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系年》与《春秋》三《传》载先蔑史事新证

2021-11-26 02:57王红亮
殷都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秦师赵盾令狐

王红亮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令狐之役是春秋时期秦、晋间的一次著名战争。对于此次战争,《春秋》及三《传》有记载,但其中不乏相互矛盾之处,尤其是晋大夫先蔑的事迹,颇令人费解。其中最重要的有两个问题:一是《左传》所载先蔑史事本身是否矛盾的问题,二是《左传》所载与《公羊传》《谷梁传》如何协调的问题。对这两个问题,古今学者有很多争论,但究竟孰是孰非,难以辨别。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希冀于新资料的发现。

值得庆幸的是,近年来公布的清华简《系年》对此有记载,学者据此对相关问题进行了探讨。譬如“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据《系年》简文,认为“晋人背公子雍,先蔑、随会在秦不敢归,即奔秦。《系年》是”。(1)清华大学出土文献读书会:《〈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研读札记(二)》,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网,2011年12月29日。胡凯等同意此说,并认为据《系年》可解决《左传》之矛盾。(2)胡凯、陈民镇:《从清华简〈系年〉看晋国的邦交——以晋楚、晋秦关系为中心》,《邯郸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马楠也认为“《系年》说较合情理”。(3)马楠:《清华简〈系年〉辑证》,中西书局,第171页。可见,当今学者均认同《系年》之说。但是,既然《系年》之说为是,那么《系年》为何是、何处是,《左传》等传世文献为何非、何处非呢?对此鲜有学者进行深入探讨,此其一。其二,先蔑奔秦史事除《左传》有载外,《公羊传》《谷梁传》亦有记载,那么《系年》所载资料是否与此二《传》相合呢?对此,学者罕有涉及。

笔者认为,《系年》的记载无疑对相关问题之探讨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资料,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价值;但是,这种价值之发挥,必须得全面搜集相关文献,并结合《系年》所提供的新资料,对前修及时贤说进行综合分析,才有可能得出较客观地结论。笔者正是循着这一思路,力图对该问题进行进一步探讨。

一、《左传》所载先蔑史事是否有矛盾

为便于讨论,列相关文献如下:

(1)《春秋》文公六年:“八月乙亥(十四日),晋侯驩卒。”

(2)《左传》文公六年:“八月乙亥,晋襄公卒。灵公少,晋人以难故,欲立长君。……使先蔑、士会如秦逆公子雍。”杜注:“先蔑,士伯也。士会,随季也。”(4)《春秋左传正义》卷19,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第4004页。

(3)《春秋》文公七年:“戊子(四月初一),晋人及秦人战于令狐。晋先蔑奔秦。”

(4)《左传》文公七年:“宣子与诸大夫皆患穆嬴,且畏偪,乃背先蔑而立灵公,以御秦师。箕郑居守。赵盾将中军,先克佐之;荀林父佐上军;先蔑将下军,先都佐之。步招御戎,戎津为右。及堇阴。”(杜注:“堇阴,晋地。先蔑、士会逆公子雍前还晋,晋人始以逆雍出军。卒然变计,立灵公,故车右戎御犹在职。”)“戊子(四月初一),败秦人战于令狐,至于刳首。己丑(四月初二),先蔑奔秦,士会从之。”(杜注:“从刳首去也。令狐在河东,当与刳首相接。”)(5)《春秋左传正义》卷19,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006-4007页。

据《左传》载,晋襄公卒,继承人灵公幼,晋人想立长君,于是以执政赵盾为首的晋国卿大夫派先蔑等到秦国迎公子雍即位。但由于灵公之母穆嬴的反对,赵盾与诸大夫“背先蔑”而立灵公。但秦人派公子雍已至,晋人为了阻挡秦于是双方发动大战,此即令狐之役。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次战役中,晋“先蔑将下军”(作为晋国下军的统帅)。从唐代开始,就有学者认为《左传》此处记载有矛盾:因为既然背先蔑,而先蔑此时作为迎公子雍者,其在令狐之役中必然是晋人所伐的对象;而《左传》下文竟言在令狐之役中先蔑作为晋军的下军将领;这岂不自相矛盾?又,先蔑在令狐之役中作为晋军下军将领伐秦,战后次日奔秦;如此其岂不又自投罗网?归结起来即是:《左传》所载“乃背先蔑”“先蔑将下军”“先蔑奔秦”这三者难以协调。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左传》记载有矛盾呢?对于《左传》之记载,学者或认为其有矛盾,或认为其无矛盾。下面我们对这两种观点之理据进行分析。

