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命运悲剧背后的文化心理
——以《俄狄浦斯王》与《二子乘舟》为例

2021-11-13 00:26王翰琳
戏剧之家 2021年31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公子

王翰琳

(广西艺术学院 影视与传媒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0)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诗经》中《邶风·二子乘舟》一篇,一幅临行送别、孤舟远去之景惹人动情,《东周列国志》中,冯梦龙对于此“二子”的描述,却与一段伦常乖舛的故事相关。1935 年,处于戏曲改良时期的东北,诞生了一部独树一帜的京剧,作者唐韵笙大胆书写了一段骨肉相残的乱伦悲剧,名为《二子乘舟》。剧情讲述了春秋时期,卫宣公与父姬夷姜生一子,名唤急子,宣公后纳急子之妻宣姜为妃,生二子为公子寿与公子朔,公子朔妒恨急子,几番挑唆,谋计杀之,公子寿天性孝友,闻此便往而相救,酒灌急子,持白旄代之受死,急子酒醒,乘舟奔至,遂亦殒命。《二子乘舟》所呈现的骨肉相残、娶媳杀子的命运悲剧,与书写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俄狄浦斯落得自戳双目、流落境外的悲剧性结局,以及剧中体现出自由精神;《二子乘舟》中急子壮烈赴死,与兄弟相知相惜,惹人生发悲悯与同情之心。两剧纵有诸多相似之处,亦必然存在差异,而造成两剧似而不同的缘由,与剧本设计里层的思想等影响因素,都值得我们去探究。

一、人物行动及伦理问题的牵绊

命运悲剧的生发与诸多偶然或必然的致使因素有关,《俄狄浦斯王》与《二子乘舟》两剧在情节上的悲剧性,则与人物行动以及伦理因素息息相关。从人物行动目的来分析,俄狄浦斯是为了躲避可怕的预言而出走,而急子却不畏命运的拨弄,选择直面苦难。瘟疫降临于忒拜城,俄狄浦斯由神谕得知,灾难出自一位违背伦常的恶人之手,当克瑞翁与忒瑞西阿斯的好心被误会成恶意隐瞒后,愤怒的先知吐露了真相,指出俄狄浦斯“将成为和他同住的儿女的父兄,他生母的儿子和丈夫,他父亲的凶手和共同播种的人”,此番预言并不能击垮俄狄浦斯,恶意的诅咒驱使着他挖出真凶,亦是向先知的神谕发起挑战。然而当俄狄浦斯一步步向真相迈进时,他渐渐发现神谕正在得到应验,而自己恰好是那个罪无可赦的凶手,他意识到无论如何逃避神的预言,都是徒劳。

相较于被命运玩弄的俄狄浦斯,急子生命的终结则是理性思考后的选择。出于对传位之事的考量,对父亲旨意的顺从,对兄弟性命的担忧,甚至是对错杀的勇士的怜悯,急子毅然决然地送上了人头,凄怆地死去。“为人子者,以从命为孝,弃父之命,即为逆子。世间岂有无父之国,即欲出奔,将安往哉?”,急子为人臣忠,为人子孝,面对卫宋之间的争端,亦选择以和平的方式解决。急子对国家兴亡的惦念与牵挂,对不公命运的隐忍,对所托之事的恪尽职守,与公子寿的不畏牺牲和重情重义、公子洩的直言劝谏,都能体现出中华民族多年来赞扬与传承的美好的道德品质。对牺牲小我的坚持,使得急子与公子寿的悲剧又多了几分必然性。无论是俄狄浦斯还是急子,他们并没有道德的败坏,或人品的绝对缺陷,却仍逃脱不了命运的苦难,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悲剧的主人公应当介乎于好人与坏人之间,意外遭受了不幸,而最终引发了人与命运的冲突,从而激起观众生发出悲悯之情。急子心怀家国,善与“孝”的道德约束,流淌在他的血液中,牵动着命运的齿轮,即便是死亡,亦为壮烈赴死,观者油然而生的悲悯,则源于对复杂人性的感触以及思考。

