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哈密危机与嘉峪关开闭之争

2021-11-25 19:51韩海梅
安徽史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哈密吐鲁番西域

陈 跃 韩海梅

(1.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2.西安市隋唐长安城遗址保护中心,陕西 西安 710054)

明政府在哈密地区设立哈密卫与哈密国,二者相互依存。成化年间以来,哈密渐趋衰落,无力对抗西部邻国吐鲁番的侵扰。明政府在成化九年至正德八年间先后三次册封哈密“忠顺王”, 而后吐鲁番又三次以武力灭亡哈密国。因其为明代西北边疆的大事,学界对其关注较多,田澍率先提出了“哈密危机”概念(1)田澍:《明代哈密危机述论》,《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2年第4期。,侯丕勋、施新荣等人的研究(2)参见侯丕勋:《哈密国“三立三绝”与明朝对土鲁番的政策》,《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4期;施新荣:《明嘉靖初期朋党之争与置哈密不问》,《欧亚学刊》第9辑,2007年。从多个角度分析了明朝应对西北边疆危机的政策。在明政府对策中,始终伴随西北边关贸易通畅与断绝的“边关开闭之争”,学者对西北边疆贸易的研究(3)参见陈高华:《关于明代吐鲁番的几个问题》,《民族研究》1983年第2期;刘国防:《明朝的备边政策与哈密卫的设置》,《西域研究》1998年第4期;田澍:《明代甘肃镇与西域朝贡贸易》,《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9年第1期。,未能深入探讨明政府的嘉峪关开关与闭关之争。故此,全面梳理和深入分析此问题,对深化明朝西北边疆政策研究有积极推动作用,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一、吐鲁番迭犯哈密与明朝“闭关”之议的初步实施

哈密位于吐鲁番以东,嘉峪关以西,是连接甘肃和新疆的咽喉之地,“西域诸胡往来入贡要路也”。(4)罗日褧著、余思黎点校:《咸宾录》卷3《哈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4页。明朝高度重视对哈密的经营。洪武年间,哈密首领安克帖木儿向明朝表示臣属。明成祖即位后,派遣亦卜剌金等人“赍诏往哈密抚谕,且许其以马入中国市易”(5)《明太宗实录》卷25,永乐元年十一月甲午,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455页。,安克帖木儿贡马190匹,“市易马”4740匹,受到重赏。次年(1404年),册封安帖木儿为“忠顺王”。翌年,安帖木儿病故,侄子脱脱袭封“忠顺王”。永乐四年 “以哈密为西域要道,欲其迎护朝使,统领诸番,为西陲屏蔽”(6)《明史》卷329《西域传·哈密卫》,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513页。,明朝设哈密卫,并令“凡西域入贡,悉道哈密译上”,以达到“扼其吭而有之,为国西藩”的战略目标。(7)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40《兴复哈密》,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85、597,586页。但哈密并未能肩负起此重任。首先,哈密内部由回回、哈拉灰、畏兀儿三个族群构成,彼此间矛盾重重。其次,哈密受北部瓦剌、鞑靼的侵扰,势力日渐衰落,为后来遭到吐鲁番多次侵扰埋下了隐患。再加之哈密卫仅是羁縻卫所,也使得哈密因自身实力有限而处境艰难。(8)施新荣:《关于明永乐初年哈密的两个问题》,《西域研究》2009年第2期。

正统年间,蒙古瓦剌势力强劲,多次南下侵犯哈密。瓦刺势力衰弱后,哈密的西邻吐鲁番开始崛起,并不断东犯。成化九年(1473年)四月,吐鲁番王速檀阿力利用哈密内讧之乱,兵袭哈密城,俘虏哈密王的母亲弩温答失里,并夺走金印。哈密都督罕慎在无奈之下只能率部分民众避居苦峪城(具体位置学界不定,一说今甘肃安西县东南锁阳城,一说今甘肃玉门市玉门镇古城)。

