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翻译的现状与未来
——“再造科幻巴别塔”高峰论坛

2021-11-21 19:07李雅婷余泽梅黎等
写作 2021年4期
关键词:三体译者科幻

李雅婷 余泽梅 汤 黎等

科幻小说从过去的非主流文学已然变成当今热门新潮的类型。科幻并非只是开启想象力的殿堂,更是承载着寓言的重要作用,指引人类文明前进方向,警示当下社会存在的机遇与挑战。科幻的隐喻与解构为科幻文学创造了诸多闪光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科幻爱好者。世界科幻浪潮掀起,中国科幻更是当中的一片“蓝海”。中国科幻的全球读者群不断扩大,科幻翻译自然迎来了新的黄金时代。科幻翻译不仅聚焦语言转码,而且关注社会、文化与文学,通过译介传播未来、创造未来。2021年6月19日,重庆移通学院科幻学院举办了首届钓鱼城国际科幻翻译大会“再造科幻巴别塔”,来自科幻翻译、出版行业的学者和从业者结合自己的专业畅所欲言,勾勒出中国科幻翻译的独特版图。翻译大会第一场分论坛由钓鱼城科幻学院国际部李雅婷主持,并邀请重庆大学副教授余泽梅、四川大学副教授汤黎、中国海洋大学王凯和科幻翻译、作家丁丁虫(丁子承)作为研讨嘉宾,就“科幻翻译的现状与未来”展开了精彩讨论,本文基于论坛研讨内容整理而成。

一、中国科幻翻译研究40年:现状及展望

李雅婷:回顾过去,在科幻热潮的带动下,中国科幻翻译和相应研究获得了更多关注,不断丰富,那么中国的科幻翻译研究走到了哪里?科幻翻译研究的现状和展望又是如何?

余泽梅:我在知道这个会的时候是颇为激动的。翻译研究里有一个译者“隐身”、翻译“隐身”的命题。本次科幻翻译大会,实际上是突显了科幻译者,尤其是科幻翻译,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共同体的存在。所以我想套用一下张凡院长的话,钓鱼城科幻学院以一己之力让科幻翻译、科幻译者浮出水面,这是一个重要的事件,非常感谢钓鱼城科幻学院,用行动改变现状。

如果单纯讨论科幻翻译,范围很大,我就从两个方面来谈谈科幻翻译研究:一个是现状,一个是展望。就现状而言,我初步的观察是科幻翻译研究非常冷门,远不及科幻研究的状况。改革开放40年中,相对于传统文学或者主流经典文学来讲,科幻的研究也曾经是比较边缘的,科幻翻译研究则更边缘。然而,最近几年科幻迅速升温,尤其是刘慈欣老师获得雨果奖后,加之好几个科幻作家相继获得国际奖项,持续拉动了国内整个科幻研究,科幻翻译研究也呈明显上升的趋势,有意思的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高校研究生的学位论文,包括翻译硕士的翻译实践报告。

从研究对象和研究方式上看,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译本、译者、译史三个方面。其中,译本的研究数量是最多的,主要是针对科幻小说的译本进行具体的文本分析。译者方面,出现频率最高的是鲁迅,接下来是梁启超,还有国内的郭建忠老师,以及后来居上的刘宇昆老师。这是到目前为止的情况,但实际上经过今天会议的推波助澜,将来会有更多的新生代译者出现,今天在场的诸位肯定也会参与研究事业。译史,我个人认为这是最有潜力的一个领域,因为科幻翻译到现在已有100多年历史,其中很多东西是可以挖掘的,目前也已有相关研究进行,基本上各个年代都已经有研究涉足。从研究方式上来看,可以看到有三种,最常见的是翻译策略的研究,看一个文本是怎么翻译出来的,采取了什么翻译策略,直译还是意译,异化还是归化等等。第二种是翻译理论的阐释。翻译研究涉及理论问题,常见的做法是采用一个理论来阐释一个文本的翻译或一个翻译现象。但是我更看好的是另外一种——理论建构,针对科幻翻译的一些现象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针对儿童的科幻文学应该怎么翻译,科幻和中国的科技文化与文化观念有什么关系?这部分内容我个人认为最有潜力,但目前相关成果还比较少,值得期待。

