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欲雨

2021-11-11 11:23
都市 2021年1期
关键词:安安大叔

王 文

刘语冰沿着地安门大街往钟鼓楼方向走,午后的日光在他身后拉出一条斜长的影子,直指那座吊死明朝皇帝的小山丘。旁边紧随着一道瘦小得多的影子,像新生的枝杈从一棵大树上旁逸斜出,贴得很近,但时而会从大树上掉下来,时而又严丝合缝地对接上。那是他八岁的儿子安安。

也许是因为刚从中医诊所出来,鼻尖还萦绕着一股阴凉之气,混合着冲鼻的藿香和白芷气味。他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太清晰。掀开一道珠帘之后,几近于秃顶的大夫背对着他磨草药,纱窗里进来的光幽幽的,像是古早时的清凉膏擦在额头上。大夫先是查看了刘语冰递过去的病历,像看小人书一样潦草翻过,然后检查了孩子的眼睑,又号了脉,最后的结论是孩子的眼病是阴虚内热所导致的,所以相应开了益气补血类的黄连羊肝丸和知柏地黄丸。刘语冰并不相信这些药真的会有用,但仍然如释重负地接过包装好的药方置于公文包中。刘语冰低头看了一眼孩子,他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左手抬起来擦拭已经泛红的眼角,他现在已不忍心再呵斥孩子不要揉眼睛了。

是什么时候发现孩子不对劲的呢?大概是那天晚上的一场饭局之后,安安为了争夺一辆玩具四驱赛车把来做客的同事家的小孩推倒在地,倒地的孩子哇哇大哭。刘语冰本就因为工作的事心烦意乱,且又碍着同事的面子,就扇了安安一巴掌。刘语冰到现在仍时常回想那一巴掌究竟打得有多重,在他起初的记忆里只是轻轻的,算不上掌掴的一次教训,但在旁人看来简直是力道千钧,赶紧过来规劝。奇怪的是,当时安安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干号的声音,一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到了深夜,妻子把安安哄睡以后一脸严肃地跟刘语冰说,安安不会哭了。刘语冰还以为是妻子在开玩笑,悻悻道,那好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哪个男人从小没被打过,记得住教训就会成长了。

而后几天刘语冰发现安安的眼角红肿起来,总是用力揉眼角,据他自己说感觉非常干涩,一段时间之后,视力也明显下降了,教室黑板上的字都看不太清楚了。刘语冰知道了以后赶紧带孩子去医院眼科做检查,医生鉴定说是得了干眼症,泪腺没法正常工作了,但除了静养之外别无他法。

在午后的地安门大街上,两旁几乎没有林荫,日光长驱直入,把空气中的灰尘照得粒粒分明,像无数金粉从天上飘下来。刘语冰感到口渴剧烈,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去路边的便利店,因为他知道进去后安安一定会吵着买那些颜色诡异的碳酸饮料。然而到了一个路口,安安突然停了下来,他对着路边的吴裕泰冷饮店努了努嘴说:“我渴了,想吃冰激凌。”刘语冰笑着抚摸着孩子的头说:“到地铁站给你买矿泉水。”安安倔强地摇了摇头说:“心慌,喝不下水。”刘语冰一边拉着安安的小手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一边安慰道:“前面有家肯德基,新出了一款北海道抹茶甜筒,比冰激凌好吃,再多走几步就到了。”其实刘语冰完全不记得去地铁的路上有没有肯德基了,他并非执意要欺骗孩子,只是很多时候安安的要求实在太多了,他不得不采用“延迟性满足”的办法。那些在商场橱窗里一闪而过的盲盒、乐高旗舰店里的星球大战积木和原麦山丘家的软欧包,都曾被安安心心念念过,但它们都因刘语冰的“延迟性满足”策略而终被安安遗忘在了脑后。

