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海外华人的双重文化认同特征探析
——以美国华人为例

2021-11-25 16:16刘燕玲
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双重华裔华人

刘燕玲

(暨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华侨华人的文化认同一直是学者们所关注的问题。到目前为止,学界和社会的共识是:第一代华人移民具有较强的中华文化认同或双重文化认同,而华裔新生代一般具有双重文化认同或所在国的文化认同。[1]可见,双重文化认同是海外华人最主要和最常见的认同类型。然而,当前国内学界关于海外华人双重文化认同的深入研究尚嫌不足,实证研究更是寥寥无几。因此,笔者以在美国加州圣地亚哥和波士顿两年访学的田野调查资料为基础,结合社会学、文化心理学和人类学等相关文献,试图从微观层面深入探析海外华人双重文化认同的基本特征,以抛砖引玉,就教于方家。

一、相关理论和研究简述

与移民身份认同相关的理论有社会学界的同化理论(assimilation)、心理学界的文化适应理论(acculturation)和人类学界的跨国主义理论(transnationalism)等。强调移民必须融入居住国社会、抛弃祖籍国文化实践和认同的传统同化理论早已被学界主流所抛弃,而新同化理论、分层同化理论是其新发展。[2]文化适应理论提出,移民群体实际存在四种文化认同类型:同化、融入、隔离、边缘化。[3]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跨国主义理论则强调移民及其后代的跨国认同或祖(籍)国认同。[4]

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国外的跨文化心理学界从个体的微观层面出发,对双重文化进行了细致深入的实验研究和理论探索。继贝里(Berry)提出文化适应四种类型后,[5]学者们进行了很多关于融入(integration)类型的实证研究,提出“二元文化/双重文化”的概念,对双重文化认同进行类型的细分。例如,伯曼(Birman)描述了包括混合和融入的多种双重文化认同类型,[6]菲尼(Phinney)等人最先采用实证方法研究少数民族青少年(美国黑人和墨西哥移民)的三种双重文化认同模式:混合、交替和隔离(blended, alternating,separate)。[7]贝尼特—马丁内斯(Benet-Martínez)等则提出 “双重文化认同整合度”(bicultural identity integration—BII)模型,其研究更加关注认知、情感和动力等个体差异对文化认同的影响。[8]沃德(Ward)等人也提出了混杂和交替(hybrid and alternating)两种双重认同模式。[9]

总之,跨文化心理学界对双重文化认同的类型、内容、测量方法及其对个体心理健康影响进行了一系列实验研究,集中关注双重文化认同者如何管理和协调两种认同,这为移民及其后裔的双重文化认同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实验数据。但是,正如一些研究所指出的,人的身份认同具有情境性和流动性,即个体可能会根据不同的情境,采取不同的认同策略或产生不同的主观认同感。例如,很多研究发现,移民或其子女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更强的所在国认同,而在私人场合下(如家庭中)则显示出更强的祖(籍)国认同。[10]因此,实验研究的结果可能更多地反映出受试者接受实验时的感觉或想法,而且实验研究的人为环境较为明显,其结论的客观性和普适性必须在实际的日常生活场景中加以验证,因此民族志的田野观察和研究十分必要。

到目前为止,在国内学界,海外华人文学界对文化认同的关注较多,但其研究方法一般是文本文学分析法,其研究结论可以由社会科学研究加以验证。[11]在华侨华人研究学界,有的学者分析美加新华侨华人和华人新移民第二代的双重认同表现及其原因,[12]有的学者对二战前美国土生华人双重文化认同的成因也进行过探析,[13]还有学者则从人类学角度思考加拿大华人新移民的文化认同,[14]等等。但由于深入开展田野调查的时间跨度较长、难度较大,海外华人双重文化认同的实证研究还相对有限。因此,笔者在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2012年2月—2013年2月)和波士顿大学(2018年9月—2019年9月)访学期间,特意对两地的华人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田野调查,调查中采取了亲身观察、活动参与及深度访谈的研究方法,从微观层面考察其文化认同的表现、特征和成因。由于篇幅有限,本文拟就海外华人双重文化认同的基本特征进行初步的归纳和分析。

