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

2021-11-12 11:55杨仁才
长江丛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幺旋涡铁蛋

■杨仁才

那年雨水特别多。一棵百年歪柳树生长在漂水河边,树根扎在岸边肥沃的土壤里,树身伸向被雨水灌满的潭水中,老柳树长得根深叶茂,树径一米见方。罗老大靠着柳树用稻草搭起的凉棚。棚下放着一张粗糙的八仙桌,围桌放着几把靠背椅,桌上放着一把土茶壶,壶中烧满开水,冲泡着大叶片茶叶,这茶叶让水三天不馊。此棚与高城镇一河之隔,闲时,上街赶集、南来北往的人,坐下歇歇脚,渴了喝一碗茶水,几个熟人山南海北的聊天。

罗老大今年五十多岁,他跟着他爸爸,他爸爸跟着他爷爷,在漂水河涨水时,为两岸人员来往行方便,撑上他家的小船帮人们渡河,收点碎银子补贴家用。罗老大也搞不清渡船传到他手里是多少代了。到罗老大手里时,全国解放,成立了人民公社。可河里一涨水,两岸来往还是离不开渡船。罗老大还得干着他的祖传营生,除记工分外,所收现金还有10%的提成,河水不涨时,回队里干他的农活。

摆渡撑船要好体质,罗老大年轻时能吃20 根油条,1 升白饭,单手能挟200 斤粮食的麻袋。跟罗老大当帮手的是他幺儿罗老幺,十八岁就跟他渡船。罗老幺这年20 多岁,单手抓得起石磙。有个夏天,人们在外乘凉睡觉,忽然电闪雷鸣,暴雨来临。罗老幺一手挟起被子,一手抱着他的婆娘轻松回家。

摆渡撑船,风里行雨里走,没有一副好身板绝对是不行的。头天下了一场中雨,河里涨了小半河水,罗老大接回最后一船人,罗老幺将船牢牢地拴在一棵树上。罗老大拿起钱箱,将钱倒在桌上,爷儿俩数完钱,记好账,交到生产队后去记他们的工分,拿着他们的提成。每人渡一次河收五分钱,有的实在没有钱的就算了。今天还好,收入十块钱。

罗老大喝了一碗凉茶,从柳树枝上拿下他祖传的紫铜水烟袋,装上了烟,点上了火,咕嘟咕嘟口吐着青烟,快活地过着他的烟瘾。这把紫铜水烟袋,烟盒与烟杆身用羊卵子皮连着,羊卵子皮磨得黑里透紫,与紫铜浑然一体。是哪个祖宗传下的,罗老大也说不清楚。紫铜贵如金,不知比生铜、黄铜贵重多少倍。

紫铜水烟袋自然价格不菲。罗老大听他爷爷讲,他祖上是富贵人家,有肥得流油的良田三百多亩。罗家不知在哪辈上出了个败家的祖宗,吃、喝、嫖、赌、吸样样俱全,从县城赌到汉口,别人做笼子将他的家财赌到一干二净。罗老大为此还高兴呢,要不土改时他家是地主,地主挨批挨斗是家常便饭,后生连媳妇都讨不到。

罗老幺在盒子里找出一个钉子,正准备往老柳树身上钉,被罗老大制止了,说钉子只能钉死树的,活树是有灵气的,不能钉。仲夏的下午五点多钟,按说太阳还有一杆子多高。可今天乌云密布,黑云翻滚,一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一会,狂风骤起,电闪雷鸣。罗老大长吐了一口烟说:“不好!要过桩尾巴龙了!”

罗老幺接着说:“桩尾巴龙要去看他妈妈了。”

一阵狂风将河边碗口粗的大树连根拔起。雷电交加,大拇指大小的冰雹瞬时从天而降,砸到地上、船上哔剥作响。罗老大放下紫铜水袋,起身看了看天色说:“老幺,这恶云是大龙角翻起的,这场大暴雨不是一时半会能停的。拴紧船,山洪要来了。”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接着一声响雷惊天动地,狂风肆虐,暴雨如注。

半个时辰工夫,汹涌的山洪伴着雷雨顺河而下。这山洪能冲走千斤巨石,连几人围的岸柳也瞬间连根拔起。不大一会,漂水河水突增两米多,巨浪拍岸,洪流滚滚。

夏家湾的夏长锁与他儿子夏铁蛋,用担架抬着他要临产的儿媳妇肖翠芳,打着小跑着来到罗老大的凉棚,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铁蛋他妈徐大兰。夏长锁、夏铁蛋在凉棚里放下担架,俩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加汗水。徐大兰掀开盖在担架上的雨布,急切地喊道:“翠芳!翠芳!”

