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满蒙危机”的另一种解决臆想:“三月事件”探微

2021-11-28 07:01李少鹏
关键词:九一八事变桥本陆军

李少鹏

1930年前后,日本社会弥漫着所谓的“昭和危机”:国内经济萎靡、社会不安,国际上其在中国东北的殖民权益受到来自中国和国际社会的“挤压”而岌岌可危,正是为解决这一所谓的“满蒙危机”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习近平2015年7月在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抗战史时指出:“我们不仅要研究七七事变后全面抗战8年的历史,而且要注重研究九一八事变后14年抗战的历史,14年要贯通下来统一研究”[1],九一八事变作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起点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其内生性原因近年来深受中国学界的关注。

中国学界一般认为,事变前日本“侵略中国东北的客观条件已基本成熟”[2],“九一八事变是日本实施其大陆政策之‘满蒙政策’的必然产物”[3],将九一八事变放在明治以来“大陆政策”的一贯逻辑下来看待;而日本学界多数则倾向于主张:九一八事变是在关东军策划下偶发的阴谋事件,因此更注重探究造成这一结果的国际环境及政党政治与军部之间的倾轧过程。

如果说九一八事变不仅仅是“偶发事件”、有深刻的内在逻辑及必然性,就必须回到当时的历史场域,剖析陆军对所谓“满蒙危机”的两种解决构想:第一条路线是以武力解决“满蒙问题”为基轴,倒逼日本政府实施国家改造;第二条路线是直接发动政变终结政党政治,建立军事独裁体制,强推军事解决“满蒙危机”。这两条路线初看相互背离、实则相互促进,共同推进了日本的法西斯化进程。

第一条路线以关东军参谋为主体,也就是后来发生的九一八事变的思路,这也被后来的事实证明是日本“走向太平洋战争道路”的路线,毋庸赘述。另一条国家改造路线是由参谋本部的青年将校和民间右翼力量相结合,通过展开暗杀等法西斯活动制造恐慌,建立军部专政来解决日本国内经济的疲弊、阶级斗争的激化、共产主义的渗透、政党政治的腐败、军费的缩减乃至“满蒙危机”等一系列问题。这一系列激进政策的攻击目标是作为支配阶级的维持现状势力,包括元老、重臣、政党方面的代表人物,通过“天剑党事件”“三月事件”“十月事件”“血盟团事件”“五一五事件”为标志的政变(或未遂政变),最终成为了日本政党政治的催命符。

东京审判《判决书》曾明确提道:“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是由参谋本部的将校、关东军的将校、樱会的会员以及其他人等事前周密计划的。”[4]273深度参与日本政治的原田熊雄在1931年10月也说过:“就此次满洲事变而言,若将之理解为纯粹的外交问题就大错特错了,毋宁说这是陆军一系列政变的序幕。我觉得,今年3月20日陆军未遂的袭击议会的事件因被事先镇压,其部分成员将其计划转移到满洲实行,才导致了满洲事变的爆发。”[5]81可以说正是在1931年3月20日发动的“三月事件”最终的流产,诱发了半年后九一八事变的发生。

国内学界关于“三月事件”的研究并不多,仅有二三十年前的个别论文和少数通史性的论著有所涉及。(1)翟边《天剑党、王师会、樱会》(《外国问题研究》1986年第2期);刘庭华编《九一八事变研究》(国防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3-56页);华永正《樱会与九一八事变》(《党史纵览》1995年第3期)。相比较而言,日本学者对此的研究显然更为深入。学者中野雅夫、秦郁彦、芳井研一、刈田彻、田中健之、小林道彦(2)日本近二十年出版的专著有堀真清《宇垣一成とその時代:大正·昭和前期の軍部·政党·官僚》(新評論,1999);刈田徹的《大川周明と国家改造運動》(人間の科学新社,2001)等。论文有小林道彦《三月事件再考——宇垣一成と永田鉄山》(《日本歴史》2007年总第713期);田中健之《国家改造を企図した幻のクーデター計画:桜会と三月事件》(《歴史群像》2007年总第16期);芳井研一《三月事件と陸軍中堅幕僚層》(《人文科学研究》1985年总第67期)等。等学者通过挖掘事件参与者的日记或自传等资料进行互证研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其中也存在立场偏颇等问题。本文试通过剖析“三月事件”来阐释近代日本军部为解决“满蒙危机”而出现的两种代表性的战略构想之沉浮,并试图以此来深化理解九一八事变发生的内在逻辑。

