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邝丽莎中国文化书写的矛盾性

2021-11-10 02:13董秋芳
华文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矛盾性

董秋芳

摘要:邝丽莎在《牡丹绮情》(Peony in Love)中书写中国文化时,表现出矛盾性。一方面,她把握到了历史中吴吴山三夫人合评《牡丹亭》故事的精髓,向英语世界的人展示了明末清初中国女性在写作和批评上取得的巨大成就,纠正西方对中国古代女性地位卑微、教育水平低下等方面的偏见;但同时,她将一个原本充满爱与和谐的历史故事改造为跨越阴阳两界的惊悚传奇,植入大量极具猎奇色彩的中国元素,冲淡了女性阅读和写作这一主题。这种矛盾性与邝丽莎族裔身份的策略性选择有着紧密关系。

关键词:邝丽莎;《牡丹绮情》;中国文化书写;矛盾性;族裔身份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1)1-0073-08

基金项目: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2019年课题“冲突与融合——邝丽莎小说中的‘和谐诗学研究”,项目编号:XYZD1810。

作者单位: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暨南大学文学院。

在华裔美国作家群中,邝丽莎是十分特别的一位。她出生在巴黎,长期定居于美国,仅有八分之一华裔血统,红发碧眼,却公开认同自己的华裔身份。早在1995年,邝丽莎在家族传记《百年金山》的序言中就明确表示:“尽管我在体格和相貌上不像中国人,和我奶奶一样,我在心里是中国人。”①作为第五代华裔,邝丽莎不曾在中国长期生活,也不懂中文,却孜孜不倦地用英语书写华人故事。她2018年之前出版的十部作品全部与中国有关。在世界范围内,邝丽莎也被广泛认知为华裔作家。姚雪曾于2015年针对美、英、加、法四国4000名网民用英语做过一次在线问卷调查,主题为“外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图书”②,调查结果显示,邝丽莎被当作“中国作家”多次提及,其作品在海外普通读者中的影响力超过莫言;何明星所发表的“英语世界华裔女性作品收藏图书馆数量排名一览(2000-2012)”③中,邝丽莎位居第二,仅次于谭恩美;而梁秀利④基于全球最大的在线读书俱乐部“好读”(Goodreads)调查则显示,邝丽莎的中国题材小说受到的关注度远远高于谭恩美作品。但是,邝丽莎真的是“中国作家”吗?她是如何书写中国文化的?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她的中国文化书写和身份认同?本文将主要以邝丽莎的《牡丹绮情》(Peony in Love)为例,对这些问题展開讨论。

一、邝丽莎在《牡丹绮情》

中对中国文化的承继与褒扬

《牡丹绮情》是邝丽莎继《雪花秘扇》(Snow flower and Secret Fan)后,又一部中国古代题材的小说。它改编自吴吴山三夫人合评《牡丹亭》的历史故事。吴吴山又名吴人,是清初杭州名士,浙江钱塘人。他的先后三位妻子:未婚而殁的陈同、正室谈则、续弦钱宜皆为才女,均对《牡丹亭》情有独钟。陈同甚爱阅读《牡丹亭》,多有点评,后因病而亡,其乳母将陈同所遗上卷评点交给吴人。谈则嫁与吴人后,续评下卷。三年后谈则亦亡。吴人又娶钱宜,钱宜不仅整理了陈同、谈则的评点,还加以个人见解,并最终促成了三夫人评本的刊刻出版。《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出版的女性文学批评著作”⑤。邝丽莎在为林肯艺术中心上演的《牡丹亭》写评论时,无意间了解到三夫人合写评注的故事,极为着迷,在去往杭州进行实地调研、阅读相关英语文献资料之后创作出了《牡丹绮情》。⑥邝丽莎对历史中三夫人的故事进行了较大幅度的改造,她以第一位夫人(邝丽莎为之命名“牡丹”,后因与未婚夫的母亲同名,更名为“同”)为叙事主体,讲述牡丹、谈则和钱宜对《牡丹亭》的评注如何成形并得以出版发行。小说围绕女性阅读和写作这一主题,“处处用典,涉及大量历史人物、古代文献和诗文”,⑦却又充满丰富的艺术想象。作家借助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张力,展示了中国古代文化和女性生活不为世人所熟知的一面。