肖翠芳满脸苍白,冷汗直冒,紧紧将徐大兰的手抓住,万分痛苦地说:“妈呀!疼死我了!”徐大兰转身急切地对罗老大道:“罗大哥,我儿媳妇难产,拜托你将他送到对岸的公社卫生院。”

罗老大望了一眼外边的瓢泼大雨和滚滚河水,犹豫道:“这河水太大了。”夏长锁急了哀求道:“老罗哥,我们乡里乡亲几十年,你救救我儿媳妇吧!”罗老大瞅了一眼罗老幺:“这么大的水,我们从来没渡过。”罗老幺六神无主地望着他爸爸。

肖翠芳在担架上疼痛难忍,又发出凄凉的叫声。

夏铁蛋见状一下子跪到罗老大跟前,哭求道:“罗大叔,您救救翠芳吧!”

罗老幺心有不忍赶紧扶起夏铁蛋。

罗老大在棚下转着圈,急得直搓手:“这么大的水!这么大的水!”

夏长锁见罗老大还犹豫不决,也一下子跪到罗老大跟前:“老罗哥,救救她们吧!”罗老大赶紧扶起夏长锁,一咬牙:“幺儿,赶紧撑船!”说着披起蓑衣,戴起斗笠。罗老幺也跟着披起蓑衣,戴起斗笠。

罗老大对夏长锁道:“这水火无情,你留在岸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你把翠芳送上船后就回岸上。”夏长锁、夏铁蛋火速将肖翠芳抬起,向船上走去。

罗老大拿起撑杆站在船头,罗老幺紧握撑杆站在船尾。罗老大迎着风雨喊道:“罗老幺,要看清我的撑杆,记清要领!”罗老幺用撑杆往岸上一点,船离开了岸。雨越下越大,雷电声是一声赶着一声。

徐大兰、夏铁蛋蹲下身,在担架旁一边一个。夏铁蛋给肖翠芳打着雨伞。肖翠芳紧抓住徐大兰的手,呼喊道:“妈呀!你生铁蛋时也这么疼、这么吃亏吗?”徐大兰道:“也疼呀!生铁蛋时是顺产,没你这么吃亏,忍一哈,一上岸就到卫生院了。”

在波浪翻滚的河中撑船不像在大湖中划船。划船靠浆,撑船靠杆。船头、船尾一人拿着丈余的竹杆,完全靠两个人默契配合,稍不注意,或力量用反,就有翻船的危险。

罗老大,罗老幺父子俩人聚精会神,撑着船向河心划着。一个浪头打来,浪头将船推了一米多高,右船弦瞬间倾斜30°,险象环生。父子俩人拼尽全力,双脚像抓钉样踩紧船板,紧握撑杆,俩人同时用腿发力,将船扳正。好险呀!

风在刮,雨在下,电在闪,雷在吼。留在岸上的夏长锁面向河水,跪在雨中,双手合一十,嘴里哭喊道:“老天爷,保佑他们一船人平安吧!”

又一巨浪打来,罗老大撑杆一点,用力将撑杆牢牢插于沙中。罗老幺明白,这次船必须要避开巨浪,船尾要迅速顺水而下,横渡的船要迅速顺水与河岸平行180°的角,这样才不会被巨浪把船打翻。罗老幺高高将撑杆举起,船尾顺浪而下,船身被罗老大用撑杆牢牢地固定在河中。父子俩人成功避开了这次巨浪。

船中的肖翠芳,疼得死去活来,紧抓着徐大兰的手,喊道:“妈呀!不是您在这儿,我不骂死铁蛋!是他把我害成这样的!他只管自己快活!

