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省图书馆藏宋刻珍本《自警编》考论

贾林晓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古籍研究所，上海200241）

《自警编》为宋太宗七世孙赵善璙所著。此书仿照朱熹的《八朝名臣言行录》，分类纂辑宋代名臣鸿儒的嘉言善行，记事止于北宋靖康年间。宋端平元年（1234）赵善璙自刻于九江郡斋，由此形成了唯一一种宋刻本，即“南宋端平元年九江郡斋刻本”（以下简称宋本），此本有幸流传至今，现藏于辽宁省图书馆（以下简称辽图），价值极高。然而今人对于宋本《自警编》的研究与利用都稍显薄弱，目前仅有康尔平《馆藏宋刻〈自警编〉著录考》与刘冰《绝世双“璧”：两部宋版〈自警编〉》两篇文章专门讨论该书，所涉及的内容均为版本问题，对于此书的内容与价值等，鲜有论及。前者考证出辽图著录为明初刻本（残本）和宋刻本（全本）的两部《自警编》源于一版所印，残本实为初印本，因此同为宋刻[1]；后者简要介绍了辽图馆藏的这两部宋版《自警编》的版本情况，称其大字精刊，实为宋代刻书之绝佳者[2]。

宋本《自警编》有如此高的版本价值，却未能受到学者的充分重视。程郁教授点校整理《自警编》时，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为底本（以下简称《四库》本），以明嘉靖十九年刻本为校本[3]，没有参校宋本，乃一憾事。宋本《自警编》具有特殊地位，价值不容小觑。鉴于学界对其认识的不足和研究的薄弱，笔者就此书的编纂特色、版本流传、文献价值3个方面展开讨论，以便读者进一步利用该书，避免明珠蒙尘。

1 《自警编》的编纂特色

《自警编》的大部分条目乃摘录宋代诸文献，分类编排而成。采摭众说而成编的书有不少，《自警编》与之相比又有何特色？这还需从此书的性质说起。历代学者对于《自警编》的性质都有不同的界定，主要表现在目录书的分类上，明清两代学者对《自警编》的归类有所不同。

表1 《自警编》的归类

今人对《自警编》性质的判定同样各执一词，总的来看此书被归为以下几类：其一，笔记。2015年出版的《全宋笔记》第七编收录了该书。其二，类书。著名宋史学者王瑞来先生认为《自警编》乃类书；张翼在《〈厚德录〉研究》中谈到，《自警编》从8个类别对其书内容进行归纳整理，因此属于类书[4]。其三，箴规小说。谢冰欣《宋元箴规小说研究》与张翠翠《宋代士人理想行为准则研究》将其归为以警人诫己为目的，含有劝诫、规谏意味的小说[5-6]。其四，“言行录”体史书。王海宾在《朱熹〈八朝名臣言行录〉历史编纂学成就考述》中指出，《自警编》仿照朱熹“言行录”之体而稍变其义例，两者名异而实同[7]。

为何《自警编》的性质如此难以界定？正因为它的内容和编纂方式独具特色。具体来看，该书的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4点。

（1）分类编排，清晰明了

《自警编》首次采取分类汇编宋代名人轶事的方式，将全书分为8个类目，即学问类、操修类、齐家类、接物类、岀处类、事君类、政事类、拾遗类。每类中又有子目，如操修类中细分为正心、检身、诚实、操守等12个子目，是书共计56个子目（详见图1）。与朱熹的《八朝名臣言行录》以及李元纲的《厚德录》相比，虽然都收录了大量名臣名儒的嘉言善行，但只有《自警编》进行了详细分类，可避免杂乱，便于阅览。明人称其“各著类目，可劝可戒，冗而有序，非他杂说可比”。这种分类体系独具开创性，在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元代张光祖所编《言行龟鉴》，便仿照《自警编》分为学问、德行、交际、家道、出处、政事、民政、兵政八门[8]。此外，还有明人黄希宪的《续自警编》、清代谭文光的《心镜编》，乃至朝鲜士人金昌集的《后自警编》等书，均仿照《自警编》的分类体例编排而成。

图1 宋本《自警编》目录

（2）趣味盎然，故事性强

朱熹的《八朝名臣言行录》是略显乏味的人物传记，《自警编》则具备小说的故事性，读起来生动有趣。如《自警编·甲》学问类记载范仲淹艰苦求学之事：

范文正公少与刘某同上长白山僧舍修学，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乃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十数茎，醡汁半盂，入少盐，煖而啗之，如此者三年。[9]