首先,邝丽莎较为准确地把握到了历史中三夫人故事的精髓,凸显了女性借助阅读和写作来表达自我的主题。明末清初,随着江南地区经济的发展,“雕版书籍商品化大量流通,阅读不再是传统精英上层等级的特权。”⑧书籍开始走入普通人家,女性受教育机会增多,她们不仅阅读,还进行创作,此时江南的“每个城市、每一代人中,都有写作、出版和相互探讨作品的妇女。”⑨于1598年问世的《牡丹亭》成为当时女性最为钟情的读物。该书一反宋代以来的束缚人性的理学观,提倡一种摆脱世俗羁绊、超越生死的“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非情之至也。”⑩这对于封建社会的女性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因为她们的婚姻多半是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牡丹亭》作为戏剧不断上演,舞台音效、演员表演等强化和放大了“情”的效应,加深了女性对它的迷恋。杜丽娘和柳梦梅之间的完美爱情,使得女性得到情感慰藉,弥补现实婚恋的不完美。而阅读和评点《牡丹亭》,也把女性连接到一个更加广阔的社会空间中,丰富着女性的现实和精神生活。

在小说中,邝丽莎写出了以牡丹为代表的江南女性在《牡丹亭》的启蒙和引领下,从读者到作者,将个体生命对于爱情和亲情所做的思考记录下来,流传后世。牡丹痴迷《牡丹亭》,视杜丽娘为知己。丽娘在春日游园,感慨青春短暂,梦中与柳梦梅相会,先因情而死,后因情而复生。牡丹渴望像丽娘一样摆脱束缚,获得真爱。但是作为大家闺秀,她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面对即将到来的包办婚姻,牡丹心怀恐惧。戏班子在家中表演《牡丹亭》时,牡丹与受邀观剧的一名诗人一见钟情,外出私会,母亲发现后被禁足在闺房。牡丹选择了通过书写评注来排解心中的郁郁之情。但因过分沉溺其中,牡丹厌食而亡。在阴间的漂泊中,牡丹结识了同因沉溺于阅读《牡丹亭》而亡故的“怀春少女”{11}小青、商小玲、俞二娘、金凤钿等人。这些女性在历史中都是真实存在的,尽管她们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地域,邝丽莎将她们全部纳入牡丹的故事中,成为牡丹在阴间的姐妹,相互陪伴。这些少女生前都受《牡丹亭》所感召,惧怕“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被迫嫁给自己不认识的丈夫、嫁入不认识的人家。”{12}历史中的“蕉园五子”也成为牡丹写作道路上的引路人。牡丹曾多次跟随“蕉园五子”出游,五子的创作和讨论让牡丹意识到自己视野的局限。她折服于她们的创作理念和才华:

“她们创作的主题无关园中的蝴蝶和花卉。她们直指文学、艺术、政治,还有在外的所见所闻。……她们勇敢地探索深沉的感情,甚至有时是非常严肃的内容:湖上渔夫的孤独、母女分离的悲苦、沿街乞女的绝望。”{13}

同蕉园五子的接触启发牡丹深入思考女性写作的意义。对于她来说,完成《牡丹亭》评注、将自己的思想传世不再仅仅是一种自我排遣的行为,它是牡丹在婚嫁生育之外,获得尊严和价值的另一个途径。谈则和钱宜成全了她的梦想。谈则续评了《牡丹亭》下卷;而钱宜最终不仅帮助牡丹重新获取了应有的身份,还甘愿变卖金钗以筹资,促成三夫人评注的出版。书籍问世之初,便大获成功。三位夫人作为作者闻名于世。