我要死就是死到他手里,哎呀!妈呀!你们让媒人一天往我家里跑三趟呀!”

河上游二十米的地方,激浪卷着一颗两人围的大柳树直直向船身方向撞击而来。眼看就快撞上了,若撞上船会粉身碎骨,后果不堪设想。罗老大迅速拿起长锚,用力向前抛去,长锚沉入河底,河水的惯性把船向前移动数米,又成功避开了柳树的撞击,长锚死死将船固定在河中。罗老大,罗老幺惊出一身冷汗。

肖翠芳喘着粗气,伸出手用力抓住了夏铁蛋的胸肌道“这都是你害的呀!”说着头一歪,松开了手,肖翠芳昏死了过去。夏铁蛋胸肌上留下了深深五个爪印。船仓里的雨水被鲜血浸红。肖翠芳已经大出血了,时刻有着生命危险。

雷声、雨声、风声、哭喊声连成一片。

夏铁蛋哭喊着舀出船仓的雨血,一瓢瓢的向河水中泼去。罗老大,罗老幺用尽全力,终于使船靠岸了。罗老大喘着粗气说:“老幺,快帮抬担架!”夏铁蛋、罗老幺抬起担架就走。徐大兰紧跟其后,不一会就消失在茫茫的雷雨中。

雨终于停了,罗老大仰天长叹一声:“下辈子当牛做马老子也不当这船把佬了!他妈的,叁百多米宽的河,比到北京天安门的路还长!”罗老大拴好了船,摘下斗笠,脱掉蓑衣扔到船头,跌坐在上面。刚才与洪流奋力拼搏使他惊魂未定,让他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他想抽口烟,定定神,他寻找着紫铜水烟袋,可船上什么都没有。他望了一眼夏铁蛋他们远去的方向,想起他还救过夏铁蛋的命呢。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刚过,人们肚子里刚有了几颗粮食。

学校放了暑假,头天下了场桃花雨,河水稍涨。歪柳对下面的潭水激起了旋涡。不涨水时孩子们从歪柳树上往下跳,因河水平静还没事。一河两岸的人们在树上,水里嘻戏,打闹。这天,夏铁蛋及五六个同样大小的孩子从歪树上往下跳,因河里涨了水,巨大的旋涡将夏铁蛋和另外一个孩子卷入水中,好长时间没露出头。树上和岸上的孩子慌忙叫嚷着:“铁蛋!铁蛋!”有人喊道:“快救人!救人了!”

罗老大拿着他的紫铜烟袋,正抽着烟在凉棚下与罗老幺聊着天。听到救命声,他放下烟袋,说了声:“快救人!”说着他与罗老幺跳进水中,寻找着水中的夏铁蛋。

一个旋涡将夏铁蛋的头发露出水面,罗老大使尽全力将夏铁蛋的头抓住。夏铁蛋尽管呛了几口水,但意识还是清醒的,知道有人来救他,他一把将罗老大的脖子抱着。十三四岁的小子力气还真不小,罗老大感觉浑身动弹不得。又一个旋涡卷来,将罗老大,夏铁蛋卷入水中。水下仿佛有千斤力量拽着罗老大的腿。罗老大拼尽全力向上挣扎,他感觉他的挣扎是徒劳的。嘴稍一张开,水直往里灌,着实喝了几口生水。夏铁蛋将罗老大脖子越抱越紧。罗老大清醒地意识到,要是这样下去他和夏铁蛋都会完蛋。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扎猛子往下沉。罗老大一手抱着夏铁蛋的腰一手向下扎着猛子。一个旋涡又将罗老大,夏铁蛋送上水面。罗老大露出了头,他就势大吸了一口气。他想,不能这样拼命挣扎,要顺水势而为。当一个旋涡要将他卷入水中时,他不再拼命往上用力,而是顺着水势往下扎着猛子。罗老大憋着一口气,顺着旋涡往下,脚终于踩到了河沙。他双脚蹬着河沙,用尽全力向着下河猛冲。这一用力,终于冲出了旋涡,顺水冲出了三十多米。罗老大,夏铁蛋得救了,罗老大抱着夏铁蛋站在了齐胸深的河水中,双腿打着颤,浑身感觉没有一点力气。