这次安安和往常一样,闹了一阵就跟刘语冰往前走了,他寄希望于那过于抽象的新款甜筒。快要到地铁站了,刘语冰突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尿意,他迅速做了计算,2 号线的设施非常陈旧,没有卫生间,如果要等回家再释放可能得到近一个小时之后了,他不敢确定自己脆弱的膀胱能否坚持到那个时候。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在接下来的路程中,这种生理信号愈发强烈,以至于那种恐惧和渴望都加深了。

最终在钟鼓楼前面的十字路口,刘语冰决定转身投向公厕的怀抱。刘语冰先是问安安想不想去尿尿,在得到否定回答后,他让安安在外面等他。他给安安找了一件事,就是观察午后的云朵都是什么形状。如果能找到一片哈巴狗模样的,就奖励一支更高级的肯德基新款北海道抹茶巧克力双旋甜筒。

站定,解开拉链,刘语冰小心翼翼地支棱着脚,像严重的八字腿患者一般,以防脚底黏到地板上的不明污渍。旁边有一个穿白背心露出乳头的老大爷不时朝他斜视,刘语冰集中注意力,低头注视着小便斗,看着看着突然感觉那里的形状很像一只微笑的大熊猫,眼睛嘴巴都有,跟简笔画一样,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那个大爷本来已经提好裤子准备走了,又扭头看了一眼刘语冰,含混不清地说:“麻绳比裤带好用多了,你系那么紧不勒得慌吗?”刘语冰思考了一会儿才通过大爷腰部那根细长的绳子领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他讪笑着点点头,然后猛地拉紧皮带,发出类似于鞭子抽打在空气中的声响。

从厕所出来后,刘语冰发现安安已经不在那片空地上了,四处张望也没发现他的踪影,他急得额头上冒出了细汗。滚滚车流将古老的宫殿和楼宇包围得严严实实,在这里走丢不知道会不会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刘语冰猜测孩子一定是惦记着吴裕泰的冰激凌,趁他上厕所就溜回去买了,毕竟他兜里一直揣着几个铜板以备不时之需,再小的小孩,只要领会了金钱的魔力,腰板都会挺一点。刘语冰闯红灯匆匆跑到吴裕泰店里,但没有找到安安,只得原路返回。他连续问了几个路边流动摊贩有没有看到一个穿曼联标志T 恤的小孩在附近游荡,但没有人知道曼联是什么,自然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直到一个蹲在路口卖风车的中年妇女告诉他刚刚看到一个冒失鬼小孩跑进了豆腐池胡同。

刘语冰沿着胡同往深处走,狭窄的道上走着一群浑身酒气的游客,把他逼到了钟楼外墙上。他很快就到了钟楼和鼓楼之间的广场,视线豁然开阔起来,刘语冰在踢毽子的“老北京们”中间发现了安安,他正静静地望着天空。安安告诉刘语冰,他刚刚看了很久的云才找到了一朵像哈巴狗的,但过了一会儿就飘出了他的视线,被巨大的鼓楼遮住了,所以他只能一路追过来,以确认哈巴狗还在那里。

刘语冰抬头望过去,并未觉得那片云像哈巴狗,但还是向安安许诺回去的路上要给他买一支肯德基甜筒,并额外积上一颗星星。积分制是刘语冰夫妇向星巴克学习借鉴的育儿模式,核心要义是客户可以通过承担家庭劳动、提高考试成绩和其他良好表现获得一定积分,满九颗星星就可以兑换一个“星愿礼物”,然后积分清零并开始再次累积。这套积分体系唯一的客户就是安安,从推广以来这两年的实践结果看效果不错,用刘语冰工作上的行话说就是,“用户黏性显著增加,复购率大幅提升,提高了品牌忠诚度和美誉度”。