这部小说颠覆了英语世界里关于中国女性地位和受教育状况的刻板印象。不少华裔美国文学的经典之作都强调华人重男轻女的传统,女性不仅地位低下,而且极少有受教育的机会。黄玉雪在自传《华女阿五》中提到,自己想要读大学,请求父亲提供一些经济援助时,父亲明确告诉她,家里经济不宽裕,钱必须要留给能为黄姓家族传宗接代的儿子;{14}而汤亭亭的《女勇士》中,大伯每次上街购物时,只带家里的男孩们,听到女孩的声音便大叫:“女孩不行!”{15}男孩们总是满载糖果和玩具而归。在美国白人主流社会看来,这些华裔作家就是中国文化的“局内人”,她们讲述的就是真正的中国文化,而从她们的作品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中国文化中,华人女性必定是备受歧视的。但是,邝丽莎的三夫人故事却为西方读者展现了完全相反的面貌,有力地解构了针对中国女性处境的负面书写。关于三夫人的真实生平记录甚少,除了《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的序言和后跋外,并无其他记载。即便是在极为有限的资料中,也基本没有提及其父母是如何教养女儿的。但是,既然三妇能够“以杰出之姿,间钟之英,萃于一门,相继成此不朽之大业”{16},评点“文辞雅隽”{17},说明她们待字闺中之时,父母定然是非常支持女子接受良好的教育的。固然,陈同和谈则因出身书香门第,饱读诗书,但是钱宜虽来自小户人家,却也能识《毛诗》,这说明在当时的时代,女子接受教育并非个案。邝丽莎在《牡丹绮情》中,依据相关史实,发挥想象,充分展示了古代女性在家庭中所受重视和受教育程度之高。牡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18}。其母文采出众,所撰诗歌流传大江南北,与丈夫一道精心培养女儿。牡丹四岁起,博学多才的父亲就亲自教牡丹识字、阅读,他看到女儿喜欢《牡丹亭》,为女儿收集到了所有已经发行的版本。除了牡丹,小说中依次展现的诸多“怀春少女”和“蕉园五子”等江南女性,大都钟情于阅读、写作,能诗善画、多才多艺,邝丽莎以具體的例证,有力地驳斥了一些华裔美国女性文学中关于女性地位和受教育水平低下的书写。

小说还以吴人与三夫人的关系为主线,展示了古代一种非常和谐的两性关系。历史中的吴人是一位颇有名望的诗人,他认为陈同对《牡丹亭》的评语“亦痴亦黠,亦玄亦禅”{19},对其未婚而殁深以为憾。尽管谈则同样早逝,但是吴人与谈则的三年婚姻并无罅隙,两人都热爱文学,拥有共同话语,他鼓励谈则模仿陈同续评下卷。因眷恋旧情,谈则逝后十余年,吴人才续娶钱宜。钱宜最初识字不多,文学水平也不高,吴人将她托付给亲友李氏,请李氏教授她三年文学经典后,逐渐能够与吴人就《牡丹亭》及前两位夫人之评注进行对话。邝丽莎在小说中,还原了吴人这位多才而深情的诗人。吴人相貌英俊,对爱情非常专一,最初见到牡丹时就表达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想法。他钟情写作,具有极高的审美情趣,他十分赏识牡丹留下的评注,昼夜把玩,为彼此的有缘无分唏嘘不已。吴人与谈则成婚后,尽管谈则百般嫌弃吴人家境不好,一度对婆婆和丈夫态度恶劣,吴人还是努力去包容妻子。谈则生病时,吴人为她请来医生,从居所环境、药物和食疗等多方入手,竭力想要改善妻子的健康状况。吴人续娶钱宜后,两人互相尊重,情趣相投,谈诗论画,琴瑟相合。邝丽莎在书中强调了评注最后得以付梓的必要条件:吴人财力和精神的双重支持。因为刻板和印刷需要花费不少钱财,仅凭钱宜变卖首饰显然是不够的,吴人必然也给予了资助;此外,吴人也抵制住了来自社会的压力,因为在明清时期,许多文人坚称,公共场所不应有女性的声音。有男性学者曾如此批评吴人:“从来妇言不出阃,即使闺中有此韵事,亦仅可于琴瑟在御时,作鉴赏之资,胡可刊版流传,夸耀于世乎?”{20}没有吴人的首肯和支持,三夫人的名讳便无法出现在公开发行的书籍封面。美国学者高彦颐将中国古代这种较为平等、和谐的夫妻关系称为“伙伴式婚姻”{21},它的典型现实代表是李清照和赵明诚;在文学世界里,它表现为杜丽娘和柳梦梅之间浪漫、理想的爱情与婚姻。类似的两性关系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并不少见。但是,正如莫汉蒂所指出,西方不少女性主义著作都将第三世界的女性塑造为男权统治下的牺牲品,在家庭中毫无话语权,在婚姻中处于劣势地位。{22}而邝丽莎将这种和谐的中国古代两性关系介绍到西方,无疑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邝丽莎通过讲述三夫人的故事,使英语世界的读者了解到明末清初的中国江南女性文化。她们并非被禁锢在闺阁之内,其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在写作和批评上也取得了极高的成就。由此,邝丽莎修正了华裔美国文学传统乃至西方文化中对于中国女性受教育状况、家庭地位和婚姻关系的负面书写。

