
在新加坡的兰兰姐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