午后日光从鼓楼的琉璃顶上斜穿过来,带着初夏的暑气在地上盘聚上升。刘语冰见安安汗流浃背,一双小眼睛扑朔迷离,就带他去广场角落里的林荫地上休息。把安安放在花坛石阶上之后,刘语冰边走边滑动手机,查看今天的时事新闻和股市情况。最近大盘形势欣欣向荣,他手头的一只股票连续几天涨停,让他犹豫要不要见好就收,但若依他当年的买入价来看,其实还是亏了一些。刘语冰决定再等一等,他觉得这一波牛市有可能再持续一段时间,应该能把被套牢已久的他解救出来。老婆这些年时不时都会埋怨他为什么当年不把手上的积蓄拿来凑新房首付,非要在A 股最高点时一股脑投进去,结果导致血本无归。但问题是那时大家都对K 线图上扬的红线红了眼,谁会未卜先知地预测到大盘会就此一蹶不振呢。

安安乖乖坐在石阶上,运动短裤下小腿荡得很欢,露出矫健的小腿肌。其实刘语冰一直想培养孩子踢足球的,底子好,说不定能踢到中超的绿茵场上。但这些年安安身体的各种小毛病就没消停过,学踢球这件事当然也就无从提起了。沉默了很久之后,安安突然开口问刘语冰:“钟楼能走上去吗?”刘语冰说:“可以啊,里面有楼梯,古时候敲钟人就是沿着梯子上去的,有75 级台阶呢。”刘语冰回想起大学时爬钟楼的场景,那条逼仄的笔直延伸的甬道在白天也是黑暗的,微弱的照明灯光打在两边的拱形墙壁上,映出一行游客的身影,像鬼鬼祟祟的盗墓人。刘语冰继续说:“钟楼顶上头的大殿挂着一口几吨重的悬钟,敲钟人一敲,方圆几十里都能听见,古时候北京人每天就靠这钟声计时。敲钟也是有讲究的,每次报时要撞击108 下,俗称紧十八,慢十八,六遍凑成百零八。”这些印在宣传册页上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年仍然没有淡忘。

刘语冰清楚地记得从甬道中穿出来的那一刹那,日光四面八方涌过来,晨风呼啸而过,像一部黑白电影突然展开为全景环绕立体声大片。刘语冰倚在栏杆上,扎马尾辫的女孩靠在他肩上漫不经心地说:“好像穿过时间隧道回到过去一样。”刘语冰捋了捋女孩额上的碎发说:“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正对面是郁郁葱葱的景山,景山后头是写满历史沧桑的宫殿。地安门大街两旁,房屋低矮错落有致,清一色的木建或仿古式样,似乎几百年以来一直矗立于此。围绕着那口大钟,刘语冰顺时针转过一圈,像是一种古老的祭拜仪式。他们看到由近及远似套娃一般叠起来的四合院,20 世纪建的筒子楼已破败不堪,它们见缝插针,布满原城墙旧址四周。一条马路之隔是越来越新的写字楼和购物中心。即将到来的奥运会刺激得市场更加活跃,二环以外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地,星罗棋布的塔吊像扎入静脉血管的针头,把能量素注入土地深处,笃笃笃,太阳穴怦怦直跳,泵满水泥混凝土流向四通八达的“血管”。在城市的边缘,环绕着新国贸、三星大厦、银泰中心、中央电视塔和北京西站的三座椭圆形大楼,把城市的天际线彻底封锁住了,清代文人们站在城墙上即可看到的重重山峦都退到了视野之外,北京这幅久久为功的工笔画已经没有留白了。那时候盘古大观尚未封顶,烈日下显现出莽榛的外形,疑似外星人登陆地球的前沿基地。他们站在城头上除了惊叹以外只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唯有通过确认自己的位置与所在才能安心,于是他们在城市西边的角落里寻找到了自己的学校,然后是实习的单位,以及每天通勤的道路,想象自己以后会慢慢融入这座盘根错节的世界大都市,将足迹写满那铺陈开来的广厦和道路。

