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依旧

2021-11-11 11:23杜茂昌
都市 2021年1期
关键词:科里江东科长

杜茂昌

一过中秋,便是江东流到A 厂报到的第十个年头了。

说起来真是快,十年的光阴,没怎么感觉,还顾不上细细品咂,就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匆匆而逝,想伸手触摸竟是了无痕迹。

江东流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十年的青春再也换不回来,而他在A 厂点点滴滴的岁月,蓦然回首已成追忆。

十年前,江东流刚从大学毕业,因在校优异的成绩和表现,又经过几番接触与周旋,一纸派遣将他送到A 厂。同学们都对他羡慕不已,觉得他能进入A 厂这样的好单位,就好比引擎性能突出的汽车驶向平坦舒展的高速路,前途必将是无限光明。江东流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他并没有急着去上班,而是在家休息了两个月。

中秋节,吃罢八月十五的团圆饭,父亲平静地对他说:“我养你二十几年了,总不能再养你一辈子。是鸟总要飞的,你也该去外面闯荡了。”第三天,江东流亦觉在家中待着无趣,便打点东西收拾行囊,奔赴A 厂人事科。

来到A 厂大院,给江东流印象深刻的是办公楼前几棵高大的灰绿梧桐树,广阔的树冠因风抖动,浪起浪浮,片片巴掌大小的叶子纷纷飘落,欢快如舞蹈。江东流心情愉悦,流连其间,一路寻见人事科,敲门找胡科长。胡科长见面前穿了一身运动衣的年轻人,也笑了起来:“你是小江吧,等你多时了,你终于来了。”

江东流在胡科长的引领下,很快办理了相关手续,不几日正式开始上班。依了胡科长的意思,人事科人员年龄结构偏大,急需新鲜血液,就将他留在了人事科。人事科还有三位老同志,因为资格老,就爱摆老资格,每天也就是喝喝茶水看看报,好多工作是推推动动,不推不动,胡科长领导起来困难重重。现在江东流的到来,不仅胡科长高兴,就连那三位老同志也神采飞扬,在江东流面前摆谱,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老前辈的样子,无端地给他安排一些他们不想干的琐碎事情。

江东流心想,反正自己年轻,在单位资历最浅,多干些工作没什么的,就当是工作经验的积累吧,时间长了只会有益不会有害,做起事来心安理得心平气和,争着抢着干一些别人不愿意做的事。胡科长自然得意,认为自己没有选错人,三位老同志更自在,把各自手头上的本职工作悄悄往他的身上转移,还说是锻炼年轻人,为年轻人着想,使其尽快成才。但江东流是自愿的,没有人强迫他,他也不是傻子,并不甘于受人摆布听人指挥,只是想早日干出点眉目来。能者多劳嘛,渐渐地,科里的大小事项全落在了他的头上,上至科长的总结,下到办公室的卫生,甚至他还开玩笑,说自己是党政工团,齐抓共管。

十年的时光转瞬而逝,留在身后的是许多记牢或记不牢的往事。十年间,胡科长通过努力得到上级认可,晋升为A 厂的副厂长,原来科里那三位老同志当中的一位论资排辈成了科长,另一位转战他处也谋了个副科长,剩下的一位觉得和现任科长一起共事这么些年,当然什么话也敢说,什么事也不去做,现任科长一般就不安排他多少工作量,有事直接找江东流。江东流真正成了科里的主力兼骨干科员,在他的眼中,工作上的事情就那么回事,熟能生巧,干多了谁也能应付自如,只不过还得他去做而已。

世上的事真有些奇怪,江东流刚到人事科的时候,科里的三位老同志一个个蔫了似的在单位混日子,而如今天翻地覆,有两个走向领导岗位,余下一个也买了私家车,没事就联系人员跑出租,科里见天不见人影。三个人现在个个实力饱满,精神焕发,有一种人到中年成熟男人的魅力,感觉上反倒年轻几许,其实他们也并不老,只是比江东流大一些岁数早上几年班。

江东流这十年也有不小的变化。首先是娶了妻,再则是买了房,继之又生了小孩,不管怎么样也总算成了家,有了自己可以避风的港湾。要说起来,这娶媳妇还得是胡科长老婆的功劳,那女人最喜欢给别人做媒,见江东流单身一人,又有学历,征得胡科长意见,就将江东流的条件到处吹嘘得天花乱坠,说是将来小江肯定能熬个厂长,还别说,真还说成了一个,女孩是厂里一位老职工的闺女,两个人见了见面,处了些时候,日久生情。女孩想反正是一个单位的,不图江东流有出息,也图个朝朝暮暮在一起,江东流也想,自己是外来户,要想扎根还得借助于内力,于是两个人后来顺理成章结了婚。

在单位里,江东流在工作上是绝对没得说,得到干部群众的一致好评。妻子雨鹃也非常看好他,觉得正像胡科长老婆说的那样,业务上成了大拿,必将会得到应有的提拔。江东流虽然没有刻意去追求,可因为靠得胡科长比较近,也从胡科长日常的言谈中得到一些模棱两可的消息,胡科长说有机会一定考虑他。胡科长成了副厂长后,工作上用惯了他,对他依旧相当信任,因此有些像讲话稿之类的东西不找别人,还是会找他的。

江东流感觉自己很累,可这累仿佛也值得。

这样的局面终于有一天被打破了。

厂里又招聘来一批刚毕业的学生。人事科现任科长姓马,他一个一个翻看这些学生的履历表,一边看一边大摇其首,现在的学生是怎么了,写的字歪七扭八,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还不如小学生写的字好呢。直到看到蔡云飞的那份,眼前才为之一亮,虽说是钢笔字,亦可看出有颜真卿的雄秀端庄,用笔浑厚强劲,颇见风骨。马科长当下大喜,就学了当年的胡科长,将别的人打发到其他科室,而将蔡云飞留在了身边。

科里面多了新人,大家都觉得有了新气息。就连成天忙着跑车的老吴也装模作样待在科里看起了报纸。

蔡云飞很会来事儿,给老吴沏了一杯茶,说:“吴老师,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

老吴就笑了,说:“小蔡呀,太客气了,你这吴老师叫得我无所适从,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还是叫我吴师傅吧,要不干脆叫老吴得了。”

蔡云飞也跟着笑笑,又给江东流倒水,说:“江哥,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得向你请教。”

江东流忙制止蔡云飞,说:“我自己来,自己来。不敢谈请教,都是同事,有什么问题咱们共同解决,共同进步。”

蔡云飞说:“在学校我是学生会主席,经常和老师们接触,喜欢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类文体活动,现在到了这里,你们都是我的前辈,干什么事情还得靠你们的提携,有什么不会的、不对的你们尽管告诉我。”

老吴和江东流连说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情慢慢就适应了。

这时,马科长也来了,他对蔡云飞说:“小蔡,你先跟着小江熟悉熟悉工作环境,看看档案管理,学着整理一些资料吧。”又对江东流说:“没问题吧,你先带带他。”

领导发了话,江东流即使有什么意见那也得保留,也得去执行,不过带小蔡倒不是一件什么难事,正好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以让小蔡去做,自己也图个省心。在接下来的日子,蔡云飞干工作的热情度反倒超出了江东流的想象。他不仅及时完成了交代的诸如文件发放、通知会议、跑个腿打个杂等临时工作,而且还主动询问争取工作,每天也总是早来迟走,包揽了办公室、会议室的卫生,又是擦玻璃又是抹桌子,收拾得利利索索。

老吴和江东流对蔡云飞的行为看在眼里,两人私底下交流,老吴说:“你看云飞这小子还挺勤谨的,这么表现,是有什么想法吧?”