新世纪以来,随着国际移民潮的持续高涨,主要移民接收国(如美国、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等国)的种族人口构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美国为例,西部的少数民族人口约占一半,加州60%的人口是少数民族,是第二个“少数民族占多数”(majority-minority)的州。[15]在东部马萨诸塞州,莫顿市(Malden)的少数民族人口也约占全市人口的一半,昆西市(Quincy)的亚裔人口则约占30%,[16]这两个地方已成为大波士顿地区的主要华人聚居地。国外学者认为,在这些主体族群人口逐渐下降、而少数族裔人口持续激增的地区中,少数族裔的主要认同模式是双重文化认同。[17]本文认同这种观点。但是,深入分析发现,两地华人的双重文化认同具有以混杂性认同为主,兼具工具性和选择性以及复杂多元的个体差异性等特征。

二、以混杂型或交替型为主的双重文化认同

跨文化心理学的学者们提出,移民的双重文化认同主要有两种类型:混杂型和交替型。根据菲尼等人的研究,混杂型文化认同者接受自己的双重文化背景,认为自己具有同等的族裔文化认同和主流文化认同,并为族裔文化感到自豪。他们认为族裔文化和主流文化虽有差异,但两者并不冲突。交替型文化认同者却认为同时具有两种文化认同比较困难,因为其族裔文化和主流文化具有很大的差异和冲突。他们会根据不同的情况选择不同的自我认同,因此具有不太稳定的文化认同感,即根据不同情境做出不同反应的“情境性”。[18]贝尼特—马丁内斯等人用“双重文化认同整合度”来划分这两种类型,认为混杂型具有较高的双重文化认同整合度,而交替型的双重文化认同整合度较低。[19]陈国贲也分析过不同文化碰撞所产生的几种结果,“混成化”文化认同类型就是其中的一种,但他认为这种类型的人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两种文化的差异。[20]

但一些学者指出,混杂型和交替型双重文化认同的划分法混淆了外在行为和主观认同的区别。他们认为,混合型是指双重文化者的主观认同感方面,而交替型是指他们的行为方式,这是双重文化的两个方面。但在很多情况下,个体的主观认同感和行为方式并非一致。[21]例如,莱维特和席勒就提出,必须区分移民的“归属方式”和“存在方式”:外在行为和活动属于 “存在方式”,而主观认同感属于“归属方式”。[22]

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现,美国华人的文化行为和认同感大多呈混杂型特征,而交替型特征不太明显。也就是说,虽然很多美国华人认为中美两种文化存在很大差异,但他们能够把两种文化中的不同元素结合起来,而不是在不同情境下交替采用不同的认同策略。在美国很多地方,无论是有唐人街的纽约、旧金山和波士顿等城市,还是没有唐人街的地方,如加州的圣地亚哥郡,其实都存在令狐萍教授所提出的“文化社区”。这些“文化社区”包括华人教会、中文学校、同乡会、同业会、校友会和各种联合会等。[23]下面以美国华人社区、华裔学生社团和华人移民家庭为例,讨论其客观行为和主观认同感的混杂型特征。

(一)华人社区

首先,华人教会是华人基督徒混杂型双重文化认同的最佳体现。因为很多华人基督徒一般只参加华人教会的活动,而不愿加入美国白人或其他族裔的教会。究其原因,一位华人牧师解释道:“因为华人教会保留了中国人的文化特征。因此,华人教会就给了他们一个家的感觉,他们来教会就好像回到了家。”[24]基督徒丁女士的回答是:“我也去过美国人教会,但在那儿我感到不自在,不像在这儿(中国人教会),可以畅谈,可以随便问问题。”当被问及华人教会牧师的族裔身份时,丁女士不假思索地说:“牧师当然应该是中国人了,因为中国人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需求。”[25]由此可见,在很大程度上,对中华文化和华人社区的认同感才是华人教会吸引华人基督徒的主要原因。换言之,西方基督教文化只有和中华文化结合起来才能成为华人基督徒的精神家园。