刘语冰在大学上的第一堂课是建筑学概论,一口京片子的老师布置课堂作业“认识你所在的城市”,不管用什么样的形式呈现出来都可以,期末时提交成果。有的同学去皇城根的胡同录了一天声音,剪成了带子,有的同学恭恭敬敬画了以“燕京十景”为主题的系列素描,更多的人是在网上随意搜集文字和图片组合成大杂烩。刘语冰以学校宿舍为中心做了一幅手绘地图,注明了方圆十公里内的淮南牛肉汤店铺,那是他老家的小吃,那些店铺曾长期被他当作犒劳身心之所。毕业前夕,他跟着那位老师考察大栅栏周边即将拆除的胡同民居,用时兴的3D 建模技术打印了许多微缩模型。刘语冰偷偷带出一个残次品,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两进院落,大门内有一字影壁一座,前前后后八间屋子,门面整饬,连飞檐上的骑鹤仙人都雕得清清楚楚。天井里有一口铜罐,还有一棵西府海棠。

临近毕业,寝室里的哥们儿找到工作后陆续搬出,刘语冰在做毕业设计时常低头往那微缩模型的门窗里看,盯久了,西厢堂屋里隐约点起了烛光,显出走动的人影。有时候刘语冰的女友乘着宿管打盹的片刻溜进来,在两人缱绻时,会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动,如同冰块裂开。刘语冰从女友身上爬下来,在狭小的房间里四处逡巡,最后趴在下铺的模型边上看,惊讶道,海棠树倒了。可能是因为他们刚才的动作太大,也可能是因为开窗后涌进来的晚风。女友半裹着睡袍神色迷离地说,你上次不是说想租一个四合院开民宿吗,为什么不去试一下?刘语冰说确实想过,但规划院那边让我八月份去报到。女友的手在他鬓角上打圈,正色道,离现在还有很长时间呢,如果成功了就不用去当苦力了。刘语冰说,那需要多少钱啊,报纸上说比尔·盖茨为了来北京看奥运,租了座四合院花了一个亿呢。女友笑着说,那都是媒体炒作,我有个叔叔在街道拆迁办工作,熟悉行情,他跟我说很多四合院产权都不明晰,而且年久失修,随时可能动迁,房东急于出手,租金不比学校旁边的小公寓贵。

翌日清晨,刘语冰在租房论坛上联系了几个正挂牌出租的民居房东去看房,他骑着单车就过去了,为了显示成熟和干练,他穿了皮鞋,腋下夹着个掉了色的公文包,从后海沿上骑到了钟鼓楼边,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家一家去探访。

“那么重的大钟是怎么运上去的?”安安稚嫩的声音把刘语冰又拉回到地面。

刘语冰怔住了,他从未考虑过这一问题。古人是如何在没有大型起重设备的情况下将几吨重的庞然大物运到百米高台上的呢?即便有不计其数的壮汉可选用,囿于梯道过于狭窄且陡峭,肩扛手挑都不太可能。刘语冰沉思良久道:“可能是用非常结实的麻绳吊上去的。”他不确定是否正确,立马掏出手机搜索这一问题,但并没有找到靠谱的解释。

安安满脸艳羡地说:“那可以把我吊到楼上看一看吗?”

刘语冰说:“等你身体养好了,我可以带你进去,一层层爬到楼顶。但你必须自己爬,不能让老爸背你。”

天色陡然转暗,是太阳移挪了位置,从歇山顶的鎏金瓦当滑到了西边胡同四合院的屋檐上。刘语冰正准备抱起安安上路,突然接到上级打来的电话,来电显示名称为“老大”。在接通电话的那一刹那,刘语冰着实有点惶恐,因为按照公司里的管理制度,身为组长的刘语冰负责组里一切业务安排,须向科长汇报工作,科长则向分管的副总经理也就是老大汇报工作,这道环环相扣的严密链条除有特殊情况否则不可逾越。老大迅速打断了刘语冰磕磕巴巴的寒暄,让刘语冰心安下来——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恭维并不高明,有时候甚至会让对方难堪。老大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投标方案你放在什么地方了?”那是一个京郊大学城配套设施的投标方案,月初时刘语冰提交了初稿又被打回来重写,每一级领导都提了修改意见,有许多还是截然相反的,目前他还没改完。他想应该是总部突然派人来视察,而老大希望为这个庞大项目争取更多的资源。刘语冰告诉老大存放的柜子以及密码,他听到话筒里传来扑通一声巨响,然后是文件被翻阅和抛掷的声音,他来不及制止,来不及说不用把柜子翻个底朝天,那个方案就放在左边稍矮的一摞文件中间,包了塑料封皮所以很好辨认。

