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人

2021-11-26 02:54衣水
绿洲 2021年5期
关键词:田鸡牛蛙满堂

衣水

1

我总感觉身体里住着一只青蛙,不停“呱呱、呱呱”地叫着;我总感觉它是在引诱我,让我蹦跳着逃向水草丰茂的田野。可我的眼前既没有田野,也没有水草丰茂——我的眼前只有黑压压十几条结账的队伍,“嗡嗡——嗡嗡嗡——”,“哗哗——哗哗哗——”,像铁壶半烧开的水,使劲儿喘出憋闷的恶气。

这是第九条结账队伍,我推着购物车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着。我的三岁的儿子坐在购物车里,已经把还没结账的魔方拆开了。老婆呢,她挺着怀孕八个月的肚皮,面无表情地瞅着选购的物品,或是儿子。我想抚一把儿子圆滚滚的脑袋,可我的手刚伸过去,就被他未卜先知地躲开了。我只好用一只巴掌,轻轻拍一拍购物车的横杠。这让我感觉很奇怪,坐在购物车里的小家伙,无论我怎么瞅他,都好像选购的一件物品似的。

最前面的一个人结完账,推着购物车“咕噜咕噜”地走了。

前面的一个人,推着购物车向前蠕动了一尺,我推着购物车也向前蠕动了一尺。后面的那些人,我回头瞅一眼他们,也都推着购物车,依次往前蠕动了一尺。我感觉这一整排的结账队伍,就像一条受了重伤的蛇,在艰涩地向前蠕动着。哦,是十几条受了重伤的蛇,欲逃而不能,它们混乱地缠绕一片,仿佛度过一个关口就能逃出生天似的。

“嗡嗡——嗡嗡嗡——”,“哗哗——哗哗哗——”,黑压压一片的嘈杂里,我就像气闷的金鱼冒着泡儿。

突然就是一片安静——真是安静极了——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这每一个人,或张着嘴巴说话,或举着手笔画,或刚迈出一条腿,或挤眉弄眼,或紧紧拉着手。这些动作突然就这么静止不动,突然就像蜡像馆的蜡像,活生生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只有我仍像个气闷的金鱼,仍旧不断地冒着泡儿……

我真想跑到每一个人面前,拍一拍他们的肩膀,或面颊。可我没有,我感觉是自己魔怔了。我捏一把自己的脸,一点点的疼。我低头抚了一把儿子的脑袋,这一回他没有未卜先知地躲开,只顾玩魔方的他,都懒得看我一眼。老婆呢,她挺着怀孕八个月的肚皮,依旧面无表情地瞅着购物车里的物品,或是儿子。

我伸手抚一下老婆的肚皮,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隔着一层厚厚的孕妇服,还隔着一层厚厚的血肉,感觉有一个轻轻地回应。我再次抚一下老婆的肚皮,是里面的那个小家伙,我确定是他轻轻踢了我一腳。这是真的吗?只有这个还未出世的小家伙,才理解他老爸此刻的尴尬。

我自言自语,推着购物车再次向前蠕动了一尺。

前面还有十二辆购物车,也许购物车里还坐着十二个三岁的小孩。我莫名其妙地想,我们是等待结账吗?我瞅着购物车,感觉购物车里的物品都像过剩的水一样溢出来了,购物车里的十二个三岁的小孩也都溢出来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深深埋进品类丰富和鲜艳绝伦的物品里。

我好像只露出一个脑袋。

我几乎喘不上气。

我仿佛挣扎着往岸上游去……

我想起一连串的名字:面包、巧克力、果粒橙、可乐、生肉、熟肉、烤肉、白酒、红酒、啤酒、高档烟、低档烟、各种蔬菜、各种水果、各种鱼类……一想到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我的肚皮就开始变大,像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越鼓越大,肚皮已经撑破了衣服……

我听见“砰”的一声,肚皮爆炸了。

前面那个人又向前蠕动了一尺,我推着购物车也向前蠕动了一尺。这让我再次想到,这一条条等待结账的队伍,就像一条条垂死挣扎的蛇,一点点爬向最后一道关口。一条队伍是一条蛇,可我们不是蛇,我们只是蛇肚子里的蛇蛋。不是蛇蛋,是被吞进蛇肚子里的一只只青蛙,偶尔挣扎一下,会在蛇肚子里顶起一个气泡,蠕动一截儿,再蠕动一截儿,坚持啊,再坚持一阵儿,就能看见最后一道关口的光亮了。