其次,各种华人移民的专业社团也经常举办旨在宣扬中华文化、促进各族裔文化交流的活动。例如,成立于2010年的波士顿亚美会从2016年到2018年连续3年在市中心的波士顿公园举办亚美节,每年参加人数达到几万人次。亚美会的董事是几位活跃于当地华人社区的侨领,而亚美节的一大特色是联合了意大利、韩国、越南和柬埔寨等族裔的社团一起举办活动,其合作伙伴包括意大利全国联盟、非裔联盟等。2018年9月的亚美节主题是“无边界”,[26]主办方邀请了波士顿旗袍协会、舞狮队、武术队、爵士乐队、韩国流行乐队、麻州本地摇滚乐队等登台表演。亚美会的这些活动和行为方式充分展示出波士顿华人混杂多重、开放自由的文化认同。

(二)华裔学生社团

华裔学生的社团活动呈现出更为明显的混杂型特征,体现出其独特的华美文化。笔者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访学期间,多次参加该校华裔学生的社团活动,亲身体验了华裔学生的混杂型双重文化认同。在2012年秋季开学后华美学生联合会(CASA)第一次大会上,华裔学生举办了独特的华美文化表演。会议以中国的舞狮和锣鼓开场,华裔学生主持人操着一口地道流利的加州英语,介绍该联合会的宗旨及活动等。在这次大会上,中国文化元素和美国文化元素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体现中华文化的表演有中国民族舞蹈,还有充满中国味儿的小组名称:叉烧包组(Cha Sao Baolers)、虾饺组(Ha Gow Hustlers)、馄饨汤组(Wonton Souperstars)等。联合会开展的活动也都是中国人的传统文化活动:春节聚餐、火锅餐会、麻将会、龙舟赛等,还有与其他地区或校内华人协会的联谊活动等。但是,大会的活动和气氛也显示出浓厚的美国文化因素:绝大多数上台讲话的华裔学生都是一口地道纯正的加州英语,有些跳着美国流行的街舞,身体语言非常生动活泼。台下的观众积极参与,不时发出美式的呼叫声。大会最激动人心的活动是美式的“抽奖”(raffle draw)。[27]总之,从人类学和文化研究的角度来看,华裔学生的这些社团活动充分体现出其双重文化认同的混杂型特征。

(三)华人移民家庭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根”的意识十分突出。中国人的家族或家庭是“根”的主要载体之一。以前的中国移民在海外挣扎求生,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叶落归根”。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根”文化和“家”文化。[28]因此,家庭活动是个体文化认同最真实自然的表现。

田野调查发现,很多专业技术新移民家庭展现出混杂型的双重文化认同。例如,在要求孩子学习中文、了解中国文化的同时,很多新移民对子女的教育方式也非常“西化”,民主、自由和个性的发展是其家庭教育信条。例如,笔者到几户新移民家里去做客时,发现这些新移民父母并不按照中国文化的传统要求孩子叫“阿姨”或“叔叔”。吃饭时,孩子非常自由,可吃可不吃,也可以把食物端到房间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

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华裔学生小陈的家庭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小陈五岁时跟随来自杭州的父母移民到圣地亚哥,父母都是专业技术人士。在宗教信仰方面,陈爸爸信奉基督教,陈妈妈信仰佛教,而小陈自己则没有宗教信仰。在家里,陈爸爸和小陈喜欢并经常使用英语交流,而陈妈妈喜欢并一直说中文。小陈本身也是一个中美文化的混合体。他说自己是美国人,具有80%的美国文化认同,但他的行为和性格却反映出较强的中国文化特征:当爸爸打电话询问小陈的学校生活时,小陈对爸爸的态度非常恭敬孝顺;小陈的家庭观念也特别强。他说:“如果以后我自己装饰房子,我会买那种中国传统的红木茶几和沙发,它们很有古色古香的味道!”[29]

总之,无论在华人社区和社团的层面,还是在以专业技术新移民和华裔学生为代表的家庭和个体层面,美国华人的文化行为和主观认同都呈现出明显的混杂型特征,而情境性的交替型特征并不显著。可以说,在很多情况下,美国华人经常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中美两种文化糅合到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中,因此,自然而然形成了混杂型的双重文化认同。