江东流笑着说:“难说呀,现在的年轻人有思想,不过人家追求上进没什么错呀,要都像你,萎靡不振的,A 厂早完了。”

老吴嘿嘿地笑了两声,说:“我可不是不想上进,关键是老了,早过了那个时候,这会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江东流说:“瞧你说得好可怕,你才多大,给你个大姑娘你还不准备上呢。”

老吴哈哈地笑了起来,也没说什么。

江东流心想,如今科里人员结构的格局算是老中青结合,几个人又各有特色。老吴摆来摆去就这样子,似乎家里的事情永远比单位的还要多,老吴也擅长讲一句话:单位的事再大那也是小事,自家的事再小那也是大事,所以总见老吴奔忙于家事之中。而他自己就没那么幸运,老吴干工作松散惯了,领导又不想使唤老吴,只能是他,像头驴一样来挑大梁。蔡云飞虽年轻气盛,冲劲不小,工作干劲也不小,很像当初的自己,但到底经验差些,好多东西不懂,还在学习实践中,短时间内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两人正闲聊着,却见蔡云飞从马科长的办公室走了出来,脸上挂满了色彩,掏出香烟给两人散,笑嘻嘻地说:“两位前辈,这些天光是麻烦你们了,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和大家聚聚,今天晚上请赏小弟个光,我做东请大家吃顿饭,可一定要去呀。”

老吴和江东流同时愣了一下,不曾想蔡云飞有这样的举动,但细想一想,于情于理又推脱不得,同为一个科室,人家小辈先发出邀请,老同志实在没理由摆姿态拒绝,只有答应的份。

马科长也端着水杯从他那屋走出来,左右看了看,对着全体人员说:“小蔡今晚请客,都赶快忙完手头上的活儿,一会儿我们就出发,咱们人事科也好久没有聚餐了,正好小蔡请客是个机会。我这里还想说一句,小蔡在业务上进步还是很明显的,希望今后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呀。”

蔡云飞好像受到了马科长的鼓舞,又给马科长递了一支烟,并对着老吴和江东流笑着说:“两位还是给嫂子打个电话请个假吧,要不然回去不好交差。”

老吴说:“我没什么,你嫂子知道我下了班还要出车的,她找不见我自然会联系我的。”

江东流心想,确实是得跟妻子说一声,待会儿说不定就忘了。他就拨通了雨鹃的电话,说:“我不回去吃饭了。”

雨鹃问:“那你去哪儿吃?”

江东流说:“我们科里才来的小蔡,我和你说过的。他晚上请吃。”

雨鹃说:“那你不去幼儿园接孩子了?你几点回来?”

江东流说:“孩子你去接吧,我吃完饭就回家。”

雨鹃说:“你就知道吃,那你去吃吧。”说着就挂了电话。

江东流听出了雨鹃的不悦,可也没办法,对着蔡云飞说:“你嫂子这人就这样,假难请呀。”

蔡云飞笑笑,说:“理解理解。”

下班之后,马科长带头,一行四人便乘了老吴的车直奔酒楼而去。

江东流回到家里的时候,妻子雨鹃已经睡下了。

江东流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用手轻轻捅了捅雨鹃,小声说:“你睡着了?”雨鹃并没有什么反应。江东流用手搂住了雨鹃的腰,手指开始在腰间抚摩起来。雨鹃把头扭向一边,推开了江东流的手,说:“你别碰我。”江东流的嘴唇贴在雨鹃的脖际游走,令雨鹃痒得不行,雨鹃又扭过脸来,说:“你真讨厌,我都睡着了,你怎么才回来,现在几点了。”江东流含糊地应着,上前要吻雨鹃,说:“老婆,亲一下。”

雨鹃猛地将江东流推开,说:“你喝了多少酒,你的嘴臭死了,别挨我。”

江东流并不气馁,又卷土重来,双手按住雨鹃的胳膊,强行趴在了雨鹃的身上。雨鹃紧闭了双唇,身子东扭西歪,想将江东流甩下来。江东流的动作反而更加狂野,腾出一只手来伸向雨鹃的胸脯,胡乱在她丰硕的乳房上摸起来。雨鹃说:“你疯了,把孩子吵醒了。”江东流这才慢下来。雨鹃没再恼怒,只是低声说了句:“你就知道这事。”

忽然滴答几声,手机上传来一条短信。雨鹃喘了一口气,问:“什么人呀?”江东流停下来,说:“真是扫兴,不去管它。”雨鹃埋怨说:“你怎么晚上老是不关机呀。”

江东流翻开手机,一行行文字在他眼前跳跃:

心到想到得到

看到闻到吃到

福到运到财到

中秋节还没有到

我的祝福肯定第一个到

如果有人比我还要早

请你把它全删掉

江东流看了之后,笑起来,说:“这小子。”

雨鹃问:“谁呀?我看看。”江东流递给雨鹃,说:“蔡云飞发的。”雨鹃看过之后说:“没什么意思。”

雨鹃把手搭在江东流的胸肌上,问:“你们那小蔡很精明呀。”

江东流说:“你怎么知道,他一个新人能精明到哪里去。”

雨鹃说:“我倒不是笑话你,你参加工作这么多年,看你小气的,也没见你怎么请人吃过饭,你看小蔡,才来几天,就请你们喝酒,凭什么呀,会让你们白喝吗?你也不动脑筋好好想想。”

江东流说:“有什么呀,不就同事之间吃顿饭,看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雨鹃说:“是呀,要不说你笨,你看眼下马上就到八月十五了,多么敏感的日期,你也不说到胡厂长家跑跑,送点礼,给自己铺铺路。说你多少回了,你也不听,要不早该提你了。”

江东流说:“我是凭实力吃饭,无愧于心,要是领导心里有咱,那怎么也好说,如果没咱,送多少礼也白搭。”

雨鹃把手从江东流身上撤回来,说:“你真是迂腐,假装清高,给你个科长你还不当呢?可谁会白给你科长当,你不送礼,能挡住别人不送吗?我看小蔡就难说。”

江东流笑了,说:“你别乱猜了,小蔡刚上班,你就让他送,他能送多少?我看他也不像那种人。”

雨鹃说:“你又主观了是不是,你怎么知道小蔡不是那种人,要我看真难说,比如他给你发条短信,你能担保他就不会给别人发,不会给你们的马科长发?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你注意点吧,依我看,小蔡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江东流说:“言重了,言重了,时候不早了,都累了,咱们早点睡吧。”

雨鹃说:“你别扛着个脑袋只顾睡,睡不着的时候仔细想想吧。”说完便将头扭了过去。

江东流已经累得到了意识模糊的地步,有气无力地用手扳了扳雨鹃的身子,没有扳动,也不再去扳,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江东流上班见到了蔡云飞,蔡云飞很友好地朝他笑笑,说:“江哥,昨晚休息得还好。”江东流点点头,忽然想起雨鹃夜里说过的话,不由对蔡云飞警觉起来,他倒要观察一下蔡云飞的举止言行。

蔡云飞果然有独到的地方,依旧是先给老吴和他每人端了一杯水,随之又抹起了办公桌上的灰。之前,这一切在江东流看来好像是应该的,你新来的你不干谁干,可今天看来,好像又是不应该的,新来的也不是佣人呀,是和他与老吴平等的,没什么理由把自己打扮成佣人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蔡云飞拿着一张报纸来到江东流跟前,说:“江哥,你看,报纸上说是一家单位的干部考核机制,对所有干部实行月度百分制排名,从德、勤、廉、业、绩五个方面考核,我看咱们厂里原先那套东西有点过时了,是不是可以借鉴一下他们的经验?”

江东流听了觉得很好笑,单位里的管理机制用了这么些年,连领导也没说什么,证明还是有效的,你一个新人操什么心,是该你过问的吗?但嘴上也没驳小蔡的面子,客气地说:“好呀,很有见解,你把这个事情当成合理化建议跟马科长汇报一下吧。”

蔡云飞还当真玩得可以,拿上报纸敲门就进了马科长的办公室。

江东流看着蔡云飞的背影,心想,自己在十年前是和眼前的蔡云飞多么相像呀,一样的年龄,一样的朝气,干工作从来就不怕吃苦,领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叫怎样干就怎样干,但现在的蔡云飞,让他又有点看不大清楚,干工作争着抢着好像也没有错,可他到底和十年前的自己又有哪里是相似的呢?

