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土教育到人的主体性:现代希伯来文学的民族性

2021-11-13 09:44李慧若
外国语文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主体性

内容摘要:自19世纪犹太启蒙运动以来,现代希伯来文学一直在启蒙犹太民族意识形态中扮演着先锋作用。希伯来小说在教育以色列人和现代犹太人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通过分析不同历史时期的三部希伯来小说,本文考察现代希伯来文学对民族性的教导与反思,及其随着复国主义思想的发展而发生的演化。在以色列建国前的伊休夫时期(1920-1950年代),“?????”(故土、祖国)是美育、文学、和地理教育的重要核心,小说家萨迈赫·伊孜哈尔在他的作品中有意识地深耕关于故土的文学审美。20世纪70年代,以色列进入后复国主义时期,东西方犹太人之间的社会经济矛盾等冲突开始升级,艾力·阿米尔等作家也开始在小说中反思最初“宏伟的教育目标”,颠覆默认西方犹太人代表优越文化的偏见。21世纪以来,在新复国主义萌态之际,诺嘉·阿尔巴拉赫等作家开始思考“以色列性”在“人”的层面上的意涵,并探索民族性和个人成长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复国主义;本土教育;后复国主义批判;主体性

作者简介:李慧若,剑桥大学文学博士,主要研究现代希伯来文学。

Title: From Homeland Education to Human Subjectivity: Nationality in Modern Hebrew Literature

Abstract: Modern Hebrew literature is one of the most ideological-driven literature ever since its restoration in the 19th century. The literature has been playing an illuminating role in the shaping of secular Jews nationality, and becomes a great educator to nurture Israelis and modern Jews. Through a chronological literary analysis, this paper examines three stages of the evolution in which the literatures educating emphasis develops: in the pre-state Hebrew education system, “?????” (“Homeland”) was chosen as the central theme around which subjects like reading, writing and arithmetic were conducted. S. Yizhar had been conscientious in planting the notion of landscape into the educational ideology throughout his engagement with Hebrew pedagogy. In the post-Zionist age (after 1970s), ideological and intra-Jewish social conflicts appear in Hebrew literature as the tension between Ashkenazi Jews and Mizrahi Jews escalated. Writers, such as Eli Amir, reflected and criticised the presumed view that that Ashkenazi Jews represent a superior culture and that Mizrahi Jews from the “third world” lack proper education and experience with democracy. After the 2000s, in the inchoate “neo-Zionist age”, Hebrew writers such as Nogah Albalakh have been trying to re-discover what is “Israeliness” in their works, indicating the importance of internalising the constructed collective identity into personal identities.

Key words: Zionism; homeland education; post-Zionist criticism; subjectivity

Author: Li Huiruo won her Ph. D. in literature from University of Cambridge. Her field of research is in Modern Hebrew Literature. E-mail: hl461@cam.ac.uk

自1852年第一部現代希伯来小说《锡安之爱》(???? ????)发表以来,现代希伯来语、现代希伯来文学在东欧犹太人当中复活起来。隔都里的少数犹太人在民族主义的启发下,以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又称锡安主义)为纲在现代化变局之下走出困境。虽然这条道路在当时看起来是不可实现的,但是理想主义的精英克服了重重困难,从思想意识,到政治实践,最终完成了犹太人到巴勒斯坦的回归和现代以色列的建国。希伯来文学在整个复国主义的发展历程中,既是先锋和守夜人,也是犹太人在民族国家道路上的教育和启发者。

复国主义的理想源于犹太民族独立之需,而文学往往通过审美实现教诲功能(聂珍钊 71)。这种价值立场在复国主义时期(19世纪末-1950年代)和后复国主义时期(1960年代-20世纪末)的希伯来文学中都十分突出,这两个时期的小说先后分别以美育和批判的形式沟通“以色列人”与“以色列”的关系。21世纪以来,世界文学面临去意识形态化的困境,希伯来文学也逐渐失去了鲜明的教诲与批判叙事。本研究从民族性的视角出发,发现当今“新复國主义时期”的希伯来小说依然坚持着对个人和家庭、社会、国家的关系的探寻,并思考个体主体性与国家建构之间的互动。

