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暗地的星星

2021-11-19 01:11林希声青由
南风 2021年31期
关键词:学校

文/林希声 图/ 青由

我终于敢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底含着明月山川,还有我。

1.

我十六岁那一年被父母从外婆身边接去了大城市,送去了一个叫乐光的私立学校。

那是当地一所以“传统文化为主,文化课程为辅”的全封闭道德高中,收取各种不能被普通高中所录取或需要戒断各种不良嗜好的叛逆少年。

我很难忘记那天,我跟着父母坐在前往学校的车上,我将车窗开到最大,连初秋温柔的风都变得狂躁吹乱了我的头发。成群结队的鸟儿发出整齐的叽喳声,车驶向越来越荒芜的地界,而在那一片凄凉中那栋灰白色的楼房显得极其明显却突兀。

我跳下车,一位大腹便便带着金框眼镜的男子正站在门口等待着我们。看着那栋阴气沉沉的房子,我呼吸一滞,那是我第一次被从脚掌心升起的不安感浸透了全身。

当得知父母要把我留在这里时,我趴在学校铁门上哭得撕心裂肺,可即便如此也没有改变父母的心意。

“擦擦吧。”鼻尖有阵阵桂花香,那声音也和初秋一样温柔。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道声音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了我唯一温暖的慰藉。

我和陈豫的第一次接触,就是在我哭得像一个猪头的时候,他给我递了一张纸。他路过我,学着我的模样,把自己的脸塞进了两根铁杆之中。我的脸太大,卡在了中间,而他的头比我的脸还小,轻易地将整个脑袋穿过了铁门。

“虽然头能钻过来,但整个身体要逃出去,还是非常有难度的。”

我知道我们俩当时肯定都特别滑稽,但我确被他的无厘头给逗笑了。他看到我笑的瞬间,对我说:“好了,你笑了就别再哭了,反正都钻不出去。”

他并不是个多么帅气的男生,可胜在可爱。奇怪的是,明明是那么一张可爱的脸,他的声音却有种莫名的力量,那是一种稳重的安心感。他长长的睫毛,在我热泪盈眶的眼睛里闪闪发亮。在那种情况下,我第一反应竟然是数他的睫毛。

于是,我真没再哭了。

我当然知道这些是无用功,学校不会开门放我回家,这一场闹剧只能让我给所有人留下了难搞的印象,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在连床和灯都没有的自省室里度过了进入乐光的第一个夜晚。

这下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到了一个多么恐怖的地方。

这里的学生和这栋楼房一样没有生气,连厕所都不分男女。我的恐惧在他们眼中是非常可笑的行为,班主任任由他们欺凌我,嘲笑我的身材。

还美名其曰这是新人教育。

我在这窒息的环境中,只想要逃跑。我开始装病,一次一次计划逃跑,被发现,抓回来,班主任用鞭子鞭打我,然后由我的同班同学亲手把我抬进自省室里。

学校的菜篮里都是烂菜叶散发着馊味,硬硬的馒头要浸在没有米粒的米汤中才得以咽下,见油水更是难得,最多也只有带着几个毛的猪皮。

长时间这种质量的餐食,终于爆发了一场集体食物中毒,学校当晚全是救护车的鸣笛声。我当时并没有反应,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哪知晚自习过后,才迟来显现轻微症状。

该感谢我当时壮硕的身材,至少没让我像我们班其他女生那样虚弱到直不起腰,仅仅只是胀气反胃。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教师宿舍,敲开了班主任的门,跟她说明了我的情况。可她只瞥了我一眼就翻了一个大白眼说:“章图囡,收起的你的花花肠子,再装病,你这一个学期都住在自省室吧!”

我才知道,狼来了,原来是真故事。

没办法,我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去无人的医务室讨盐水喝。我的嘴唇发白,只剩求生欲支撑着我,每走一步都能感觉胃部传来的灼烧感愈加剧烈。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我倒在这里,是不是就可以逃出去了?

我这么想着,嘴角竟然生出了一丝笑意,失去了所有力气,昏倒在地。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的人是陈豫,他朝我笑得灿烂,惊喜道:“你醒啦!”

说着,他从旁边桌子上拿起棉签沾了点盐水涂抹在我干裂的嘴唇上。

我看着他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为什么可以在这个学校里露出这么好看的笑容?”