明朝在遣使马俊晓谕吐鲁番退兵的同时,还派都督同知李文和右通政刘文驰赴甘肃加强武备,筹备收复哈密。吐鲁番王速檀阿力并不理会明朝的举措,反而遣使进贡。明朝虽一度忧虑若不救援哈密会诱发赤斤、罕东等为吐鲁番所胁迫,造成“藩篱尽撤”,但又见速檀阿力不断“遣使进贡,或有向化之心”,遂遣使令其归还哈密城池,以悔过自新。(9)《明宪宗实录》卷118,成化九年七月壬辰,第2270页。因吐鲁番拒交哈密金印,明朝于成化十二年十一月再铸哈密卫之印授予罕慎。次年十月,在苦峪城复立哈密卫,令其自保。明朝的妥协退让,令速檀阿力野心膨胀,由此“始轻中国,益侵内属诸卫矣”。(10)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40《兴复哈密》,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85、597,586页。成化十四年(1478年),阿力死,其子阿黑麻继立,依旧遣使朝贡,但仍拒绝归还哈密。四年后,罕慎率领本部及赤斤、罕东二卫兵士夜袭哈密城,收复故地。但六年后,阿黑麻在弘治元年诱杀罕慎,再次占据哈密城。

阿黑麻在遣使进贡同时却不断侵占哈密的行径令明朝深感不满。礼部奏称,吐鲁番速檀阿黑麻王“自遣使之后,即诱杀罕慎,据有其地,其不义如此。今得免于诛伐足矣,所乞恩赏不可滥施。”孝宗表示认可,“所奏乞皆勿与”,敕责令其悔罪。(11)方孔炤:《全边略记》卷5,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88页。

明朝除了依旧遣使前往吐鲁番晓谕,令其退兵外,还采取断绝其朝贡的策略。西域各方对明朝进贡不是为了名义上的“归顺”,而是为了获取贸易厚利。无论是向明朝进贡马匹、玉石等物以换取丰厚“回赐”,还是利用进贡机会,携带特产到内地贸易,西域各方是“朝贡贸易”的获利者。正因为通过贸易获得巨大利润,他们将其对明朝的“朝贡”说成是“金路”。(12)陈高华:《关于明代吐鲁番的几个问题》,《民族研究》1983年第2期。一旦明朝闭关绝贡,损失较重的则是西域。故此,兵部尚书许论在《甘肃边论略》中强调:“吾闭关绝贡,可以制诸夷之命”。(13)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0《吐蕃》,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30页。

面对明朝的经济制裁,吐鲁番王阿黑麻决定暂时妥协,于弘治四年(1491年)八月归还哈密城池、部分民众和金印,遣使至肃州请求进贡,并献狮子。兵部认为,吐鲁番贡献狮子“与向来入贡之意不同”,“宜特赐容纳,原拘留在边使人亦宜资给遣归,而徐图所以劳来哈密、安集陕巴之道,似为柔远长策。”此议获允。(14)《明孝宗实录》卷54,弘治四年八月癸丑,第1056页。弘治五年二月,明朝封故忠顺王脱脱近属侄孙陕巴为“忠顺王”,重新控制哈密。就在明朝认为闭关绝贡开始发挥作用之时,阿黑麻于次年四月再次偷袭哈密,劫持陕巴而去。

鉴于哈密危机的反复不断,明朝更加意识到哈密问题的复杂性和严峻性。吐鲁番第三次攻占哈密后,兵部右侍郎张海、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缑谦二人前往甘肃镇实地调查,寻求解决之策。张海上“安边方略六事”,建议“封闭嘉峪关,暂绝西域贡路”,并修边防以备战。(15)《明孝宗实录》卷89,弘治七年六月丙寅,第1644页。明朝认为若吐鲁番不归还陕巴和哈密,则“绝其所贡,所拘使人仍留不遣”,但仍允许天方国、撒马尔罕等入贡。(16)《明孝宗实录》卷90,弘治七年七月庚戌,第1661页。