这时候我好像真的就是一只青蛙,可我不想闷死在一条蛇的肮脏晦气的肚子里。我使劲儿向前蠕动两尺,前面那一只青蛙立刻向我怒吼。我慌忙退回原地,躲在购物车后面,把一张印有高楼大厦的地产广告垫在屁股下面。

我赶忙赔礼道歉,直到这只愤怒的青蛙向前挪动,我才真心踏实了。

我感觉屁股底下的地产广告就像一个巨大的荷叶,已经稳稳地把我托起来了。

2

我不是一只青蛙,我是一个普通的市民,在一个普通寻常的周末,带上老婆孩子到超市里购物。我再清楚不过自己是谁了,我就是张二黑,一个正儿八经的公务员。此时此刻,我正排队等待结账。购物车里坐着的小家伙是我的大儿子,站在我身旁怀孕八个月的女人,是我老婆——她肚子里怀着的,就是我家还未出生的二娃。

我确实不是一只青蛙。

可我的身体里,总感觉住着一只“呱呱、呱呱”地叫着的青蛙。

我慌忙从地产广告上起身。令人诧异的是,站起来的不是肉身的我,仿佛是我的另外一个。这个我一纵身竟然逃出肉身的我了。兴奋之余,这个我侧身回首,幸灾乐祸地瞅着那个脑满肠肥的我。呵呵,真是一个可笑的家伙,就让他就替我无聊地排队等候吧。而我呢,早飘过一条又一条等待结账的队伍了。

我能干什么?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人,我能轻易地飞起来。我兴奋自己不用跟肉体人摩肩接踵时,突然被一股巨大的鱼腥吹到了天花板上。我立刻捏紧鼻子,使劲儿把自己拽到好闻的水果区。可水产区有一股力量,莫名其妙地吸引着我,不由分说就把影子我,生拉硬扯到它这里来了。

我稳住心神,抵抗住鱼腥和各种腐烂的臭气,一步一步挪过去。我感觉自己被人类趋之若鹜的气味吹得形销骨立了;你瞧,这个影子我正一点点地消失……呵呵,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卖牛蛙的摊位。我已经看到它们,看到这些长得像荒野里的青蛙一样的怪物,各自鼓着白花花的肚皮,趴在水面上不耐烦地喘着粗气。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清楚地看见它们,仿佛看见自己。我知道我不是它们,那我是谁?我挪近装满牛蛙的大玻璃缸前,慢慢弯下腰身,仔细瞅着被肉身人踩踏得肮脏的地面。我在搜索某一个生命的蛛丝马迹,可地面上什么也没有了。地面上有的只是某一类动物恶心的粪便,还带着刺鼻的臭味。

我在忏悔么?我仿佛看见刚才的那个肉体我,推着购物车走到水产区,理所当然地买上二斤牛蛙,再买二斤龙虾,我当然知道“牛蛙爱上虾”这一道美味大菜。彼时彼刻,一只指头肚儿大小的还未成年的小牛蛙,从大玻璃缸里跳出来逃跑了。我本能地去追赶它,却一脚踩在它身上。

没有骨骼断裂之声,没有疼痛的嚎叫,我只听到一股气体,“扑哧”一声就泄掉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是一个生命吗?生命竟是如此不堪一击?确实是这样的!当我抬起这一只愚蠢的右脚,地板上的那一只小牛蛙,已经不是一只小牛蛙了,它就像一张污损的薄纸黯淡地覆压在地板上,它的平铺延展的身体,印染了一只皮鞋的锐利牙齿一般的花纹。

不是卖蛙人宰杀了它,而是我,是我在不经意间杀死了它。

我知道它不该死在我的脚下,它完美的结局是长成大牛蛙,被某一个肉身人购买,被那卖蛙人宰杀,或煮烂,或油炸,成为美味之后再进入一个强悍的胃。如此一来我就不会感觉它的悲哀,我知道这才是它的宿命,才是所有牛蛙的宿命。

我面前什么也没有了。我几乎听到一只牛蛙呼呼喘气的声音。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现在,我忏悔吗?我踩死小牛蛙的地板上,什么也没有了,一个生命彻底消失不见了。