他听到我这么说,手上动作停了一瞬,随后收了笑容,继续手上的动作:“不然呢,像你趴在铁门上一样哭吗?你不是已经知道哭得下场了吗?”

我从第一次见到陈豫起,就感受到了他与他长相不符的成熟。他不笑的样子,倒显得没那么违和了。我盯了他许久,好奇驱使我问出口:“你为什么会进这所学校?”

来到乐光的学生,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被接受的问题,才会被父母送进来。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面前这个男生,究竟会因为什么过错被送进来。

“我杀过人。”他用世界上最冷静的语气说出了最不可思议的话,可我并不相信,还因为他这句话笑出了声。他反问我,“你不信?”

“如果你真的杀了人,你就不会是进乐光,而是警察局了!”我的嘴唇传来盐水浸透的凉意和刺痛感,我受激努努嘴。

他笑了,又问我:“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来?”

我瞬间变得阴郁了起来,他也没有继续深问:“不想说就不说。”

所有的委屈都因为这一句话被激发,或许是环境原因,周围人的所作所为与他形成强烈对比,令我对这个只见过两次的人产生了信任和依赖感。

我用无比无奈的表情回应他:“或许是因为,我吃的太多了吧。”

2.

这不是玩笑话。

我从小跟着外婆一起生活,对于父母的存在过于陌生。在我中考完以后,他们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良心发现把我接回了身边。

他们满心欢喜的来接,可我一眼就铺捉到了他们在看见我的瞬间眼神里对我那一百五十斤身材的失望和嫌弃。

我跟着他们回到了三个人的家,他们让我减肥,可我不争气,总是饿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冰箱偷吃。被发现了几次后,终于,坚定了他们把我送进了这所学校戒断的决心。

中毒之后,为了不再受到体罚,我放弃了挣扎,选择了顺从。

我眼神里的光芒一点一点被磨灭,开始接受老师每天对我输入的观念: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小孩,我撒谎成性,我对父母不孝,对师长不敬。我懒惰、暴食,犯了不可饶恕的原罪。我不值得被爱,必须接受惩罚赎罪。

我接受着新人教育,与这里的人同化,直到莫凝的到来。

那时的我,除了体重,一切都是那么普通。我从没收过情书,没有受过告白,没有人喜欢我。我不是谁的白月光,更没得到过谁的偏爱。我偷偷羡慕着我身边每一个被偏爱的漂亮女生,如果把这个对象具体化,那个人叫莫凝。

莫凝是我的新室友,她从小没有父母,在孤儿院长大。后来被星探发掘,进了娱乐公司。她长着一双任谁看都会怜爱的小鹿眼,薄唇巧鼻,有着最完美的身材。

老天在制造她的时候,应该是把整个夜空的星星都不吝啬地给了她。

而我,就是沙漠里的尘埃,从来都是那可有可无的存在,多我少我都不会有人在意。

她因为青春期叛逆不受管束,被经纪人送进了这所学校。她与我们都不同,一身傲骨。面对学校的制度敢于反抗,当然,她也为了她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看到她,我才终于理解。为什么我刚来到时,同学们会对我做出那些行为,为什么会用那种可笑的眼神看着我。

直到我把遍体鳞伤的莫凝送进了自省室,她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我才明白。

我淡淡地回答她:“因为他们喜欢听话的小孩。”

我在每个早晨都有的忏悔例会上,当着全校的面,请求进入自省室。

我眼神无光,呆滞地忏悔道:“我不应该因为嫉妒,看着大家都欺负莫凝却无动于衷。”

班主任却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好孩子,你并没有做错。”

可我心底的声音告诉我,不,图囡,你做错了。

我把我自己关进在自省室里,外面传来敲门声还有陈豫的声音。

他说:“章图囡,你还好吗?”

我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眼泪忍不住爆发,重复着一句没有莫凝回应的“对不起”。

过了很久很久,等我稍微冷静下来以后,他问我:“图囡,你害怕吗?”

我在心里悄悄说:我害怕啊。

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呢?

我说:“我活该,我做错了事情,没资格害怕。”

门的那边没了声响,久久。

“图囡,你会来到这里,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陈豫从门缝隙里给我塞进了一封信,“这是莫凝给你的信。”

等他走后,我爬到小窗口前,借助微弱的月光,艰难看清了上面的字。

莫凝的字像幼儿园刚学写字的孩童,歪歪扭扭写着:这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不该由你,跟我道歉。”

我才清醒,抱膝痛哭。

我才反应,原来,不被这里所改变的陈豫和莫凝是多么了不起的人。

3.