一、复国主义时期:本土教育

以色列建国初期的希伯来小说中,劳动和土地是构建民族性的两大要素。两千多年的大流散之后,复国主义知识分子和文化活动者致力于耕耘属于新希伯来人的新文化。通过重新联结当代犹太生活和圣经中的应许之地,知识分子们在土地和文字之间寻找新文化的合法性。在以色列早期文学中,复国主义和古老的希伯来土地之间的重逢是一场令人兴奋的历史机缘,也是历史主义下必然发生的民族命运。那个时期的希伯来文学用刚刚复苏不久的文字庆祝着这一场重逢。希伯来作家们为了将犹太人带回词源意义上的犹大之地(????? ??????)(Peleg 297),专注于书写巴勒斯坦的土地和未来犹太国的地理空间。由于第一批在巴勒斯坦土地定居的犹太人是开创了基布兹(Kibbutz,集体农庄)的社会主义者,在马克思主义影响下,他们赋予了劳动者和无产阶级至高的地位。同时,犹太人的文化革新中最重要的命题之一就是摆脱东欧隔都中的犹太人苍白羸弱的刻板印象,树立因为劳作而变得皮肤黝黑、健壮的新犹太人的形象。因此,劳动是塑造无产者的主人翁形象的途径,是联结犹太身体和希伯来土地的媒介,也是犹太人对土地主权的宣言。

萨迈赫·伊孜哈尔(S. Yizhar)的小说《艾弗拉姆回到苜蓿地》(????? ???? ??????)是劳动复国主义文学中的代表。文学史家格尔雄·谢克德认为这部小说“真正确立了在基布兹出生的希伯来作家的正统地位”。①小说讲述了一个基布兹上的故事,在苜蓿地工作的青年艾弗拉姆对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感到厌烦,于是他在一次日常例会上提出想换到橙子园工作。基布兹成员就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从经济稳定讨论到个人牺牲的意义。而艾弗拉姆本人却在鼎沸的人声中出了神,最后,他说自己会回到苜蓿地去。

在这部小说中,伊孜哈尔用尽一切机会将现代希伯来语言耕种到巴勒斯坦的土地中。他将无边际的意识流与印象派写法结合,把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和主观感受与基布兹的风光糅为一体,而这两种信息分别就是劳动对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造成的两种结果。作者把许多关于故事情节的内容替换成了基布兹风光地貌的蔓延,并放大后者对情节的推动作用。比如在描写基布兹的景色时,作者透过主人公的眼睛观察,却把人物“丢”在了景色当中:

“现在他又迷失了。刚才到哪儿了?一个词,对……一只雄鸡突然在远方鸣叫了一声然后不做声了,在温热的安静中,黑暗缓缓坠落、蔓延,填满了所有物体之间的缝隙,与地平线之间只残留一线苍白,而远方的山也愈加沉重、靠近,沉浸在黑暗之中。”(Yizhar, Ephraim Goes Back to Alfalfa 179)

“山峦的顶处,树梢的尖上,房顶的边缘,都透出一种马赛克般的的水汪汪、透明、又不那么清晰的透视感。有的地方被耕耘过,有的尚未开垦,露出粗砺的岩石和荆棘,以及处处不时突兀出来的土丘。它们仿佛有沉静的呼吸,在温热的空气中与天空对话。”(Yizhar, Ephraim Goes Back to Alfalfa 67)