这是一个幻象,可这个幻象却在我的大脑里嚯嚯生长。我看见了,它变成一张丑陋的污损了的薄纸;它是一小片儿的白色骨肉,像绽开的梅花。我感觉这慢慢洇出的血痕,会使得雪白的梅花,更加凄迷和妖艳。它已经盛开了。

我不能沉溺于一只小牛蛙的宿命。或许,我被小牛蛙宿命的隐喻吓坏了。我感觉我像被撕裂的碎片,可这无数个碎片我之中,有的跑回我的肉身,有的飘落进我的噩梦。

3

我该怎么叙述呢?我像是被分裂成无数个灵魂雪花。回到肉身的那一个我,依旧是有着完整体验和想法的我。喘着粗气从地产广告上爬起来,我感觉腿脚都麻木了,只好在购物车的缝隙里,来来回回走上几趟。

我三岁的儿子,眼睛似乎从未离开过他的魔方,他的两只小手不停摆动着颜色各异的方块。他哪里来的兴致?他把自己混同在物品里,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和我们。老婆依然木呆呆地瞅着购物车里物品,好像也瞅着儿子。我想打断她的目光,我想让她注意到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可是无论我怎么跟她搭讪,她都像赶苍蝇一样挥着一只手,想把我从她的身边赶走似的。

我只好回过身,举目四望。前面还有六个人,还有六辆满载物品的购物车。我一阵激动。后面呢?应该是一条长蛇一样地等待结账的队伍,还沾染着狡诈、污秽和阴暗的气息。我真是一阵激动,这么长啊,这么长的长蛇,足足有二十米长,已经排到远处的售货区。呵呵,左右呢,是十几条二十多米长的长蛇,好像被谁打折了腰,疼得痉挛起来。

这是二十几条身受重伤的长蛇纠缠一起,已经开始相互撕咬和扭打了。“嗡嗡嗡、嗡嗡嗡”,像是无数的牙齿在碰撞;“嗬嗬嗬”,像是毒液喷射而出;“啪啪啪”,这不像是掌声,而是蛇的身体击打在地面上。我感觉我像一只身陷其中的青蛙,只能在长蛇混战的巨涛骇浪中蹦来跳去,苟延残喘地躲避着。

我逃脱不了物品的巨浪,它们在每一辆购物车里堆积如山。

它们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大嘴,露出了闪着寒光的牙齿;它们睁开的眼睛喷出怒火,一下子烧遍我的全身;它们张开大嘴里的嘲笑,就像无数只冷箭,把我射成了一只刺猬;它们锋利的牙齿,顷刻间就把我咬烂了。

我只好逃離肉身,有着一片灵魂雪花里的我,早已等待我的到来。那一具肉身我,正仰望超市的天花板,他看见一朵又一朵雪花,正向他飘过来。这时候我彻底明白,这两个我即使不在一起,哪怕在不同的空间和不同的时间,也都有着完全一样的体验和想法。

我逃到昨天,我感觉一片雪花也飘落到昨天,还有一片雪花竟然飘落到我的少年。

这是昨天下午,我进入那个我的肉身。我穿着一双新买的皮鞋,心情愉悦地走在花园路上。我这是应《大河报》首席记者李满堂之邀,座谈他一部十万言的《农民工调查报告》。我感觉李满堂这本书没什么意思,但我还是记住了书中一句话:“进城的农民工就像青蛙,从水塘里跳到岸上。”“我感觉这是你书中最精彩的一个比喻。”见到李满堂,跟他单独探讨农民工问题时,我毫不掩饰地发表我对这本书的意见。

李满堂很恼火,没想到他实地采访考察六个月,洋洋洒洒十万言呕心沥血的一本书,我只认可他一句话,这事儿搁在谁身上谁都会火冒三丈。不过我跟李满堂是光屁股玩大的哥们,他权且把我的意见当作一坨屎。可我却不依不饶,继续发表我的观点。我告诉李满堂,就在我来参加座谈会的花园路上,我指着我的右脚告诉他,你瞧瞧,就是它,穿着一只新皮鞋的右脚,一脚就踩死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青蛙。李满堂很有修养,他不再跟我争论,他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只是若有所思地瞅着我,把我瞅得像个怪物似的。