马科长在科里的学习例会上,通报表扬了蔡云飞,并责成蔡云飞起草新的干部考核办法,由江东流负责协助把关,并说要将这件事汇报给厂长。

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这简直就是莫大的荣耀,有几个领导肯让你一个新人放手一搏呢。蔡云飞也因此十分看重这个机会,埋头便扑在这项工作上,认真得连吃工作餐或下班也顾不得,好像下了决心不干完不罢休似的。

不过事情不是单单着急就能办成功的,更何况蔡云飞毕竟是个新人,有好多具体情况还是掌握不全面的,于是就想到了江东流。蔡云飞主动来找江东流,一开头倒是没提工作上的事,照例是想请江东流吃饭,说道:“江哥,咱们科里我就佩服你了,要不晚上我们再坐坐,一块儿喝两杯?”

江东流明白蔡云飞的意思,是想借机贿赂自己,然后跟着上了贼船,这考核办法也得无条件地帮着完善,到时候还说不定是谁的成果呢。看来雨鹃说得有道理,蔡云飞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自己是得防范着些,再说了,马科长安排你蔡云飞主笔,你不是很能吗,很得领导赏识吗,那你自己干吧,我看你有多能。于是,就找了个借口推脱,说:“兄弟,实在是不巧呀,晚上我还得看孩子,你嫂子要去弄弄头发,我看要不改天吧,改天我请你。”

蔡云飞脸上有些失望的表情,可马上又笑了起来,说:“要不我到你们家去,我很会哄孩子的,顺便干部考核办法有些细节正要请教你呢。”

江东流心里也想笑,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吧,本来天下无事,你非要搞什么创新,这创新也不应该由你来牵头呀,揽了瓷器活,你有那金刚钻吗?但脸上还是装着很严肃,说:“今天恐怕真的不行,改天你到我家吧,要不你先整理一下那些考核办法,我明天看看。”

蔡云飞见实在说不通,只得黯然接受,不情愿地说:“那就明天吧。”

下班之后,各自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江东流看到街上有寥寥的行人,挟着匆匆的步伐,间或路旁树上飘摇而下的树叶,铺在路间枯黄一片,如地上生起的斑藓一般,踩上去吱吱作响,才感到秋风起秋意凉,江东流不由得收紧了领口。白天是短了,夜幕徐徐拉开,两旁的路灯说亮就亮了,周围的景致不觉暗淡下来,模糊中拖在地上长长的影子。

一路上,江东流心想,今天的事,幸亏把蔡云飞劝走,要不然回到家里,不定叫雨鹃怎样使脸色,等人家走了又不定怎样挨训斥,这样想着,心里颇觉好笑,也就没有说给雨鹃听。

雨鹃见江东流神情有些古怪,就问:“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吗?”江东流一开始笑笑没说,可架不住雨鹃追问,只好说了实话,说原本蔡云飞要来家里又被他推辞了。雨鹃说:“你怎么不让人家来,我倒想见见你们的那位小蔡,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物?”江东流说:“不是怕你训人家吗?”雨鹃瞟了他一眼,说:“看你说的,我是老虎呀,我有那么厉害吗?”

雨鹃看江东流穿得单薄,就从衣柜里拿出羊毛衫,说:“你逞什么英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知道多穿件衣裳,明天你上班,自己记得穿上。”

江东流接过来说:“还是老婆心疼我。我算看清楚了,你说得对,宴无好宴,酒无好酒呀,总之是吃了人家的嘴短,你知道吗,小蔡今天想来咱家,其实是想让我给他帮忙,这小子神经兮兮的,在报纸上看了几段,就要搞什么干部考核机制,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老马也是,竟然也真敢让他去搞,我倒要看看究竟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

雨鹃说:“你以后小心点吧,这人呀是苗就长不成草,你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过才刚刚开始,你要想在科里谋个位置,我看这小蔡,蔡云飞,就是你最大的竞争对手。”

江东流笑了笑,说:“我看倒也未必,他才来几天,单位的业务懂多少?要真懂也不会问我了。”

雨鹃说:“你就是太大意,心里面还有些放不下架子,你以为他是把你当老师傅供着呢,告诉你,人家那是偷学你的艺道,不用多长时间把你的那点全部鼓捣会了,还不把你蹬一边去呀?”

江东流说:“那好呀,我还正不想干呢,有个接班人也好。”

雨鹃说:“瞧你那出息,懒得理你。”

江东流也不再争辩,心想我自己走得正,无愧于自己的付出,至于回报那就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了,因而心理还是比较平衡的,干吗非要考虑那么多呢?要是蔡云飞行,那就让他在岗位上锤炼吧,要是不行的话,那他再怎么折腾也是白搭。

再上班的时候,蔡云飞将整理好的考核办法交到了江东流手上,不无得意地说:“江哥,你先审审稿,看看如何?”

江东流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心里面觉得好笑,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不仅是照抄照搬而来的,而且满是假大空的套话,关键是和他们A 厂的实际也并没有多大联系,看来这小蔡太急于求成了。若这样的东西拿到厂长那里,不让厂长骂他们人事科个狗血淋头才怪呢。江东流只得善意地说:“你放我这里,我给你完善一下吧,你把它拷我电脑里。”

于是,一半出于责任心,一半也因为马科长的叮嘱,江东流对蔡云飞的考核办法又进行了一番必要的修整。原来的框架保留着,可内容却几乎换了大部分,全部落在了实处,操作性也体现得比较强,月度打分考核,季度再根据考核情况进行干部排名。不过哪件事情也不是容易得来,这篇东西成形之时,江东流已费去两三个小时,换句话说,要是领导最终通过此稿,那么至少应有一半的功劳应该归于江东流。

等江东流长舒一口气,展了展腰,把双臂伸直举过头顶,大功告成的时候,蔡云飞也不失时机地赶来了,对江东流笑笑,说:“江哥,辛苦了,你这老将出马,咱们的东西就自会上升一个高度。”江东流说:“你拿去吧。”蔡云飞说:“那江哥你先歇歇,我给马科长送过去。”

江东流心说,你要好意思说你一个人独立完成的你就拿吧。但看上去蔡云飞倒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的样子,欢喜地拿了就走。

偏巧碰上开完会归来的马科长。蔡云飞将稿子递给马科长。马科长拿在手里,看也没看,只说了一句,“你小子倒很麻利呀。”

马科长进了科里的办公室,对大家说:“上午厂里开了个会,计划搞质量管理体系认证,这也是大趋势。过一段时间有一个外出的什么内审员培训,一个科一个人,我看,小江去吧。”马科长说完便走了。

江东流稀里糊涂听了一句,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让他去外面培训,散散心,总是好事。看来,马科长心里还是装着他的,知道这科里面谁出了力气,谁干了活儿。

天气真的说变就变了,寒露一过,一早一晚便潮气袭人,连天空也布上了一层阴霾,始终是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不会转晴,永远是惨淡无光。而一没留神,空中竟落起了雨,碎碎的,湿了地面,一大片痕迹,浅浅的。街上依旧行人往来,依旧奔波忙碌,有的人撑了伞,缓缓地走着,有的人干脆收起伞,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江东流也混迹在这人流中,却有他自己的心事。

早几日,马科长说了让他去参加培训的事,并且随后敲定了具体出行的地点和日期,这多少让他有些欣喜和兴奋,工作这些年,像这样的机会毕竟不多,上一次还是陪同原先的胡科长出过一趟门,但那已是五六年前的差事了。如今领导又安排自己外出学习,想来定是美差一件,无怪乎人们都会说,培训是职工最大的福利。

江东流回家后和雨鹃说了情况,雨鹃倒没怎么表示,淡淡地说了一句:“看把你美的。人家领导跑腻了,才想起你来。”江东流没察觉雨鹃的冷淡,仍然兴致盎然,说:“你帮我准备一下吧,可能明天,最迟后天就要走。”雨鹃嘴上说归说,可还是给江东流整理好行李,嘱咐他出门在外小心为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自然规律谁也抵挡不了。江东流起了个大早,冒着风雨赶到单位,准备跟大家会合,一道开路。

刚到科里,还没顾上喘气,雨鹃就打过来电话,问:“你躲哪去了?孩子发烧你知道不知道?”

江东流听了有些发愣,感到措手不及,说:“你说什么?”

雨鹃大声说:“孩子发烧,难受!”