艾弗拉姆回到苜蓿地的决定其实发乎一念之间,他人的话语,土地里的劳动者群像,以及在食堂里帮忙的姑娘等这些意象使他做出了下意识的决定。土地和劳动本身就具有说服力。对于作者和他的基布兹同志们而言,这片土地是全新又古老、陌生又熟悉的。这静谧而丰茂的家园才刚建成不久,他们是得以亲自触摸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代人。然而,锡安的故事和巴勒斯坦一直在流传千年的犹太宗教文本和传说中,在父辈、祖辈、祖父辈之间代代相承。伊孜哈尔的印象主义手法标志着世俗犹太人进入了文学审美的新时代。劳动催化了犹太传统与现代性的历史相遇。

伊孜哈尔的另一部代表作《赫尔博特·赫扎》(???? ????)当中也有大量关于土地和风光的描写,这部军旅小说描写了士兵们在荒野中潜伏待命时,枯燥的等待变成了一场浪漫的巡游:

“然后我们出发向那篇浅灰色的沟壑进发,看起来那里还没来得及被开垦。我们推开泥地中的大木门,沿着狭窄的小径前行。刺梨树丛中有动物的粪便和凛冽的湿气,裹着蜗牛壳、植物的碎屑和喜阴潮的藤蔓,偶尔还有仙人掌腼腆地藏在后面。我们就这样爬到了另一座山上。”(Yizhar, Khirbet Khizeh 11)

复国主义后来受到的有关殖民主义的批判在这一代小说中并没有考量。因为在当时,第一代本土作家“书写土地”的渴望还远没有被满足。描述风光地貌的希伯来文学和语言学都在现代以色列的本土教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建国前的希伯来语教育系统中,“祖国”(?????)被作为各科目的主题词,其中尤其重视地理课上帮助学童和希伯来语初学者建立与以色列土地的感情。作为一位活跃的作家和教育者,伊孜哈尔有意识地将风光地貌的意象植入到他的希伯来语教学中(Shapira 1-63)。“认识土地”(????? ????)“是教育系统中的意识形态核心”,“其它学科是其辅助” ②。

劳动与土地密不可分。“我们的理想不是创造农业无产者,而是确立农业劳动者的核心地位,他们的劳动为自己,为大家,”基布兹运动的领导者之一约瑟夫·巴瑟尔曾这样论述劳动者的地位(Frankel 53)。虽然后来的批评表明,为了维持无阶级社会的幻象,农业无产者和农业劳动者之间的细微差别被模糊掉了,但是这种论述强调了劳动和土地所有权之间的紧密联系,建立劳动定居点成为了基布兹运动的首要目标(Near 178)。从此,“‘只要一片土地因为犹太农民的汗水浇灌而肥沃,这片土地就成为了犹太民族的一个漂泊的犹太人就找到了自己的家,”“这片土地必须是合作社所有,确保不能被阿拉伯人的汗水浇灌而被他们赢走”(Bussel 240)。同时,劳动也团结了社群,因为共同的身体形象是“犹太汗水浇灌以色列土地”叙事的必要条件,而劳动具象化了希伯来人的集体形象。文学在这个过程当中的作用则是用语言沟通劳动观念,教育读者,也反复启发着创作者;建国时期的文学呈现出繁荣的劳动浪漫主义。

为工人阶级发声,并证明共同劳动是实现复国主义的可行道路,是以伊孜哈尔为代表的第一代以色列本土作家的文学使命。这一时期的希伯来文学极尽审美与教诲的统一,用文字耕种土地,用汗水标记对土地的所有权,用劳动确立新犹太民族身份。事实也证明这一文学运动是成功的,现代希伯来文学培养了并培养专属于犹太人的土地知识和文化情结,也建立了新民族语境的文化审美。