我来乐光的第三个月,因为有了陈豫和莫凝的陪伴,艰难坚持了下来。

十二月的某一天,我因为晚餐时多要了一个蒸土豆被教官逮住在食堂里做检讨。他让我站在食堂大厅中央,然后把土豆丢在我面前,嘲笑道:“你看你胖成这样,有谁愿意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

羞辱的声音在大厅回荡了一遍又一遍,我低下头,看到的被肚子撑起来的衣服。

“我啊,我愿意跟她做朋友。”

我缓缓抬头,看着陈豫朝我走来。那坚定的声音让我在脑海里对应了无数个影视剧中英雄救美的场景。

他是真英雄,我却不是美女。

陈豫没有进自省室,而是被关上了天台。那年的冬天真的很冷,夜里的气温直降零下,风吹得窗户咵咵作响。我根本睡不着觉,等待查房结束后寻找可乘之机。

我溜上天台,天台的铁门被缠上了锁链,陈豫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蜷缩在铁门那头瑟瑟发抖。我赶紧伸手过去给他,我轻声喊着他的名字,他猛地睁眼,似乎因我的呼唤声从噩梦中醒来。

他神色紧张,明明只有我们俩,却因为这夜色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我见他这模样,内疚低下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他看了一眼两只紧握的手,并没有松开我的手,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图囡,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记得这是陈豫第几次对我说出这句话了,却还是在听到的瞬间胸口涌上一股难受。生理使我不自觉分泌泪水——明明受罚的人是他。

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我的眼泪的来由并不是因为内疚。

而是感动。

从来没有人主动选择走向我,连外婆也是。她是我的外婆,可她也是别人的奶奶,她的爱是伟大又平均的。

可陈豫今天却为了我站了出来,明知后果,还是挺身而出。

我那一瞬的邪念是庆幸。

我本想告诉他:陈豫,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是个会被人忽视的小孩,从来没得到任何人的偏爱。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很讨厌我,是你让我知道了,原来被人用心对待,是这样令人难以言表的激动。

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却打断了我想说的话。我脱下我的棉外套,从间隙中塞给他,却被他推了回来:“你穿上,我不冷。”

我皱起眉头,着急道:“陈豫,下雪了。”

“下雪了。”他喃喃自语,仰起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分明看见他眼角有渗出些许泪水,我想伸手替他试去,在快要触及之时,意识到这是个过于暧昧的动作,于是收回了手。

我还是把衣服给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这些脂肪就这点好处了。”

他看着我笑了,笑得有些无奈,我还看到了一点宠溺的意味。

“图囡,你吃过雪嘛?”他用手接了一片雪花在掌心,转眼便消失不见。

我摇摇头:“我外婆说,雪看着很白,其实很脏。哪怕还没有积雪成堆,在天空中也早就沾染上了扬起的尘埃。”

“也是。”他保持着接雪的动作不变,眼神飘渺,“你说明天早上会有积雪吗?”

“如果下一个晚上的话,也许会吧。”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没有一开始那么冷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渐渐有了睡意,到了后半夜都处于半梦半醒间的状态。

朦胧间,我好像呢喃了一句:“是不是我瘦下来,爸爸妈妈就会接我回家了?”

而我也好像听见他说:“图囡,做个小胖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在这么寒冷的时候还能给予温暖。”

4.

我偷偷去天台的事情似乎并没有被发现。唯一的小插曲是我在回宿舍的路上碰见了第一天见过来迎接的王校长,不过好在他并没有把遇见我的事情告诉我的班主任。

一夜过后,学校被白雪覆盖。我兴奋地向莫凝分享眼前的美景,她却无动于衷地坐在床前,眼神空洞地看向窗外。

我问她怎么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

隐隐的不安感包裹全身,可说不准究竟哪里不对,不过很快,这不安便得到印证。

当我得到通知赶回到宿舍时,莫凝已经醒了过来。她的面色惨白,左手手腕处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我看着她这模样一时之间愣了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班主任和教官把我叫去办公室,警告我不准对外说关于莫凝的任何情况。

我怀着巨大的疑问回到了宿舍,莫凝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态一动不动。我缓缓跪倒在她的床边,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这时,她才有了一点点反应。