弘治七年(1494年),阿黑麻遣使求贡,诡言愿归还陕巴及哈密,乞求明朝也归还其使者。张海与缑谦奏请朝廷再降敕宣谕。然而,廷议认为:“先已降敕,今若再降,有伤国体,宜令海等自遣人往谕。不从命,则仍留前使,且尽驱新使出关,永不许贡,仍与守臣檄罕东、赤斤诸部兵,直捣哈密,袭斩牙兰。如无机可乘,则封嘉峪关,毋纳其使。”(17)《明史》卷329《西域传·哈密卫》,第8518—8519、8520页。此外,还应革除陕巴王爵,迁居甘州,令都督奄克孛剌总理哈密事宜,与回回都督写亦虎仙、哈剌灰都督拜迭力迷失等分领三大部落以辅之。此外,还需将散处甘、凉等地的吐鲁番民众遣回苦峪城,修浚苦峪城城垣壕堑以备战。张海、缑谦随即驱逐吐鲁番贡使,修嘉峪关,并“遵敕闭关,其天方国、撒马尔罕来,仍左验放入”。(18)方孔炤:《全边略记》卷5,第190页。可见,明朝闭关绝贡的目标仅是针对吐鲁番,希冀通过“绝诸域西番之贡,使土鲁番结怨众夷,以孤其势”。(19)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3《西戎·哈密》,第417、418页。

然而,此方案实施后非但没有起到“令诸夷咸怨阿黑麻”的预期效果,反而使事态恶化。“西域诸夷怨朝廷赏赐大减,又沮其由海道贡狮子,反相率从阿黑麻。”(20)罗日褧著、余思黎点校:《咸宾录》卷3《哈密》,第66页。弘治八年五月,阿黑麻率军再次侵入哈密,并大掠沙州,扬言攻打肃州。张海、缑谦也因未奉命还朝而被问罪。

面对新情况,兵部尚书马文升提出“番人嗜利,不善骑射,自古未有西域能为中国患者,徐当靖之”,主张对吐鲁番暂行缓和之策,待稳定局势后再伺机而动。同年十一月,阿黑麻返回吐鲁番,留其将牙木兰驻守哈密,但精兵不过四百骑。马文升令甘肃都御史许进驻军嘉峪关,派副总兵彭清率军三千奇袭哈密,牙木兰遁去。弘治十年(1497年),迫于明朝军事压力,且“绝贡乏用”,再加之“诸番以朝廷闭关绝贡不得入,咸怨阿黑麻”,阿黑麻遂送还陕巴及哈密民众,乞通贡如故。(21)《明史》卷329《西域传·哈密卫》,第8518—8519、8520页。廷议认为,不可贸然应允其要求。同年底,明朝命王越总制三边军务兼经理哈密。弘治十一年九月,王越奏称:哈密不可弃,陕巴亦不可废,宜仍其旧封,令先还哈密,量给修城及筑室之费,并犒赐三种番人及赤斤、罕东诸部,以奖前劳,且责后效。自此以降,哈密复安,吐鲁番亦修贡惟谨。哈密危机至此暂告一个段落。

二、吐鲁番攻灭哈密与明朝“闭关”之议的再次实施

弘治十八年(1505年)冬,陕巴卒(22)《明史》记载陕巴卒于弘治十八年冬,而《殊域周咨录》记载卒于正德元年。,其子拜牙即自称速檀,嗣封“忠顺王”。然而,拜牙即酗酒无道,引起民愤。正德八年(1513年)秋,拜牙即弃城叛入吐鲁番。吐鲁番首领满速儿遣火者他只丁率军占据哈密,又遣火者马黑木赴甘肃,言拜牙即不能守国,满速儿遣将代守,乞求犒赐。哈密又陷吐鲁番之手,明朝西部边疆危机再现。