二、后复国主义时期:批判与反思

30、40年代是以色列社会主义的高潮期,1948年建国以后,正如被比喻为“婚礼之后的第二天”的关系一样,复国主义的梦想在圆满完成的时刻,也是它出现裂痕的开始。以色列持续至今的主要社会矛盾之一是东西方犹太人之间的矛盾。其中西方犹太人(阿什肯纳兹犹太人)作为少部分复国主义精英在社会主义感召下移居巴勒斯坦,而东方犹太人来自伊拉克、伊朗等阿拉伯国家。在以色列建国前,他们在原有的国家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并发展出了独特的黎凡特文化,以色列建国后,由于《回归法》③的吸引加上阿拉伯国家对犹太人的排挤,他们来到以色列开拓新生活,却逐渐发现了社会经济地位的不平等④。特别是70年代之后,全球化的资本进入以色列,资本主义的扩张性使西方犹太人的主导地位进一步加强。而新移民多为东方犹太人,使这个经济问题被增加了一层种族问题的色彩。在资本的扩张性之外,全球化(或者美国化)也进一步冲击了东方犹太人的权益。在文化和意识形态层面,来自阿拉伯国家的东方犹太人的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在西方價值体系中被认为是原始、不文明的。70年代起,东方犹太人开始抗议他们受到的经济社会不平等和文化剥夺⑤。

70年代,以色列进入了后复国主义(Post-Zionism)时期,该时期的思潮对复国主义叙事和以色列的国家合法性提出了批判。该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艾力·阿米尔(Eli Amir)针对东西方犹太人的族裔间矛盾创作了一系列小说。他发表于1983年的半自传体小说《赎罪日的公鸡》⑥(?????? ?????,英译本翻译为The Scapegoat,即《替罪羊》)回忆了东方移民新来到以色列时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为新移民建设的“转移营”(maabarot)里,初抵巴勒斯坦的移民被安排了临时性的工作,努力适应全新的社会环境。主人公努里是一名来自伊拉克的犹太青年, 他和伙伴们在基布兹经历了敌意和友谊、爱与恨,以及新生活的挣扎和适应。作者艾力·阿米尔出生于巴格达,50年代随家庭移民到了以色列,因此努里的故事可以被看作是作者的自我回忆录。

小说在展示东西方犹太人不平等经济社会地位的同时揭示了更深层的文化隐忧:复国主义认为西方阿什肯纳兹犹太人代表着优越先进的文化,而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犹太人缺乏民主和现代教育。多年以来,以色列的领导人也将这种刻板印象逐渐固化(Shohat 4)。⑦本-古里安曾把犹太民族的重新团聚想象为一个现代救赎:“从大流散中走回来的人还不能称作以色列民族,只是一个乌合之众混杂起来的队伍,没有语言,没有教育,没有根基,也没有与传统的渊源和关于民族的愿景。将乌合之众转变为独立的有目标的民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不比吸收移民在经济方面的困难要小。为此要倾注民族教育,用深沉而纯净的爱去感化这些浪子,向他们灌输民族原则和价值观”(Ben-Gurion 25)。虽然复国主义旨在重建一个有共同渊源的统一民族,但是在如今的多文化视角来看,“同一个民族”和对少数族裔的中和化的本质是无法回避的西方至上主义、家长作风、自大、和种族中心主义。与其它近代民族史相似的是,西方犹太精英在当时认为这是为了犹太民族利益的最大化。多数复国主义领导人都认为东方犹太人会“看到光明”,并感谢体制使他们放弃了本有文化。⑧呼应小说名的“赎罪日的公鸡”的情节出现在故事的最后一章:努里从基布兹上带回家一只不符合犹太洁食(kosher)的公鸡,尽管这只鸡是对努里家来说是奢侈品,他们还是把这只鸡丢掉了。基布兹上的同志们把这只鸡送给努里是出于好意,且希望能趁节日增强两边的关系,但这只鸡不是按照符合东方犹太人奉行的洁食规矩宰杀的,努里的家人感觉受到了冒犯,文化忽略带来了两个族裔之间分裂的加深。