(一)持有矛盾者观点之分析

从唐代开始,就有学者认为《左传》所载有矛盾。

唐代学者啖助就指出“上言背先蔑立灵公,明蔑在秦也;次言先蔑将下军,则是在晋也,何其自相背?”(6)陆淳:《春秋集传辩疑》卷7,中华书局,1985年,第76页。按,啖助此说注意到了先蔑到底在秦还是在晋上有疑问。

北宋学者赵鹏飞也说:“左氏初言先蔑如秦,则蔑在秦;次言先蔑将下军,则蔑在晋。初既逆雍于秦,则末必不肯将兵拒秦矣!首尾自矛盾,固不足据。而先蔑苟背秦约,将兵据秦,则岂容复奔秦邪?理无可通者,皆失之诬也。”(7)赵鹏飞:《春秋经筌》卷8,纳兰性德辑:《通志堂经解》第9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出版,1996年,第77页。清代学者姚际桓同意此说,认为赵鹏飞说“足证左氏之诬”。(8)姚际恒:《春秋通论》卷7,林庆彰主编:《姚际恒著作集》第4册,(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4年,第191页。按,赵鹏飞说实际上触及到问题的实质,即“乃背先蔑”“先蔑将下军”“先蔑奔秦”这三者难以协调。而姚际桓则明确指出《左传》记载有问题。

现代学者傅隶朴更是进一步指出《左传》所载有四大疑点:

如先蔑、士会均已在六年秋受赵盾之使往秦迎公子雍,如其回晋,自当与公子雍同行;但赵盾因畏穆赢之偪,背先蔑而立灵公,以御秦送公子雍回晋之师,而战地令狐又是秦国土地,很明显地,公子雍并未入晋,则迎驾的先蔑自不会有先期返晋之理,乃赵盾御秦之师却说“先蔑将下军”,好像先蔑奔秦,是临阵弃师似的,此可疑者一。先蔑有军职,弃师奔秦,尚有可说?士会并无军职,也不在军,怎云“先蔑奔秦,士会从之”?此其可疑者二。先蔑奔秦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恨赵盾背己,拒秦送公子雍之师,果尔,他应该在战前弃职出奔,以示对赵盾的抗议,何以于戊子败秦师之后,于己丑奔秦?此其可疑者三。如果先蔑曾在令狐之役击败秦师,他又怎敢奔秦?而不怕秦人的报复呢?此其可疑者四。(9)傅隶朴:《春秋三传比义》上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473页。

按,傅隶仆的观点主要有四个方面:第一、先蔑迎立公子雍,这说明先蔑与公子雍一同返晋(而不可能先期返晋);此与先蔑将下军相矛盾。第二、先蔑将下军,其可能奔秦,而士会不在师,如何奔秦。第三、《左传》载先蔑在令狐之役后奔秦,这是有疑问的;合理者应在此前奔秦。第四、先蔑击败秦而后逃归秦,岂不自投罗网?据此,傅隶仆在我们前面揭示出《左传》所载三者(即“乃背先蔑”“先蔑将下军”“先蔑奔秦”)难以协调外,还注意到了士会奔秦与先蔑在令狐之役后奔秦有问题,而此两点实际上是我们前面提到三点之引申。

那么,以上对《左传》说法的怀疑是否有道理呢?我们暂不评论,因为还有一些学者认为《左传》所载并无矛盾,其正针对以上说法。

(二)持无矛盾者的观点及其平议

在唐代之前,学者未指出《左传》所载有矛盾,但已经注意到“乃背先蔑”“先蔑将下军”“先蔑奔秦”难以协调之关系,为此他们提出了解释的办法。

前引晋代学者杜预注《左传》说:“先蔑、士会逆公子雍前还晋,晋人始以逆雍出军。卒然变计,立灵公,故车右戎御犹在职”,如此则先蔑去秦迎接公子雍后,提前返归晋,故在令狐之役中先蔑作为晋下军之主帅。很明显,杜说实际上认为《左传》无矛盾,且在此努力弥缝其说。那么这种弥缝是否成功呢?实际上杜说也有漏洞:因为如果按杜说先蔑提前归晋,《左传》就不会说“乃背先蔑而立灵公,以御秦师”了,后者明显反映出先蔑不在晋。

对于杜预的上述说法,现代学者杨伯峻作了进一步的补充和论证,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针对“乃背先蔑”和“先蔑将下军”的矛盾,杨氏进一步补充杜说曰:

《晋世家》云:“乃背所迎而立太子夷皋,是为灵公。发兵以距秦送公子雍者。”则《传》云:“背先蔑”者,实背所迎之公子雍也,先蔑为迎立之正使,终又以此奔秦,故云“背先蔑”。此时先蔑已先归,故能为下军将。昔人曾怀疑此句“背先蔑”与下文“先蔑将下军”矛盾,其实不然。(10)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59页。

此处杨氏的补充有二:一是认同杜预的说法,先蔑虽然迎公子雍,但其是先于公子雍而归晋,故领下军,这是重申杜预说;二是“背先蔑”不能如传统学者所理解的背先蔑,而是背公子雍;如此,则其与后面的令狐之役中先蔑作为晋国下军之将领,以御秦师就没有矛盾了。

另一方面,针对“先蔑将下军”“先蔑奔秦”的矛盾,杨伯峻也作以论证。他先解释“先蔑将下军”说:

先蔑此时(指令狐之役)已先还晋,故将下军。其将下军者,迫不得已耳,故令狐之役之明日即奔秦,虽将下军,或未尝与秦战。(1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61页。

又解释“先蔑奔秦”说:

杜注:“从刳首去也。”此亦足证先蔑本在军中,秦师既败而奔,而未尝御秦可知。(1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61页。

按,此处杨氏的补充是,先蔑虽为秦下军,但并未抵御秦,所以后来可以奔秦。那么,杨氏以上所说是否成立呢?笔者认为,其说恐难成立。

首先我们考察一下杨伯峻所言的第一方面。《左传》文公七年:“宣子与诸大夫皆患穆嬴,且畏偪,乃背先蔑而立灵公,以御秦师。箕郑居守。赵盾将中军,先克佐之;荀林父佐上军;先蔑将下军,先都佐之。步招御戎,戎津为右。及堇阴。”《史记·晋世家》:“赵盾与诸大夫皆患缪嬴,且畏诛,乃背所迎而立太子夷皋,是为灵公。发兵以距秦送公子雍者。赵盾为将,往击秦,败之令狐。先蔑、随会亡奔秦。”杨伯峻据《史记》认为:

则《传》云:“背先蔑”者,实背所迎之公子雍也,先蔑为迎立之正使,终又以此奔秦,故云“背先蔑”。(1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59页。

笔者认为,杨氏所说有待商榷。由上引内容不难知晓,《史记》的说法实际上是本于《左传》。因此,“乃背所迎”本之《左传》当解“乃背所迎之先蔑”;而杨伯峻则认为“是乃背所迎之公子雍”。杨氏的这种说法难以服人。

其次我们考察一下杨伯峻所言的第二方面。杨伯峻说在令狐之役先蔑未尝御秦——这说明他也认为如果先蔑御秦,则其没办法奔秦了;但又为了调和《左传》的说法,又承认先蔑在晋。笔者认为,先蔑既然将晋下军,怎能不御秦?杨氏说“或未尝与秦战”,用“或”字即表明杨氏此说已属猜测;杨氏又说“秦师既败而奔,则先蔑未尝御秦可知”,这显然是循环论证,亦不可信;总之,杨氏所猜测先蔑在令狐之役中未尝御秦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

综上可见,认为《左传》所载无矛盾的说法,实际上并未举出有力的证据,所以难以使人信服。因此《左传》所载令狐之役中先蔑史事确实有矛盾之处。不仅如此,《左传》所载亦与《公羊传》《谷梁传》亦有龃龉之处。

二、《左传》所载与《公羊》《谷梁》二《传》难以协调

《春秋》载令狐之战后,“晋先蔑奔秦”;但这句话如何解释,三《传》记载颇具疑问。

据《左传》载“先蔑将下军,先都佐之。步招御戎,戎津为右。及堇阴。……戊子(四月初一),败秦人战于令狐,至于刳首。己丑(四月初二),先蔑奔秦,士会从之”,如此则先蔑奔秦的地点无非是以下地点:即堇阴、令狐或是刳首。

又,《春秋》言先蔑是“奔”秦,而非“出奔”,这是《春秋》笔法。对此,《谷梁传》与《公羊传》均有解释:《谷梁传》文公七年:“晋先蔑奔秦。不言出,在外也。辍战而奔秦,以是为逃军也。”范甯注:“辍,止也。为将而独奔,故曰逃军。”(14)《春秋谷梁传注疏》卷10,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223页。