我感觉我不是给李满堂讲述一个故事,是我再次经历了一场“一只右脚踩死一只小青蛙”的惊心动魄的过程。我的右脚已经踩下去,一只跟水泥路面一样颜色的小青蛙——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青蛙,一抬头就看见一只无限宽大的鞋底从天而降。它惊呆了,它忘记了躲闪,更是忘记了逃窜;它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席卷天地的黑色大鞋底,重重地踩在它的身上。

我记得我早瞥见它,可我沉重的右脚没有停下来,也没有怜悯地停在半空,而是毫不迟疑地踩在它的身上。我记得我听到它的骨骼碎裂的声音——一次悄无声息的碎裂,像个气球被扎漏了气,“嘶”的一声,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一个生命,已经瞬间不见,永远消失。我在怀疑,这是一个生命吗?生命怎么如此不堪一击?可生命确实是这样的,这一只逛马路的小青蛙,当一只愚蠢的右脚重重地踩上它,它已经不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青蛙了。它就像一张污损的薄纸暗淡地覆压在尘土里,我看见它平铺延展的身体,印染了一只皮鞋锐利牙齿般的花纹。

李满堂再次轻轻“哦”了一声,他若有所思地拍拍我的肩膀。

“张二黑”,李满堂说,“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进城的农民工就像青蛙,从水塘里跳到岸上。”我说,“这就是农民工的写照。”

李满堂没有搭理我,他自顾沉闷地坐在一边,去寻找《农民工调查报告》中的那句话。这时候我所经历的感受或幻想并没有中断,反而在我的强化理解中,更加生动、清晰和形象。

我这样跟李满堂描述: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灰暗的水泥路上,一只我踩死的小青蛙,已经不是一只具体意义上青蛙,而是一摊湿漉漉的泥水,甚至没有一丁点儿血色。直到过去好大一会儿,那一块肮脏的水泥地面上,才渗出一股暗淡的红和白。一只小青蛙的宿命,一张污损了的薄纸,一小块儿白色的骨肉,像绽开的梅花一样。我知道这不是幻象,这凄迷妖艳的梅花,正在我的大脑里疯长。”

向李满堂讲完这一奇异的感受,我才安静下来。我瞅着正在翻书的李满堂,我感觉他仿佛不是饱经风霜的李满堂,仿佛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翻着他的小学语文课本。我瞅瞅四周,这里确实是李满堂的办公室,我依旧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在乡下,每年夏、秋两季,我们都要去河沟里,或是田间地头,捕捉大大小小的青蛙。”

小李满堂朗诵的这一段话,是我们小学语文课本里的内容。我是非常熟悉的,不过我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儿。我们小学语文课本讲述的青蛙,明明是一种有益的动物,是人类的朋友——它可是庄稼的卫士。

“我们把捕捉到的青蛙,用一根柳条签子,从嘴巴里穿进去,再从下巴上穿出来,穿上一大串,有四五十只了,我们兴冲冲地提着回家。”

我听到小李满堂稚嫩的朗诵声,仿佛就是皮肉被扎破的吱吱声。我本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我听到了一种沉重的破裂;我感觉到了疼痛,也感觉到那柳签子不但扎进了青蛙的嘴巴,也扎进了我的嘴巴。这时候我下意识地摸一下嘴角,我感觉湿漉漉的,仿佛是汩汩的鲜血在虚幻地流淌着。

“大人捕捉青蛙,都拎着一张撒网,或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

小李满堂仍在朗诵我们的小学语文课本。

“大人先是在水塘里撒网,一网下去就能打捞上百只青蛙。那些漏网之蛙,一个个都噤声闭气,它们或跳到岸上,或隐藏水塘一角。这时候,那一根长长的竹竿派上了用场。大人用竹竿拍打着水面,青蛙没有去处了,只好惊恐地逃上岸来。”

我感觉在劫难逃,我是说青蛙已经在劫难逃。

小李满堂仍在朗诵我们的小学语文课本。

“青蛙逃上岸,等待它们的是铜锣,是棍棒。当刺耳的铜锣声吓傻了青蛙,它们趴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样。这时候,一棍一棍敲打它们的脑袋,一只只青蛙立刻就毙命了。”

我像是被蝎子突然蜇了一下,猛然从沙发上跳起来。

“进城的农民工就像青蛙,”我看着恍惚的李满堂说,“已经从水塘里被赶到岸上。”

李满堂仍旧翻阅《农民工调查报告》,可他嘴巴里发出的声音,仍是我们小学语文课本上的内容。

“……大人和小孩,把捕捉到的青蛙,剁成碎块来喂饱自家的麻鸭和白鹅……”

我无法忍受这种原始的残暴,我知道我们小学语文课本里的那一篇课文,绝不是这样写的。我只得大喝一声,把李满堂从魔怔里叫醒。我知道,李满堂已经进入有关青蛙的噩梦般的隐喻之中了。

“这隐喻是什么?”