莫凝死咬着的嘴唇微微颤抖,那双会说话小鹿眼一闭上,泪水就从眼角流出落在床单上。我什么也没问,她只是说:“图囡,把我抱到你床上去,我不想躺在这张床上。”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赶紧照她的话做了。

脑子里出现的那个可怕念头,让我如同五雷轰浑身发抖。我不愿相信,颤巍巍问道:“是谁。”

她说了一个名字,让我失去了理智。

我让莫凝服下医生开得镇定剂,等她睡着后去天台找陈豫。

陈豫一眼便看出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

我崩溃地跟他说了关于莫凝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我昨天晚上没有上天台,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陈豫听完面色沉重的沉默了,他眼神里满是怒火想要发泄,却因为看了一眼我硬生生又憋了回去。

这三个月好不容易建立的信念,全然崩塌。我不敢回到宿舍,不敢面对莫凝,我一看见她,就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陈豫,我宁愿是我啊!反正我是个没人要的人,可是莫凝不一样啊!她那么美好,她的未来那么鲜活!怎么也不该是她啊!都怪我!都怪我!”

“章图囡!”他看着当时已经完全失控的我,面色铁青地厉声吼住我,“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我们应该想办法做些什么,而不是无意义的自责!”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一字一句,用尽所有力气,说出如此无力的话语。

“你不是做错事的人。”他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但是做错事的人,必须付出代价。我们要一起,让他付出代价。”

“没办法,没办法的陈豫。没人能帮我们,我们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我双手把浑身发抖的自己环抱住,如果可以我想把自己埋进土里。我只有不停哭,才能阻止自己去想象未知的一切。

“图囡,你想不想救莫凝,也……救救你自己。”

我想起来到乐光的第一天,男子笑眯眯介绍自己:“我是乐光的校长王永亮,我们学校名意为快乐阳光,把孩子交到我们手上家长完全不必担心,保证使命必达。”

使命必达。

多么可笑。

“我想,我想啊。”可,我可以吗?我问自己,“我可以吗?”

“你可以。”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他在琢磨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在心里长时间与自己斗争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跟我说,“图囡,接下来我说的一切你都要听好了。”

陈豫的声音是有魔力的,他这么说了,我就有了勇敢的底气。

“一楼厕所的第七个隔间的墙壁上,有一块砖是可以取下来的,里面有一台手机。”

5.

天幕暗沉,许久不见阳光,日子一天撕一页。

因为莫凝的事情,王永亮把我叫去了一趟办公室之后,学校里的人对我的恶劣行为也收敛了许多。

王永亮谄媚地对我笑,却声声都是威胁。我像只愤怒的小兽,恶狠狠盯着他一言不发。想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将面前这个长成人样的禽兽送进监狱接受制裁。

我和陈豫按照计划执行,利用我相对自由的处境,在这栋不大的楼房里搜集着证据。陈豫每天都想尽办法让自己犯错误被关进自省室或者天台,这样我们才有机会见面商量对策。

可这样的时间一长,陈豫的身体状况就越来越差,每天旧痕覆新伤,我却一直没有找到实质性的证据。

“他真的能在光天化日下只手遮天。”越是发掘线索越是好奇王永亮的背景有多么强大,这么肮脏的地方,居然还能办的这么风生水起。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调查或揭发。想到王永亮那张脸,我备受煎熬想要放弃,“陈豫,我不行,我们不行的。”

哪怕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在安慰我。

“我对不起你们。”我隔着反省室的门,看不见陈豫的模样,只能从他的有气无力判断他的状态。

“图囡。”他突然叫住我,“你一定要每天确认我的情况,如果我坚持不住了,立马用手机报警。”

我因他这一句话心直接沉到谷底,迫切地趴在门上,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豫似乎已经做好了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揭发这所学校的真相,他并不恐惧死亡,他怕得是自己的死并不能制裁王永亮:“如果时间拖得一久,我怕他用什么办法处理掉我,就真的再难有证据了。”

他想用自己的性命,作为制裁王永亮的决定性证据。

“不可以!”我一口否决了他这个想法,“陈豫你听着,我不允许你有任何事情,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我们俩都心知肚明,以莫凝现在的状态,没有办法接受更大的打击了。他们不会,也不能勉强她回想起曾发生的一切。

“图囡,你知道的,我会进到这所学校,使命就是要让王永亮付出代价,无论用什么方法。”