正德七年,杨廷和出任内阁首辅后,力主在吐鲁番问题上采取强硬政策。是年冬,吐鲁番王满速儿得知甘肃遭饥荒,防守空虚,谋划侵犯。明朝侦知后,将其使臣写亦虎仙羁留。正德九年十一月,满速儿打败了入侵哈密的瓦剌兵,仅斩首八级就受到明朝重赏,大大刺激了贪婪。他遣使向甘州守将索要锦缎万匹以赎哈密城印,“且欲速遣前诸贡使还本国,否则兵入寇,且先杀掠国初内附诸番落以示强”。(23)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3《西戎·哈密》,第417、418页。鉴于此,明朝起用致仕兵部尚书彭泽驰赴甘肃总督军务。满速儿得知后,心生恐慌,谎称被赤斤抢去贡物而复仇,并无侵犯肃州之意,讨些赏赐便可退兵。彭泽信其言,遣通事二人与写亦虎仙携带绸缎2000匹前往吐鲁番赏赐,满速儿又嫌赏赐过少。不久,吐鲁番再次侵占哈密。正德十年(1515年)四月,明朝遣使吐鲁番赏赐后获得哈密,但吐鲁番在两个月后再次侵占。

吐鲁番的贪婪无厌和反复无常,令明朝部分官员极为愤怒。正德十一年三月,都御史彭泽奏称,朝廷“增赏物以怀来之,而夷性变诈,嗜利无厌,卒不得其要领。”巡按御史冯时雍也认为:“回夷贪狡反复,非厚惠可怀,宜闭关绝其朝贡。”兵部尚书胡世宁奏称:“哈密诸族已自归土鲁番,余入居肃州者已久,欲驱之出,不可也。然则哈密将安兴复哉?即求其嫡派立之,谁与为守?不如闭嘉峪关,置哈密不问。”(24)罗日褧著、余思黎点校:《咸宾录》卷3《哈密》,第66页。兵部集议认为:满速儿不送还拜牙即,“宜兴师绝贡,不可遂其要求,损我威重”,但念其归还城池和金印,可遣人安抚,“如番酋输诚听命,令袭封如故;狂悖不从,则闭关拒之,仍严兵以为备”。(25)《明武宗实录》卷137,正德十一年五月庚寅,第2703—2704页。

出乎明朝预料,闭关绝贡非旦没有迫使吐鲁番王满速儿妥协,反令其铤而走险,兵犯明朝边关。十二月,满速儿发兵进犯甘肃镇,大肆劫掠,并包围肃州城,斩杀游击将军芮宁,后因无力攻破兵备副使陈九畴所镇守的肃州城而撤回,并遣使请和。

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巡抚甘肃都御史邓璋认为,“土鲁番六次悔罪,请和入贡,合当随宜抚处”,以示怀柔之道。兵部尚书王琼也赞同,“若终拒绝,不许来贡,恐非抚驭外夷之道。请将在京番使马黑麻等及哈密年例进贡夷使分为几运,伴送甘州,连存留在彼同起贡夷打发出关,见监夷人朵撒恰等俱准放回。”然而,此“会题留中不出”。此后,兵部五次奏请,均未准。(26)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3《西戎·土鲁番》,第443、453、453页。邓璋见朝廷久不下旨,又恐生变,遂派通事前往吐鲁番宣谕安抚。

正德十五年,满速儿再次遣使请和。兵部商议可以许之,然而巡按陕西御史潘仿则不同意,他认为:“彼以困惫求通,且将窥我意向,探我虚实,缓我后图,诱我重利”,若盲目同意,并非“制驭之道”。(27)《明武宗实录》卷187,正德十五年六月甲子,第3561页。不过,明朝最终还是答应释放吐鲁番使臣。