当然,总体而言,目前科幻翻译研究还比较薄弱,体量很小,从知网上的标题来看,论文不超过150篇,数量不多,专著就一两部。另外,研究质量的空间还很大,目前我们可以看到高质量论文或发表在高级别刊物上的论文不是特别多。但我认为这只是暂时的,将来一定会有很多的优质研究涌现出来。同时,目前的研究也存在同质化的问题,科幻和科幻翻译本身是有独特性的,但目前在研究中尚未体现出来,翻译策略探讨、套用某个理论模式进行阐释的比较多,比较模式化和套路化,没有体现出自身的独特性。这应该是目前科幻翻译研究比较明显的不足。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和研究人员少有很大关系,还可能和研究者的背景有很大关系。目前做科幻翻译研究的主要是外语专业出身,多是文科背景,但科幻其实包罗万象,需要多种知识储备,还需要有对科幻的热情,所以很多方面的原因制约了科幻翻译研究的发展。

以上是科幻翻译研究的现状问题,那科幻翻译研究的未来如何呢?之前研究的不足,恰好给我们留下了非常广阔的研究空间。从目前来看,可以说科幻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相应地,科幻翻译及其研究也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所以机遇是很大的,这具体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科幻发展势头很快,相应的科幻翻译发展也非常快。今天在座的有出版社编辑,也有译者。现在很多不同的科幻出版发行机构,不管是传统出版社、传统杂志还是新兴出版机构,比如“不存在”和“八光分”等,都在出版科幻译作。同时出现了科幻翻译奖,以前有翻译文学奖,但是没有科幻翻译奖,现在银河奖、星云奖都设有翻译奖。还出现了专门的科幻翻译机构,像钓鱼城科幻学院的科幻翻译中心,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科幻译者,今天还成立了科幻译者协会。据说还准备申报科幻翻译专业,成立“马可波罗科幻翻译中心”等,最可喜的是今天这种专门的科幻翻译研讨会,这真的是历史性的事件,也说明钓鱼城科幻学院有宏大志向,给我们的科幻翻译和相关研究开创了一片新天地。

第二,现在的翻译环境跟以往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现在每年的科幻翻译数量是很大的,涌现出了大量的新生代译者。在当今的网络时代,信息发达,技术发达,这些新生代译者先天具有不同以往的优异条件,不仅热爱科幻,还有很多都是多面手,专业、职业背景愈发多元,有文理科出身的,也有创作和翻译两不误的,而且这些译者都有自己的翻译主张,思想开放活跃,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做翻译,而是愿意跟读者互动,分享翻译过程。这就形成一个非常良好的翻译生态,这是以往没有的现象,不仅打破了翻译的孤独与神秘,也使得文本具备别样的生产过程,文本意义会更鲜活丰富复杂,为我们提供了极好的研究资源,这是新生代译者对翻译领域的贡献。

第三,我们的接受环境非常好,现在的读者也十分活跃,尤其是我们的科幻读者。科幻读者可以说是一个比较纯粹的群体,有理想有激情,而且也是多元化的,愿意交流对译本的看法。读者的评论有些中肯,有些则不尽然,有的容易以偏概全,有的表现出比较保守一点的语言观。我曾经看到一个对姚向辉翻译的评价。我看过姚老师的译文,蛮好的,但有些读者却有一些微词,还贴了例子出来,我看过后认为,有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而是读者自己的语言感受差异。不太能接受某些有文学性或者比较特别的表述,这是无可厚非的,是翻译必须面对的现实。值得我们去思考和探讨,是不是需要更多的人士介入到译本评论发出更多的声音?这就涉及科幻的翻译批评领域,应该说,我们面临着一个非常广阔活跃的批评场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那科幻翻译研究可以怎么做呢?我觉得可以从四个方面来看:远近、内外、中外、量性。