《公羊传》文公七年:“戊子,晋人及秦人战于令狐。晋先眛以师奔秦。此偏战也,何以不言师败绩?敌也。(何休注:俱无胜负。)此晋先眛也,其称人何?(何休注:据奔无出文,知先眛也。)贬。曷为贬?外也。其外奈何?以师外也。(何休注:怀持二心,有功欲还,无功便持师出奔,故于战贬之,起其以师外也。本所以怀持二心者,其咎亦由晋侯要以无功当诛也。不起者,敌而外事可知也。)何以不言出?遂在外也。(何休注:起其生事成于竟(境)外,从竟(境)外去。)”《释文》:“眛,音篾,《左氏》作‘蔑’。 ”(15)《春秋公羊传注疏》卷13,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926页。

《谷梁传》认为此处之所以不言“出奔”而仅言“奔”,是因为先蔑“在外”的缘故;何谓“在外”,传文未言。《公羊传》首先解释了《春秋》的“晋人”,认为此指先蔑,并认为将先蔑称“晋人”是贬先蔑;为何贬,是因为先蔑“外也”;《经》文不言“奔”也是因为先蔑“在外”的缘故。那么《谷梁》《公羊》二《传》所谓的先蔑“在外”何指?何休注:“起其生事成于竟(境)外,从竟(境)外去。”(16)《春秋公羊传注疏》卷13,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926页。何休认为此“外”应解释为“境外”,如此则先蔑应该是从秦国逃奔,亦即上引《左传》所提到地点堇阴、令狐或是刳首必有一处属秦,且此地为先蔑所逃奔地。下面,我们对此三地的归属进行考察。

关于堇阴,杜预注:“晋地”(17)《春秋左传正义》卷19,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006页。,杨伯峻亦曰:“堇阴,晋地。当在山西省临猗县东,与令狐相距不远”。(18)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60页。可见堇阴属于晋地无疑。

关于令狐,主要有三说:一为晋地说,杜预说:“令狐在河东。”孔颖达疏:“令狐犹是晋地,知堇阴亦是晋地也。”此说的根据是《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秦穆公护送晋文公重耳入晋时,“济河,围令狐”语,杨伯峻曰:“令狐在今山西省临猗县西。”(1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413页。《左传》成公十一年载:“秦、晋为成,将会于令狐。晋侯先至焉。秦伯不肯涉河,……使史颗盟晋侯于河东。”据此可知令狐属晋,在河东。二是秦地说,晋代范甯明确指出:“令狐,秦地。”唐人徐彦也认为“令狐非晋地”。(20)《春秋公羊传注疏》卷13,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926页。此说的主要根据是《公羊传》《谷梁传》二者均载先蔑是从外逃奔。三是调和二说,怀疑令狐一地两属,为晋、秦共有。如清代学者锺文烝说:

今臆测之,或令狐一地而两属,如阎为晋地,而周亦得有阎田之比。其属秦者,别名刳首,盖又如温之有鄇。鄇者,杜预以为温别邑,温已属晋,而鄇田犹属周,正与刳首相类。周、晋争鄇,皆以温为言。《说文》解“鄇”字曰:“晋之温地。”是鄇亦通称温,正犹经之通称令狐矣。(21)锺文烝撰,骈宇骞、郝淑慧点校:《春秋谷梁经传补注》卷13,中华书局,1996年,第382—383页。

笔者认为,根据《左传》记述,令狐在河东且属晋无疑。持秦地说的证据实际上并不确凿,因为持此说的既定前提是先蔑从令狐逃奔,而这是无法确指的;故清代学者陈立不同意此说,他说:“以《左传》僖二十四年‘围令狐’考之,则令狐当晋地,且春秋秦地不及河东也”。(22)陈立撰,刘尚慈点校:《公羊义疏》卷40,第4册,中华书局,2017年,第1502页。至于第三说纯属猜测,更无任何直接证据。

关于刳首,杜预认为先蔑“从刳首去也”,又在“刳首”列入秦地名中;(23)杜预:《春秋释例》卷6,中华书局,1985年,第216页。但刳首属秦还是晋,杜预的意见还是不明确。后世学者对刳首的归属持两种看法:一是认为刳首属晋,持这种看法者如清代学者赵铭、日本学者竹添光鸿、现代学者杨伯峻等;(24)赵铭《左传质疑》里主张“刳首之属晋非属秦”,转引自刘慈铭《赵新又同年左传质疑序》,《清儒学案》卷185,徐世昌等编纂;沈芝盈,梁运华点校:《清儒学案》,中华书局,2008年,第7161页;(日)竹添光鸿:《左氏会笺》第2册,巴蜀书社,2008年,第725页。二是认为属秦地,持此说者如清代学者顾炎武、沈钦韩、顾栋高、现代学者平心等。(25)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卷2,阮元、王先谦编:《清经解·清经解续编》第1册,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第101页;沈钦韩:《春秋左氏传地名补注》卷4,阮元、王先谦编:《清经解·清经解续编》第10册,第85页;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6,中华书局,1993年,第645页。平心:《关于周易的性质历史内容和制作年代》,黄寿祺、张善文编:《周易研究论文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336—337页。这两种说法孰是孰非,我们对其进行分析。