一、一战后日本的“满蒙危机”及其解决策略

日俄战争后,日本通过《朴茨茅斯和约》和《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条约》获得了俄国在“南满”的殖民权益,这就是所谓的“满蒙特殊权益”。这些权益在1915年《中日民四条约》中得到了加强和部分扩张,另外在1907年和1912年日俄密约后两国的势力范围得到进一步明晰,近代日本所谓的“满蒙危机”指的就是日本担心失去“满蒙特殊权益”而面临的危机。

在当时日本特别是陆军眼中,这些通过巧取豪夺而得到的“权益”反而被认为是以“20亿国帑和23万人的牺牲”(田中义一)为代价的“国家遗产”,是关乎日本“生存权”的重要权益,不容放弃。陆军在1928年的一份调查报告[6]155中列举了日本在“满蒙”的至少19项特殊权益,陆军的职责之一就是保有并扩大这些“特殊权益”,但一战后瞬息万变的国际(特别是中国)局势,越发对日本的“满蒙特殊权益”产生“威胁”。

随着世界经济大萧条波及东亚,中国东北的大豆等农产品价格暴跌,满铁遭遇了创业以来最严峻的经营危机。同时,中国东北政治局势的变化更令日本担忧:1928年6月结束的北伐战争和12月的东北易帜使国民政府形式上完成了对中国的统一,很快各列强相继承认了南京国民政府。而由国民政府所主导的国权恢复谈判,直接威胁到日本在中国的协定关税权及关东州和满铁附属地的治外法权;中国东北当局也在积极筹划建设自己的铁路和港口,张学良对日本虚与委蛇、阳奉阴违。[7]面对如此棘手的“满蒙”局势,滨口内阁显然没有、也不可能拿出令日本军部和舆论满意的应对策略,“满蒙危机”在1930年前后逐渐成为日本外交的核心问题。

此时的日本社会,大致存在以下三种“满蒙危机”的解决主张。

第一种可以称为“满蒙协调论”,即以元老、财界、文官特别是外务省为代表的“稳健的满蒙政策”,代表人物有西园寺公望、山本条太郎、币原喜重郎等。他们从协调美英角度出发主张稳健地推行“满蒙政策”,优先从经济上控制“满蒙”。这种协调论随着“满蒙危机”的加深而饱受批判,从一战后至九一八事变期间,日本的“满蒙政策”总体上表现为对这一路线的背离与抛弃。

第二种可以称为“满蒙领有论”,即以参谋本部、关东军、外务省革新派为代表的“积极的满蒙政策”或“满蒙分离政策”,代表人物有桥本欣五郎、石原莞尔、森恪等,代表军部的利益。他们从战略资源等角度认为应该在中国东北推行“亚洲门罗主义”政策,甚至不惜与英美对立。需要指出的是,该路线在1930年前后内部也有激进的(关东军)和稍缓的(陆军高层)之细微差别,区别在于到底在1931年还是1932年采取积极的行动。这最初只属于陆军个别派系的主张,但经过宣传鼓动、人事撤换、暗杀威胁等手段,到“东方会议”召开(1927年)、特别是“三月事件”后逐渐成为陆军的共识,在此政策的延长线上最终育成了伪满洲国。

第三种是“满洲放弃论”,以三浦铁太郎、石桥湛山和室伏高信为代表。无论是上述“协调论”还是“领有论”,在日本必须守护“满蒙特殊权益”这一点上并无分歧,而“放弃论”则直接提出日本应放弃“满蒙特权”,因此其在当时只是个别意见,是尚未成熟的自由派资产阶级及一些进步人士的主张。《东洋时论》社社长三浦铁太郎在1911年就提出了“满洲放弃”的观点,石桥湛山的“殖民地放弃论”至晚在1914年也已提出,他们多从“应优先发展日本国内”的角度建议日本放弃殖民地支配,对殖民主义的非正义性的认识尚不充分。[8]室伏高信则在1930年前后进一步认识到了中国民族主义运动所蕴含的能量,同时指出所谓“满蒙危机”是政客别有用心的煽动,“‘满蒙’被过高估价了,其与日本的人口问题并无关系,‘满蒙’积极政策对解决日本的粮食问题也并无帮助,所谓‘满蒙生命线论’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而已。”[9]在当时日本举国狂醉的背景下,能有如此清醒认识者终究还是少数。