所谓远近,其实就是研究对象是在历史还是在当下。历史这一块很有做头,我们清末民初这个时代做得最多。像三丰老师他们在史料整理方面,做了非常大的贡献,比如久隆计划和现在新建起来的中国科幻数据库,给我们提供了非常丰富便捷的史料检索资源。我们可以做很多东西,一个是爬梳历史史料,另一个是做国别翻译研究,这一块空间太大了。另外,我个人也比较看好当代,尽管我们不能立即下结论,但是我们当下的翻译现状是如此鲜活。我们在参与当代科幻翻译研究的时候,其实也在参与当代文化的建构。我们自己介入其中,正如今天我们身处文化现场,非常好的机会。这就是远近的问题。

然后是内外的问题。做翻译研究,有两个着眼点,文本内部和文本外部。传统的研究是从文本内部着手,看译本是怎么翻译的,采取什么技巧。但是在“文化转向”的影响下,研究又跨出文本内部,转向文本生产的语境。翻译前怎么选择文本,哪些人介入了选择过程,文本翻译出来后怎么被推出去的,怎样被读者接受的,这一切都属于文本外部。这一块其实可以让我们摆脱翻译研究的缺陷,看得更开,进入文化历史的语境里。

第三,中外方面。以往比较多的是“外译中”的研究,是外国科幻译入中国的研究。现在我们国家倡导中国文化走出去,科幻也成为国家战略叙事的组成部分,所以很多人着眼做“中译外”研究。中国科幻出海给了我们很多空间,也颇有一些争议,可以做起来。但是传统的“外译中”不能忽视,这是目前相对比较成熟的研究领域,外国科幻进入中国之后,我们在自己的语境里去研究,可以很深入地思考很多问题,可以有更好的发现。而“中译外”研究可能暂时会有不够深入的问题,当然以后会更好,随着全球化的交流,这个问题会得到很好的解决,不厚此薄彼就好。

最后一点,关于“量性”的问题,就是定量研究还是定性研究的问题。传统上,我们定性研究多一点,现在我们可以借助新的研究方式,比如语料库、大数据、数字人文等等,但这要看个人的兴趣了,都是值得做的。我个人目前比较喜欢做科幻翻译的译介和传播研究,这实际上涉及文学关系和文化关系的问题,很值得做,会牵涉很多跨学科的东西。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科幻翻译研究有机遇,也有挑战,这个挑战来自三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翻译研究本身的局限性。翻译决定了我们的目光会更多地关注两种语言文化的转换,对于文本本身的阐发有限,后者其实属于文学研究的地盘,而在将翻译研究拓展到文本外的时候,也会跟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有很大的重叠,已经超越传统狭义的翻译研究了,翻译研究本身也在寻求自身的突破。另外是理论资源的有限性问题。翻译研究的理论资源较多来自国外,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理论已经被消费得差不多了,甚至有学者认为进入后理论时代,所以翻译研究现在的挑战是新理论的发现、新理论的建构以及旧理论的深挖与再阐释,包括中国本土理论的再阐释、翻译研究本体的回归等等,这也是翻译学科目前努力的方向。然而最大的挑战还是,科幻本身历史悠久,包罗万象,具备很强的跨学科性,翻译研究也需要跨学科的结合,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仅要补文史哲的课,还要补人文社科、文理交叉的课,任重道远。尽管科幻翻译研究面临这些挑战,但这真的是一片很广阔的天地,如果出于兴趣和热爱去做科幻翻译以及翻译研究,就会乐在其中。只要我们不落俗套,独立思考,灵活运用,就一定可以做出很多成果来。

二、中国科幻小说如何讲述“中国故事”