持晋地说者以杨伯峻论述最为周详,其曰:

《水经·涑水注》引阚骃曰:“令狐即猗氏也。刳首在西三十里。”则刳首仍当在河东晋地,当今临猗县西四十五里临晋县废治处。《清一统志》谓在今陕西省合阳县东南者,恐非。晋师恐未尝渡河追击秦师。且后汉《卫敬侯碑》阴文云:“城惟解梁,地即郀首。山对灵足,谷当猗口。”郀首即此刳首,必不在合阳。(2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60—561页。

我们认为,杨氏所说是正确的。首先,令狐在今山西省临猗县西,刳首如在其西三十里,杨氏认为亦在河东、属晋地。这是有可能的。其次,杨氏所引东汉《卫敬侯碑》可证解梁与刳首很近。关于解梁,《后汉书·郡国志》河东郡“有解城”,李贤注:“《左传》僖十五年晋侯赂秦,内及解梁城。”(27)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3398—3399页。《太平寰宇纪》载:“解县,(旧四乡,今二乡。)本汉旧县也,属河东郡。后汉及晋不改。后魏改解县为北解县,属绥化郡,周省。按此前解县在今临晋县界。”(28)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46,中华书局,2007年,第964页。据此,解梁城即东汉河东郡的解城,杨氏谓在今临晋县废治处,这都是有道理的。解梁城本属晋,《左传》僖公十五年载晋惠公赂秦穆公求入,许诺解梁城等;但晋惠公即位后却不兑现承诺。晋出现饥荒,秦穆公接济晋粟,“于是秦始征晋河东”。《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列此事于明年(前644年)秦“为河东置官司”。杨伯峻认为“《传》盖终言之”。(2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67页。所谓“河东”,杨伯峻认为:“河东是黄河之东,即《传》所谓‘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者。”(30)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67页。也就是说,至此晋惠公才兑现了其赂秦穆公土地之承诺。但是鲁僖公十七年(前643年,秦穆公十七年),“夏,晋大子圉为质于秦,秦归河东而妻之”(《左传》僖公十七年),即此时解梁城又归晋所有。可见,此时解梁在河东且属晋,刳首临近,故亦在河东且属晋。

综上可见,堇阴、令狐或是刳首均在河东且属晋。上文以言,何休将“外”解释为境外,如此则先蔑应从秦国逃归,但我们对先蔑逃奔的所有可能地点考察的结果是均属晋,这说明《左传》所载确实与《公羊》《谷梁》二《传》所载难以协调。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呢?

三、《春秋》三《传》所载先蔑史事矛盾解决之尝试

由上文分析可知,关于令狐之役中先蔑史事,不仅《左传》所载自身有矛盾,而且其与《公羊传》、《谷梁传》二者也有矛盾。这种现象在《春秋》三《传》纪事中是不常见的,以致晚清学者廖平发问道:“三《传》大事无不相同,此亦大事也,何以独异”?(31)廖平:《公羊春秋经传验推补证》卷5,舒大刚、杨世文主编:《廖平全集》(7),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02页。诚然,历史的真相只有一个,至于史书的记述之歧异,主要得归究于其记述本身。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呢?

根据上文考述,平心而论,《左传》之说确实是有矛盾的。而杜预、杨伯峻等学者虽然注意到了其中之龃龉,但其试图通过对文义重新作以解释的方法来消除龃龉,从结果来看,实际上这种办法并不成功。所以,有些学者认为《左传》记载有误,并以此来解决《左传》之矛盾,清代学者于鬯即是其中一位。

于鬯认为此将下军者是“先仆”而非先蔑,其曰:

此先蔑必误。前人亦有疑及之者。据上年《传》云:“使先蔑、士会如秦逆公子雍”,上文云“乃背先蔑而立灵公以御秦师”,下文云“先蔑奔秦”,将下军者即是御秦师之军也。使先蔑将此,则是既从立灵公矣,何云背先蔑乎?蔑且背秦矣,又何敢奔秦乎?杜解谓先蔑、士会逆公子雍前还晋,晋人始以逆雍出军,卒然变计立灵公。曲说支离,必不可信。而佞杜者乃欲为强辨之,不亦泥乎?盖是时先蔑、士会如秦逆公子雍,虽还晋,仅至令狐。观下文败秦师于令狐,可见蔑实未还晋都,军自都中出,则蔑安有将下军之理?三年《传》云:“楚师围江。晋先仆伐楚以救江。”恐此将下军者实先仆,非先蔑也。先仆将下军即于上下文义悉无害,盖即由上下文言先蔑,故仆误为蔑耳。《谷梁传》云“辍战而奔秦,以是为逃军也。”《公羊经》“先眜奔秦”,中间衍“以师”二字。则先蔑之将下军,颇若可信;然《左传》与《谷梁》、《公羊》谓不可强同。《左传》必据事实,而《谷》、《公》雅多推测之辞。即如《公羊》以此役为晋师败绩,实以定四年《经》楚囊瓦出奔郑上有楚师败绩而推测之,讵不与《左》剌谬乎?(32)于鬯:《香草校书》,中华书局,1984年,第778页。

于鬯之说的要点有三:其一,先蔑逆公子雍未还晋都。其二,将晋下军者实乃“先仆”,《左传》载“先蔑”乃错讹。但是正如他所言,后一点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谷梁传》《公羊传》二者的说法,因为据此二者“先蔑之将下军,颇若可信”,所以他认为此处二者属于推测,不可信;此其三。总之,于鬯的思路是,如果令狐之役中先蔑未作为晋下军之将以御秦师,矛盾亦可化解。那么,这种看法是否成立呢?

杨伯峻说认为于鬯说不可从,其曰:

先蔑此时已先还晋,故将下军。其将下军者,迫不得已耳,故令狐之役之明日即奔秦,虽将下军,或未尝与秦战。《谷梁传》云“辍战而奔秦,以是为逃军也。”《公羊传》云“此晋先眜也。其称人何?贬。曷为贬?外也。其外奈何?以师外也。”则二《传》亦以先蔑将军为说。于鬯《香草校书》谓“恐此将下军者实先仆,非先蔑也。即由上下文言先蔑,故仆误为蔑耳”,证之二《传》,足以知其不然。(3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59页。

杨伯峻首先认为先蔑已经在令狐之役前归晋,其次认为《公羊》《谷梁》二《传》无误。

那么,以上二说究竟孰是孰非呢?不难看出,上述两说争论的核心有二:一是先蔑是否在令狐之役前已经归晋的问题;二是《公羊》《谷梁》二《传》能否证明先蔑将下军,如能,此二者所载是否可信的问题。下面对这两个问题进行讨论。

第一,关于先蔑是否在令狐之役前已经归晋的问题。先蔑在令狐之役前还晋之说,为晋代杜预首先提出,他说“先蔑士会逆公子雍前还晋”,(34)《春秋左传正义》卷19,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006页。杨伯峻也认同此说。那么,杜说的证据何在?不难看出他是由后文“先蔑将下军”逆推而出的,除此之外无任何证据。我们认为“先蔑将下军”本身都存在疑问,由此逆推亦不可信。

第二,关于《谷梁》《公羊》二《传》能否证明先蔑将下军的问题。《谷梁传》文公七年:“晋先蔑奔秦。不言出,在外也。辍战而奔秦,以是为逃军也。”范甯注:“辍,止也。为将而独奔,故曰逃军。”(35)《春秋谷梁传注疏》卷10,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223页。《传》文可证明先蔑确实在军中,但到底是在秦军中还是晋军中未可知;而范甯所言“为将”作战而逃奔敌国,这里的“为将”明显受到“先蔑将下军”的影响。而廖平的解释则不同,他说:“奔在战后,不归,乃奔敌国”,(36)廖平撰,郜积意点校:《谷梁古义疏》卷5,中华书局,2012年,336页。据此先蔑在秦师奔逃,但于鬯认为是先仆则无据。《公羊传》文公七年:“晋先眛(引者按:即先蔑)以师奔秦。此偏战也,何以不言师败绩?敌也。此晋先眛也,其称人何?贬。曷为贬?外也。其外奈何?以师外也。何以不言出?遂在外也。”这也难以看出先蔑必在晋师中。又,此战中明显是先蔑而非先仆,于鬯之说不可从。