二、邝丽莎中国文化再现的

“第一世界”视角

尽管邝丽莎对于自己的华裔祖辈文化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不断地向西方人讲述中国故事,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将邝丽莎视为推广中国文化的代言人。她在《牡丹绮情》中对于中国文化的再现,并未脱离东方主义视角,插入了不少中国文化传统的负面元素。

首先,在这部小说中,邝丽莎颠覆了历史中三位夫人的关系,将一个原本充满爱与和谐的不凡故事变成了跨越阴阳两界的惊悚传奇。《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的序言对吴人的三位夫人的生平和关系做了简要的介绍。“吴人初聘黄山陈氏女同,将昏而没,感于梦寐。”{23}吴人从陈同乳母邵氏那里得到陈同于闺中所评的《牡丹亭》上卷,极为赏识。吴人后娶谈则,她“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见同所评,爱玩不能释。”{24}谈则不仅能够背诵陈同的评注,还仿照陈同补评下卷,其风格相近,令人无法辨别谁同谁则。遗憾地是,谈则同样早逝。十几年后,吴人续娶钱宜。钱宜最初虽不大晓文义,却勤奋好学,对前两位夫人的评本“怡然解会,如则见同本时,夜分灯拖,尝欹枕把读。”{25}她不仅整理了两位姐姐的评点,补充个人见解,还同吴人一起筹资,将三夫人的评注公开出版。三位夫人虽然年龄、出身迥异,生前并无交集,其审美情趣却惊人地相似。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以阅读《牡丹亭》为起点,以出版发行的评注为结晶,永远地铭刻在史册中。但在《牡丹绮情》中,三位夫人的形象和关系被改写了。陈同成为第一人称叙事主体。邝丽莎曾谈及自己这样安排的初衷:

“最初我计划分别讲述三位夫人的故事。但是我需要一个主导整部小说的声音。有天早上醒来,我突然想到,第一位夫人应当化为鬼魂归来。这样一来,不仅她的声音可以貫穿故事始终,她的故事也能够同丽娘的故事对应起来。”{26}

因此,历史中三位夫人的故事在小说中被大幅度改写。牡丹在整部小说中占据绝对中心,主宰了其他两位夫人的命运。牡丹与吴人一见倾心,心系之而不得,厌食而死。牡丹死后,即使成为饿鬼游魂,依然逗留在吴人家里。谈则嫁给吴人后,牡丹妒忌不已。邝丽莎将谈则塑造为性情乖戾、贪图享乐、嫌贫爱富的人,她虽然嫁给了吴人,却厌弃其诗人身份,甚至不愿与之同房。牡丹每晚利用鬼魂的力量控制谈则的身体,满足吴人的情欲。据历史资料记载,谈则与陈同一样是才女,然而,在小说中,谈则厌恶读书。为了达成吴人想要志同道合的伴侣的希望,牡丹持续对谈则施以法术,迫使她在才、貌、德各个方面迎合吴人。牡丹还诱导谈则完成《牡丹亭》下册的评点,使得谈则终因写作劳累过度,难产而死。牡丹心怀愧疚,想为吴人再物色一位合适的妻子。钱宜出身贫寒农家,自她六岁起,便被在阴间游荡的牡丹留意到。牡丹一步步地引导她的命运,协助她缠足,教她琴棋书画,最后成功将她嫁给吴人。邝丽莎虚构的三夫人故事虽然充满想象,离奇曲折,引人入胜,却过分强调了牡丹的支配性作用:她爱吴人,于是按照吴人这名男性文人的伴侣标准去改造谈则和钱宜,训导她们不仅要重视美貌,也要提升文学审美情趣;她生前所著的评注被烧毁了下册,死后她就利用后两位夫人来完成。邝丽莎将牡丹塑造为一个自私、偏执的女性,她主导、控制了谈则和钱宜的人生。谈则和钱宜的书写在某种程度上被表述为陈同表达自我的途径。这大大削弱了历史中三位女性独立进行文学阅读和批评的积极意义。