学问类器量篇又载韩琦宽以待人之事：

韩魏公帅定武时，夜作书令，一侍兵持烛于旁。侍兵他顾，烛燃公须，公遽以袖麾之而作书如故。少顷回顾，则已易其人矣。公恐主吏鞭之，亟呼视之曰：“勿易渠，今已解持烛矣。”军中感服。[10]

作者辑录的这些名人事迹读起来饶有趣味，通俗易懂，称其为小说未尝不可，或可视作当今名人故事之雏形。

（3）短小易读，广为流传

《自警编》还有一个鲜明特色，即书中所记的名人事迹大多篇幅短小（如图2），有笔记文体的特点。从上文所举的两例可见，该书语言简洁，与连篇累牍的言行录不同，因此广受读者喜爱。林庭在《重刊自警编序》中谈道：“走不敏，幼读父书，偶阅《自警编》，爱之不忍释手，比长宦游中外，每箧以自随编。”[10]朱翊鈏《重梓自警编序》言：“读是编而深嘉其切于观省，宦箧动以此帙自随。”[11]可见，正因该书叙事言简意赅，每则故事短小精悍，可随时观看，空闲之时读一两则便有所得，故官宦常常随身携带此书，也使得《自警编》在后世广为流传，改编、续写、翻刻、传抄不断。

图2 宋本《自警编·甲》书影

（4）名人事迹，有助教化

作者辑录了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欧阳修、苏轼、韩琦、富弼、程颐、张载、朱熹等160位名臣大儒的嘉言懿行，编纂目的是自我警戒，故名之曰“自警”。该书在社会上也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道德教化作用，明代部分学者将其归为儒家类。方孝孺《自警编序》言：“夫王不欲以古圣人之经为教哉，而先之以近世之言行者，盖亦孔子之意也。……然则是书之传，于圣化将有助焉。”[12]徐栻《重刻自警编序》云：“夫方，传于古而用于今也。经书也者，古人之方也。有宋诸名贤者，用方之人也，吾以治病焉耳。”[13]他们将《自警编》与经书相提并论，认为该书为世人践行圣贤之道提供了实例，是经书的辅助，有助于宣扬教化，培养人才，实现政治上的安定清平。

综上，《自警编》兼具类书——分类明确、小说——故事性强、笔记——篇幅短小、经书——宣扬教化的特性，形成了鲜明的特色。该书别具一格的内容和编纂形式受到后人的喜爱，明人对《自警编》尤为推崇，评价甚高。虽然今之学人对《自警编》有所忽略，但它在明清两代学者中受到了普遍的关注。可以说，《自警编》是一部影响广泛、独具特色的重要作品。

另外，从上述特点来看，古今学者对此书的归类均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需要指出的是，类书是把从古籍中抄录出来的资料分类编排成一部新书，而《自警编》并非所有的内容都是从其他文献辑录而来，有些是作者自己编写而成；笔记乃随笔记事而非刻意著作之文，没有一定格式，《自警编》却是作者精心编纂的，因此，这两种归类似不太恰当。不过，无论《自警编》是何性质、应将其归为何类，后人对它的重视都是显而易见的，从此书的版本流传中便可窥见。

2 《自警编》的版本流传

《自警编》问世以来，因知名儒者的推崇而得到广泛流传，明代有众多刻本传世，在朝鲜、日本也大受欢迎。笔者结合目录书中的记载，通过走访目验，调查了《自警编》海内外现存的各个版本，现将其存藏情况和著录书目胪列如下。

续表

由表2可知，宋本《自警编》原为五卷，在流传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十一卷本、九卷本和二十卷本。此书现存的版本多达18种，仅明代的版本就有13种，可见《自警编》在明代受到了高度重视。该书不仅在国内广为流传，甚至还传到了朝鲜和日本，尤其受朝鲜士人的欢迎，出现了二十卷重编本和金昌集仿写的《后自警编》。毋庸置疑的是，《自警编》虽有众多版本，然最可贵者，仍是现存最早的南宋端平元年九江郡斋本，它是以上所有版本的祖本。九卷本看似流通广泛，影响较大，实乃明人改编本，目录、卷次和书中内容都被重新编排，删改颇多，已非赵善璙原本，质量不高，尤其是《四库》本，通过版本比对发现，此本因抄写不慎而导致的缺漏、讹误颇多，仅学问类就比宋本缺少了18条记载，共计2800字，实非精善之本（详见附录1）。