江东流心想,你知道我今天要走,这点事也值得小题大做,只好安慰雨鹃,说:“你带孩子去医院看看算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现在……”

雨鹃说:“谁知道怎么了,反正烧得厉害。”

江东流说:“你不是也同意了嘛,我今天要去学习,一会儿就走,真的回不去了,乖,你带孩子去吧。”

雨鹃说:“少说废话,你到底来不来,你干什么呀,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要是不管,我也不管了。”

雨鹃挂断电话,江东流的心里揪了一下。想来想去,还是抓紧时间回去看一下比较好,又马不停蹄地跑回了家。

回到家里,江东流才感到情况严重,量了量体温,孩子通体滚烫,已经烧到38.5 度,而且在江东流往家赶的时候,孩子竟然拉了好几泡稀屎,眼睛不想睁,也不说话,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雨鹃急得哭了,说:“这可怎么办,喂水也不喝,吃药也不知道该吃什么,又是烧又是拉的,再这样孩子要脱水了。”江东流这时也着急了,给孩子裹好,抱起孩子来,说:“别等了,去医院检查检查。”雨鹃在后面跟上就走。

出得家门,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江东流给马科长拨了手机,解释说孩子病了,现在往医院走,可能要迟一会儿才去单位。马科长电话里也并没询问孩子的病情,只是说你利索点,现在就等你了。江东流唯唯诺诺地应承着,说我尽量赶时间吧。雨鹃看不惯江东流的行为,一边嘟囔说:“你们机关里的男人一个个就跟太监似的,一点性子也没有。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惦记着你那点烂事,我看你就别去了。”江东流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

到了医院,尽管雨鹃和江东流心急如焚,可向来都是急病慢大夫,医生问了问状况,又安排去化验,雨鹃抱着孩子,江东流跑前跑后照应着,办着琐碎的手续。最后总算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是天气冷引起感冒,病毒侵入又发生了秋冬季节性腹泻,需住院观察几天,输些药,再输些盐水。

只能是听医生的,两个人把孩子安顿到病房,已累得是满身大汗口干舌燥。但尚未顾上歇一下,孩子已没收留地泻了一地,溅得一次性床单连同江东流的身上到处是秽物。江东流赶快收拾,又刷又洗又拖地,同时还为孩子的病情紧张担心着。

过了一小会儿,马科长打来了电话,催促江东流动身。江东流只得如实相告,说孩子需要护理,看来是去不成了。马科长也急了,现在你才说去不成,那怎么办?江东流说,不行换个人去吧。

马科长也无招,只好说,那就这样吧,你照顾好孩子。

输了些药剂,孩子的病果真就轻了许多,体温慢慢降了下来,大便的次数也少了。只不过害得江东流夫妇二人熬了一天一夜。白天,看着孩子输水,晚上,看着孩子入睡,他们俩却是一下也未曾合眼,直到孩子安然睡着,他们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丁点儿。第二天、第三天,两人又交替守候着,拿上孩子的尿样、便样去化验,总算是得到了控制和缓解,孩子也渐渐有了精神,开始和他俩说笑,还嚷着要吃零食。

看着孩子开心地笑着,江东流也眨眨眼,调皮地跟着孩子笑,说:“小东西,你饿了吗?快告诉爸爸你最想吃什么?”孩子就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雨鹃没让江东流去买,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挺累的,我去给孩子准备。对了,这次外出学习没能去成,你遗憾吗?”

江东流躺在床上,展了展腰,说:“没什么,孩子的病忙得我都快忘了这事儿了,下次有合适的机会再去吧。”

等雨鹃走后,江东流反复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失落,机缘好像故意和他过不去似的,阴差阳错地捉弄他,本来单位派他出去学习是件好事,可偏巧要走的时候孩子生病了,他哪里还能走得了?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群所遭遇的尴尬,既感恩于生活的厚赐,又常常不得已受制于生活的困扰,生活仿佛成了难以挣脱得开的羁绊。

好了,好了,什么也别想了,孩子已基本康复,明天就能出院了,这比什么都好。江东流只能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宽慰自己。迷迷糊糊中很快睡着了。

江东流没能去得成,却让蔡云飞捡了个便宜。

蔡云飞起初也有点不大相信,在接到马科长的安排后,他一直不敢确认这是真的,忙问不是说让江东流去吗,怎么换成我了。马科长说:“让你去你就去,怎么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家里有点事,临时改成你了。”蔡云飞还是有些犹豫,无法断定自己的运气怎么这样好。马科长见他愣着,说:“你还等什么,队伍马上就要走了,一会儿在办公楼前集合。”蔡云飞说:“那我准备点什么?”马科长说:“什么也不用,你只要带上脑袋给咱把东西学回来就行了。”

蔡云飞怀揣惴惴不安与激动不已的心情,跟了大家去学习。一开始,所有的学员都感到课程十分深奥,特别是术语定义,按照国际标准翻译过来的,不仅拗口,还难以理解。然而讲课的老师却兴致很高,对所讲内容甚为推崇,讲起来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说质量管理体系模式和环境、职业健康安全管理体系模式并称为后工业时代最佳的管理方法,尤其是质量管理体系,是另外两个体系的基础,目前被各国广泛应用,适用于各类公司、集团、商行、企事业单位,甚至研究机构、慈善机构、代理商、社团等等。蔡云飞以及一群学员听得晕晕乎乎,似懂非懂,等到了学习结束,也没有整明白这质量管理体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听老师讲如果搞质量管理体系,一旦通过审核认证,将取得有资质认证部门颁发的证书,那样的话,对任何一家组织的产品或声誉都会有莫大的帮助。

如此这般讲了一个星期的课,好像有所收获,又好像也没什么收获。培训方在余下的时间里抽空带着大家到附近的风景名胜区游览了一番。上课的时候,学员们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但到了这会儿,山水传情,与大自然交融在一起,个个都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照相的照相,购物的购物,兴致盎然,竟不记得归期。

不过好景总不长,还是要回来的。回来之后,厂里的领导对质量认证工作比较重视,要求各单位、各科室建立完善基础资料,真正把质量管理体系运作起来。为了使运作效果显著,厂里还不惜重金从北京邀请来一位专家进行实地指导。这位专家不愧为专家,讲解得深入浅出贴切实际,他说,任何一个组织的管理都是存在的、有序的,只不过质量管理体系更为系统、更为规范,就像你们厂原来好多管理制度都在实施,这就是质量管理要求的一部分,异曲同工,终极目的是一致的。他这样说了之后,培训过的内部审核人员倒好像有些恍然,蔡云飞也似乎悟出点门道,要这样说的话,那他先前草拟的干部考核办法岂不是也可以派上大用场?

随后,蔡云飞又到别的科转了转,参考了他们的一些具体做法,自己又准备了几个档案盒,把相关的资料分类存放起来,计划将认证工作轰轰烈烈地搞起来。

马科长经常在厂里开会,对上面的精神领会得较多一些,知道这认证工作既然全厂都在搞,肯定是今后一段时期工作的重点,那么还是顺应潮流积极配合吧。因此,他对蔡云飞多了几个笑脸,说:“小蔡,好好干,把认证做好了,到时候取上证书,科里给你记上一大功,工作上要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我带头,还有老吴、小江,我们全力支持你。”

蔡云飞拍拍胸脯,说:“科长,看你说的,我还能不好好干?我怎么会拖科里的后腿呢。”

马科长说:“那就好,那就好。”

蔡云飞借机提起了上次那个干部考核机制的事情,他问马科长厂里什么意见。

马科长说:“厂长们传阅了一下,倒没怎么反对,可也没表示同意,先放放再说吧。”

蔡云飞仿佛出洞察马科长的心思,又像是自己忽然而至的灵感,说:“科长,要我说,这领导们没说反对,就是认同和默许,要不我再设计一份详细的考核表格,具体操作起来更直观一点,你那时拿给厂长,难保他们不赞同,不夸咱们人事科,更主要的是,这在认证当中,也算是运行控制的一项重点内容。”

马科长听得有点心动,笑着说:“那你抓紧搞吧,认证上的事,你培训过,你比我懂,到时候万一领导同意了,我保证给你添几句好话,不能把你的功劳抹杀了呀。”

蔡云飞预料得不错,等他将考核办法连同加班赶制出来的考核表格送交马科长,马科长再呈交厂长,厂长这回欣然接受了,表扬了人事科,说他们干工作有创新意识,并签发下去马上执行。

这一下子蔡云飞算是露了脸,在科里面进进出出的,仰起了脖子,十分神气的样子,见了同事的面,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漫不经心的神情里,有不再把江东流和老吴放在眼里的意思。

老吴看不惯了,对江东流说:“这小子怎么这样,原来不是这德行呀,怎么长本事了?”