缠足是邝丽莎中国女性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题材。在《雪花秘扇》中,邝丽莎专门用一个章节来讲述百合三姐妹的缠足经历,全面地介绍缠足的操作方式:缠足前要做哪些准备工作?如何缠?完美小脚的标准是什么?作者为了充分说明缠足之残酷,让百合以第一人称叙述缠足之痛、感受骨头如何在裹脚布中断裂,还生动描绘了三妹因缠足引起身体发炎、最终致死的过程。{27}而《牡丹绮情》则再现了《雪花秘扇》中残忍的缠足过程。这部小说直接描写缠足经过的有两处,一处是年仅16岁的牡丹如何协助母亲为堂妹缠足,堂妹脚上的骨头被像卷袜子一样卷起,痛到堂妹关节发白、呕吐连连。另一处是牡丹在阴间时,再次同母亲一道,为6岁的农家女钱宜缠足,帮她提升阶层,为她以后被吴家这一书香门第接受而做准备。此外,邝丽莎还特意介绍牡丹每日如何精心护理自己的三寸金莲:先是放入浸有柚叶的脚盆中清洗、敷上枸杞根皮磨成的粉末、撒上矾粉防止糜烂,最后扑上香粉。{28}曾有读者质疑邝丽莎花费过多笔墨去描写缠足,邝丽莎这样回应:“我是把它放在一定的历史和文化语境当中的。对大部分古代中国女子而言,这是事实。”{29}中国元素有很多,作家刻意选取缠足这一题材,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复书写,固然缘于缠足给她震撼颇深,但是也体现了作家对西方读者的有意迎合。因为对于西方人来说,“裹脚具有愚昧、野蛮、缺乏理性、撩人色欲、专制、异端邪教等特点;同时也有某种迥异于他们的文化、并令他们向往的神秘。”{30}在邝丽莎的笔下,缠足是作为一种中国特有的文化奇观呈现给西方读者的。

邝丽莎还在《牡丹绮情》中介绍了不少极具猎奇色彩的中国生老病死的迷信风俗。三位夫人先后生病时,家人不仅请来大夫开中药,还让道士在病人床前辟邪招魂。以中药治病、请道士驱邪这样的情节,邝丽莎显然是受到《牡丹亭》的启发。在《牡丹亭》第18出《诊祟》中,杜丽娘因伤春痴情而一病不起,父母曾先后唤来陈最良和石道姑来诊病驱魅,他二人的简短诊治虽貌似插科打诨,却以诙谐幽默的方式分别隐晦地表达了对杜丽娘所受情感压抑的同情,读者能够体会到两人对杜丽娘的关爱。然而,《牡丹绮情》中的赵大夫和道士的诊病过程不仅冗长(介绍了许多不同的食疗、药疗偏方),而且奇特:舞利剑、撒狗血、焚香灰、制神龛、捉恶鬼等。这样的治病书写除了为小说增添东方神秘色彩,对凸显三夫人写作这一主题并无太大意义。书中的牡丹临死一幕可谓骇人听闻,她尚未咽气、意识清醒之际,便由挚爱她的家人盛装打扮后,抬到院子里,在寒冬腊月里活活冻死,只因家人要“遵从习俗,未嫁的女儿须得抬到院外,不能死在屋里。”{31}牡丹死后,成为饿鬼,开始了在阴阳两界近三十年的游荡。邝丽莎详细描绘了中国文化中的阴间世界,用了独立的一节来讲述成为饿鬼的牡丹在中元节如何与群鬼争抢食物。尽管邝丽莎将牡丹设计为鬼魂,其初衷是为了更加连贯地讲述三位夫人的故事,因为历史中这三位夫人生前并无交集。邝丽莎的“阴间叙事”与《牡丹亭》有一定的互文,杜丽娘死后,魂魄也到冥间走了一遭,判官为丽娘的深情所打动,许其还阳再续前缘,直接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但是,小说中,阴间世界的铺陈过多,与情节发展毫无关联。有些类似人类志般的介绍如人死后魂魄要分为三个部分、鬼魂走路不能拐弯、难产而死的孕妇要在血湖地狱遭受各种酷刑等,连中国读者都鲜有耳闻,倍感匪夷所思,更不必说异文化的读者。但是,邝丽莎在该书的后记中却极力向读者表明,这些并非她的想象和创造,它们就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她解释道:“我想强调的是,其他国家和文化的确有不一样的信仰体系……我希望那些觉得中国这些信仰过于令人不安、无法置信的读者,能够思考一下大洋彼岸的中国人对我们所信奉的圣父、圣子和圣灵是如何表示质疑的。”{32}邝丽莎这番言辞的目的,似乎是想说服西方读者相信:她所介绍的习俗如同西方的宗教一样,真实而长期地存在于中国文化中。但事实上,书中浓墨重彩刻画的阴间世界只是中国古代迷信思想之一种,是经济、科学和医学不发达的产物,“为害之深,举世罕有”,{33}是现代和当代中国要消除的糟粕。