因此,《谷梁》《公羊》二《传》反映出先蔑确实参与此战,则于鬯所谓此“先蔑”是“先仆”之讹确实缺乏理据,故杨伯峻所驳甚是,但先蔑究竟在晋师中还是秦师中则不能确定。

那么,先蔑究竟在秦师中还是晋师中呢?对此,廖平考证认为,先蔑应在秦师中,他说:

晋先蔑奔秦。不言出者,时逆公子雍,本在秦也。有军位,乃在秦军不反,故以“奔”言之。蔑虽为盾所误,不可轻去国也。疏:《晋世家》:“先蔑、士会出奔秦。”本在秦也,无所谓奔。已战而晋胜,国已有君,当反国。今怨赵盾,不入,使如在军中而逃。(37)廖平撰,郜积意点校:《谷梁古义疏》卷5,336页。

廖平指出先蔑在秦师而不在晋师,此说实乃帮助我们走出迷雾之路径也。正因为先蔑在秦师,所以《左传》载赵盾等“乃背先蔑”;也正由于先蔑在秦师中,秦师败绩,所以先蔑不得不逃奔秦国。

另外,《春秋》言“先蔑奔秦”而不言“出奔”,《谷梁传》谓先蔑“在外也”,《公羊传》谓“遂在外也”。至于“外”如何解释,何休将其解释为境外,但我们考察的结果是先蔑逃奔的地点在晋境,何休说明显不可从。那么如何解释“外”呢?对此廖平解释说:“先蔑先受命使秦也”,(38)廖平撰,郜积意点校:《谷梁古义疏》卷5,336页。又说“至于《公》《谷》皆云不言出,在外,则与《左传》迎公子雍于秦之说相同,非谓从师而奔不言出也”,(39)廖平:《公羊春秋经传验推补证》卷5,舒大刚、杨世文主编:《廖平全集》(7),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03页。廖氏言先蔑在外求公子雍故言“外”。笔者以为先蔑逃奔确实虽然自晋地刳首,但由于在秦师中,故亦可言“外”。

那么,《左传》所谓的“先蔑将下军”如何解释呢?上引廖平说先蔑虽不在晋师,但“有军位”。何谓“有军位”,廖平进一步解释说:

《史记》以上古书皆同《左传》,则《左传》事不误可知。考《左传》,先蔑奉使于秦,乃起师御秦则序先蔑将下军,是先蔑虽不在师,其佐贰实从师、当战事。虽潜师事起仓卒,然败后先蔑当归晋。《谷梁》以逃军讥之,《公羊》以称人为先蔑,皆从《左传》先蔑将下军之文而起。至于《公》、《谷》皆不言出在外,则与《左传》迎公子雍于秦之说相同,非谓从师而奔不言出也。如使先蔑身为主将而出奔秦,则秦以前古书无是说。《公羊》后师不主事实,时有误者。至于先师,当不如此。(40)廖平:《公羊春秋经传验推补证》卷5,舒大刚、杨世文主编:《廖平全集》(7),第1102—1103 页。

可见,所谓的“有军位”者,实际上是指先蔑虽在秦师中,但身为晋人、故在令狐之役中被任命为下军将,这也就是廖平所解释的《左传》所谓的“先蔑将下军”。我们认为,先蔑既然在秦师,如何可能将晋下军;廖平的解释殊嫌迂曲,恐不可从。

总之,于鬯和廖平等学者对《左传》之“先蔑将下军”的解释虽有不同,但都认为《左传》此处有问题却是一致的。(41)傅隶朴说:“秦送公子雍回晋,先蔑随行,晋人变计拒秦送公子雍之师,先蔑愤赵盾之出卖他,便回头奔秦,不回晋国了。”可见他也不信《左传》“先蔑将下军”之说。傅隶朴:《春秋三传比义》上册,第473-474页。笔者以为,《左传》之“先蔑将下军”大有疑问,前引廖平已经注意到此,但却以“《史记》以上古书皆同《左传》,则《左传》事不误可知”为由维护《左传》,我们虽然赞成这种审慎态度,但也不能过于拘泥。当然,如果说《左传》之“先蔑将下军”有问题,我们还需要其他证据,而清华简《系年》正可补证之。

四、清华简《系年》与《春秋》三《传》矛盾解决之再尝试

清华简《系年》第九章载:

晋襄公卒,灵公高幼。大夫聚谋曰:“君幼,未可奉承也,毋乃不能邦,猷求强君”,乃命左行蔑与随会召襄公之弟雍也于秦。襄而〈夫〉人闻之,乃抱灵公以呼于廷曰:“死人何罪?生人何辜?舍其君之子弗立,而召人于外,而焉将寘此子也。”大夫悗,乃皆背之,曰:“我莫命召之。”乃立灵公,焉葬襄公。(42)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下册,中西书局,2011年,第157页。