李雅婷:余老师对科幻翻译研究有着非常深刻的见解。确立译者的显性身份非常重要,科幻译者、科幻翻译浮出水面更有利于中国科幻走出去。同时,科幻翻译远远超越了翻译和文本本身,涉及文学、文化、社会学等各个方面。科幻翻译研究也具有很强的跨学科性,不仅需要文史哲的学科基础,还需要理工科的认知背景。那么,鉴于科幻和科幻翻译涉及的元素多样、领域广泛,中国的科幻作品如何更好地展现特色,把握历史和时代机遇,走向国际,能否承担讲好“中国故事”“中国寓言”的重任?

汤黎:国内学者对于中国科幻的研究,相信大家已经很熟悉了。所以我做了一些海外调研:海外学者如何看待中国科幻?海外学界对中国科幻小说的聚焦点是什么?他们为什么对中国科幻感兴趣?我发现,大多数的海外学者都是从科幻的反乌托邦主题进行分析,也有一部分是从后人类和生态主义的方面进行分析。

举例来说,除了大家都很熟悉的宋明炜老师和顾明栋老师之外,我将海外学者分为华裔和非华裔两类进行对照,因为华裔和非华裔的关注点和视角有一些区别。海外的一个华裔学者Angel Chau综合梳理了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发展和翻译的现状,以及中国科幻在全球的影响。这位华裔老师在学校里开设了中国科幻小说的课程,这对中国科幻小说在海外的传播是比较有影响、有意义的一个事情。另外就是李桦老师,他就中国科幻小说研究土改问题以及土改带来的气候变化这样的问题进行探讨,还有其中的技术乌托邦和技术反乌托邦。另外,还有一些学者把刘慈欣的《三体》和阿瑟·克拉克的小说进行比较研究。

谈到非华裔的视角,有一位学者Bruce Doar,他从反乌托邦的角度进行研究,另外一些海外非华裔的学者主要聚焦于《三体》,而研究《三体》的视角主要是从政治意识形态、国际关系以及反乌托邦的方面进行研究。还有一个韩国学者对比了刘慈欣和安部公房的小说,从文化和微视层面来探索小说的想象和视觉问题。另外有一个学者Karl Henry,从文化杂糅和环境主义的角度探索陈楸帆的《荒潮》。

调研之后,我就萌生了一个问题:这些讨论几乎都是基于西方理论的话语体系,那么我们能不能基于中国的传统思想和中国的话语体系进行研究呢?其实顾明栋先生在他的论文Science Fic⁃tion and Non-western Narrative里面做了一些分析,但是选取的文本讨论对象并不是中国当代科幻小说。我以前写了一篇论文,《民族性和国际化的共同观照:中国当代科幻小说如何讲述“中国故事”》,以刘慈欣、王晋康、韩松、陈楸帆、夏笳等科幻作家的作品为研究对象,从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传承传统哲学和美学思想、承载民间文化记忆、观照当下现实语境这几个方面,阐释当代的中国科幻小说既反映了后现代语境中经验的差异化和多元化,又体现了中国传统的诗意与哲学相结合的文化特征。又如,刘慈欣的小说里面体现了中国的“大美”,而这种“大美”区别于西方哲学康德式的崇高。崇高主要体现的是人的惊惧感,而“大美”是与“天人合一”的观念相连的。对于“天人合一”这一点,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审美与道德合一的和谐。现在很多关于生态的中国当代科幻小说,比如陈楸帆的《荒潮》和王晋康的《转生的巨人》和《蚁生》、刘维佳的《高塔下的小镇》等,这些作品都和“天人合一”的观念相连,探讨了在现代社会环境下如何解决由工业文明带来的生态危机问题。除了体现中国传统的审美和哲学思想之外,还有很多小说取材于中国历史史料、神话、民间传说、古典文学作品等,在传承民族文化的同时又重构了“中国寓言”,比如夏笳的《2044年春节旧事》,飞氘的《一览众山小》,还有潘海天的《偃师传说》。我在看《偃师传说》的时候,对于技术哲学就很关注,因为在哲学界有这样一种提法,说中国古代是没有技术哲学的。