邝丽莎曾在访谈中提及:“世界各地的读者,包括中国大陆的、香港的和台湾的,都告诉我他们从我的小说里知道了许多从未听说过的有关中国历史和文化方面的东西。”{34}显然,不少读者把她的书当成了了解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一手材料。但是,我们也必须要注意到,邝丽莎所编织的历史叙事是一种有选择性的呈现。华裔学者周蕾(Rey Choy)指出,第三世界常常被第一世界的文化艺术工作者们视为原材料输出地,从中可以汲取各种怪异奇特的东西,为第一世界提供娱乐消遣,丰富其精神生活。{35}邝丽莎在《牡丹绮情》中对缠足的反复书写、生老病死习俗的介绍及对阴间世界的过度铺陈,不仅冲淡了作品原本想要凸显的女性写作主题,也加深了神秘、落后的东方这一刻板印象。

三、邝丽莎身份认同的特殊性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邝丽莎在《牡丹绮情》中讲述三夫人评注故事时,表现出了极强的矛盾性。一方面,她廣做调研,在虚构性写作中引入大量真实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试图反映明末清初女性阅读写作、社会地位等方面的积极改变,彰显中国古代女性所取得的文学批评方面的伟大成就。但同时,她又在作品中刻意花费不少篇幅去展现缠足、阴间世界等中国古代文化的糟粕之处,在叙事中不断插入与主题无关的中国元素。这种看似矛盾的写作立场与邝丽莎特殊的身份认同有着直接的关系。