《系年》第十章载:

秦康公率师以送雍子,晋人起师败之于堇阴,左行蔑、随会不敢归,遂奔秦。(43)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下册,第159页。

将《左传》与上述简文对照,有以下三点值得注意:第一、《左传》之“乃背先蔑”,简文作“乃皆背之”。“之”指许诺立公子雍之事。(44)《左传》僖公十五年载晋惠公为从秦返晋,“晋侯许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52页。)此“之”亦指晋惠公许诺赂中大夫之事。可与简文对照。第二、《左传》载“先蔑将下军”,简文未载。第三、《左传》载“戊子(四月初一),败秦人战于令狐,至于刳首。己丑(四月初二),先蔑奔秦,士会从之”。简文作“晋人起师败之于堇阴,左行蔑、随会不敢归,遂奔秦”。以上三点,对我们解决问题至关重要,尤其是第三点《系年》之“不敢归”三字颇具启发意义。

前文已述,在令狐之战(即简文所谓的堇阴之战)中,先蔑到底是在秦师还是在晋师,这是矛盾的关键点之一,廖平认为先蔑应在秦师中。《系年》说“晋人起师败之于堇阴,左行蔑、随会不敢归,遂奔秦”,假如在晋师,此次晋师大败秦师,作为下军将领的先蔑自可载胜而归,其何言“不敢归”?因此,此时先蔑必在秦师中。先蔑、随会作为护送公子雍者,随秦师前往晋,遭秦师抵御;如秦师战胜,其自可至晋,拥公子雍为晋君;而秦师败,则其何敢归?因此,据《系年》,先蔑于令狐之役中在秦师,《左传》所谓的在令狐之役中“先蔑将下军”大有疑问。

论述至此,我们不得不又会想起前引清人于鬯之说,其已经看出此处“先蔑将下军”之“先蔑”是有问题的,只是其认为“先蔑”为“先仆”之讹,根据《公羊》《谷梁》二《传》,诚如杨伯峻所驳其难以成立。但是,正如前文所述,《左传》所谓的在令狐之役中“先蔑将下军”仍难以论定。因此,于鬯对《左传》所谓的在令狐之役中“先蔑将下军”持有怀疑,这对我们很有启发意义。根据我们上文所述,《左传》此处确实颇具疑问。廖平拘泥于《左传》,但其解释亦迂曲难通。

根据现有材料,《左传》之疑问虽然难以论定,但其所谓在令狐之役中“先蔑将下军”实际上有问题的,这一点我们大体可以确认。至于《左传》之“乃背先蔑”,应该如前人所解为背先蔑而非背公子雍。而《系年》之“乃皆背之”意即背许诺立公子雍之事。两者意思相近。

过去学者由于误信《左传》“先蔑将下军”的记载,所以得出了很多结论,反而治丝益棼。譬如廖平就指出:“虽潜师事起仓卒,然败后则先蔑当归晋,《谷梁》以逃军讥之,《公羊》以称人为先蔑,皆从《左传》先蔑将下军之文而起”;(45)廖平:《公羊春秋经传验推补证》卷5,舒大刚、杨世文主编:《廖平全集》(7),第1102—1103页。又如何休等据此将《谷梁》《公羊》二《传》的“外”解释为境外,从而导致令狐、刳首究竟属秦还是属晋上的不断争论;所有这些,都是误信了《左传》之结果。既然《左传》有误,则这些说法可破除矣!

五、结语

综上可知,根据前人以及清华简《系年》,《左传》谓先蔑在令狐之役中“将下军”说实误,而由此导致的《左传》自身之矛盾,以及《左传》与《公羊》《谷梁》二者之歧异亦可破除。根据上文所述,我们对令狐之役中先蔑的相关史事简述如下:先蔑和随会受晋卿赵盾等委托,去秦迎立晋襄公之弟公子雍继位。但后来赵盾等背弃其言,改立襄公之子灵公即位。而此时秦康公等已经率师护送公子雍即将至晋,先蔑等在秦师中。赵盾等率晋师起兵抵御秦师,秦师大败,先蔑与随会也不敢归晋,逃奔秦国。

猜你喜欢
秦师赵盾令狐
A Changing Life
高中语文《烛之武退秦师》教学方法探析
翳桑之报
《烛之武退秦师》的烛之武的形象
闻项某被查二首
怒剑
举手之间的善意
武士报恩
怒剑
烛之武以何退秦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