老大找到方案之后长舒一口气,边翻看边问刘语冰:“你下午是请假带孩子看病去了是吧,不然我就让你跟陈总做个项目展示了。对了,你孩子的眼睛没什么大问题吧?”

刘语冰想起自己上周交上去的休假请示还没有回音,就顺着老大的话茬说:“没有查出大问题,社区医院检查说是干眼症,但一直治不好,我想下个月休年假带小孩去三甲医院看看,请示已经交上去了。”老大顿了顿说:“请示我已经看到了,孩子的事都是大事,请假肯定没问题。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大学城项目马上就要正式投标了,这是今年最关键的一战,你这个操盘手可一刻都离不了啊。你看等投完标尘埃落定以后公司准你把今年的假都一次性休完怎么样?”虽然老大是商量的口吻,但刘语冰心里知道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不可能反转了,他心里盘算大学城项目尘埃落定最早也要到两个月以后了,那时候是什么局面谁都不知道。虽然兢兢业业工作了这么多年,领导对他还是虚与委蛇。去他妈的“延迟性满足”,刘云冰心想,但表面仍唯唯诺诺道:“我一定全力以赴。”

在刘语冰全力以赴应付上司时,安安注意到有个穿红T 恤的中年大叔骑三轮车从胡同口进来,在花坛边卸下一包五颜六色的布,等拆开来才发现是只硕大的章鱼风筝。章鱼风筝平铺在水泥地上,睁大圆圆的眼睛,二维化的身体充分舒展开来,光流苏状的触手就拖了几米长。大叔蹲下来用拳头和膝盖抹平绸面上的褶皱,再捻平章鱼须,一条条梳理齐整后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扯去了上面凸起的线头和杂丝。

安安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保持一米距离看着,他忍不住想问大叔,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大叔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别急,马上就要起飞了。”安安终于鼓起勇气问:“这是章鱼对吧?”大叔抬起头看了安安一眼,微笑着说:“它叫保罗二世。章鱼保罗你知道吧,2010 年的世界杯,它成功预测了从小组赛到决赛的比赛结果,可神了。那年我赌球输了不少钱,要是我听它的话也不会输那么多钱了。”

等刘语冰打完电话过来找安安时,他已经站在了八爪章鱼的鱼腹之下,努力解开缠作一团的放飞绳,他的头高高扬着,双眼发光。“回家吧,时间不早了,妈妈做了好吃的在等我们呢。”刘语冰伸手去拉安安,但安安抗拒地往后退了几步,他也不再坚持,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也无比希望看到眼前这只笨重的章鱼能飞起来,哪怕只飞到屋顶那么高。

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会有雷阵雨,可能真的要来了,日光已淡得和夏日融化的奶油一般,风越来越紧,林啸阵阵,像有人在高台上吹孔笛。踢毽子的大爷大妈都散去了,观光游客零零散散地走出广场。

大叔把放飞绳系在花坛的边角上,扶着风筝往前小跑,垂下来的章鱼须完全覆盖住了大叔的身体,像是一口把他吞下去了一般。保罗二世的第一次起飞尝试很快失败了,出手的那一刹那,就一头栽在地上,在空中一秒都没有停留。