邝丽莎曾多次公开表明完全认同自己的华裔身份,但其身份认同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有着不断推进的过程。由于父母离异,邝丽莎自幼便常被母亲送至唐人街的爷爷奶奶那里,和华人大家庭生活在一起。尽管如此,邝丽莎对自己的百年华裔家族历史并不十分了解,撰写家族传记可谓是改变的始点。在《百年金山》的序言中,邝丽莎详细介绍了自己为家族作传的缘起和过程。1989年,她八十岁的姑奶奶西茜将此任务交给她,因为家族不少老人都已年迈,“一旦他们去世,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也将随之而去。”{36}为了写好传记,邝丽莎耗时五年做准备。五年间,她采访了近百名家族成员,到美国国家档案馆、多家图书馆、地方档案馆和博物馆等查询信息,收集了大量相关资料,还回到曾祖父的家乡广东佛山做实地考察。随着调研和写作的进程,邝丽莎对于家族历史、族裔传统等的认知不断加深,逐渐确认了自己的身份认同。从1995年家族传记《百年金山》伊始,无论是在出版书籍的前言、后记中,还是在国内外媒体访谈,抑或是官方网站,邝丽莎都明确表明:自己是一名华裔后代。邝丽莎怀着这样浓厚的中国情结,不断地书写华人故事。她曾表示:“写作就是我最好的方式来宣传中国以及中国文化。”{37}作为美国少数族裔女性,她对美国华人社群和主流社会中存在的种族问题和性别问题有着切身的体会,她在《上海女孩》和《中国娃娃》中生动描绘了亚裔女性在美的双重边缘地位,表达反抗种族和男权压迫的政治诉求。同时,她对大洋彼岸的中国题材也兴趣浓厚。在《雪花秘扇》和《牡丹绮情》中,邝丽莎将中国古代女性在语言文字方面的突出成就介绍给世界,颠覆了中国女性总是被压迫者这一刻板印象;在《蜂鸟巷的茶女》中,邝丽莎围绕普洱茶文化和阿卡女性砾岩的成长故事,刻画了当代云南少数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经济、文化和传统等方面的变迁。邝丽莎在每部小说的后记中,都会详细罗列出自己曾针对该主题阅读过哪些资料、去过哪里调研。因此,即便是对于纯粹中国题材的写作,邝丽莎也并非居高临下,而是一种“呈现式中国文化书写模式”{38},这一模式的特点就是在讲述中国故事的时候,力图准确、客观地去把握中国文化的核心特质,在真实与虚构的交织平衡中讲述有温度的华人故事,这也许是邝丽莎作品在全球范围内、包括中国广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但是,尽管邝丽莎刻意凸显自己的华裔身份,我们并不能忽视其身份认同的特殊性。她的身份认同,可谓是一种“策略性选择”。所谓“策略性选择”,是指作家有意识地凸显和标榜自己的少数族裔身份,使之成为自己最显著的“商标”,从而“让自己处于出版、评奖、推广的有利地位。”{39}斯图亚特·霍尔的文化身份理论就强调人的身份认同和文化属性并不具有本质主义特征,而是“处于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力的不断‘嬉戏”{40}。个体是可以通过与外界因素协商来策略性地选择自己的身份认同。虞建华认为,身份认同也是一种叙事,并没有客观评判标准。{41}邝丽莎的身份认同和文化归属,是通过她自己在访谈、每部小说的前言、后记等话语和文本中建构和展演出来的。她在世界范围内,之所以被广泛认知为“华裔作家”,甚至被当作“中国作家”,就是因为她明确给自己贴上了“华裔”这一标签。但是,尽管她宣称自己是“华人”,不断书写中国故事,却无法改变她长期浸淫于美国主流文化这一事实,她难以脱离西方视角来审视中国文化,这就使得其作品呈现出一种矛盾性:一方面,出于族裔情感,她试图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文化的先进性,解构英语世界对华人及其文化的刻板负面印象;而同时,她却又对中国文化中猎奇的一面兴趣浓厚,将之融合到自己的故事中呈现给读者,建构了新的二元对立。

读者和市场的反应也影响着邝丽莎的创作。在艾布拉姆斯的文学四要素中,读者是影响作家和作品的核心要素之一。2012年,在英文版《百年金山》再版的后记中,邝丽莎坦承:“我开始撰写《百年金山》时,并未料到它从此改变了我的生活。”{42}凭借此书,她得到了白人主流社会和华人社区的双重认可。该书1995年一经出版,迅速成为全美畅销书,入选中学和大学教材,被改编成歌剧多次上演,邝丽莎应邀到全美各地的图书馆和学校等去作演讲;许多华人写信给她,说从她的家族传记中读到了自己的家族历史;洛杉矶的华人商会邀请她担任“华埠小姐”竞选的评委;邝丽莎还在2001年被华裔美国妇女联盟推举为年度全国杰出女性。邝丽莎可谓是因为家族传记在美国一炮走红,从此被认定为“华裔作家”的优秀代表。而在美国,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民权运动和多元文化兴起,少数族裔文学新作不断冒现,华裔美国文学已经赢得了普通读者、市场和批评界的较大关注。邝丽莎如果持续彰显自己的“华裔”这一异质性特色,就能够让自己的作品赢得更多的重视。

由此可见,邝丽莎对吴吴山三位夫人人生经历的再造,实质上是作家站在第一世界女性立场上,对第三世界女性进行的想象和重构。蒲若茜认为:“由于从小的教育强化了美国强势文化的优势地位,华裔美国女作家们在再现华裔美国文化时,不由自主地对中国和中国文化复制了美国强势文化的‘东方主义的凝视,因而在执着于‘普遍的女性主义的时候,歪曲或背离了自己的族裔性。”{43}尽管邝丽莎坚称自己是在为全球华人女性姐妹而写作,但她在审视华人女性的历史时,却又将中国女性和中国文化塑造为异己的他者,在客观上凸显了西方文明的开化,重新陷入中西二元对立的陷阱中,正如莫汉蒂所言:“姐妹情谊之外仍然存在着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44}