江东流冷冷地说:“可能是吧。”

老吴说:“屁,他肚子里那点墨水我还不知道,要说歪门邪道还真不少。就说那什么干部考核机制,别人或许不清楚,我还能不知道,那还不是你给他改的,你要不给他润色,他连老马那关也过不了。”

江东流赶忙制止了老吴,说:“算了,别提了,你小声点,当心让别人听见。”

老吴越说越来劲,说:“怕什么,我还就怕他听不见呢,我见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还多,年轻人不要太张狂了。”

不过气话归气话,蔡云飞的好运却是谁也抵挡不了,好比他代替江东流去学习一般。就连那个干部考核机制,也被厂里作为一项创新成果强力推出去搞起了宣传,与外界广泛进行交流。

转瞬到了年终,A 厂的各项工作告一段落,进入了总结表彰阶段。包括质量管理体系认证工作,在经过内审员外出培训、聘请专家坐镇辅导和各级人员通力合作之下,也是该取得硕果的时候了。临近年底,A 厂为了检验质量管理体系实施后的实际效果,同时也是为了取得谋划已久的认证证书,专门组织了一次质量管理外部审核。

外审全部是北京认证公司的人员,这里面就有上次来他们厂的那位专家。蔡云飞因上次接触过的关系,与这位专家显得十分亲热,在审核的期间,对专家嘘寒问暖,生活上很是照顾。闲聊中,知道这专家其实早先在某国有企业供职,也是半路出家,后来才学的质量管理认证。专家还盛赞蔡云飞有悟性,说是审核并非什么难事,就是对照标准挑毛病,挑毛病谁也能挑得了,像蔡云飞这样的人才就该考虑到外面跑跑,多学点审核技巧,将来考个外审员证件,到他们公司挣钱。

蔡云飞倒是没想那么多,也并没有打算在认证上有多大的发展,眼前能做的就是糊弄好这位专家,等审核结束后,不要给他们科里开具不合格报告就行了。专家还算给蔡云飞面子,给厂子各部门提出了不少问题,却单单没有人事科的,这让蔡云飞给马科长在A 厂挣足了面子。

自然,出一点小问题是很正常的,瑕不掩瑜,小问题也很快得到了整改闭合,A 厂在质量管理体系运作的宏观层面上还是非常有效的,所以,没过多久,A 厂便顺利通过质量管理体系审核认证,取得了认证证书。

厂长觉得十分满意,认为此次认证能够顺利通过,各部门的内审员功不可没的,于是他提议,将几个主要职能科室的内审员破格提拔到领导岗位上,以进一步激发他们的工作积极性,明年好大张旗鼓地推广一下质量管理体系认证工作,真正形成制度管理、良性循环、和谐发展。厂长在厂里的办公会议上这么一说,底下的科长们巴不得送个人情,关照一下自己的手下人,也就随声附和成了一片。

蔡云飞借了这次人事调整的东风,居然也担任了他们科的副科长一职。那天,由胡副厂长到科里宣布厂里的任命文件,把马科长、老吴、江东流都叫到了一起,宣读完文件,胡副厂长说:“同志们,厂里做出这样的决定,主要是考虑到质量管理体系工作的重要性,希望大家能够统一认识,团结协作,再创佳绩。像老吴、东流都是老同志了,思想上不要有什么包袱,要很好地配合老马、小蔡搞工作,小蔡呢,你全面负责科里的认证工作,还要和同志们处好关系,上传下达,当好老马的助手。”

马科长事先已得到厂里的消息,所以并没有感到任何意外,上前对蔡云飞表示了祝贺。老吴和江东流却是脸上写满了惊讶与不屑,觉得实在是有些太突然,而厂里的决定似乎显得过于草率,蔡云飞并不是说就不可以提干,况且现在主张干部结构年轻化,贤能者理应乘势而上,只不过蔡云飞才来了几天,就仅仅是因为机缘凑巧学了个认证,那这样也未免有点牵强,老同志十几二十年的贡献岂不是视而不见无足轻重了吗?心里虽这样想着,可木已成舟,事实面前,又能怎样表达呢?

其实,蔡云飞心里最是感到意外,还隐约有些惶恐。厂里能给他一个副科长,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科里面的老同志还在那里辛苦地候着呢,要说轮怎么也轮不到他的。这一切仿佛是梦里一般,但又绝对是存在的真实,记得昨天马科长还找他谈话,让他好好干,话没说尽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直到今天才得以印证,原来是要将他推到副科长的位置上。蔡云飞心里略微浮过一层欣喜,更多的却是不安,以自己短暂的工作经历和肤浅的人生阅历,要想在科里站稳脚跟尚且不易,如今又要担当职务,怕是有些吃力,而且怕有些难以服众。

怎么办呢?蔡云飞想了很久,觉得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好多人羡慕或妒忌都还来不及呢,自己是没必要退缩的,那就堂堂正正地面对吧。工作中首先得树立起威严来,不能再像从前恭恭敬敬地把老同志当爷一样对待,就好比从前请他们吃饭只是一种手段,现在看来,再请他们吃饭不是不可以,但已经是沦为较简单较低级的手法,看上去一点也不高明。那就只有把自己包装起来,不苟言笑,刻意地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让他们感觉自己高深莫测。工作上的事情,自己能处理的就亲自动手,绝不安排给他们干;碰上不懂或不分管的亦不过问,以免惹下是非之名,缠上是非之事。

蔡云飞的这些变化被老吴和江东流看在眼里,愤愤不平却憋在心里,怎么偏偏好运让他一个人全占光了,不过两人也是正襟危坐,长期的办公室生活把他们磨炼得荣辱不惊,喜怒丝毫不形于色,只顾低头做着手头上的活儿,你根本不会知道他们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他们也和蔡云飞采取了同样的姿态,工作时间,有事谈事,无事免谈,既然蔡云飞作为副科级领导不给他们安排工作,他们也乐得清闲,从不主动要求干些什么。

办公室里便少了昔日的热闹,安安静静的,大家每天极少谈及私事,蔡云飞与老吴、江东流仿佛成了两个阶层的人,各自守着阵营坚壁清野,不肯轻易混淆一处。蔡云飞有他的矜持,而老吴和江东流则有他们的清高。

马科长这个时候也好像察觉出了事态的端倪,感到再这样下去于他们人事科总归不是好事,如若再不制止必将捅出大娄子。因此,马科长玩起了权衡之术,他经常单独把老同志叫到他的办公室,借着闲聊拉家常的工夫,联络一下上下级之间的感情,劝慰他们思想上不要有什么包袱,以前怎么干现在还怎么干,以前怎么扶助他的现在也怎么扶助小蔡。特别在同江东流谈话时,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之情,说按理讲提干机会本该是江东流的,厂里这次也是对事不对人的,只可惜江东流没能搞认证工作,下次有合适时机一定给江东流争取个待遇。

马科长还从团队整体利益的角度考虑,以蔡云飞的名义拿任职庆贺为名,把大家凑到一块聚餐喝酒。他想,正好借酒盖脸,相互间有什么意见或情绪,喝了酒便痛痛快快说出来,说出来就发泄了,发泄了就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敌人尚可相逢一笑泯恩仇,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同事呢。酒桌上,马科长端起酒杯,兴致颇浓,说:“同志们,难得喝个好酒,今天咱们都是自己人,可要开怀畅饮呀,首先祝贺小蔡荣任科长,小蔡的进步就是咱们人事科的进步,而人事科的进步又离不开在座的每一个同志,来,大家都端起来,干了!”

四个人都举起杯,咣当一声一饮而尽,接着,再倒再干,边干边聊,说一些工作上的事,说一些工作外的事,看上去气氛还挺融洽。只是不知,他们说的是否为交心话,而他们内心各自真实的想法,谁又能知道呢?