在后复国主义时期,这种纪实性题材的故事在以色列传播甚广,简单平直的书写加强了它与公众的沟通和教育性。这些小说多以典型人物的第一人称叙事为主要写作视角,故事中的人物群像,以及具体每一个角色,都有鲜明的指征,使不同身份的读者产生代入感。比如《赎罪日的公鸡》里一个男孩始终无法释怀他的父亲的不幸经历——他的父亲在巴格达曾经是一位著名的律师,但到以色列后却难以维生——男孩发誓他永远不会原谅这个“收养”了他的国家。而一个女孩则迅速地完成了身份转换,忘记了过去成长为一个接地气的基布兹女孩。主人公努里在犹太传统和现代社会主义价值观之间来回摇摆,他希望获得新身份而不以自己的伊拉克乡土身份为代价;希望融入以色列的社会而不以背离自己的家庭为代价。故事的最后,当基布兹指派努里去建设一个新的转移营时,他选择了离开。因为他自己可以接受这些挣扎,但是不希望悲剧发生在其他的东方犹太人后来者身上。

由于小说具有怀旧的叙事基调,与其说是猛烈批判当下,《赎罪日的公鸡》更多地是追问历史。成长的疼痛,尴尬的青春,被原谅的冲突和误解,作者结合这些要素对复国主义文化霸权进行了折中的批判。莉塔尔·利未把这种态度称为“谅解式的批判”(?????? ?????)(Levy 154)。这种谅解也成为以色列社会教育的一个重要课题。东方犹太人和欧洲犹太人之间的阶级斗争从来不是一个绝对的对立关系,作家们在文学中寻找的是社群分离和社会裂隙的弥合。即便是革旧维新如黑豹党,也只是提出了模糊的政治议程,以冀东方人能被融合到正常的社会文化中,而不是在以色列主流社会之外建立自治团体。“大熔炉”民族政策究竟意味着东西方和谐互融,还是西方文化吞并东方文化,是70年代前后以色列的主要社会议题之一。后复国主义时期的以色列文坛发生了阿伦·密兹所称的“文学大爆炸”⑨,多面的社会冲突使几乎所有的小说都表达出对社会问题的批判;但文学的批判教诲往往终究是通过审美实现的,即便是在意识形态对抗最的激烈的时刻,这些小说依然记述着东方犹太人对以色列的乡土缱绻、家族温情、以及生活中的迷惘和原谅。

三、新复国主义时期:个体与国家的有机关系

民主和民族之间的张力构成了后复国主义时期的基本辩证矛盾,这个时期深远地影响了以色列。一定程度上,以色列每一个人都成了后复国主义者,而这也辩证地意味着后复国主义时代也正在走向终结。21世纪以来,随着全球化和资本垄断化的加深,以及以色列右翼势力和宗教化的不断加强,一个尚无明确定义新复国主义时代正在形成。这个时期的新命题可以用意大利政治家马西莫·达则格里的一句名言来诠释:“建造意大利已经完成,现在要建造意大利人了!”⑩这句话说明国家的建立不是民族主义的终结,内化集体身份与个人身份的关系才是建国后民族主义的主要议程。21世纪的希伯来作家重新发现了“以色列性”的意涵,由教诲式和批评式的写作转向探索成长,致力于沟通个人意志与国家社群形成之间的关系。

当代小说家诺嘉·阿尔巴拉赫(Nogah Albalakh)的作品和普遍流行的都市小说一样专注于个人生活,而她在将主人公的生活碎片一点点缝合时,我们看到她其实也在将个人与家庭,与以色列社会、与犹太民族之间的关系一点点拼接起来。在阿尔巴拉赫的短篇小说《拖把》(???????)中,主人公哈尼是一位事业有成的特拉维夫都市女性,但是原生家庭的创伤却使她无法爱别人,个人生活并不幸福  。在故事的结尾,哈尼的父亲去世,她继承了家里的老房子。随着她与家庭的和解,她发现自己的生活也重新煥发了生机。在这个层面上,新复国主义的“以色列性”是一场自我重新发现的旅行。哈尼与家庭的争端、怀孕、感情危机、与自己的斗争,都代表着那个曾经反叛家庭、逃避承诺的“自我”。故事治愈性的发展代表着个人成长和自我完成;而自我完整的过程也是个体与社会问题相冲突与磨合的过程。小说并没有回避后复国主义已经充分批评的以色列的社会问题,包括性别不平等、逃避主义和精神空虚带来的享乐主义等等。这种文学呈现表明了阿尔巴拉赫这一类新复国主义作家的态度:他们承认社会危机的存在,但是将民族问题视为人生挣扎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他们强调人的主体性在其中的作用。