大家都很熟悉的哲学家斯蒂格勒,2020年刚去世。斯蒂格顿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作为记忆手段的技术。这个问题在《爱死机》第一季里面的Zima Blue也体现过,Zima Blue讨论的一个问题我很感兴趣,就是生物记忆和技术记忆之间的关系。当机器人采用的是生物记忆,而人采用的是技术记忆,那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斯蒂格勒的《技术与时间》就讨论了很多有关技术、技术与时间、技术与记忆的问题。然而在这一点上,中西传统的记忆观存在很大差异。现在的学界里面,包括哲学和文艺美学,讨论文本里面的记忆,大多采取了西方哲学的路径,那么我们可不可以用中国对于记忆的观念来进行讨论呢?比如,儒家的思想里面,记忆往往是和怀念联系在一起的。“怀念”可以让死者一直都处于在场的状态,相当于消解了西方传统哲学中在场与缺场之间的一种二元对立。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祠堂还设有灵牌,其实都体现了这样的一种哲学思想。

另外,其实在中国的传统哲学思想里面,二元对立的两极是互相转化的,比如阴阳、无有、减增,这些都是中国当代科幻作品绕不开的主题,很多小说其实都在讨论这些问题。除此之外,对于时空的概念,中国传统的时空观和西方的时空观,他们的参考模式也是不一样的。中国传统的时空观里面,时间并不是线性的,空间也并不是单一的,而是相对循环的。比如,老子认为空间无限,未来无限,而过去是有限的;而在庄子的诗性想象里面,时空都是无限的。这样的一种无限性,既包含了康德的崇高,也包含了中国传统哲学里互相转化的体系。

斯蒂格勒的一位华裔学生许煜,他从中国技术的角度写了一本书,《论中国的技术问题》。他说现在关于技术哲学的讨论都是基于西方的,但是像刘宇昆“丝绸朋克”里面的丝绸,还有Bamboo Punk,这里面的“竹”是不是属于技术呢?许煜认为,技术不仅是指现代技术,中国古代这些东西,比如前面提到的偃师造人的传说,也是技术,所以他从这个方面探讨了中国的技术问题。对于中国的技术论,他主要聚焦于器和道之间的关系。器和道,其实很多中国的当代科幻也在讨论这个问题,所以我在思考我们能不能在学界运用中国的传统哲学体系,用中国的技术观来讨论中国的科幻文本,这是比较有意思的方向。

另外关于翻译,我想分享一下我最近读的两本书所产生的一些体验。两本科幻作品,一本是多丽丝·莱辛的《三四五区间的联姻》,一本是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莱辛和石黑一雄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第一本《三四五区间的联姻》这本书出版有了一段时间,我最开始读的是中译本,读来感觉非常奇怪,怎么莱辛像看多了晋江的霸道总裁文一样,简直是《五十度灰》的写作方式。然后我去看了原文,发现原文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莱辛的作品一般具有比较强烈的女权主义色彩,本身的语言也是比较突出女性的主体感受,而并不像中译本那样展现女性主体地位的缺失。所以我觉得这可能是译者的问题,我对这个版本非常不满意。《克拉拉与太阳》的译本,我读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石黑一雄作品的魅力,语言上非常加分。从我个人的体会来看,翻译科幻作品,译者真的太重要了。以上就是我的一些粗浅分析。

三、中国科幻在德国的译介与接受

李雅婷:中国科幻获得了越来越多来自海外的关注,除了从西方文论的角度来分析以外,汤老师从中国哲学、诗学、技术观的角度来探索,更好地发掘中国科幻的民族性和独特性,促进中国科幻的国际传播,助力于文化出海。那么继续就科幻翻译出海这个问题进行探讨,海外读者对译介过去的中国科幻作品怎么看?以德国为例,中国科幻在德国的译介情况大概是怎样的呢?