两剧从伦理主题的人物情节设置上进行比较,可见俄狄浦斯与急子于乱伦情节中,所处的地位也存在着差异。俄狄浦斯显然是乱伦事件的主角,他意外地走上了命运指示的悲惨路途,弗洛伊德曾提出,俄狄浦斯的悲剧,也许暗合了我们童年的欲望,并且曾在《梦的解析:在梦境中认识真实的自我》中,通过两位神经症患者的真实案例,印证了关于“俄狄浦斯式”假设的真实性,杀父娶母的原始欲望,难以从人的内心深处被消除,从而指引着俄狄浦斯,注定玷污母亲的床榻,成为杀死生身父亲的凶手。

相比之下急子则是受害者,他并未亲手酿造祸端,但在隐忍承受过后,仍能谅解罪恶,甚至在自觉无以挽回的时刻,选择以死来了结苦痛。卫宣公拥有至高无上的王权,作为行乱伦之事的主犯,他不受任何人管束,他上至勾搭庶母,下至霸占媳妇,可谓是做尽丑恶无耻之事。当公子洩得知卫宣公意图纳媳后,怒言:“行此非礼之事,若被他国知道,岂不说我卫国成了禽兽之邦?”冯梦龙笔下的卫宣公,当闻知急子与公子寿双双殒命后,尚且“痛定生悲,泪如雨下,连声叹曰:‘齐姜误我,齐姜误我!’”,至少表露过心中的悔意,而京剧剧本中的卫宣公,可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面对公子朔对急子的污蔑,他并未探究事情的真相,当即便决定处死为母的夷姜,甚至许可了公子朔的暗杀之计,意图置急子于死地。结局于众兵卒将急子乱刀分尸处戛然而止,富有悲剧性色彩的戏剧结局,对于淫乱的卫宣公行违背伦常之事,给予了深刻的讽刺与批判,也使他与正直仁义却不得善终的急子,形成了强烈而鲜明的对比。

二、时代与文化浪潮下的涟漪

戏剧是整个时代环境与文化背景之下的产物,命运悲剧更无例外,分析一个戏剧作品的成功与发展,自然要深入探究其产生的年代,以及作者所受的文化语境之影响。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正处于近代戏曲改良运动时期,身处东北的唐韵笙先生,创作出了轰动一时的京剧《二子乘舟》,与当时的其他京剧剧本相比,蕴藏了罕见的悲剧性色彩,具有创新性、前卫性与先锋性。改良前,中国戏曲相对传统而保守,剧本多为“大团圆式”结局,这与戏曲最初具有商业性价值,试图满足观众的心理需求不无关联,剧本大多书写主人公历经艰难险阻,最终完满“团圆”的故事,剧本配合大众的审美,亦具有促进社会和谐的效用,即使收尾颇为牵强,也要做到将就的“大团圆”。例如《赵氏孤儿》中,赵武最后手刃了亦有养育之恩的屠岸贾,看似替父报仇,与庄姬公主母子团圆,实则不合人情,屠岸贾陪伴了赵武的成长岁月,即使没有父子情,师徒情亦当存在,但当得知屠岸贾是家族仇人的真相后,赵武没有丝毫犹豫与心理变化,当机立断便要直取养父性命,情感驱使着人物的行动,而国家的利益始终放在首位,个人的感情自然就会被忽视,赵武的举动便得到了观众的理解。而《二子乘舟》虽以悲剧收尾,但急子之死却给人带来一种震撼之感,并引发观众对于急子的同情与敬佩,举止则更为合情合理。刊载于《新民丛报》的《中国之演剧界》一文,作者为蒋智由(观云),曾表示中国演剧界,最大缺憾便是有喜剧而无悲剧,戏曲改良期间,悲剧概念于中国首次提出,处于变革时期的戏曲界,创作者所做出的任何形式之尝试与革新,皆具有其存在的价值。

西方戏剧与中国戏曲不同,日渐强调对于个体利益和“人”的感受之重视,人物性格更加复杂而又动人。古希腊的悲剧先于喜剧而诞生,公元前5 世纪,希腊进入思想启蒙时期,自然科学对传统的宗教信仰体系带来了冲击,认识论盛行,人们逐渐将目光凝聚于人本身之上。正如俄狄浦斯,面对恶毒的诅咒,怀有猜忌的心理与满腔的愤怒,他对先知狠言道“漫长的黑夜笼罩着你的一生,你伤害不了我,伤害不了任何看得见阳光的人”,俄狄浦斯不相信神谕能主导自己的命运,决定亲自去寻找真相,这便是自由精神的体现,个人的内心情感与欲望得以彰显,字里行间散发着独立与自由的光辉。