但明朝仍关闭贸易向吐鲁番施压,而吐鲁番则屡次出兵闯关抢劫。鉴于此,朝中也有人提出开关通贡。佥都御史赵伸认为不能对吐鲁番采取强硬措施。他指出:“正德年来,哈密头目都督写亦虎仙等构引土鲁番为患日久,而当其局者急于成功,纳之厚币,以自损威;杀其已降,以重失信。外失哈密,酋首亡命,而城印无存;内侵嘉峪,将领舆尸,而甘肃摇动。自是边备大坏,结怨外夷,日益深矣。”(28)赵伸:《筹边疏》,陈子龙:《明经世文编》卷234,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53页。

嘉靖二年(1523年),写亦虎仙死于狱中。次年,吐鲁番以“复仇”之名大举入侵甘州。明朝调集各路大军云集肃州,皆归都御史陈九畴节制,兵部尚书金献民推荐致仕兵部尚书彭泽任总制官。在明军的积极防御下,吐鲁番军退回。

金献民班师还朝后,奏请可以遣发吐鲁番使臣,但仍闭关绝贡。他指出:“土鲁番贡使未入禁城,贼兵已过峪关,旋贡旋侵,奸谋狡计,大略如前”,“今河西地方民穷彻骨,万一见之不真,复听入贡,必将浚民之膏血为之饭食,劳民之筋骨为之役使……河西两镇之军民,十五卫所之疆场,终当被其扰坏也”。他与御史卢问之俱上书奏请闭关绝贡:“臣愿自今以后遇彼求贡,宜下明诏,声其累世不恭之罪,闭我关门,绝彼贡献,申命该镇守臣谨斥烽堠,益严兵备以待之,则彼之奸谋破阻,狡计无施,河西垂首待尽之民庶几其有更生之望矣。”(29)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3《西戎·土鲁番》,第443、453、453页。金、卢二人奏请闭关绝贡之目的,在于防止吐鲁番入侵,在经济上对吐鲁番施压。抗击吐鲁番有功的陈九畴也赞同闭关。他认为:“顷土鲁番所以敢犯甘肃者,以我纳其朝贡,纵其贾贩,任其还往,使得稔知我之虚实而启戎心也”,“为今日计,即不能为武帝勤贰师之兵,亦当效光武闭关以绝西域之贡”。他还指出:“倘或涵容隐忍,不绝如故,臣恐河西十五卫所之地,永无息肩之期也。”(30)《明世宗实录》卷48,嘉靖四年二月己亥,第1222页。为防止吐鲁番报复,应做好防备,一是审核贡使身份,二是充实军队,购买军马,以备侵袭之患。都御史寇天叙也奏请闭关绝贡:“此虏先年侵犯肃州,朝廷念其远夷,不与深较,姑容入贡,然进贡之使方入,而犯边之兵继至,似此诡诈,实难凭信。所据求和之事,揆诸事体,难以轻准。”(31)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3《西戎·土鲁番》,第443、453、453页。兵部会题后,赞同闭关绝贡。(32)杨一清:《密谕录》卷7《政论下·论哈密事情奏对》,《杨一清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053页。

兵部尚书杨一清就当时局势提出修整边备,使吐鲁番求和不能,侵略无获,以达到使其悔罪之目的,待吐鲁番对明朝态度诚恳后再开关通贡。他认为恩威并施之举符合“怀柔远人”理念,“故虽不敢遽为通贡之言,以拂众论,亦不能终主绝贡之议,以贻后艰。”(33)杨一清:《关中奏议》卷17《为捉获奸细构引大势回贼犯边夺取地方等事》,《杨一清集》,第664页。杨一清虽未从正面与杨廷和等人争论,但也保留己见,对闭关绝贡的政策进行含蓄地抵制。此外,镇守太监董文忠、总兵官都督姜奭、副总兵赵镇等都认为闭关绝贡应为权宜之计。然而,由于杨廷和主政,这些要求开关的声音并没有得到重视,闭关绝贡是这一时期对吐鲁番的主导政策。