雨鹃终于知道了蔡云飞当副科长的事情,并且也知道了蔡云飞之所以当上副科长的来龙去脉。

雨鹃有些气愤不过,对着江东流说:“蔡云飞这人也真够呛,当初要不是你把培训指标让出去,他能沾上这个光,做个样子学习学习也就算了,给个科长他还真敢当,不想想有那能耐吗?你们厂也是,难道不知道科里是谁顶了大半个天?干活就是你,一说到好处就靠边站。干脆以后你也别干了,学聪明点,让那些科长们去干吧。”江东流说:“你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雨鹃不肯罢休,扯开嗓门说:“我偏要说,我偏要说,你不想说我还要说呢……”她一说开,如同高音广播的喇叭,信号强且持续久,江东流只好不是沉默就是躲远。剩下雨鹃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回音满屋子缭绕,但未免有些孤掌难鸣的感觉,说多了也就没意思了,也就不想说了。

雨鹃唠叨过几回便没有了下文。倒是江东流心里像搁了件事,总是放不下来。工作中也受了影响似的,上班老是提不起精神来,跟没睡醒一般,昏昏沉沉的,感觉好像是生了病。当然,江东流最清楚自己的情况,按说这次副科长的人选十有八九应该是他,可生活的原貌恰恰就是那遗漏的十分之一,你或许心有不甘,你或许难以接受,但事实就是这样,一点也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给你无情的打击和真实的残酷,冷冰冰地告诉你,哪里有那么多的应该不应该。

江东流在这样的心态下,多少有点消沉,在一个朋友的偶然引导中,竟然学会了一种叫作“斗地主”的网络游戏,并且玩得放不了手。那个朋友喜欢在网络中沉浸,什么游戏都有染指,江东流看他玩过一回“斗地主”。刚开头,摸不着门道,觉得没什么趣味,那个朋友说:“闲了你也玩玩,很有意思,就是三个人玩一副牌,地主为一方,其余两家为另一方,双方对战,先出完手中牌的一方获胜,谁叫牌,谁是地主,另外两个人合起伙打地主一人,挺刺激的,挺有讲究的,关键时候一张牌走不对,可就满盘皆输了。”

江东流当时也就随便听听,并没有当回事地往心里去。回到家里,诸事不做百无聊赖时,他忽然间动了念头,心血来潮打开电脑便下载了“斗地主”游戏,倒要看看这游戏怎么个玩法。江东流其实很少玩游戏,结果可想而知,输得一塌糊涂,但这也钓足了他的胃口,勾起了他的欲望,输多了自然弄懂了游戏规则,偶尔也能赢上几局,禁不住喜上眉梢,别提心里多高兴了,但大部分时候是输,输得越多越是不服输越想赢回来,不由得摆开架势挑灯夜战要与对手大战三百回合。有时,连雨鹃都有些气恼,说:“你忙什么呢,怎么还不睡觉,你看看几点了,就和电脑亲,你钻进电脑里去吧。”江东流并不理会雨鹃的招呼,说:“你先睡吧,我再玩一会儿。”

常常是熬到深夜,第二天干什么都无精打采。江东流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工作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求做好,但求自保,依靠多年积累下的经验应付着。可唯独看见电脑,江东流感到亲切,犹如红了眼的赌徒,在办公室也要玩上几局,他趴在电脑跟前,娴熟地操作着鼠标与键盘,所有的烦恼全部抛到一旁,以致忘我投入,困意顿消。他如此夜以继日地玩着,在一种亢奋中反倒不觉得劳累。

老吴有一天见江东流眼窝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又低着头在办公室的电脑上守了好几个小时,便走过来,好奇地想看个究竟,说:“老弟,干什么呢,干得这么卖力?”

江东流也没顾上抬头,说:“斗地主,你看看呀,很简单的,要不你也学学。”

老吴这才俯下身子看了几眼,眼花缭乱地看不大明白,老吴说:“我还以为你在这里干工作呢,弄了半天你在玩,你倒是伪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呀。”

江东流说:“看你说的,我伪装什么,工作上的事情我可是从来都没落下过。你别光说我呀,你要想玩我先让你玩着。”

老吴笑了笑,说:“算了吧,我可玩不了,还是你玩吧。”说完就走到座位上看起了报纸。

江东流说:“你才是装呢,明明想玩又装着不想玩,你别走开呀,我教你。”江东流朝老吴招手。

日子就跟上起网来的时间一般飞快。江东流的游戏兴趣终于逐渐冷却了下来,反倒是老吴禁不住网络的诱惑,也最终央求起江东流教他怎么样玩游戏。江东流大概教了教他,末了说:“你多玩玩就精通了,保证你上瘾。”

老吴于是霸占了电脑,步江东流的后尘,钻研起了游戏,拿得起竟放不下了。有时候,一些外部门的人到他们科里办事,老吴都是入迷进去,对人家爱理不理的,只顾斗他的地主。有一天,也是合该有事,江东流出了门,只留老吴美滋滋地玩着。有一人到科里开证明办手续,老吴正在兴头上,哪里顾得上理会,随口说了句等会儿吧。可一等老半天,那人是急事,又见老吴只是在玩游戏,没什么正经事,就将这一情况反映到了蔡云飞那里。

蔡云飞虽是挂了名的副科长,但单位里的事情,尤其是针对老同志的事,他一般都不愿插手。那天,有人投诉老吴上班时间玩游戏,蔡云飞原本不想过问,可想了想人家既然把事说给他,还是把他当回事的,因而觉得还是管一下比较好,既给外人做个样,也可以树立自己的威信,就走过来说了老吴几句。

老吴或许是正玩得起劲没听进去,或许是听见了没把蔡云飞放在眼里,反正仍然我行我素,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不离半寸,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

这下可把蔡云飞激火了,上前抢过鼠标,就将游戏强行退出。对老吴说:“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吗?上班时间是让你来玩的?”

老吴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眼见一局好牌烟消云散,还被强退加倍扣了游戏分,心里也十分窝火,推了蔡云飞一下,瞪着眼说:“你管我干什么?”

蔡云飞站定脚跟,说:“我怎么就不能管你,谁允许你上班时间玩游戏了?”

老吴也不是吃素的,张口就来,说:“我爱玩就玩,用不着你管,你才来几天,身上毛还没长全呢,就想管老子。”

蔡云飞说:“你骂什么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老吴说:“好好说?那你动手关我游戏干什么?”

“我动手?是你先动手的。”

“就动手怎么了,还想揍你呢,你小子告状去呀。”

两个人骂骂咧咧吵在一处,倒把那要办事的人放在一边去了。那人看了半天笑话,眼看没多大意思,也怕把事情弄大不好收拾,就左劝一个右劝一个,好不容易才将两人拉扯开,结果是自家的事也没顾上办。

蔡云飞是幸运的。尽管和老吴吵了一架没讨得上风,但一点也不影响他在科里的处境,相反,因为一些领导的变动,却让他在科里的地位更加稳固。

马科长荣调B 厂当了副厂长,与此同时,胡副厂长在老厂长到站退休后,也从老厂长手里接过了接力棒。胡厂长执政以后,先求稳定,所以三把火烧得不是很旺,没有在人事任免问题上大做文章,以免落个任人唯亲之说。人事科马科长空出的位置就暂时空着,业务上由蔡云飞副科长代理主持工作。

蔡云飞这下子来了精神,在人事科俨然以一把手自居,并且还雄心勃勃地规划着他的未来。在他看来,他这个副科长迟早能摘了副职这顶帽子,转为正科长是迟早的事,而自己一直以来,包括前不久和老吴吵架所受的窝囊气也可以痛痛快快发泄出来,总算扬眉吐气了,看他老吴还有什么说的,看他老吴还敢猖狂不听我的,我不使劲给他小鞋穿!科里除了这个讨厌的老吴,就是江东流了,蔡云飞心想,江东流倒是有相当的才能,值得拉拢和依傍,若自己一旦全面主持了工作,也提名江东流一个副科长,做自己的股肱,看他不死心塌地跟着我干。