而中国戏曲界虽然已经迈出了改良的步伐,但戏曲改良时期的启蒙思潮,仍不能将视线聚焦于“人”本身,忽视了个体情感的重要性,例如急子在面对夺妻之恨、弑母之仇时,他皆选择了懦弱地隐忍,他能做出的最大的抗争,便是以死来逃避苦楚的命运,与放荡淫乱的卫宣公相反,他的一生都活在纲常的束缚之下,即使是死亡,对于他而言,皆是为了履行忠孝的义务。剧中对于卫宣公行径的批判,对于急子放下婚姻大事、奔赴战场等场面的刻画,都体现出当时的启蒙思潮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是直接服务于反对君主专制的政治斗争的,是直接服务于反对异族侵略、维护民族独立的救亡斗争的”,不似五四运动时期具有思想上的进步与革新。

刨除时代因素对剧本创作的影响,作品本身所体现出的与作者思想相关联的诸多文化因素,也值得探究。“孝”是中华民族最根本的美德,是伦理道德体系中最根本的内容,孔子曾言“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提出反对盲从与愚孝,由此可见,孔子民主与辩证的思想,才是对儒家之“孝”的正确诠释。急子面对卫宣公的不慈不义,唯恐忤逆君父,不敢做出抗争;而对于公子寿赴死一事,《东周列国志》中描写道,当闻知急子决意赴死,公子寿不禁感叹道“父亲闻吾之死,倘能感悟,慈孝两全,落得留名万古”,当下便决定替兄赴死,才引发相继遇害的悲剧,此实为不合孝悌之举。换而言之,急子不想将自己陷于不义的境地,而公子寿则是想成为所谓“忠义”之人,顺带借此留名青史,却恰好坐实了卫宣公的不仁不义,古人之言,不孝有三,其一便是陷亲不义。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从孝道的层面分析《二子乘舟》,对于急子与公子寿的愚忠愚孝,亦进行了一番讽刺,也给现代社会中健康的父子关系带来了启发与警示。

索福克勒斯作为古希腊悲剧的代表剧作家,他有着对神明的信仰与对宗教的坚持。从《俄狄浦斯王》中不难看出,作者一方面追求人的自由与独立,另一方面,也要对神与先知体系进行维护。在剧本的开头祭司便表示,所有人都相信俄狄浦斯是靠天神的帮助救了大家,俄狄浦斯为了救助被侵害的忒拜城,亦派遣克瑞翁到福波斯的皮托庙求问解救的办法,“我若是不完全按照天神的启示行事,我就算失德”,即使他后来并没有向神谕屈服,但最终还是在自己身上,应验了可怕的神示,并自戳双目,祈求被流放,以惩罚自己所做违背伦理之事。此般皆能体现出神谕的不可超越性,与索福克勒斯对于宗教与神的敬仰。

三、结语

索福克勒斯以戏剧的方式,向人们传达出自己对于宗教与神体系的维护与尊敬,同时展现出“俄狄浦斯情结”对古希腊思想文化的冲击,《俄狄浦斯王》的出现为古希腊悲剧增添风采,成为悲剧界典范之作。唐韵笙先生于戏曲改良时期勇于创新,《二子乘舟》的悲剧性收尾,并未沿袭“大团圆式”结局,摆脱了家国利益至上等题材的桎梏,不落窠臼,具有探索与革新精神。急子与俄狄浦斯,既是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戏剧主人公,亦是一介凡人,他们心中的取舍与理想,追求的自由与自立,选择的生存与死亡,皆隐含着作者想要传达的思想,与社会及时代背景下的文化心理因素不无关系,亦能帮助观众深化对于复杂人性之领会。

注释:

①陈淑玲,陈晓清译注:《诗经》,广州:广州出版社,2001 年,第41 页。

②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著,罗念生译:《古希腊悲剧经典 上》,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年,第147 页。

③冯梦龙,《东周列国志 上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 年,第72 页。

④冯梦龙,《东周列国志 上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 年,第73 页。

⑤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著,罗念生译:《古希腊悲剧经典 上》,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年,第145 页。

⑥张俊才,《近代戏剧改良运动始末及意义》,《河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 年03 期。

⑦孔子著:《孝经》,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6 年,第73 页。

⑧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著,罗念生译:《古希腊悲剧经典 上》,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年,第7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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