表2 《自警编》的版本概况

另外，陆心源的皕宋楼中原本也藏有宋刻《自警编》，后来流传到了日本，收藏于静嘉堂文库；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自警编》虽为宋本，但残缺不全。所以，国内的宋刻《自警编》全本仅有一部，收藏于辽宁省图书馆，格外珍贵，具有不可忽视的独特价值。

3 《自警编》的文献价值

因《自警编》有宋刻佳本传世，此书的文献价值便陡然提升，今略加阐论，以便对该书有更加清晰的认识。具体来说，其价值表现在以下5个方面。

3.1 保留古籍原貌，可助文字校勘

《自警编》征引典籍众多，大多条目注明出处，将其与当今的通行本对校，可查漏补缺，订正讹误，文字校勘价值显著。诚如王永祥所言：“所可贵者，引用各书多注出处，尚可与现在通行之本一校异同。宋刻宋人别集稀如星凤，此书所引虽属单篇断句，而可以藉窥宋时真面，是足珍耳。”[14]例如，李裕民在《四库提要订误》中，引用《自警编》来订正宋代笔记《国老谈苑》之误：

卷一称“太宗尝幸龙图阁阅书”，考此阁乃太宗卒后所建，内置太宗御书，《宋史》以为真宗景德元年置。考《职官分纪》卷一五“咸平四年真宗幸龙图阁”……宋赵善璙《自警编》卷六所记此事与《国老谈苑》略同，唯“太宗”作“真宗”，当是。[15]

此外，成书于宋末元初的《宋史全文》粗疏、缺漏之处较多，可利用《自警编》作校勘，如卷八《宋仁宗四》有这样一条记载：

（陈）执中因谮（杜）衍曰：“衍党锢二人，苟欲其在谏院。及臣觉其情，遂坏焚札子以灭迹。怀奸不忠。”上入其言，故与仲淹、弼俱罢。[16]

《自警编·丙》事君类也有这则记载，然“党锢”作“党顾”[9]。此事起因是杜衍上奏请求将蔡襄、孙甫二人调至谏院任职，此二人与杜衍关系较近，陈执中不满，故向仁宗进谗言，诬陷杜衍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文中的“二人”显然指蔡襄与孙甫，“顾”为“照顾、关怀”之意，此言杜衍同党对这二人给予特殊照顾，而非禁锢他们，所以当依《自警编》改为“党顾”。这就是《自警编》的校勘价值所在。

3.2 征引宋代文献，可资古书辑佚

《自警编》所征引的众多文献，多有散佚残缺者。此书成为后世学人辑考古本之渊薮，可使学者一览所引古籍的原貌，极具辑佚价值①。如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南丰杂识》今已不存，不过在《自警编·甲》学问类器量篇中留下了佚文，即“尹洙当庆历中与范仲淹等友善”一条[9]，对《南丰杂识》一书的辑佚有所裨益。又如事君类用人篇中，保留了张商英的《论七臣疏》，疏云：

臣闻公输知材之美恶，然后能用其材之宜而作宫室；岐伯知药之阴阳，然后能用其药之性而治疾病。人君之任其臣下，亦犹此而已矣。有大臣，有忠臣，有能臣，有干臣，有容臣，有幸臣，有巧臣，此七臣者，人主不可不知也……[9]

清人编《全宋文》时，便把这篇佚文从《自警编》中辑录出来，并注明出处。由此可见，《自警编》中保存了众多宋人留下的原始资料，在辑考古书时应多作参考。

3.3 汇编名人轶事，可补史传之阙

如果说正史的记述，为我们提供了史实的基本框架，那么《自警编》则展现了更加丰富的人物形象，为我们了解更为真实的历史人物提供了有血有肉的资料。该书记载的有些名人事迹未见于正史传记和其他史籍，尤具史料价值，可补史传之阙，与正史互证。如《自警编·甲》操修类俭约篇记载道：

王介甫在政事堂，只喫鱼羮饭。因荐两人不行，下殿便乞去，云：“世间何处无鱼羮饭！”为他缘累轻，便去住自在。[9]