三、兼具工具性和选择性的“购物车”式认同

社会学家马科斯·韦伯(Max Weber)认为,人的行为动机是思想和物质利益,其著名的“扳道工”比喻形象地说明了人类行为的利益选择性和工具性。韦伯在宗教社会学系列研究的导论《世界诸宗教之经济伦理》中写道:“利益,而不是理念,直接控制着人的行动。但理念创造的世界观常常以扳道工的身份规定着这些轨道,在这些轨道上,利益的动力驱动着行动。”[30]很多学者提出,现代社会中个体的文化认同具有明显的选择性和工具性特征。例如,斯威德勒(Swidler)认为,文化是象征、故事、仪式和世界观的“工具箱”,人们从这个“工具箱”中抽取不同的配置(configuration)去解决不同的问题。[31]卡米列里(Camilleri)等人也讨论了个体进行文化认同的调整策略,并提出文化“变色龙”的概念。他们认为,个体会根据社会情况转变其行为,并从不同的文化体系中选择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文化内容,这是一种实用性的反应及“最大利益化”的方法。[32]

关于移民的文化实践和文化认同,一些学者采用“购物车”(shopping cart)的比喻来凸显其工具性和选择性特征。学者们提出,我们可以把族裔文化边界的构建想象成一辆“购物车”。“购物车”中的内容包括人们的文化观念、象征符号、神话和习俗等,而这些文化“购物车”不仅仅是历史的遗产,“它不是一辆满载着历史货物而留给我们的购物车。相反,我们通过从过去和现在的商品架上挑选出我们需要的东西来构建文化。”[33]下文借用“购物车”式文化认同来指代海外华人双重文化认同的工具性和选择性特征,具体涵义是指海外华人既不全盘接受当地文化,也不完全坚持传统的中国文化。在大多数情况下,海外华人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在两种或多种文化中进行选择,主动把两种或多种文化中的不同内容添加到自己的文化“购物车”中。

“购物车”式文化认同的工具性首先体现在语言的学习和使用上。在现代社会中,语言既是文化的组成部分,也是必要的交流和谋生工具。因此,语言的使用和偏好虽然有文化认同的成分,但更多体现出实用性和工具性的特征。例如,对于中文的学习,持新加坡护照和美国绿卡的苏女士说:“我们的孩子当然得学好中文了!中国的经济越来越好,学中文非常有用,现在连外国人都开始学习中文了。”[34]而来自中国的新移民刘女士却说:“我不在乎孩子能否学好中文,因为我们现在是在美国,学好英语才重要!”[35]刘女士和丈夫移民圣地亚哥只有几年,还没申请到美国绿卡。他们正处于安居和努力融入的阶段,因此选择了重视英文、忽略中文的语言教育,这些行为和观点凸显出语言和文化认同的工具性特征。

华人对基督教和教会的不同态度也反映出“购物车”式文化认同的工具性特征。电脑工程师庞先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说:“移民只有接受了基督教,才能真正融入美国社会,因为美国的文化根基就是基督教文化。”[36]对于他来说,成为基督徒是快速有效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工具和途径,因此基督教成为他文化“购物车”中的内容。而对于一些华人新移民和中国学生学者来说,去华人教会是为了寻求各种帮助或结交朋友,有些甚至只为得到免费的午餐或晚餐。在这些情况下,基督教或教会认同就成为华人移民满足某种需要或获取某种利益的工具。

“购物车”式文化认同的选择性特征主要体现在海外华人对两种文化价值观的比较和喜恶上。田野调查发现,很多美国华人经常从中美文化的对比中择其所好、弃其所恶,构建出其双重文化认同。以下是田野调查中所作的几个访谈记录:

“中国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了!中国人见面聊天时都会留个心眼儿,都会本能地筑起一堵墙,怀疑对方所说的话。而在美国这边儿,人际关系很简单,他们一般都很坦率,不会怀疑对方,说话可以直来直去,所以我非常喜欢这里的人际关系。”[37]

“我经常回国,但国内的很多事情我很不适应。比如,国内很多人经常要出去和熟人或关系人吃饭喝酒应酬,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人际关系和礼节,我很不认同。”[38]

“美国人朋友吃饭一般都是AA制,连结婚后夫妻都是AA制,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美国夫妻只要没有爱情,生几个孩子都会离婚,但中国人为了孩子还是会维持婚姻的。我还是比较认同我们中国的传统家庭观念。”[39]

“我很希望我是一个中美混血儿,这样我就可以拥有两种文化背景了。我很羡慕美国孩子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们可以到同学家过夜,放学后可以玩,可以很早就和异性约会,但我的时间都给安排得满满的,要上很多课外班:钢琴、画画、网球等。当然,我还是很欣赏中国文化中的重视教育、家庭观念等。”[40]