整体而言,1928—1931年日本陆军和右翼分子对“满蒙危机”最为警觉。时任陆军大臣的宇垣一成也曾不止一次对此表示担忧,他在1930年12月2日的日记中对中国东北的新铁路修筑计划(其所谓“满铁包围线”)写道:“这对于帝国的存在是不应该被容忍的。”在20日的日记中对于中国民族主义运动说:“一定要新账旧账一起算,迫使他们觉醒。”[10]另外,右翼思想家大川周明后来也曾回忆他亲身体验到的“满蒙危机”:“1919年我入职满铁……在此后的一二年间日本的在满势力到达顶峰,此后便逐年衰退,对此我每年在当地都有深刻的体会。”因此大川认为“应该让国民知道:为了日本的生存,一定要解决‘满蒙’问题,越早越好”(3)出自大川周明在五一五事件被捕之后的审讯记录,系大川回忆其极右思想的形成过程,收入《現代日本思想大系31·超国家主義》(筑摩書房1964年版第365,368页)。。为此,大川积极将这一理念向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将佐进行宣传,成为了日本陆军“革新派”的座上宾。

受陆军高层和民间右翼的影响,很多青年将校激烈地主张应该断行“国家改造”。大致可以分为以樱会的桥本欣五郎为代表的“国家改造优先派”和以关东军参谋石原莞尔为代表的“满蒙问题解决优先派”两种思路。[11]

早在1929年7月,时任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的石原莞尔就已经详细阐述了“将解决‘满蒙’问题作为日本存活的唯一途径”;“解决‘满蒙’问题的关键在于帝国的军队”;“解决‘满蒙’问题的方法就是逐步实现日本对‘满蒙’的完全领有”[12]86等主张。石原在1931年3月曾针对“国家改造优先”阐述了他的观点:

“……把国家改造放在首位,初看好像非常合理,但要举国一致地实行所谓‘内部改造’本身是极为困难的,且恐会有相当一段时间的政治不稳定……更会导致我国经济的突然低迷。……如果利用对外战争使资本家确信我们可以取得胜利,届时迫使现政府采取积极的(‘满蒙’——引者注,下同)政策也并非没有可能。特别是在初战告捷之际,定会出现民心沸腾的团结局面,从而刺激经济。……当战争长期化导致经济萎靡之时,在戒严令下实施内部改造,自然要容易得多。……从我国情来看,还是以驱使国家断然实行向外发展,在此过程中酌情实行国内改造的做法更为适当。”[12]100

桥本欣五郎同样也曾针对上述“满蒙问题解决优先”路线提出质疑:

“主张满洲问题解决的外政优先派的理由在于:在此贫弱的国家内进行内部的改造本身不会对国利民福有太大的影响,如果不利用外政的余波,似乎内部改造就没有机会实现,如此等等。持此论者,多为特别缺乏执行力的同仁。窃以为,外政固然需要处理,但若内部没有建立起强有力的政府,外政的改造也便没有依赖,我觉得实际上这(指彻底解决‘满蒙’问题)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抓住机会断然实行内部改造,神鬼都会退避三舍。”[13]

剖析这两种主张,显然桥本的主张更为激进。按照他的主张断然进行国内改造,必然伴随着对制约军部的元老、重臣、政党和财阀势力的强势清洗,由于其缺乏既定的改造大纲或方针指南,这种“行动派的法西斯主义”[14]客观上更具破坏力。

这两个派系之间虽小有分歧,但在陆军中各自拥有势力范围:在东京的参谋本部,桥本主张的“国家改造优先”获得第二部长建川美次的肯定,在1930年参谋本部情报部编写的《情势判断》中破例将“进行国家改造是解决‘满蒙’问题的先行条件”[15]写入,标志着“内先外后”的国家改造运动在陆军中央的优势地位;而在中国东北的关东军中,以石原莞尔为代表的“‘满蒙’问题解决优先派”有着更多的拥趸,众所周知,九一八事变即是在这一构想下发生的。

二、青年将校的国家改造主张与樱会的结成

前文主要讨论了由国际形势给日本产生的危机感,实际上此时已经变味的政党政治的表现也颇为蹩脚,使军部对政党政治失去信心的关键事件就是1930年1月召开的伦敦海军裁军会议。这是继华盛顿会议限制日本海军主力舰对英美的比例之后,针对主力舰外的补助舰吨位比例的国际裁军会议。此前的华盛顿会议规定美日的主力舰比例为5∶3,而日本海军主张的10∶7比例未被会议接受。日本海军为倒逼日本政府在伦敦坚持立场,在会议之前就公开披露了谈判的底限,向国民表现出“决不妥协”的姿态。因美国希望会议能有一个完美的结果,在其斡旋下,会议最终条约草案照顾了日本的要求,总体上维持了美日辅助舰艇10∶6.97的比例,由日本政府决定是否签字。对此,海军内部发生了分歧:海军大臣和军令部长分别表示了妥协和反对。因妥协的意见得到首相和重臣势力的支持,1930年4月22日日本政府决定签订条约,军令部的反对意见被压制下来。