“结局,”李满堂回过神来,“青蛙的结局……”

呵呵呵,我一阵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或许我认为我已置身于农民工之外。青蛙的命运就是农民工的命运,而不是我的命运。我堂堂一个公务员,而李满堂是《大河报》首席记者,我们早都不是青蛙隐喻之下的农民工了。

“我们生活在舒适的大屋里,”我说,“你何必杞人忧天呢?你何必妄自菲薄呢?”

李满堂愣愣地瞅着我,像瞅着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妖怪一样。

“我感觉我就是一个农民工。”李满堂突然说,“你也是一个农民工,你逃不脱一个农民工的命运。”

“我是一个农民工?我逃脱不了农民工的命运?”我心里嘀咕了这句,我讨厌李满堂这个说法,他竟然想把我的优越感,不由分说就涂上一层令人讨厌的狗屎。

“我怎么是农民工了?”我看着李满堂丑陋的脸,甚是不悦。

“我们怎么不是农民工了?”李满堂反问,“我们都是从农村进城的务工人员,只是服务的工种不同,我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我承认李满堂说得有道理,我承认李满堂比我更了解农民工,也更了解我们自己。我忧愤不满地瞅着李满堂,几乎咬牙切齿。我感觉他是在报复我,我简直想打掉他两颗闪闪发光的门牙。不过几分钟之后,我感觉李满堂确实像一个巨人,竟然在沙发的对面微笑着俯视我。

4

看见坐在地产广告上的那个肉身我,我油然生出一种怜悯,我在怜悯我的肉身,我已经原谅那时候的肉身我了。肉体我缓缓起身,再次成为结账队伍中的一员。前面的人推着满载物品的购物车,向前挪动了一尺。后面的人,或是一只青蛙,我的大脑突然冒出这个古怪的想法,我就向前蹦了一尺。这么想这么做,我回头一看,排队结账的人,已经不是人。它们全都是蹦跳着的青蛙,都在用两只前爪推着购物车,也都向前蹦跳了一尺。放眼望去,这整个超市里一群又一群地青蛙,呱呱呱地叫着,蹦跳着选购物品,蹦跳着排队结账。

我惊骇了。我是在现实生活里,是在一个普通寻常的周末,带上老婆孩子到超市里购物。我瞅瞅老婆,她竟然是一只怀孕八个月的大青蛙,购物车里的儿子呢,它竟然是一只绿皮小青蛙了。

我莫名其妙,我驚骇,难道我的那些灵魂雪花,有一片飘落到恐怖的梦境之中了吗?我往前方瞅上一眼,前面还有三只青蛙。也许我结过账单,走出超市,前面就会有一片阳光灿烂的天空。我这么安慰自己,就慌忙闭上眼睛,再次坐到地产广告上。我在搜索那一片进入恐怖梦境的灵魂雪花。我当真要瞅一瞅,噩梦里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是在哪里呢?我想起来了。这是李满堂《农民工调查报告》座谈会后,宴请我们一帮朋友的高档酒店——皇宫大酒店。看来我的灵魂雪花,已经找到那个坐在圆桌旁的肉身我了。

服务员端上一道“爆炒田鸡”。

“吃啊,张二黑,”李满堂说,“爆炒田鸡可是皇宫的招牌菜。”

我兴致勃勃地夹一筷子田鸡肉,仔细一瞅是一条田鸡的腿。

“真是太美味了,”我咀嚼着田鸡的腿,品味着美妙的肉香,口齿不清地问李满堂,“这田鸡到底是什么鸡?”

我感觉这田鸡的味道不像家养的鸡,也不像野鸡,当然更不像鸽子。

“呵呵,呵呵,”李满堂冷笑,“张二黑啊张二黑,亏你还是公务员,什么都吃过了,唯独没吃过这田鸡么?”