简而言之,在相对自由多元的美国社会中,很多华人采取了兼容开放的态度,从中美两种文化的“工具箱”中挑选出自己所需要或所喜欢的成分,构建出兼具选择性和工具性的“购物车”式双重文化认同。

四、复杂多元的个体差异性认同

在移民的文化认同研究中,社会学和历史学界较为关注群体、代际、阶级和地区等认同差异,而心理学界则更加强调个体差异,贝尼特—马丁内斯等人提出的“双重文化认同整合度”模型就是关于认知、能力和性格等个体差异对文化认同影响的评估。不可否认,同一群体的文化认同存在一定的共性,例如,第一代移民的母国文化认同一般较强,第二代以后就倾向于居住国认同。但是,无论是第一代移民或第二代以后的移民后裔,无论是专业技术移民还是劳工移民,无论是新移民还是老移民,其群体内部都远非均等化和同质化,其文化认同也不能一概而论,而是存在多元复杂的个体差异。在笔者的田野调查中,个体差异性特征得到了很好地验证。

一般来说,由于家庭环境和主流社会的影响,华裔二代具有较强的双重文化认同,但华裔二代内部也存在着复杂多元的个体差异性。例如,同在唐人街中华公所工作的凯西(Cathy)和伊恩(Ian)都是华裔二代,而且两人年龄相近、成长经历和教育背景相似,并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但他们的双重文化认同却有较大的差别。伊恩在昆西华人社区长大,是波士顿某所著名高校的员工,也是美国退伍军人。多年来,他一直在中华公所做义工。访谈中他强调说:“我做义工的目的是帮忙照顾这里的华人和华人社区,这是我的责任!”他认为,自己对华人社区和中国文化的热爱来源于自己的祖母,因为小时候祖母经常带他到唐人街去玩,过年过节时祖母会召集全家人一起聚餐,并举行祭祖等仪式,所以祖母是“家庭的支柱,对我的成长影响最大!”[41]现在,伊恩热衷于学习中文,积极接触中国新移民和留学生,并渴望有机会能到中国学习或工作一年,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具有较强的认同感。与他相比,凯西的中国文化认同较弱,并对一些中国传统文化持相对负面的态度。她说有些中国人比较自私、爱贪小便宜、胆小懦弱等。访谈中,当凯西介绍自己的家庭情况时,提到以前开中餐馆的父母并不重视她的中文学习,小学时她曾问父母为何不让她去参加中文课后班,父母的回答是:“你现在在美国,学中文又有什么用?”[42]可见,不同的家庭环境使华裔二代具有不同倾向的双重文化认同。

另外,由于不同的成长经历、性格倾向或兴趣爱好等,即使出生于同一家庭的华裔二代,其文化认同也可能具有较大的差异。例如,华裔青年戴维(David)非常热爱中文,他孝敬父母,并努力保持中国文化传统。但他出生于中国的哥哥却非常美国化,在家里都不愿意说中文,也不认同中国文化。究其原因,戴维认为,哥哥童年在中国农村的饥饿经历使他对中国充满负面和悲惨的回忆。[43]卫斯理学院的华裔大学生玛丽(Mary)也说,自己和妹妹具有不同的文化认同倾向。妹妹虽然从小在白人为主的学校读书,但很喜欢中国传统文化,已经申请到香港大学做交换生。而玛丽却对美国白人的思想文化更感兴趣,因为自己从小生活在唐人街,对华人社区和中国文化比较熟悉,而且父母的低收入身份和教育水平也使她更加羡慕中产阶级白人同学的生活方式和就业优势。[44]