这条记载反映出王安石淡泊名利的崇高道德品质。《自警编·乙》接物类交际篇又载：

初，王安石与吕正献公晦叔善。及秉政，为人所间，怒公甚，晚稍悔悟。及退居金陵既久，闻公至扬州，数寄声，欲就见。安石未用时，以兄礼事公甚谨。自熙宁后，间一通庆吊，皆书吏以公函答。至是以亲书，复称兄。然公未久即赴召，竟不果来见。[9]

此条展现出王安石与吕公著的关系以及王安石待人接物的方式。朱熹的《八朝名臣言行录》为批判新法而辑录了大量贬斥王安石的文字，《自警编》却保留了不少彰显王安石高尚品行的事迹，在别处皆无记载。总之，《自警编》体现了宋代士人的精神风貌，呈现出他们的为人处世、生活态度以及思想观念等，于人物研究大有裨益。

3.4 记载典章制度，可助政治研究

《自警编》中有不少关于典章制度的记载，为宋代政治史的研究提供珍贵资料。《宋会要辑稿·职官》中有一些史料直接引自《自警编》，如职官七十七载：

故事，致仕官不入谢，上以曾公亮旧相，迨事三朝，故令入谢，仍依见任支赐，优老臣也。曾鲁公公亮自嘉祐秉政，至熙宁中尚在中书，年虽甚高，而精力不衰，故台谏无非之者。惟李复圭以为不可，作诗曰：“老凤池边蹲不去，饥乌台上禁无声。”未几，鲁公亦致仕而去。出《自警编》。[17]

此外，《宋会要辑稿·职官》中还有“欧阳文忠公在蔡州”“范公景仁既退居”“陈恭公执中初罢政判亳州”“元丰五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都”等条，皆注明出自《自警编》[17]。可见该书有关典章制度的记载对宋代政治史的研究颇具参考价值。

3.5 涵盖众多典故，可资诗词笺注

辛弃疾所作《西江月》云：“白鸥来往本无心，选甚风波一任？”“风波一任”乃运用唐介南迁之典故。《自警编·甲》操修类定力篇对此事有详细的记载：

唐质肃公为御史，因张尧佐以侄女有宠于仁宗，骤除宣徽、节度、景灵、郡牧使。唐公力争不已，上怒，贬公英州别驾。公之南迁，挈家渡淮，至中流，大风波涛泛滥，舟人恐不免饲鱼鳖，公兀坐舟中，吟诗云：“圣宋非狂楚，清淮异汨罗。平生仗忠信，今日任风波。”夕济南岸，众亦欣然。[9]

辛更儒先生笺注该词时，便引用了这条记载，准确揭示了“不管或任凭风波肆虐”的词意。辛弃疾《满江红·呈赵晋臣敷文》有一句云“一舸归来轻似叶”，颇为费解，其实同样化用了唐介南迁的典故。《辛弃疾词编年笺注》引《自警编》出处类处患难篇“唐介南迁，李师中作诗相送”的记载，对该句进行注解，认为词人表达了鄙弃名利之意[18]。可见《自警编》涵盖的丰富内容对笺注宋人诗词颇有助益。

总而言之，《自警编》采摭浩博，收录大量史事，是北宋著名人物的当代史资料的汇编。对今人而言，《自警编》毫无疑问具有史书的实用价值。流传至今的宋本《自警编》，具有其他史籍不可比拟的亮点，不仅保存了大量原始文献，校勘与辑佚价值显著，于考史也大有裨益。另外，书中有不少记载未见于宋代其他文献，有些条目虽见于他书却不如本书记载得详细，这些内容尤具史料价值。

4 结语

综上，笔者就宋本《自警编》的编纂特色、版本流传、文献价值略作考论，关于此书其他版本的优劣和价值，还有待进一步挖掘。与宋本相比，《四库》本出版多次，易于取用，便于观看，而宋本不为人所知，故学者常常使用《四库》本而忽略宋本。然通过以上论述发现，《四库》本较为粗劣，宋本《自警编》有不容小觑的独特价值，应予以重视。此书前已有整理本问世，日后若以宋本为底本，参校众多版本，定可整理出一个更为精善之本。

注释：

①关于《自警编》的辑佚价值，谢冰欣《宋元箴规小说研究》已稍作论述，然并不全面，今再举新发现的两个例子，以作说明。

附录1版本对照表

续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