那晚天台,陈豫向我坦白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拍流量短视频的网红,二十一岁。他的一位粉丝曾在乐光学院就读,找到了他和她的团队,希望通过他揭发这所学校。在听说她的故事后,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能够增加自己的流量,可奈于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便决定以不良少年的身份进入这所学校寻找。

他进入以后却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这所学校打着道德的旗号,却没有行人道之事。他们精神控制学生,让他们否定自己。唯一能找到的证据就是学生们受体罚后的伤痕,而校方却以这是戒断的必要过程,取得了家长们的信任。

我真的无法理解他这种利用自己生命伸张正义的大爱行为,这是我无法做到的。如果这个人不是陈豫,我会很尊敬他这种行为。可因为这么做的人是陈豫,我便怎么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去做傻事。

“不行。”旁人只会唏嘘,爱人无法待坐,“陈豫,我一直想问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执着。真的只是为了,正义吗?”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闭上眼睛,趴在水泥沙地上开始回忆,“曾经有一个勇敢的女孩,她误入了这所学校。在她发现这所学校的内幕之后,毫不犹豫选择揭发,仅凭一己之力顶着王永亮给予的压力,努力寻找机会。可是王永亮,却对她的进行了从心理到身体上的威胁残害,最后……”

“是那个女孩吗?”我以为她在说他的那位粉丝。

陈豫避而不答,而是反问我:“还记得你第一次问我,我为什么会进入这所学校吗?”

“你说你杀过人。”

陈豫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她那么温柔一个人,却被我害死。”

我大为震惊:“她已经……”

“其实她不是我的粉丝,而是我的女朋友顾回音。我曾经也跟你一样,不理解她的行为,并且阻止了她。我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人,然后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就选择了孤军奋战。”对于陈豫来说,顾回音是无法触碰的伤痕,直到亲眼看着她消失在自己面前,他才醒悟,“我并不是无辜的,所以如果我不这样做,回音、莫凝,她们的遭遇都是没有意义的。所有的痛苦都被善良的人所承受了,真正做错事的人却还在逍遥法外。我可以是下一个,但在我之后,我不希望还有下一个。”

我在听他诉说这一段故事的时候,除了揪心以外,还多了些没来由的心酸。

还有羡慕。

我羡慕他故事里那个叫顾回音的女孩,她勇敢、善良,更重要的是,陈豫一定很爱她。

“陈豫,雪什么时候会停?”

“快了。”

“我知道了。”我将手掌贴在门上,希望我的心意能够传达给他,“但是陈豫,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逃出去。”

我的眼眶有些发烫,但我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让泪水率先击败:“陈豫,我们在阳光下再见面吧。”

世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我还是不理解。只是,我本在暗无天光的地里小心翼翼的活着,一点盼头都没有。因为一颗误入暗地的星星,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凭借自己微弱的光,让我想要将这片没有生机的贫瘠之地,重新灌溉在阳光之下。

我永远记得陈豫说,他也不是理解了,当他决定要揭发乐光学院时,这就成为了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使命。所有人都劝他,害怕他步回音的后尘,可是他却说:“我只有二十一岁,我除了一腔奋勇的不计后果,我什么都没有。”

十七岁的我便没有理由不跟随。

6.

莫凝的状态一直很不好,醒着也好像在睡。她看上去好像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只有她的小世界里,时而清醒,大多数时候没有任何反应。

我用毛巾擦拭着她的手,唠叨了陈豫和我的计划。小声对她说:“莫凝,快醒过来吧,醒来一起回家吧。”

她好像突然有了反应,用手捏了捏我的手。

离开乐光的那天,晴空万里,流云似水。温度渐渐还暖,窗外乍一看还是光秃枝桠,可我分明已经看到它粗糙皮肤下迫不及待的小小青绿。

我在乐光度过了漫长的三个季节,我从无尽等待到现在有预感离开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晚上晚自习过后,我去自省室看陈豫,我轻轻敲着只有我们俩知道的暗号,那边却没有一点声响。

“陈豫?”我压声唤他。

依旧没有回应。

我知道,时候到了。我深呼吸,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反复确认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我先是去找了教官,问他们陈豫的下落。他们闪烁的神情,让我确定了陈豫的情况。我强装镇定地跑到一楼的厕所,按照他说的进入了第七个隔间。我慌乱又谨慎地弯起手指,轻敲在每一块瓷砖上寻找着。