同样,文化认同的代际差异也不能一概而论,个体差异仍然存在。有些学者认为,移民后代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失去祖辈母国的文化认同,最后只剩下“象征性”的族裔认同(symbolic ethnicity)。[45]但是,有些移民后裔还是表现出很强的母国文化认同,第三代华裔克里斯滕(Christen)就是一个例子。克里斯滕的母亲是法裔美国人,父亲是出生于美国的华裔二代,祖父母是早期的华人移民。在祖母的影响和母亲的教育下,混血儿克里斯滕具有较强的中国文化认同。她和母亲每周都去探望祖母,而且母亲很喜欢跟祖母学做中国菜,并已经学会了很多菜式。她说:“我妈妈帮我们保留了一些中国传统。我们想记下祖母的食谱并永远保留下去,因为她做的菜很好吃。”克里斯滕于2018年加入了波士顿巾帼舞狮队,她每周都参加舞狮舞龙的训练活动,目的是“重新连结及更深入地了解和体验中国文化”。[46]

总之,由于家庭环境、成长经历和个人性格等微观因素的影响,海外华人的双重文化认同必定呈现复杂多元的个体差异性,即使在同一群体内部也不例外。因此,研究者应该尽量避免“进入一种简单化的集体意识”分析,[47]而应该更多关注群体内部复杂多元的个体差异。但遗憾的是,国内学界对群体内部的个体差异性特征仍关注不多。

五、结语

本文以美国加州圣地亚哥和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华人为例,从微观层面分析当代海外华人的外在文化行为和内在文化认同感。本文深入细致地分析了海外华人双重文化认同的三个特征。一是很多美国华人的“行为方式”和“归属方式”基本一致,且主要呈现混杂型特征,而情境性的交替型特征不太明显。这个发现与跨文化心理学实验研究的结论不完全一致,说明美国华人的双重文化认同与其他族裔群体既有共性,又有区别。二是借鉴“购物车”理论,说明美国华人根据实际的利益和自己的需要,从两种或多种文化的“工具箱”中进行内容的选择和配置,构建出工具性和选择性兼具的“购物车”式文化认同。最后,调查发现,受家庭环境、成长经历和个人性格等众多因素的影响,华人群体内部的个体差异性特征较为显著,体现出海外华人文化认同的异质化和多元化,而国内学界经常忽略了这个特征。

本文的不足之处在于,只收集到美国东西两岸的华人社区、社团和个人的第一手资料,未能在美国其他地区以及更多国家和地区的华人社区进行实地调查,因此,本文的结论有待其他地区的实证研究结果加以验证和对比。例如,由于社会和政治环境及人口构成的不同,东南亚华人与美国华人的文化认同是否具有不同特征?另外,由于篇幅限制,本文也未能对双重文化认同中的代际差异、阶级差异、地区差异等进行更深入的探讨,这些都有待于学界的后续研究。

[注释]

[1]参见:麦礼谦:《从华侨到华人:二十世纪美国华人社会发展史》,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2年;陈勇:《华人的旧金山—一个跨太平洋的族群的故事,1850—1943》,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美]杨凤岗著,默言译:《皈信·同化·叠合身份认同——北美华人基督徒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Ling-chi Wang, “Roots and the Changing Identity of the Chi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Tu Weiming (ed.),The Living Tre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Bernard Wong,Ethnicity and Entrepreneurship : the New Chinese Immigrants in the San Francisco Bay Area, Boston: Allyn and Bacon, 1998; Bernard Wong,The Chinese in Silicon Valley: Globalization, Social Networks, and Ethnic Identity, Lanham: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06; Shehong Chen,Being Chinese, Becoming Chinese American,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2; Benson Tong,The New Americans,Westport, Conn. : Greenwood Press, 2000; Jingyi Song,Shaping and Reshaping Chinese American Identity——New York’s Chinese during the Depression and World War II, Maryland: Lexington Books, 2010。

[2] 参见:Alejandro Portes & Min Zhou, “The New Second Generation: Segmented Assimilation and Its Variants”,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1993; Peter Kivisto & Thomas Faist,Beyond a Border: The 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Contemporary Immigration, Los Angeles, CA: Pine Forge Press, 2010。

[3] 参见:John W. Berry, Jean S. Phinney, David L. Sam & Paul Vedder, “Immigrant Youth:Acculturation, Identity and Adaption”,Applied Psychology: An International Review, Vol. 55, No. 3, 2006; John W. Berry, “Immigration,acculturation, and adaptation”,Applied Psychology: An International Review, 1997, Vol. 46, No.1 ; Jean S. Phinney,Gabriel Horenczyk, Karmela Liebkind, Paul Vedder, “Ethnic Identity, Immigration, and Well-being: An Interactional Perspective”,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Vol. 57, No. 3, 2001; Irene Persky & Dina Birman, “Ethnic Identity In Acculturation Research—A Study of Multiple Identities Of Jewish Refugees From the Former Soviet Union”,Journal of Cross Cultural Psychology, Vol. 36, No. 5, 2005。

