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神(组诗)

2021-11-12 04:47梁积林
草堂 2021年8期

◎梁积林

[小悲伤]

好久没对暮晚动过感情了

尽管每日都会穿行其中,行色匆匆

甚至和一次过分的燃烧有过短暂的抗衡

一只鸟死在了草丛

一篇小说中的小地震

小悲伤

逐渐,还引出了

死于车祸的那个男人

还有些别的:

比如囤积在山洞里的洋芋

比如一次跨省的生育

斯蒂芬,我还模仿过一次

你失败的爱情。近似黄昏

我得回到主题:

山像夜的骨架

暮色一层层在加重

[母 亲]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行为的

几乎像是很自然的事情

一阵子,她沉得很深

突然她又会被自己惊醒

眯眼打盹时

她一直在颤动

仿佛有一生产队的人,在

为一斤口粮纷争

一度,我能听到

磨刀的声音。还有匆匆忙忙上工的动静

原来她在锉牙,还挥舞了一下

惊恐的眼神

她说误差很大的过去

又说天马行空的未来

说到当下,她居然和去世多年的父亲

讨论起他们时好时坏的婚姻

她不时预料些别的事情

比如远在乡下的妹子的行动

和大哥的羊群

动不动还怀疑起了谁的人生

天阴着。我望向窗外,望向阴空

一只灰鸽子缓缓落下

它收敛翅膀

很像我拧了几下的一块抹布

挂在了窗棂

此刻,我最想擦去的呀,是

我眼眶里

一粒叫伤感的东西

[清明祭]

穿过一片白花花的杏林,走上地埂

一只小羊縻在了坟茔之中

还是那只乌鸦,在坟地里徘徊不定

时不时地“哇哇”上几声

仿佛在寻找一个突然失踪的人

颤巍巍的母亲,半天无语,而后

在父亲的坟坡上,一遍一遍地

画着一个方框

像口井又像是一扇门

[暮晚:一个在路边烧纸钱的人]

她一下一下打着火机

在风中

是那样的吃劲、空洞

倒像是从某个地方传来,一个人

咳嗽的声音

有那么一次

终于着火了。她赶紧双手拢住火苗

仿佛捧着一个

微弱的灵魂

纸烧完了

她磕了个响头

然后她左顾右盼

找一起来的同伴

她慢慢站起,叹息了一声

拍了拍膝盖

又拍了拍微风,似在告别,似在安顿

[美丽母羊]

想到这个词,或者词组

我心里既有形象

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

不停地抽搐。不像悲伤,也不像

某个场景的煽情

今日除夕

如果不是我

那只母羊一定会在盘山路上

咩叫,回眸,一个鼻喷,像是

又来了爱情

可是,这些,都被我在前天

扼杀在了乡里

死亡的眼神啊可真是美丽

怨恨,凄楚

还有点来生相见的意思

[平山湖丹霞]

我得找回一些东西

梦里失踪了的那匹白骆驼

还有一只山羊偷觑过我的那一道眼神

我偶尔分神

试图去找我命名过的那个脚印的神踪

而满眼里,起伏的山丘

绝对是西征时驻扎在此的蒙古大营

我动用了些新词

也翻腾了些旧语

紫藤象征爱情

马嘶感应伤逝

我把一只飞岭而过的红狐

比喻成了与灵魂有关的东西

比如落日

比如风吹雪雾中

除了我牵着你的手,穿越

平山湖大峡谷

还有什么更好的喻体

[清明:想起父亲]

红土崾岘的坡上,日影

像漫水一样缓缓移动

一头毛驴,偶尔会叫上一声

犁地的人,躬身、扶着犁柄,走远了

又转回慢慢地走近,你才能看清

那木然的眼神

我曾经有过怨恨

日落时分,站在金家沟梁上

四顾茫然,从哪个方向呀

都看不到我的人生。只看到

爹赶着几只羊,进了坡底下的祖坟

可是个好人

出殡的那天,阴阳先生嘟噜着

猛然在棺材头上磕碎了“倒头碗”

打开了哭天抢地的闸门

雨纷纷啊,清明时节

我的爱喝酒的父亲

可还记得,八十年代和你去香港

做生意,我们私下里叫他毛家碱坝

后来,和你一起

去北山的罗汉井子背煤的那人

想起你从大垭口挖回来的那棵冬青

想起一对安哥拉长毛兔

想起跟你去南山硎柳

夜宿尕尕家的帐篷

那年我才十三岁,同样十三岁的尕尕钻进了我盖的皮袄中

把我都羞哭了

你们还笑个不停

想起呀……许多事,怎么和你一样

突然就逃离了这个世界

迅速得像是莫名其妙的失踪

[创作谈]

西部是离神最近的地方。诗是人类的一个奇迹,甚至可以说是神的赐予。有些是瞬间即来,稍纵即逝,有些得苦思冥想,置入历史。当一个人站在无边旷野,仰望浩渺的苍穹,很可能就会成为一个与宇宙联系的秘密电台。诗歌是用来翻译灵魂的密码,是诗人与自然、生命、宇宙对话的独特方式。而宁静中的落日恰恰就如一个信号源。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你看到过落日下一个人在盐碱地里浇水,他的脊背也成了一块盐碱地的情景了吗?你看到过一个人背着山一样大的柴捆与夕阳一同下山的沉重了吗?西部,一次次记忆中、现实中的落日,都是我一首首诗从母体上剪断的脐带,让我欣喜,让我疼。

落日一寸寸地陷入了地平线,只剩下一抹残痕时,似乎蓦然的一个回眸,彻入了人的骨髓里。而这时,漠风微微吹动,梭梭草飞天裙裾摆动,红柳丝丝点灯私语,而一行行沙漠波纹像是在奋笔疾书,签订着一封漫漫的生死契约。

一次次落日,唤醒了我身体里的西域。就是这一次次落日,把一个个带有磁性的地名,辉映得像是一粒粒闪着金光的珠玑,一一装进了我身体的锦囊里。就是这一粒粒珠玑常常在我的身体里闪耀, 我用一根记忆的线把它们串起来,像一串佛珠挂在我的意念里,念动着我的西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