王凯:总体来说,中国的科幻作品在德国译介得并不是特别多。亚马逊上查得到刘慈欣老师、郝景芳老师和陈楸帆老师的著作,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其他长篇作品。德国出版过一个短篇科幻小说集,里面有刚才提到的三位作家还有其他十几位科幻作家的短篇小说。此外,一个叫卢卡斯·杜布罗的德国年轻人出过几期杂志,这个杂志名为Kapsel,英语里也有类似的词,有胶囊、太空密封舱的意思,是科幻中经常使用的一个词。这本杂志实际上就出过4期,刊登的作品也以中短篇为主。第1期上刊载了迟卉的《虫巢》,第2期介绍了夏笳的《童童的夏天》,第3期译介了江波的《绝对诊断》,第4期没有专门出什么作品,而是刊载了文学讨论,有两位中国科幻作家和两位德国作家写了4篇关于未来图景的文章。杂志主编卢卡斯·杜布罗很年轻,现在30岁左右。德国有一些杜布罗这样的人,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如果我们要向德国译介一些作品,这些中国文化爱好者是非常值得合作的。实际上,在德国和欧洲很多国家,开一家出版社是很容易的。我了解到一位德国女汉学家,就在德国开了一家自己的出版社,专门出版和中国有关的书籍。她自己当老板,出版的书很多也都是她自己翻译的,她对中国的儿童文学格外关注,比如她翻译了曹文轩的《草房子》和《青铜葵花》,在自己的出版社出版。

说到长篇科幻小说在德国的出版,刘慈欣老师的是比较多的,除了《三体》三部曲之外,还有《球状闪电》《超新星纪元》《流浪地球》等等,另外就是郝景芳老师的《北京折叠》和陈楸帆老师的《荒潮》。我还针对这几部作品阅读了德国亚马逊上的评价。不少德国人在亚马逊上写的评价比较长,比中国豆瓣上较长的评价还要长,有很多思考在里面。德国人对刘慈欣老师的评价可以说毁誉参半。有的评价特别低,打分只给了1分;也有很多人给出了较高甚至5分的评价。

我特别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德国读者为什么说《三体》好?是作品的情节动人吗?还是里面的科学思维更加高级?实际上都不是。我发现在德国对《三体》的称赞大多是因为这部科幻作品中的现实元素。对《三体》正面的评价大多提及其中讲述的历史背景,德国读者对这些中国历史很感兴趣,想了解中国当时的社会情况。为什么《北京折叠》在德国也有些读者说好呢?这些评价一般是说作品反映了很多现实状况,包括北京社会阶层的情况。《荒潮》实际上也有很多现实主义的元素、批判现实的元素在里面。这是德国读者的兴趣点所在。

昨天晚上我还跟几位老师讨论,中国网络文学在北美、东南亚、日韩都有很好的传播效果,但是在欧洲国家,在德国、法国,可能就很难打开市场。北美、东南亚和日韩不太讲究作品中体现的文化,特别是异域文化的元素。而大多数网络文学恰恰也不需要特定的文化载体,同样的故事情节,把地点改一改,你说故事发生在哪里都可以。你可以说故事发生在中国、美国、加拿大、新加坡、日本,都可以,很多科幻作品也是这样。但是德国人看国外翻译进来的作品,特别想看其中特有的异域文化。之前提到的那些作品之所以能够被译介到德国,正是因为其中有很多中国所特有的元素。