[4]参见:Linda basch, Nina Glick Schiller, Cristina Szanton Blanc,Nations Unbound: Transnational Projects, PostcolonialPredicaments and Deterritorialized Nation-states, Amsterdam: Routledge, 1993; Schiller Glick Schiller, Linda Basch &Cristina Szanton Blanc, “Transnationalism: A New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Understanding Migration”,Annuals New YorkAcademy of Sciences, 1992; Peggy Levitt & Nina Glick Schiller, “Conceptualizing Simultaneity: A Transnational Social Field Perspective on Society”,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 2004, Vol.38, No.3; Alejandro Portes, “Conclusion:Theoretical Convergencies and Empirical Evidence in the Study of Immigrant Transnationalism”,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 Vol.37, No. 3, Transnational Migratio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Fall, 2003),pp.874-892; Steven Vertovec,Transnationalism, London/New York: Routledge, 2009。

[5]John W. Berry, “Immigration, Acculturation, and Adaptation”,Applied Psychology: An International Review, Vol.46, No.1, 1997.

[6]Dina Birman, “Acculturation and Human Diversity in a Multicultural Society”, In Edison J. Trickett, R. J. Watts &Dina Birman (Eds.),Human Diversity: Perspectives on People in Context, San Francisco, CA: Jossey-Bass, 1994.

[7]Jean S. Phinney & Mona Devich-Navarro, “Variations in Bicultural Identification among African American and Mexican American Adolescents”,Journal of Research on Adolescence, Vol. 7, 1997.

[8]Veronica Benet-Martínez & Jana Haritatos, “Bicultural Identity Integration (BII): Components and psycho social antecedents”,Journal of Personality, Vol.73, 2005.

[9]Colleen Ward et al., “Hybrid and Alternating Identity Styles As Strategies for Managing Multicultural Identities”,Journal of Cross-cultural Psychology, 2018.

[10]Kimberly A. Noels, Richard Clement, “Situational Variations in Ethnic Identity across Immigration Generations:Implications for Acculturative Change and Cross-cultural adaptatio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logy, Vol.50, No. 6, 2015.

[11]参见:葛亮:《从“土生族”到“新移民”——由严歌苓的作品看在美华人的文化认同》,《华文文学》2004年第2期;石平萍:《〈典型美国人〉中的文化认同》,《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期;卫景宜:《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小说的迁徙主题》,《外国文学》2003年第6期;曾理:《两个世界,还是一个世界?——论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中华人的“文化认同”问题》,《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2年第1期;饶子、费勇:《海外华文文学与文化认同》,《国外文学》1997年第1期;等等。

[12]李其荣:《寻求生存方式的同一性——美加新华侨华人的文化认同分析》,《东南亚研究》2008年第5期;李其荣:《美国华人新移民第二代及其身份认同》,《世界民族》2012年第1期。

[13]李永:《二战前美国土生华人“双重文化认同”成因探析》,《世界民族》2018年第1期。

[14]李倩萍:《加拿大华人新移民文化认同的人类学思考》,《云南社会科学》2015年05期。

[15]美国人口普查局官方网站,http://www.census.gov/prod/cen2010/briefs/c2010br-02.pdf ,2019年8月22日访问。

[16]美国人口普查局官方网站,https://www.census.gov/quickfacts/fact/table/maldencitymassachusetts,quincycitymassachusetts,brooklinecdpmassachusetts,bostoncitymassachusetts,MA/RHI325218,2019年8月23日访问。

[17]Jan Pieter Van Oudenhoven & Voronica Benet-Martinez, “In Search of a Cultural Home: From Acculturation to Frame-switching and Intercultural Competenci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Relations, Vol. 46, 2015.

[18]Jean S. Phinney & Mona Devich-Navarro, “Variations in Bicultural Identification among African American and Mexican American Adolescents”,Journal of Research on Adolescence, Vol.7, 1997.