“你的助跑太慢了,马上又要起风了,得把握住这次机会。”刘语冰在旁边抱着胳膊说。

“不,是因为风向变得太快了,没法控制好方向。”大叔认真解释道。

“你以前有放过这种风筝吗?成功过吗?”刘语冰问。

“当然有,去年春天我在奥森公园放的,那片草地特别空旷,天气又好,东风吹战鼓擂,很快就飞起来了。最后飞到中国尊那么高,不骗你,全北京,至少是全朝阳区都能看得到。”大叔似乎一直沉浸在往岁鸢飞唳天的回忆中。为什么今年春天没有去奥森公园呢?大叔没有透露,刘语冰猜测可能是家里有什么变故,他看到他红T 恤下方时不时露出块疤痕,像是新近才缝针的。

大叔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低头把裤脚挽起来,像百米冲刺预备一般蹲在地上,只等下一阵大风来临。在安安做出“走你”姿势的同时,大叔猛然跳起来,托着风筝跑起来,章鱼须随着一股看不见的浮力缓缓上升,直到完全脱离他的控制。地上的线控开始像春蚕吐丝一样运转起来。但过了不到半分钟,保罗二世在两人头顶飘摇了一阵后就坠落了下来。接下来的几次尝试也全都功败垂成。

“要不换我来试试吧,我以前在学校里是校足球队运动员,参加过省赛的,只要助跑快就一定能成功。”刘语冰自告奋勇道。

大叔气喘吁吁地蹲在花坛边上,不住咳嗽,始终没有回应。“你知道赌博是什么感觉吗?”大叔突然开口问刘语冰。

“我没赌过啊,除非把打扑克也算上,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赢,要是赌钱的话都够买一辆奥迪A6 了。”

大叔自顾自地说:“赌博的感觉就跟现在一样,总认为自己输了是因为哪里没做好,只要下次调整过来就一定能翻身。但运气就像风,天南海北地吹,偏偏不眷顾你。”

刘语冰不明所以地说:“您说的金句我记下来了。”大叔一字一顿地说:“小伙子你别不信,护国寺大街往什刹海边上走,靠近醇亲王府的那栋老宅是我家的。”接着低声补了一句“我十年前卖掉了刚好还债”。刘语冰自以为幽默地说:“那您可能卖亏了,在手里再捂几年出手价格至少得翻一番吧,说明等一等还是有用的。”

刘语冰捡起倒在暮色中的保罗二世,拂去上面的灰尘,一路拖到鼓楼脚下,眼前是占据整个视野的钟楼,两者之间留出了广阔的纵深。

“这次一定能成功吗?”安安在旁边小声问。

“也许吧。”刘语冰突然想起了好莱坞大片中“最后一分钟营救”的情节,但在现实生活中最后一次尝试却往往于事无补。

天色渐渐暗下来,鸽群像棉毛衣上的针脚扎得密密麻麻,缝出一日将尽的苍凉感。晚风浩荡,不再是一阵阵出没,而是持续不歇地涌过来。刘语冰一手握着线控一手抬起风筝,沿着广场亦是全北京的中轴线跑起来,

保罗二世飞起来了,低空盘旋了一会儿之后缓缓上升,刘语冰被一股巨大的牵引力带着往前跑,就像是被神之手引领着。他试图控制风筝的方向,但毫无反制之力,速度越来越快,刹不住了,就在他快要迎面撞向钟楼正前方的乾隆御制碑时,手上的力突然消失了,那根绷紧的细线一下子松软下来。

刘语冰的脑袋霎时间空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听到有人说风筝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掉下来了。安安和大叔都已经跑到了出事的地方,顺着安安手指的方向,刘语冰看到保罗二世躺在对面一家咖啡馆的二楼露台上。

起初他们试图顺着线把保罗二世扯下来,但它巨大的躯干卡在两把椅子之间动弹不得,一双瞪圆的眼睛像是对眼前的一切非常无奈。露台上摆满了长条桌,但此时没有顾客,喊人帮忙也无人答应。