“我哪里吃过田鸡?”我不客气地回敬他,“哪能像你们无冕之王,见什么吃什么,也不害怕门牙给硌掉了。”

“你就别挖苦我们了,”李满堂鄙夷地瞅着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田鸡不就是咱们俗称的青蛙么?”

听李满堂这么一说,我的五脏六腑顿時闹翻了天,我感觉好像误吃了人肉包子,几乎快要呕吐了。这太恶心了,我咧着嘴巴,“咳咳”地干吐着。李满堂他们才不管我有多难受,他们几乎笑岔了气,有的前仰后合,还有的捶胸顿足。这让我感觉,我的表现在他们眼里,真他妈的就像一个怪异的蠢猴子。

“张二黑,”李满堂说,“我请你吃过这‘爆炒田鸡’,就在这个酒店,就在这个包间,你每次可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吃过青蛙?”我怀疑李满堂说的话,我也怀疑自己的胃,“我真的吃过青蛙?”

“吃过,”李满堂肯定地说,“还不止一次。”

“快拿开,”我干呕着说,“这可是青蛙。”

“青蛙怎么了?”众人说,“这么美味,怎么能撤掉呢?”

我捂住嘴巴,几乎流出眼泪,可是看着他们狼吞虎咽,我的反抗情绪竟然也不那么激烈了。一阵儿过后,我的胃不仅不再翻滚,反而有了吃青蛙的欲望。

“再吃一口,”李满堂说,“你就会爱不释嘴。”

我知道我已经吃过一块青蛙的腿肉,吐是吐不出来的。

“我感觉吃进胃里的那一条青蛙的腿,像长在了我的腿上。”我对李满堂说,“你们什么感觉?”

我这么一说,大家都感觉浑身不舒服,有几个人开始呕吐,他们一个个跑到卫生间,他们是想把吃进胃里的蛙肉都吐出来。这就是恶心,我知道他们恶心了,我知道他们不是想把吃进胃里的蛙肉吐掉,他们是想把吃进胃里的那些对应着人体部位的肉,给呕出来。

我怪异地瞅着一大桌的人,一大桌的人也怪异地互相瞅着。

我瞅见李满堂,先是捂住嘴巴,再把眼睛鼓起来。我感觉他有点像跳到地面上的鼓眼儿青蛙。我想笑,但却没有笑出声来;我感觉我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我张开嘴巴,想告诉李满堂不要那样怪异地瞅着我。可我一张嘴,“咕呱,咕呱”,竟然是青蛙的叫声。我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李满堂也被吓了一跳。他一张嘴,“咕呱,咕呱”。我们两个叫唤起来。“咕呱,咕呱”。其他客人也都张开大嘴,“咕呱,咕呱,咕呱,咕呱”,一大桌八个人,就是八只大青蛙。

我告诉李满堂,“咕呱,咕呱”;李满堂回话,“咕呱,咕呱”。我们两个蹲在宽大的房间里,一蹦一跳,一跳一蹦。那六个客人,也都蹲下来,我看见他们那种表情和动作,就是田间地头青蛙的表情和动作。我们一会儿蹲在地上,一会儿蹦到桌上。我们不再用筷子夹菜,而是用爪子抓菜。我们不再说人话,而是说蛙语了,“咕呱,咕呱”。整个包间的氛围顿时热烈起来,没有哪一只青蛙会顾及人类的事情,“咕呱,咕呱”。人类不敢说的事儿和不敢做的事儿,青蛙都痛痛快快地做了,“咕呱,咕呱”。

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快乐,包间那壁挂电视里正播报新闻,这时候我们都不看了。我们鼓着蛙眼,瞅着新闻中播报几十年的主播人,感觉他们长得好丑好丑。这时候我瞅瞅李满堂,他平时长得模糊丑陋的脸,现在有了青蛙的面相,我感觉他真是英俊极了。

其他六个人呢?不,六个蛙人呢?一个个都鼓着眼睛,红润的面孔越来越像怒放的桃花。电视中正襟危坐的主播人,嘴巴一张一合,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我问李满堂,“咕呱,咕呱”。李满堂回答,“咕呱,咕呱”。