[19]Veronica Benet-Martínez & Jana Haritatos, “Bicultural Identity Integration (BII): Components and psychosocial antecedents”,Journal of Personality, Vol.73, 2005.

[20]陈国贲:《漂流——华人移民的身份混成与文化整合》,香港: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2年7月。

[21]Angela-MinhTu D. Nguyen & Voronica Benet-Martinez,“Biculturalism Unpacked: Components, Measurement,Individual Differences, and Outcomes”,Social and Personality Psychology Compass,Vol. 1, Issue. 1, 2007.

[22]Peggy Levitt and Nina Glick Schiller,“Conceptualizing Simultaneity: A Transnational Social Field Perspective on Society”,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Vol.38,No.3,2004.

[23]Huping Ling,Chinese St. Louis: From Enclave to Cultural Community,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2004. Huping Ling (ed.),Asian America: Forming New Communities, Expanding Boundaries,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2009.

[24]笔者于2012年9月7日于圣地亚哥西区主恩堂与该堂牧师的访谈。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本文中的受访者姓名均为化名。

[25]笔者于2012年9月7日于圣地亚哥西区主恩堂与丁女士的访谈。

[26]亚美联谊会中文网站,http://www.aaaboston.org/cn/content/media/第八届亚美节日在波士顿公园boston-common盛大举行,2020年10月18日浏览。

[27]笔者于2012年9月6日晚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一个阶梯教室对该大会的亲身观察记录。

[28]王春光:《中国海外移民的根文化构建研究:以巴黎的温州人为例》,周敏、张国雄主编,《国际移民与社会发展》,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30页。

[29]笔者于2012年11月27日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移民比较研究中心(CCIS)办公室与小陈的访谈。

[30][德]马克斯·韦伯著,王容芬译:《儒教与道教》,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19~20页。

[31]Ann Swidler, “Culture in Action: symbols and strategies”,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51 (2), 1986.

[32]C.Camilleri, & H.Malewska-Peyre , “ Socialization and identity strategies”, in J. W. Berry, P. R. Dasen, & T. S.Saraswathi (Eds.),Handbook of cross-cultural psychology: Basic Processes and Human Development(2nd ed.).Needham Heights, MA: Allyn & Bacon,1997.

[33] Hung Cam Thai, “Formation of Ethnic Identity among Second-Generation Vietnamese Americans”, Pyong Gap Min (ed.),Second Generation: Ethnic Identity among Asian Americans, Wlanut Creek, CA: AltaMira Press, 2002, p. 59.

[34]笔者于2012年12月30日于圣地亚哥卡梅尔山谷高尚住宅区与苏女士的访谈。

[35]笔者于2012年7月8日下午于圣地亚哥北克莱尔蒙特活动中心草坪上与刘女士的访谈。

[36]笔者于2012年10月12日于圣地亚哥西区主恩堂与庞先生的访谈。

[37]笔者于2012年10月26日于圣地亚哥西区主恩堂与唐女士的访谈。

[38]笔者于2012年11月18日于圣地亚哥西区主恩堂的礼拜堂与谭先生的访谈。

[39]笔者于2012年11月17日晚上于圣地亚哥康拉德街4790号小区游泳池旁与小丽的访谈。

[40]笔者于2012年10月12日于UCSD校园商业中心餐厅与德里克的访谈。

[41]笔者于2019年7月22日于波士顿唐人街附近星巴克咖啡厅与伊恩的访谈。

[42]笔者于2019年8月15日于波士顿唐人街中华公所与凯西的访谈。

[43]笔者于2019年8月25日于昆西市昆西地铁站附近星巴克咖啡厅与戴维的访谈。

[44]笔者于2019年8月28日于波士顿柯普利广场附近的温蒂汉堡快餐店与玛丽的访谈。

[45]Richard D. Alba, “Identity and Ethnicity among Italians and Other Americans of European Ancestry”, inCollections:The Columbus People: Perspectives in Italian Immigration to the Americas and Australia, Center for Migration Studies special issues, Vol. 11, Issue 3, 1994, pp. 21-44.

[46]笔者于2019年8月21日于波士顿唐人街华埠图书馆1楼大厅与克里斯滕的访谈。

[47]张先清、段云兰:《认同、认知与实践:当代西方族性研究的三种路径》,《世界民族》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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