三、“大礼议”后开关通贡

正德十六年至嘉靖三年(1521—1524年),明朝展开了一场围绕皇统的大争论和激烈斗争,史称“大礼议”。事实上,“大礼议”开启的不仅是“嘉隆万大改革”(34)参见田澍:《张璁与大礼议——大礼议新解》,《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9期;赵世明、雍际春:《“大礼议”与嘉靖政治》,《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11月17日。,而且是明朝对西域政策的大转变。

嘉靖六年(1527年),桂萼、方献夫、霍韬、张璁先后奏称“哈密不靖,本由彭泽。泽之得召用,由杨廷和曲庇泽也。”时因“天变”,明世宗下旨“求直言”。(35)严从简:《殊域周咨录》卷13《西戎·土鲁番》,第454页。“深怨”彭泽及杨廷和的锦衣卫带俸署百户王邦奇率先发难,奏称“今哈密失国,番夷内侵,由泽总督甘肃时赂番求和,邀功启衅,及廷和草诏论杀写亦虎仙所致。宜诛此二人,更选大臣,兴复哈密。”(36)《明世宗实录》卷73,嘉靖六年二月乙未,第1645页。兵部左侍郎张璁也奏称:“嘉靖三年五月处决各夷内火者马黑木并米儿马黑麻,八月土鲁番大举入寇甘州,诚未必无所由也。”(37)张璁:《张文忠公集·奏疏》卷3《论边务》,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71页。礼部右侍郎兼学士桂萼认为:“昔肃州之变,虏以杀降为词,实欲诉冤,初非剽掠”,而陈九畴却“张大其词事,以震惊朝廷”。(38)《明世宗实录》卷79,嘉靖六年八月癸丑,第1754页。面对新兴势力的责难,明世宗严厉惩处陈九畴、彭泽和金献民等人。桂萼等人还请求起用被杨廷和压制的王琼。

王琼被起用为提督陕西三边军务兵部尚书后,大刀阔斧地改革对吐鲁番政策。他先是通行验放出关,“宣慰番酋,令其改过自新,用示柔远之德”(39)《明世宗实录》卷90,嘉靖七年七月己丑,第2072页。,继而对哈密形势进行透彻分析。他指出,吐鲁番吞并哈密“有已然之迹,有当然之理,有必然之势。抚之以恩,而彼志益骄;震之以武,而我力先屈,此已然之迹也。顺则绥之而不为之释备,逆则御之而不为之劳师,此当然之理也。处置得宜,则远服而迩安;处置失宜,则兵连而祸结,此必然之势也。”他认为:“哈密地界群虎之中,今若大发兵粮,远冒险阻,强驱垂亡之部落,复还久失之封疆,是送羊入虎耳。掣兵而归则彼难独立,留兵以守则我难久劳。此皆必危之道,非自然之策也。”解决哈密危机之道,应是“守忠顺王之绍封,势宜加慎;土鲁番之求贡,理可俯容。”(40)《明世宗实录》卷100,嘉靖八年四月戊子,第2379—2380、2381页。

针对王琼提出的开关通贡的建议,詹事府兼翰林院学士霍韬提出了异议。他指出:“自土鲁番攻陷哈密以来,经略未见底定,议者或言绝贡或言通贡。圣谕曰:必有悔罪真正番文,然后贡使可通。”(41)《明世宗实录》卷95,嘉靖七年十一月辛酉,第2225页。吐鲁番并无丝毫悔罪迹象,贸然开启通贡,只会滋长其骄纵之心,不利于长期控制。刑部尚书胡世宁在回顾哈密危机演变历史后认为,“今廷臣议者以有备为长策,以通贡为权宜,其言诚是也”,进而建议暂缓开关通贡,“惟责彼番人恭守臣节,再无侵犯,一二年后,方许入贡,或止通互市”。(42)胡世宁:《胡端敏公奏议》卷8,陈高华编:《明代哈密吐鲁番资料汇编》,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97页。