哈尼与她的伴侣杜尔已经育有一女,但是哈尼却不敢将自己交付婚姻,二人有这样一段对话:

“不要离开我,哈尼。我不能没有你”杜尔说。

“我没有离开你。”我说。

“你说我们会在一起。”

“在一起。”

“你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会一直。”

“在遇到你之前我都是一个人,突然就有了你和加布丽尔。”

“我没走,我在这儿。”我说。

“看起来是稳定的,但是仅仅是现在。”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也害怕一切会突然消失。”

……

(杜尔)“我害怕自己一个人。不要远离我,哈尼,好吗?”

(哈尼)“你看,这里有个房间,房间里有张床,还有这篇黑暗。你躺在这床上,我躺在这床上。我没有走远,我在靠近。你和我非常近,你感受到了吗?你没走,我也没走,我不去任何地方。哪儿都没去。”(Albalakh 91)

他们反复地讨论“你”“我”关系,哈尼始终不说“我们”这个词。复国主义时代强调“我们”的集体宏大叙事崩塌以后,文学叙事在后复国主义时代分崩离析成了以“我”为主导的个人主义叙事,甚至是逃避主义叙事。后来,雅荣·佩雷格在90年代的希伯来文学中发现了一种“双数的自我”(Peleg 143),而文中哈尼和杜尔反反复复对“你”“我”的试探则是从“我”到“双数的自我”,又向重新发现“我们”的进一步探索。在这类畅销的都市小说当中,阿尔巴拉赫没有试图直接“教育”大众或者宣扬某种宏大的概念,也没有突出批判某一社会问题,表达鲜明的意识形态立场,而是试图重新与读者沟通新复国主义时期的“我们”的含义。如果说在建国时期的“我们”意味着一种构建的集体,那么经历了被解构和挑战之后,这个重新找回的“我们”则是由无数个“我”的成长故事、家庭故事、个人创伤所融合的有机社群。个人性的潜能(或者用福柯式的表述来讲,个人权力的代理)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如果说后复国主义时代的浪漫关系是一种对权力垄断的反叛,那么阿尔巴拉赫对浪漫关系的定位则并没有逃离出犹太、以色列的框架之外,而是一种对个体与身份的重新梳理,其中既包括自我主体性,又包括个人对民族的归属。

在《艾弗拉姆回到苜蓿地》的文学时代,作家们将劳动集体主义的浪漫与现代公民国家的理想结合;然而复国主义高潮过后回顾那个时代,我们却发现一个根本缺陷:劳动复国主义能成功借用犹太教中的“救赎”概念并获得犹太人的支持,是因为它将个人生命意义付诸于民族主义;而个人和国家二者之中,哪个才是救赎者,却没有人能回答。于是个人主体性与国家力量之间的博弈便成为了复国主义之后的以色列的主要辩证矛盾。所以在反思和颠覆的后复国时代,被忽视的个人意志、被边缘化的弱势族裔、被压迫的社会阶级成为文学关注的重点,文学寓言性批判功能更加突出,美育功能弱化,仅仅与怀旧和乡愁相关。当今进入21世纪后,在这个被特里·伊格尔顿形容为“意识形态不再性感”(Eagleton 1)的时代里,由于后复国时期的虚无主义和解构主义已经将以色列国家建构批判得淋漓尽致,以色列再也不能依靠“想象共同体”式的民族概念维持社会活力。阿尔巴拉赫的书写代表着当今这代希伯来作家们在解构后重建的意识形态表达——由于“新复国主义”的内涵尚不统一  ,我们暂且称其为现象而不是成熟的“文学时代”。在当代希伯来文学中,新复国主义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开始重建个体主体性和构建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如阿尔巴拉赫书写了个人成长和家庭、社会之间的共同进程;有的作家思考犹太时间和宏观历史的关系;还有的探索犹太空间和身份政治之间的关联。他们在吸收了后复国主义批判的同时,对犹太命运和普世价值的关系给予更多人本主义的思考;而他们的作品也更具开放性思辨与互动性。