思来想去,蔡云飞终于制定了“亲江疏吴”的大政方针,工作上的事情便全仰仗于江东流,好在安排的事江东流还能按时完成,而几乎不靠老吴,老吴还延续着他那种闲散惯了的工作作风。蔡云飞每有为难,则必找江东流商量,但蔡云飞感觉江东流却没有一丝热情,总是支吾应承,实在不行就是一句:“你看着办吧,我也不大清楚,你说怎样干我就怎样干。”这让蔡云飞多少有些不悦,猜不透江东流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蔡云飞当然不了解江东流的想法,其实当初蔡云飞当上副科长,江东流就已经满腹怨言,而今他又主持了科务工作,更是一万个不服气,凭什么呀?我江东流哪里就比他蔡云飞差了,要真是实力竞争,两个他都未必是我的对手,可说什么也没用,现实就是这样,你努力追寻的并不一定就能让你得到,往往是闻香而至花落旁处。

回到家里,妻子雨鹃早就瞧出了江东流的心思,说:“东流,你别装着什么也不在乎,看看,蔡云飞都快成科长了,你呢,还是无动于衷,你怎么不去找找胡厂长,他可和你是老交情,你找他跑动跑动,我就不相信他会不买你的账,不给你安置个一官半职的。”

江东流有些不耐烦,心里本来就够乱的,雨鹃又来添堵,就说:“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你个女人知道什么,怪不得历代皇帝不让后宫干政,要我看,一点也不错,女人一干政,准没好事。”说完,他扭屁股摔门出去了,饭也不计划吃。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江东流冷静下来,想了想雨鹃说的不无道理,自己都三十大几的人了,时不我待,再等下去头发都要白了,为什么不能依靠曾与胡厂长共事多年的情分去找找领导,别人是见缝便插针,自己有关系何不好好利用一下呢?

在打定了主意之后,某天江东流无甚要紧事,便抽空到胡厂长的办公室坐了坐。胡厂长神采奕奕,谈笑风生,示意江东流坐下,说:“小江,我呢是从人事科出来的,我见了人事科的同志就感到分外亲切,你现在在科里还满意吧。”江东流听胡厂长说了些话,本想表达自己的意思,无奈胡厂长挺忙,东一个电话西一个电话,而且找胡厂长办事的人在门外排成了队,江东流根本没有提出个人要求的机会。最后,胡厂长说:“好了,小江,你先回去吧,你们科里的情况我知道,你的事我会考虑的。”

江东流从胡厂长的办公室出来,心里踏实多了,虽然胡厂长并没有明确表态许诺什么,可胡厂长的一句“你的事我会考虑的”又是什么意思呢,看来胡厂长还是有心的,自己的事兴许有些眉目,说不定人事科空缺的科长将来能由自己补上。

有了胡厂长给的定心丸,江东流便能沉得住些气,再看到蔡云飞颐指气使的嚣张劲儿,心里想,看你还能逞能多久,还能美几天,到时候还说不来谁领导谁呢。因而蔡云飞给他安排工作时,他嘴上虽没说什么,可明显已有了抵触情绪,常常是找各种理由推脱,或者干脆接手后又迟迟不去办理,故意给蔡云飞难堪,给蔡云飞拆台。

直到有一天,这种潜伏的暗斗升级为明争。事情的缘由正是蔡云飞原先搞的干部考核机制,依了蔡云飞的意思,是将一直执行的月度考核、季度排名更改为月度考核、月度排名,加大力度,月结月清,给干部管理上紧弦。当蔡云飞向江东流征求意见时,江东流毫不客气地一口否决了,说:“不行,这样绝对不行,我不赞成。”

蔡云飞还要据理力争,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呀,我们这个管理办法搞了这么长时间,运行效果还是非常不错的,现在的模式已经比较成熟,就是每月再多一张统计表,这点工作量也并不大,可你想想好处却不少,考核排名的周期短了,干部们的积极性自然上去了,谁愿意月底当个最后一名呀?”

但江东流不听他的,说:“要这样弄你自己弄去,我可事先声明,此事与我无关。”

蔡云飞满腔的热情如同被泼了凉水,他怔了一下,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这事若搞好了,就是给人事科增光,你作为人事科的一分子,人事科的事情怎么能与你无关呢?”

江东流说:“那你说说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科长,人事科不管干好干坏那都是你的事情,你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关我屁事。”

一旁的老吴这个时候也插了一句:“说得轻巧,不就是月底多一张统计表,可是问题就在这里,这张统计表由谁来做,你一个大科长肯定不会做,还不是给底下人加任务。现在连中央都在减负,你平白无故而又没报酬地加工作,换了谁谁干呀?”

蔡云飞一下子僵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显得很尴尬。

老吴又说:“年轻人,你做事还嫩点,向人家小江学着点吧,你以为小江不知道怎样干活儿,还用你教?小江可是当科长的料,等小江当了科长,你看看人家怎么干。”

老吴这么随意的一句话,却好似一块石头击入平静的湖面,在江东流和蔡云飞的心里各自泛起重重的涟漪。江东流没有多想什么,多少有些得意,压抑了许久的神经稍稍放松,却又怪老吴把事情挑得太明,尽管科长一职自己思慕垂涎已久,但毕竟不到时候,后来又一想,反正老吴说都说了,也没什么可遮掩的。而蔡云飞的心里却是另一番光景,原来计划把江东流当作自己人去亲近,没承想是自己看走了眼,忽略了江东流的想法和实力,是呀,要想在人事科当科长,江东流不仅不是帮手,反而恰恰是最大的对手,自己怎么没能及时回过神来呢。这样看起来,倒是江东流和老吴站在一边儿,自己陷入孤立与包围之中,要想顺利当上科长,面临的阻力可是不小。

蔡云飞眼下也来不及再想许多,扫了江东流和老吴一眼,说:“好,你们不干,我自己干,这还不行?”说完,扭身便朝他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蔡云飞仿佛能感觉到存在于他背后的指点和讪笑,逼迫着他半步没停。

就在蔡云飞和江东流为着各自前程而明争暗斗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时,厂里突然做出的决定让两个人都感到大为震惊,厂里竟然任命老吴担当人事科的科长,这好像是谁也没有想到的,这好像是谁也不能接受的。

可事实就是这样,江东流和蔡云飞挤破了脑袋在争这个科长,结果却是让优哉游哉的老吴得了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讽刺,然而仔细想想,让老吴来当这个科长,似乎又是最佳的人选,论资历论关系,包括论人事科的现状,方方面面考虑再挑不出像老吴这样合适的人物,你不得不佩服厂领导总揽全局的高明。

老吴的上任给江东流和蔡云飞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冲击。江东流感到有些失落,好比心仪许久的一件物品在商店放着,等自己辛辛苦苦攒够了钱去买时,却发现提前一步让别人取走了。蔡云飞却是更加失望,当得知老吴成了科长而不是自己时,他伫立在原地竟愣了五分钟,面无表情没说任何话。

后来,江东流能够记起的是,老吴微笑着朝他走过来,友好地伸出手,说:“小江,我瞎当这个科长,其实是领导对我的信任,当然,以后更少不了你的帮助。”江东流的手被动地跟着甩了甩,他没敢正视老吴一眼,怕自己的心事被老吴看穿,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却看见蔡云飞悄悄地走掉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蔡云飞跟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沉默寡言,若没什么事绝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坐在椅子上不是垂头就是发呆,要不然便是站在那里眺望窗外的动静,一动不动的,不知被什么事物吸引着,而后又会忽然推门而出,像是被窗外的事物吸引了去,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江东流也总能看到蔡云飞如此失魂落魄的身影,他每天都是轻轻地来轻轻地走,有时候忽然出现在你面前,脸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飘忽得像个幽灵,你还没顾上问他什么,一不留神,他已经消失在你的视线,让你不由得对他的存在产生了质疑。江东流的心里感觉怪怪的。

一天,临近下班时分,江东流经过蔡云飞的办公桌前,见蔡云飞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就上前问了一句:“下班了,你还不计划走呀,想挣加班费呢?”