我明白了,李满堂是说,他们在耍猴。我“咕呱,咕呱”;李满堂说,“咕呱,咕呱”。我说,我们是猴子吗?李满堂说,我们不是猴子,我们是青蛙。

真是一阵骚乱。

看着李满堂他们一团糟地蹦跳、咕呱,我感觉末日快要来临了。我在想,不,不是我的肉身在想,我现在明白,是我的那一片灵魂雪花在想,倘若这高级酒店的服务员,这时候走进来,看见我们一群人长成青蛙的模样,难道不把我们一网打尽吗?服务员和他们的经理,就像我们当年用柳签子穿青蛙一样,把我们也都穿起来,那就太糟糕了。倘若这些服务员不够善良,把我们扔进他们喂养的蛇笼,那下场就更惨了。

进皇宫大酒店时,我看见他们用青蛙喂养蛇了。

我不敢再想,一往下想我就浑身哆嗦。

我瞅着李满堂,“咕呱,咕呱”;李满堂回答,“咕呱,咕呱”。

李满堂按响了餐桌上的服务电铃。

服务员咚咚地敲门,我听到李满堂“咕呱、咕呱”几声,他们就进来了。我在惊恐之中瞅着他们,男服务员“咕咕”地叫唤两声,我听懂了。他说,先生,还需要什么服务?李满堂说,“咕呱、咕呱”。我知道他要加菜。那女服务员拿来菜单,“咕呱、咕呱”。我听明白了,她说,你看看,先生,这是我们皇宫的招牌菜,除了“爆炒田鸡”之外,还有“爆炒飞龙”。

现在,不再听他们叫唤我也明白了,那“爆炒飞龙”,就是爆炒蛇肉吧。

我实在没想到,这酒店的服务水平竟是这么高,服务员已经学会蛙语。我推想,他们肯定也学会了蛇语,当我们吃完蛇肉,都在地上攀爬的时候,服务员们也会用蛇语来同我们交流的。我这样想,就不大恐慌了。那种我们会被服务员用柳签子穿起来的担心是多余的,那种被喂蛇的担心也是多余的。

5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咕呱、咕呱”一阵了。在这个包间里,我们就是八只大青蛙,我们不再担心会被杀戮。“爆炒飞龙”,这应该是一盆大菜,应该是比一大盘“爆炒田鸡”更美味的大菜。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噩梦,至此我的那一片灵魂雪花,已经融化到一个麻木的黑夜。可那一片灵魂雪花的情感体验,已经同步传送到坐在地产广告上的肉身我了。我瞅见那个满脸惊恐和全身冷汗的我,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他推了载着儿子和物品的购物车,走到账台前,把十多件物品一一摆到账台上,他几乎想把三岁的儿子也摆到账台上。收银员一一扫描物品的价码,已经结过账,他们终于闯过这透着光亮的一关。

那不是他,那就是我。

我得赶快逃离这个奇异的超市,回到阳光灿烂的天空下,回到我自己的生活。我要让那炙热的阳光,驱赶或是巨大隐喻或是梦境黑暗的纠缠。可当我走在花园路上,我竟然想到一个残忍的寓言。

“一只麻鸭或白鹅,它们把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青蛙,吞进了喉咙。”

这一场景,这一陈述,让我至今难忘。

至今我还能听到,那一只小青蛙在麻鸭或白鹅的喉咙里“咕呱、咕呱”地叫着,缓缓进入一个黑暗的能消化掉沙子的胃。

一只青蛙在劫难逃。

“一条蛇捕食了一只青蛙,它声嘶力竭地叫着。若是一条毒蛇,青蛙很快死去,也是它的幸运。倘若是一条无毒的蛇,这只青蛙就会更加惨烈。”

这个陈述在我的脑海一闪而过。

“一只青蛙凄凉地叫着,不是‘咕呱、咕呱’地叫,而是‘呱——呱——’的惨叫。”

我仿佛能听得到,那一声声地叫,都是绝望。

我知道那一条无毒的蛇,把一只肥硕的青蛙,吞到肚子里。青蛙还在叫着,“呱——呱——”,细长细长的尖利之音,让人撕心裂肺。它是在喊救命吗?它在蛇肚子里一路往后蠕动,蠕动到哪里,哪里就会鼓起来。

这真的很难熬……一只青蛙,它在劫难逃。

这只是一个寓言,当我从阴森、污秽的长蛇一样的结账队伍里走出来,走在阳光灿烂的花园路上,竟然就想到一只青蛙的前世今生。我知道,我相信,我肯定,它什么也不是,它只是一个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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