这种情况和美国大不一样。美国图书市场只有3%的译著,97%都是原创作品。所以说美国人的文化其实是比较封闭的,或者说特别自大。美国人的语言有现实优势,他们不是特别接受国外的作品,除非作品的翻译采取极度归化的手段。一部作品想要在美国被接受,一定要符合美国读者的趣味和习惯。因此,中国的很多长篇作品都很难打开美国市场。美国人习惯的图书体量大约是200多页,大量的中国作品要想译介到美国就必须删减;而大量删改的情况在德国的图书市场是非常少见的,德国人的翻译总体上要忠实得多。德国人很想多了解外国的文化,他们对原著更加尊重,对翻译的态度也非常开放。德国和美国的图书市场相反,有70%是译著,只有30%是德语原创作品。德国人不会有意地去区分“这个是译著”或者“那个是原创”。书店的书架上,原创的和翻译的书都摆在一起,不会刻意区分。

这对我们比较有启发的一点是,现在我们讲中国的科幻作品——不光是科幻,可以是任何作品——走出去,作家、出版社、赞助人可以多考虑德国这样的国家。如果我们想更多地保留作品的原汁原味,真正地让中国文化走出去,输出到德国应当是一条好的出路。如果我们中国的作品走出去,却让大家看不出是中国的东西,这样的走出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四、中国科幻在日本的传播及影响

李雅婷:感谢王老师带我们了解了科幻翻译在德国的情况,以及德国读者对中国文化的关注。德国对中国科幻的译介与接受比较乐观,欢迎原汁原味的、异域文化独有魅力的中国作品。翻译架起中文与外文之间的桥梁,见证世界多元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丁老师,您是著名的日语译者,那么中国科幻翻译在日本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丁丁虫(丁子承):我主要是做日本这一块的翻译,其实日本的总体翻译情况和刚才王老师介绍的德国的翻译情况差不多,基本上只有国内几位著名科幻作家的作品集译介到日本,所涉及的作家和作品都与王老师所介绍的在德国的情况高度重合。

日本的情况可能稍微有点不一样的是,日本一直有对中国文化关心、关注的传统,这在主流文学上面体现得比较明显。中国的一些主流作家,比如余华、莫言,他们的作品会比较及时地、大量地翻译到日本。莫言的作品在他拿诺贝尔奖之前,基本上都翻译到了日本。这种渊源在科幻上面体现得不是非常明显,但有一个比较突出的例子。在日本有两位专门做中国科幻研究的前辈,一个是武田雅哉,一个是岩上治,他们都来过中国。武田雅哉还做过叶永烈的学生,当时武田雅哉来上海求学,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中国的科幻研究,最后辗转找到了叶永烈老师,接受了他的指导。

之后,武田雅哉老师和岩上治老师就将他们的研究成果集结成一本书,在日本出版,名叫《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这本书的日文版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基本上把中国从新中国成立后到90年代的科幻作品都做了一个比较细致的梳理。细致的程度,迄今为止还没有国内的研究著作能够超越。大概在2013年的时候,浙江大学出版社着手引进了这本书。在我们自己还没有做细致梳理时,日本的研究者就已经对中国科幻做了比较系统的梳理,但可惜后面没有再做进一步的研究。

但是这股潮流,或者说历史渊源,后来还是继承了下来。岩上治老师后续在日本成立了一个专门的研究会,叫作“中国科幻小说研究会”。研究会里面的成员,除了岩上治以外,还有非常著名的立原透耶老师,去年刚刚得了日本科幻特别奖,主要表彰她在中国和日本科幻交流方面所做的巨大贡献。另外还有一位是上原香老师。这个研究会现在应该有不少新成员了,但在我刚听说的时候,它还比较弱小,一共就四个成员,第四位是个中国的科幻译者王奕星,但她现在已经不再搞翻译了。他们当时虽然会员人数很少,但常规的活动一直保持,例如定期出版会刊,做得相当专业,这几年也不断有新的力量加入。有这样一个研究会的存在,对于日本了解中国科幻是非常有帮助的。