蔡云飞抬起头来,皱了皱眉头,说:“头有些晕,你先走吧,我待一小会儿再说。”

江东流说:“怎么也不去医院诊断诊断,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蔡云飞说:“看你小题大做,我没事的,可能是近来休息不好的原因吧,回去痛痛快快睡一觉就好了。”

江东流说:“我还以为你是铁人呢,没想到你也知道累。那好,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蔡云飞一个人又在办公室待了会儿。

然而这样拖延了几日,蔡云飞的症状也没有好转,反倒看起来更为严重了,他时常用手托住脑袋,手指揉搓头皮,时不时地还吸口气,咬咬牙,好像十分痛苦的样子。

蔡云飞终于忍不住,跑来对江东流说:“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最近老是有些头疼,也不知怎么搞的。”

江东流说:“让你去找个大夫瞧瞧,你也不去,谁知道你是怎么了,你别问我,我可不会看病呀。”

蔡云飞还想再说什么,江东流已竖起一张报纸,挡在了蔡云飞的面前,不紧不慢悠闲地看了起来。

老吴这时候也开会回来了,看到蔡云飞就说:“喂,年轻人,你站在那干什么,没事做吗?你的月度统计表做出来了?告诉你,可别指望我给你去做呀,这可是你自己主动提出来的事,我完全赞同你的主张,赶紧去做吧,这个月就执行起来,月底给我个交代。”

蔡云飞精神了一些,头也好像暂时不疼了,说:“我是准备要做的,就这几天。”

江东流听着他们谈话,手里的报纸举得更高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就差把报纸吃下去当干粮了。

老吴看了一眼江东流,又对蔡云飞说:“不过提前说好,在咱们人事科,你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分清自己的职责,别忘了自己是谁,你自己的事自己亲自去干,别给小江指派,小江他还有自己的一大堆事情呢。”

老吴说着,专门提高了声音,叫了叫江东流,说:“小江,听见了吧,没有我的安排,你其他事情什么也别做。”

江东流放下报纸,点点头,应了一句,说:“那当然是,你是一把手,我敢不听你的?”

这当中,蔡云飞神情显得极不自然,可能是头又开始间歇地疼痛,他不由自主用手捂着脑袋,向办公室外走去。

老吴看着蔡云飞的样子,问江东流:“他怎么了?好像还不高兴,我没惹他吧。”

江东流说:“我也不清楚,这两天老是这样,真是奇怪。”

老吴说:“装什么大尾巴狼,不想干了就说话,哪里还找不来几个干活的。”

这样的议论蔡云飞也不知听到没有,他被不知名的头痛折磨着,加上老吴对他的封闭孤立,终究是没能把那张月度统计表给做出来。老吴还催促过他一次,见他没音信,后来也就没再搭理他,那意思好像是说,你爱咋样便咋样,自生自灭吧。

蔡云飞的这些异常变化,连江东流看着心里都有些不平静,感到有点不适应,觉得蔡云飞现在和以前实在是大不一样,以前的蔡云飞自信、活泼,甚至还不乏狂妄、嚣张,但那就是真实的蔡云飞,可是现在,蔡云飞像蔫了似的,到底怎么了,是哪儿发生了故障,江东流实在有点搞不懂。

十一

终于有一日,江东流没能再看到蔡云飞,他的桌子上空荡荡的,江东流的心里也不禁有些空落,可他也没有多想。直到有事情联系蔡云飞,蔡云飞仍不知去向,江东流打手机,对方是关机,又问老吴,老吴说不清楚,他也没有请假,江东流才感到一种不安的预兆。

快下班的时候,猛听得外面人声扰攘,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奇心驱使江东流也冲了出来欲看个究竟。

A 厂的办公大院分前后两院,办公楼、休息楼、职工餐厅等建筑物围在一起,高低错落显得精致而紧凑,前后院的草坪绿意葱葱,过道上那几棵梧桐直穿天际,楼前还整齐对称地摆放着几盆鲜花,绿肥红瘦交相辉映。江东流跑了出来,一下子感到了春天的气息,是呀,又是一年春来到,在办公室久坐居然无法感知时令的变迁,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生活原来是多么的美好。

江东流见众人聚在后院的休息楼前,说三道四,便上前询问。有人说:“你还不知道呀,你们科里的蔡云飞刚刚从上面跳下来了。”说着用手夸张地指了指楼顶,又指了指地上。众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一个说:“这人真不晓得怎么想的,好好的,跳什么楼,听说还是个科长呢,真是想不开。”一个说:“送医院抢救了,流了好从血。”一个说:“不行了,当时就不行了,送医院里也救不过来了。”……

江东流眩晕了,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现场,地上已染了一大片血迹,灼热得如同奔放的火焰。江东流一阵恶心,闭上双眼,仿佛还能感觉那血水在向四处洇开,一如花朵肆意地绽放。江东流的心忽然停了一下,实在搞不明白蔡云飞因何有此举动,以致到后来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的,那天的场景连同蔡云飞的音容常常要在江东流的记忆里定格,如挥之不散的影子。

蔡云飞最后的生命时光在江东流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像电影慢镜头一般重新放了一遍。其实,蔡云飞的举动是有征兆的,只可惜江东流虽然感觉到蔡云飞身上有些不对劲,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如果他能够早一点加以防范,哪怕是多几个关切的眼神,哪怕是多几句知心的话语,蔡云飞也不至于走到这样的境地,但是,可惜,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江东流能够想象,蔡云飞爬上了楼顶,站在楼顶的边缘,心里面生出了许多的念头,既有对生命的眷顾,也有对阳光的留恋,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向前迈了一步,像大鸟一般张开了臂膀……

很长一段时间,江东流和老吴都回避着蔡云飞的事情。尽管外面的传说有好多个版本,还有人像侦探一样刨根寻底,能把蔡云飞跳楼的始末说得一清二楚,可老吴在江东流面前从来不提半句,江东流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两个人都刻意不提这件事。只是蔡云飞留下的办公桌就一直空着,一直空着,有时候江东流无意中瞥上一眼,心里不由得滋生出一丝酸涩的感觉,生命何其脆弱,用自己之手将生命终结,到底为什么?蔡云飞再也回不来了。江东流又瞥了一眼蔡云飞留下的办公桌,默默无言,谈不上伤心,谈不上难过,就只有一点惋惜,或者仅仅只是酸涩。

江东流偶尔在上下班途中,在经过那个出事地点时,脑海中会不经意闪现蔡云飞的身影,想起他们曾经共事的情景,只是他从来不会说。

蔡云飞跳楼处的遗迹如今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那片血迹反复被水冲洗,风吹日晒的,又落了灰尘,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厂里的人们对这件事说得久了,老生常谈没有了新鲜感,便渐渐失去了兴趣,说着说着也就终于没人再说了。

可生活还是要继续,在人们都对蔡云飞事件逐渐淡忘之际,厂里也发生了人员的变化,经过招聘又有一批毕业的学生来到了A 厂,补充到各个岗位,人事科里也新进了一男一女两个新同志。

这一男一女到了人事科,现任的吴科长就将他们交给了江东流,说:“你们跟着小江先熟悉一下环境,小江可是咱们单位的业务骨干,有什么不明白的要多向他请教。”吴科长又对江东流说:“那你就多辛苦一些,把年轻人好好培养培养。”江东流木然地听着,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拒绝。

单位里有了新生力量,无形中便多了些许活力,时常能听见那对男女的欢笑声。他们在业务上有什么事情总爱问江东流,把江东流当成了一位大哥、一位智者,江东流面对他们的咨询,也端不起什么架子,凡自己知道的就无私地讲给他们听。却唯独有一次例外,两个人不知从哪里耳闻了一些蔡云飞的事,工闲的时间悄悄问江东流,说:“听说咱们科以前有个叫蔡云飞的,好端端地跳了楼,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江东流一下子恼了,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说:“瞎打听什么,该你们问的就问,不该问的就闭紧了嘴!”说完拂袖而去。把两个人惊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自此,两人谁也没敢再多嘴问一句,在人事科,有关蔡云飞的话题成了禁忌。

江东流每天还是蒙着头上班工作,有时候下了班,走出办公室,一抬头看见办公楼前的梧桐树,那几株梧桐站在那里,经见了A 厂的风风雨雨,却依然挺拔,依然枝繁叶茂。江东流不由觉得,这梧桐和他第一次到A 厂报到时见到的好像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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