应该指出,嘉峪关的开闭关之争,本质是明朝如何应对西北边防危机,即妥善解决吐鲁番与哈密在西北边防战略中的定位问题。对此,霍韬指出:“太宗皇帝之立哈密也,因胡元遗孽力能自立遂立之,借之虚名我享实利者也。今哈密之嗣三绝矣,天之所废,人谁兴之!”“苟于诸夷求其雄杰,足以守我城池,护我金印,和戢诸戎,修我贡职,力能自立,即可因立之矣,固不必求胡元之孽也。”(43)霍韬:《哈密疏》,陈高华编:《明代哈密吐鲁番资料汇编》,第306—307页。他认为应放弃兴复哈密。胡世宁也认为:“哈密不必兴复,请专图自治之策”。(44)《明史》卷329《西域传·土鲁番》,第8535页。二人所提方案的核心是放弃哈密而承认吐鲁番,确立明朝治理西域新秩序。

结 语

哈密危机最终以放弃哈密,开放嘉峪关与吐鲁番通贡而告终。嘉靖七年(1528年),王琼奏称:“土鲁番速檀满速儿献还哈密城池及诸所劫掠人马器械,累遣使求贡,顷奉旨索有番文,臣译审其情,似出悔悟。伏冀圣度含弘,不责小夷之罪,许令照旧通贡。”(45)《明世宗实录》卷95,嘉靖七年十二月丙午,第2206页。鉴于毫无收复哈密的希望且收复后也难以维持长久稳固,明世宗最终同意“番酋许通贡,而哈密城印及忠顺王存亡置不复问”(46)《明史》卷329《西域传·土鲁番》,第8535页。,承认吐鲁番占有哈密。明朝还规定,自嘉靖十九年(1540年)以后,每五年一贡,朝贡不绝,直至崇祯十一年(1638年)。

隆庆年间,总督三边军务督察院右都御史王崇古高度评价了杨一清、王琼解决哈密危机的功绩。“历查先年因全陕多事,先皇轸念重地,博采廷议,起尚书杨某、王某先后为总督,付以便宜之权,言听计行。凡所议请,必敕所司如议给发,无或中阻。故二臣得宣力疆场,多所建设,至今尚藉余烈。”(47)王崇古:《陕西四镇军务事宜疏》,陈子龙:《明经世文编》卷319,第3390页。

在处理哈密危机问题上,明朝的边关开闭政策跌宕反复。哈密危机产生之初,明朝内部在应对“哈密危机”肇事者——吐鲁番的政策时就存在争议。一派认为通过闭关绝贡,以经济手段逼迫吐鲁番停止侵犯哈密,另一派则认为应该保持贸易交流。然而吐鲁番在进贡通商之际,仍不断侵犯哈密,迫使明朝转变态度,实施闭关绝贡。吐鲁番并未屈服,反而进一步侵犯甘肃,制造更大危机。明世宗继位后,“继嗣派”多支持闭关绝贡,而“议礼派”则支持开关通商。最终“议礼派”获胜,放弃哈密而承认吐鲁番占有哈密,并开关通贡。尽管此过程包含着政治倾轧的色彩,但开关通贡是符合明朝长远战略利益的。否则,一旦吐鲁番联合蒙古与明朝为敌,就会危及明朝西北边疆的整体安全。

总体而论,面对哈密危机,明朝在综合运用遣使交涉、武力收复、闭关绝贡、开关通贡等多种手段后,最终承认吐鲁番吞并哈密,从而确立治理西域的新秩序。哈密危机的成功解决,对当时西北局势的稳定有着积极意义。在和平解决哈密危机后,明朝的西北边境进入一段相对稳定的时期,为明后期西北地区社会稳定和发展创造了一个良好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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