像刚才提到的《三体》和《荒潮》,包括郝景芳等其他科幻作家作品的翻译,基本上都是这个研究会的会员来完成的。说到这里还要再提一点,中国科幻小说在日本的译介其实有过波折。因为刚才所说的“中国科幻小说研究会”的人员比较少,他们的力量一开始还是比较弱的,也有我们中国自己的原因,一直没有出现特别知名的国际性作家。当然这个现象后来产生转变,主要的功臣就是上午张老师说的,“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提到国际水平的不是刘慈欣,而是刘宇昆”。在日本引进中国科幻的事业中,最大的功臣其实也是刘宇昆。日本科幻界比较关注欧美的作品,特别是看美国市场。美国人出什么,美国人看什么,他们就引进什么。随着刘宇昆拿到日本星云奖,并在美国出版了几部中国的科幻小说选集,日本的出版社也就开始盯上了中国科幻。

所以在日本,最早出版的中国科幻其实是从刘宇昆的英译本转译过去的。正因为日本人一开始把刘宇昆当成美国作家,才借刘宇昆之手把中国科幻逐渐翻译过去。获得星云奖那一年,刘宇昆以美国作家的身份应邀去日本,但介绍了中国的科幻,所以刘宇昆老师在中国科幻的推广方面功不可没。而且日本科幻圈自己也意识到之所以在美国打不开市场,就是因为日本没有刘宇昆。刘宇昆主编的中文科幻短篇集被日本引进之后,慢慢培养出日本读者对中国科幻的认可,后来才有《三体》的引进。

刚开始《科幻世界》和早川书房谈《三体》版权时,大家私下也吐槽,《三体》这样的巨著在国内问世已十多年了,英译本在美国也上市好几年,为什么迟迟还没有日文版出版?其实,这也是因为刘宇昆的几部短篇小说集培养了读者,给了出版社信心之后,《三体》才完成了向日本的输出。

同时,中国科幻小说译介到日本的波折也有翻译的原因。日本有很多英文非常厉害的译者,但是几乎没有中文非常好的译者,也没有非常专业的懂中文的编辑。其实我们国家也有这样的现象。早年的时候,我们国家翻译日本的科幻也很少,其实就是两个原因,一方面是没有翻译,另一方面是没有编辑。没有编辑能去做选题,也没有编辑能对译本把关。

同样地,由于日本没有专业的编辑对中国的科幻把关,拿不准中国科幻作品的销量,而且即使拿到了选题,也不容易找到好的译者,所以选题就一直搁置,直到出版社慢慢开始有一点信心了,也和“中国科幻小说研究会”建立联系后找到了好的译者人选,几方面的因素结合起来才催生了《三体》的日文版。大家应该都比较熟悉,《三体》出版以后不断加印,用日文的说法叫“重版”。《三体1》重版了十几印,总体销量可能没到一百万,但是几十万肯定是有的。然后,《三体2》《三体3》紧随着都出版了,势头一直没有消退。《三体3》真正问世的时候,可以看到,日本书店可谓推广不遗余力。整个店里铺的全是《三体》,看上去具有非常强的视觉冲击。

有了这样的铺垫之后,日本现在对中国科幻的接受度已经非常高了。立原透耶老师也主编了一部中国科幻短篇集,挑选中国的短篇科幻小说,直接从中文翻译到日文,这是日本历史上绝无仅有的。

总结起来,日本对中国科幻界一直都有关注,但是最近几年出现了较大的热潮,这里面有编辑的力量,有译者的力量,当然也有我们自己的作品实力不断提升的因素。

李雅婷:丁老师的分享让我们了解到了中国科幻译介到日本的情况。中国科幻一片蓝海,越来越多的译作应运而生。科幻翻译的系统研究在不断丰富形成体系。今天各位嘉宾分享的研究和见解让我们看到中国科幻翻译更多的发展空间,带给大家很多启发。期待中国科幻越走越远,科幻翻译的从业者和学者不断为科幻事业添砖加瓦。本 次论坛到此结束,感谢各位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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