鄺丽莎在《牡丹绮情》中书写中国文化的矛盾性表明,华裔后代这一身份认同对她影响深远,她努力想要在作品中展示中国文化的进步性,解构英语世界里中国女性深受父权制压迫这一刻板印象,再现她们原本就可能是丰富多彩的生活。但是,邝丽莎毕竟在美国文化中长大,中国文化对她来说已然是异质文化,她难以避免自身的第一世界视角,其“华裔”身份认同极有可能是一种策略性的特殊选择。在全球化时代,作家的跨国界、跨民族、跨文化写作层出不穷,我们要认识到作家身份认同的选择性和流动性,才能够对其作品做出更为客观的评价。

①{36} [美]邝丽莎:《百年金山:我的美籍华人家族奋斗史》,王金凯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前言第5页,第3页。

② 姚雪:《外国人心目中的“中国图书”——对海外四国网民的在线问卷调查及启示》,《编辑之友》2016年第5期。

③ 何明星:《独家披露和深度分析华裔女性作家世界影响力》,载2013年3月5日《中国图书商报》,第15版。

④ 梁秀利:《中国文学英译本在英语世界的接受——基于两大英文图书网站的调查研究》,《岭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5年第1期。

⑤⑧⑨{21} [美]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页,第29页,第29页,第179页。

⑥{26}{32} Lisa See. Peony in Love.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08, p.275, p.288, pp.288-290.

⑦{38} 潘志明:《从〈牡丹亭〉到〈牡丹之恋〉——兼论邝丽莎的呈现式中国文化书写模式》,《外国文学》2018年第2期。

⑩{16}{17}{19}{23}{24}{25} 汤显祖:《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陈同、谈则、钱宜评、夏勇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第7页,第172页,第1页,第1页,第1页,第2页。

{11}{12}{13}{18}{28}{31} [美]邝丽莎:《牡丹绮情》,李乃清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23页,第123页,第217页,第3页,第41页,第99页。

{14} Jade Snow Wong. Fifth Chinese Daughter.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89, pp.108-109.

{15} [美]汤亭亭:《女勇士》,李建波、陆承毅译,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页。

{20} 徐扶明:《元明清戏曲探索》,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67页。

{22}{44} Chandra Talpade Mohanty. “Under Western Eyes: Feminist Scholarship and Colonial Discourses.” In Third World Women and the Politics of Feminism. Chandra Talpade Mohanty, Ann Russo & Lourdes Torres, eds. 1991, pp.57-66, p.68.

{27} Lisa See. 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05, pp.17-34.

{29}{34}{37} 卢俊:《中国情结与女性故事——美国华裔作家邝丽莎访谈》,《当代外国文学》2012年第3期。

{30} 何木英:《当代西方文学中的中国女性裹脚形象解读》,《国外文学》2004年第3期。

{33} 何云:《中国迷信文化批判》,《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1期。

{35} Rey Chow. “Violence in the Other Country: China as Crisis, Spectacle and Women.” In Third World Women and the Politics of Feminism. Chandra Talpade Mohanty, Ann Russo & Lourdes Torres, eds, 1991, p.84.

{39}{41} 虞建华:《再议作家的族裔身份问题:本质主义与自由选择》,《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6期。

{40} [英]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罗钢编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页。

{42} Lisa See, On Gold Mountain.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12, p.379.

{43} 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文化想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页。

On Lisa Sees Contradictoriness in Chinese Cultural

Writing, with the Example of Her Peony in Love

Dong Qiufang

Abstract: In her writing about Chinese culture in her Peony in Love, Lisa See reveals contradictoriness. On one hand, she grasps the essence of the story involving Wu Wushan and his three wives making comments on “The Peony Pavilion”, showing to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the huge achievements made in writing and criticism by Chinese women at the end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correcting the prejudice held in the West towards the inferior position and low level of education of the Chinese women in ancient China, and, on the other, she turns a historical story of love and harmony into a thriller legend crossing the boundary of Yin and Yang, diluting the theme of woman reading and writing by putting in a large number of exotic Chinese elements. But this contradictoriness has a close relationship to Lisa Sees strategic choice with her ethnic identity.

Keywords: Lisa See, Peony in Love, Chinese cultural writing, contradictoriness, ethnic ident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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