刘语冰绕到咖啡馆正门,招牌上写的店名是“whistle cafe”,漂亮的英文花体字,但该如何翻译呢,“哨音”?“耳语”?还是文雅一点的“呢喃”?两边都是普通的四合院,这一间应该是刚刚由民居改的,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推开中式木门,里面没开灯,暮色透过雕花玻璃弥漫开来,幽幽的,勉强可以看清屋内的陈设,木质的案几环绕着一圈素色沙发,角落里放着台黑胶唱片机,墙上贴着上世纪欧美流行乐队的海报。守在收银台边的服务员有些诧异地盯着来客,“我们这周是试营业,已经打烊了,咖啡师回家了,什么都做不了。”刘语冰径直走向楼梯说:“我想上楼看看。”

在从类似玄关的地方进入露台时,刘语冰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这一切有些眼熟,虽然他不是很确定——他曾经和初恋女友来过这里。也许不是这一家,但肯定就在附近。

那是多少年前呢?是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年,北京即将举办奥运,全城都陷入一种狂热的氛围中。刘语冰没有课业负担,整日和美术专业出身的女友在老城乱逛,时而闯入百花深处胡同饮酒,时而漫步在后海酒吧街。他们以为青春会像这连绵的夏日一样延续,并为不确定的未来而兴奋不已。那时,从国外传来许多时髦的旅行和生活理念,刘语冰提出毕业以后要创业,把老北京的四合院打造成精品民宿,吸引全世界的游客来体验。他熬夜画好了概念图纸,骑着单车载着女友去钟鼓楼附近的胡同里考察。

女友负责设想空间布局,她说他们的民宿一定要有超大露台,四周是连绵起伏的灰色屋顶,才能体会到在老北京上房揭瓦的感觉。推窗要能看到后海,闻到水里莲藕的气息,夏天凉风习习,凭窗饮酒甚佳。要养一只橘猫,散养,卧床上桌皆可,所有住客都可以撸。他们甚至考虑到了屋内的陈设,折中方案是部分房间放榻榻米,部分房间挂印第安吊床。为了形成统一的调性,他们为平时大厅里究竟要放勃拉姆斯还是柴可夫斯基的音乐而争执。

“我们有无尽的时间,不一定是今年,但总有一天会开起来。”刘语冰看到年轻了十岁的自己端坐在露台边缘,在房东报价和装修费用远远超过他们心理预期时,安慰蹲在地上的女友,“你觉得房价会一直涨下去吗?等奥运会结束以后市场价格就会趋于理性。”他扶着额头,刘海不时落下来遮住他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彼时他的眼神是否足够坚定。女孩被他用力拉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笑了笑说:“我相信你。”刘语冰穿过红裙女孩的影子,来到了露台边缘,他看到傍晚时分的后海倒映着酒吧街暧昧的灯光,像保罗·塞尚的画作,充满了意乱情迷的色块,可惜水没有记忆,否则一定会投射出曾经并行的两人,走过烟袋斜街和银锭桥,向游人罕至处进发。“人散后,一弯新月凉如水”,他吟出丰子恺的小诗,是当初计划放在大厅里的一幅版画的题字,那幅版画后来转卖给了宿舍楼下收废品的小商贩。

刘语冰夹着灰头土脸的保罗二世下了楼。大叔把皱巴巴的布一卷扔进三轮车后斗,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磨损的轮毂磕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哗哗啦啦地响,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又渐渐消弭了。

钟鼓楼广场上空荡荡的,安安坐在大树底下不停揉着眼睛,“我好像能哭了。”安安说他刚才一直在看月亮从景山后面爬上来,月球上的环形山好像一个人的面孔,让他越看眼睛越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涌出来。刘语冰低头注视着安安的眼角,那里确实有些许晶莹的液体,像盐霜析出在干涸的河谷,不知道是泪花,还是刚才落下的几滴雨珠。“我们回家吧。”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擦掉。

今晚他们要穿过烟袋斜街去搭2 号线,如果幸运的话能赶在雨下大之前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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