我背靠在隔板上,死咬住衣角,忍住那股巨大的难受,颤抖着拨下了三个数字。我听着忙音,在接通的瞬间顺着隔板瘫坐在地。

经过漫长黑夜,春天终于来了,可我的星星也灭了。

警笛声包围住整个乐光,所有学生都聚集在大厅,等待着父母将我们带回家。

我也终于见到了莫凝的经纪人,那是个眼角看得出岁月痕迹的稳重女人。她来时一脸冷静,却在我说完莫凝的遭遇后久久不能回神,最后她看着神志不清的莫凝,跪地大哭。

她没有自己的儿女,莫凝对于她说就是亲生女儿。她悔恨的泪水在我眼里是那么的嘲讽,眼泪,这世界最没用的东西,只能用来发泄。

身边的学生被一个一个接走,人越来越少,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些家长究竟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接他们的孩子回家。

太迟了。

为什么这么迟才来接他们回家呢?

他们都跟莫凝的经纪人一样吧,各有各的无奈,可,终归还是爱他们的。因为爱,才想尽办法想要拯救自己的孩子。

殊不知,却把自己的孩子推进了更深的深渊。

我披着一条单薄的毯子呆坐着,我的父母找了半天也没有认出被折磨到瘦了三十多斤的我。

我记得我妈妈那天看着我捂嘴痛哭,我也记得爸爸跪在我面前抽自己的脸。

他们终于来接我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有些人,永远都回不了家了。

7.

王永亮终于受到了制裁,莫凝在经纪人的忏悔下逐渐恢复清醒,并勇敢走向法庭指证他。

或许,莫凝只是想要得到像母亲一般存在的经纪人一个道歉吧。

我回到了外婆身边,去了最普通的一所高中,过上了普通女高中生应该有的生活。

乐光也带给我了永久的伤痕,在那里的日子,仿佛一场噩梦,每天晚上在我脑中循环播放。

我把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业上,花了比别人更多的时间考上了大学。我选择新闻专业,开始研究青少年心理。我深知倒了一个王永亮,可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个王永亮。我那么的努力,终于成为了和回音一样勇敢的人。

可陈豫也成为了我心里一声声没有回应的回音。

他并没有离开,只是,我们也再没见过。

我在屏幕这头,悄悄关注着他。他在乐光事件后名声大噪,成功转型成了一名关注青少年心理的博主,并一直做着公益。

我的星星就挂在天边,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

我知道他在找我,可我一直有意在躲。只要我有心躲,他就一定找不到我。

我的自卑不允许我自己站在他身边,他带给我的那些错觉也让我不再信任他。

陈豫从没信任过我,他在天台编造了一个故事,后来也没将完整的计划告诉我,甚至连他还活着的事情,我都是在新闻上看到他直播才知道的。

他没想过赴死,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我只是他那个合适时机上一个扣动扳机的助力。

8.

又五年,我坐高铁回家参加外婆的葬礼。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还来不及看清眼前景象就已经呼啸而过。天空灰蒙蒙一片,我知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人再爱我了。

在葬礼上,我见到了陈豫。

我递给他一炷香,他接过来,对着外婆的遗像拜了三拜。

“好久不见。”

我没有力气,丧着脸回他:“陈豫,你真厉害,你知道来这里我就没法逃了。”

他眉宇间微微颤动,情不自禁伸出手想摸我的头,我却还是下意识的往后一缩。我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只听见他说:“图囡,为什么躲我?”

外头的景象和温度不大相符。三月的后半段,处于一个暧昧的时节,分不清究竟是冬日的尾声还是春日已经到来。

“那你又为什么找我呢?”

“听说你这两年,受了很多苦,也做了很多很了不起的事情。”他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眼神满是温柔。

“从始至终,我都只想保护你,不让你受到更多伤害。

“你不是说你从没拥有过偏爱吗?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偏爱。”

我的大脑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陷入极度不可思议:“可是,为什么是我呢?”

“是啊。”陈豫想起那段在乐光的日子,两人在暗地里相互依偎扶持的日子。他从心疼她,想拯救她。变成依赖她,被她拯救。在那之后很多年,他都忘不了那个雪天,从她手上传来的温度,“或许因为你让世界变得有温度,在这个不算美好的世界,让那段日子变得不算太坏。”

我终于敢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底含着明月山川,还有我。

原来我的星星,也把我当月亮一样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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