罗老幺已救起了另一个小孩,他惊喜地发现父亲站在几十米开外的水中,他猛扑过去,接过夏铁蛋,一只手掰开夏铁蛋抱着父亲脖子的双手,将夏铁蛋抱上了岸。夏铁蛋已无知觉,昏死了过去。罗老大稍缓了口气,他让罗老幺将夏铁蛋头朝坎下,屁股朝天,使劲按着夏铁蛋的背部。在罗老幺掌力的作用下,夏铁蛋一口口黄水直往外吐,夏铁蛋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夏铁蛋得救了。

罗老大再也没一丝力气,瘫倒在地。

从此以后,罗老大用旧拖拉机轮胎,足足充上气,天天挂在歪柳树枯枝上,以防不时之需。罗老大到底在这条河里救过多少人,他自己也记不清。让罗老大最痛苦的是前些年他在河里捞死人。

镇小已放了暑假,六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相约到河边玩耍。滚水坝上清澈见底的河水只有半尺深,学生们脱掉鞋子,嘻嘻哈哈到滚水坝上玩水。坝上的水不深,流水也不急。可坝上的鲜苔非常滑。一个孩子不小心一下滑向深潭,其他的孩子慌忙去救,结果六个学生全部滑进了潭水。等到大人发现时六个孩子已全部溺水而亡。四名学生的遗体很快打捞上岸了,另两名却怎么也找不着。是罗老大用船拖着滚钩才找到并捞起那两具尸体。

一河两岸围满了人。死者的爷爷,奶奶,爸爸,母亲,撕人肺腑的哭嚎声,像尖刀样刺痛着罗老大,他的精神几乎崩溃了。这河水简直他妈太无情了!他爷爷给他讲过,佛教讲是普渡众生,渡船是渡人过河,如遇危险,一定要保护船上的人。要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一定要有善良的心,好的水性,大的力气。可眼前,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罗老大眼前消失,他偷着哭红了双眼。

罗老大在他七十七岁那年大病了一场,病好出院后,他叫上儿子罗老幺去新通车的漂水河大桥看看。大桥钢筋混凝土浇铸,结实无比。桥长365 米,桥高十余米。黄金麻栏杆上雕刻着福、禄、寿、喜。六米的双车道,外加两米宽的人行道。现在不光是通行方便,还是镇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罗老大扶着栏杆,一会瞅着桥下清澈的流水,一会欣赏着栏杆的雕花。他对罗老幺说:“有这桥再不怕洪水了,河里再不会淹死人了。”

罗老幺手拍着栏杆说:“老爷子,这桥是按一百年一遇的洪水设计的,要是早有这桥,河里要少死几多人。”罗老大停下了脚步感慨道:“这几千年,上万年没有解决的事,让我们看着解决了,我俩成了这条河里最后的摆渡人。”

夏铁蛋挑着行李,他儿子拖着行李箱向桥上走来,后边跟着肖翠芳。夏铁蛋的儿子已清华大学毕业,他夫妻俩是接儿子回家的。

夏铁蛋看到罗老大和罗老幺忙放下行李,给儿子介绍说:“雨生,这是你罗爷爷,罗伯伯,他俩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那天你出生,天下着暴雨,河水那个凶啊,不是这两位恩人你和你妈早完了!你是在雨中出生的,所以你才叫雨生。”

夏雨生彬彬有礼地说“罗爷爷好,罗伯伯好。我爸妈常念叨您老的救命之恩。”

罗老幺玩笑说“那天你妈还不停地骂你爸呢。”肖翠芳含羞一笑:“罗哥,几十年过去了,还提它!”

夏铁蛋道:“说起来我小的时候你罗爷爷罗伯伯还救过我呢……”夏雨生说:“这些事我从小听到现在。罗爷爷罗伯伯恐怕还不知道吧,我学的是建桥专业,什么原因相信你们一定会知道,过去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他指着行李箱说:“这里面给你俩准备的有北京烤鸭,牛栏山二锅头酒,改天专门拜谢……”

罗老大没听见似的什么都没说,他看着桥下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他发觉这棵树老得已经把粗大的枝干沉浸在河水里了,露出的半张脸冲他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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