以上三部小說作为以色列近代史上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分别展示了希伯来文学在不同时期对民族意识形态的塑造。在文学主题上,希伯来小说在建国时期强调本土教育,后来关注社会危机和裂痕,当今重新探索个人主体性、重建宏大共同体,这个变化反映着以色列民族主义命题的发展。在书写方法上,三个阶段的小说经历了由复国主义时期的审美教诲,到后复国主义时期的自我批判革新,到新复国主义时期的对话式思考之演变。在这个过程中,变化的叙事方式反映着以色列人与国家之间的权力流动:从建国初期的社会主义模式,到后现代主义冲击下对权力的批判,到当今寻找公民生活与民族生活之间的平衡。而不变的是对民族性的解读,无论是在意识形态鲜明的民族时代,还是在后意识形态的当下,以色列作家都没有停止对民族和个体的关系的批判与想象。现代希伯来文学生于犹太民族国家之诞生,并与以色列的现实不断相互斗争、相互成长,它在沟通犹太性与现代性的同时,也启发着其它文化思考民族国家之路。

注释【Notes】

① See Gershon Shaked, Modern Hebrew Fiction (New Milford: Toby Press, 2008). 中译本:格尔雄·谢克德, 《现代希伯来小说史》,钟志清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09)。

②See Jean-Christophe Attias, Israel, the Impossible Land (Palo Alto: Stanford UP, 2003).

③《回归法》颁布于1950年,赋予了全世界所有犹太人回归以色列并获得以色列国籍的权利。

④ 虽然最初建国的西方犹太人逐渐成为人口的少数,他们仍然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占社会主导地位,即便是工党落选后,西方犹太人仍掌握国家的大多数政治经济资源。

⑤1971~1973年间爆发了黑豹党(The Black Panthers)大游行。1973年,黑豹党中的一部分与以色列民主党组成了新党,以色列民主黑豹党(HaPanterim HaShhorim-Israeli Democrats)。

⑥ “赎罪鸡”仪式在新年到赎罪日的十天内举行。

⑦本古里安宣称:“我们不想让以色列人变成阿拉伯人,我们有责任与黎凡特文化作斗争,它让我们的个人和社会都走向腐败。”见Sami Smooha, Israel: Pluralism and Conflict (Santa Barbar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88。

⑧关于这种文化忽略,最观点鲜明的历史学家之一是艾拉·绍哈特(Ella Shohat),她认为东方犹太社群在20世纪50年代移民到巴勒斯坦之前,曾经有很强的集体身份,已经融合到了所居的国家中,成为了当地社会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然而当他们离开了原来的家园,移民到以色列以后,却遭受了国家机制的歧视 。

⑨See Alan L. Mintz, ed., The Boom in Contemporary Israeli Fiction (Waltham: Brandeis UP, 1997).

⑩See Charles L. Killinger, The History of Italy (London: Greenwood Press, 2002): 1.

See Nogah Albalakh,  ?????? ???????? ?????/ Mopping Floors and Short Stories (London: Indiebook, 2013).

在社会学领域,新复国主义被认为是对新福利国家制度的探索;在政治范畴,新复国主义有时被认为是右翼复国主义政治的强化。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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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蒋文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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