军令部在条约签订后不久便提出抗议,认为这样的军力不足以保障国家安全。军令部的职责是承担海军的作战参谋业务,其对海军的“统帅权”不属于内阁而直属天皇,明治宪法对此有明文规定。这一事件成为日本政党之间相互攻讦的口实,在野党政友会希望借机扳倒滨口(民政党)内阁,在议会上攻击内阁干涉属于军令部的海军军力配给权,即“干犯统帅权”。内阁则援引美浓部达吉等宪法学者的主张,提出海军军力配给的决定权属于内阁的海军省,政府并未“干犯统帅权”。此时,在野的政友会、枢密院和军令部各怀鬼胎地结成了针对滨口内阁的倒阁势力。滨口内阁同样积极寻求支持,最终在元老西园寺公望的鼎力支持下,暂时压制了倒阁意见。

在整个过程中,陆军一直保持暧昧态度:一方面海军裁军对陆军获得更多军费客观上有利,陆军乐见其成;另一方面,内阁的“干犯统帅权”也会影响陆军的军力配布,可能干涉到陆军的利益。

在1930年前后陆军的青年将校中,围绕着对滨口内阁削减军费、对苏总体战准备不充分等问题本来就存在强烈不满,此时国际经济大萧条波及日本,滨口内阁此前实施的紧缩财政和金解禁政策更令日本经济雪上加霜,针对政党内阁对外态度“软弱”、政党之间无休止的内斗、政党与财阀勾结的丑闻不断,陆海军内部均有青年将校秘密结社(按照法令禁止现役军人结社),叫嚣国家改造,以桥本欣五郎为核心的“樱会”就是由陆军青年将校结成的国家改造秘密团体。

桥本欣五郎1890年生于福冈县,1919年毕业于陆军大学。1922年起在参谋部供职,1923年被派往哈尔滨特种兵部任参谋,1928年被派往土耳其任使馆武官。在土耳其期间,他特别推崇土耳其的凯末尔通过发动军事政变主掌国政、把土耳其从一个古老的封建帝国改革成为现代国家的事迹,他希望在日本也进行同样的“自上而下的革命”建立军事独裁体制。1930年夏,桥本返回日本。在归国船上的一个月里他深入思考了日本的未来,在他后来撰写的《世界重建之路》中这样回忆:“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仍处于自由主义漩涡中的国家……对于如何改进日本我已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描绘出了清晰的蓝图。”[4]261回到日本后,他任参谋本部第二部苏俄班班长。

1930年9月30日,以桥本欣五郎、阪田义郎(陆军省)和樋口季一郎(东京警备司令部)为核心的一些中下层军官在军队俱乐部偕行社举行集会,组建了樱会。该组织的目的是“以改造国家为最终目的,必要时不惜使用武力”,会员原则上限定为军衔在中佐以下、对国家改造有兴趣、无私心的现役陆军军官。[16]成立之初会员约有20人,至1931年5月后成员已经达到150人左右。在“三月事件”发生时的1931年3月,据称“参谋本部内近三分之一的军官都是(樱会)会员”[17],可见其在陆军中央的巨大影响力。

在樱会成立后不久就分成了三个派系(1)激进派,主张立即打破现状,之后自然会产生新秩序;(2)保守派,认为在充分计划的基础上,以破坏力最小的方式打破现状;(3)中间派,介于两者之间。[18]因激进派极端的观点易于获得对现状不满的少壮派军官的支持,其活动也最为活跃,代表人物除桥本欣五郎外,还有重藤千秋(大佐)、阪田义郎(中佐)、田中清(大尉)等,这些激进分子在1931年7月还曾结成“小樱会”。

从后来的事实可见,“三月事件”的主要参与者们此时有着共通的“满蒙危机”意识。大川周明作为事件的主要策划人,从1929年4月从中国归国后,为唤起民众对“满蒙”问题的国内舆论,曾积极在全国进行游说,此时“陆军也利用在乡军人团,毫无顾忌地在各地进行关于‘满蒙’危机的巡回演讲”,“正是抱着解决‘满蒙’问题、清算政党政治这一共同目标,我(指大川周明)与陆军青年将校特别是参谋本部第二部相关人员走到了一起。”[19]

据芳井研一考证,陆军相关者与大川对政变达成一致意向是1930年9月28日大川在冈山联队区在乡军人将校团总会进行演讲之后。[20]视小矶、冈村、桥本、重藤等人为知己的大川,在与他们共通的危机感之中共同策划了这一事件。虽然可以说桥本受到了凯末尔的感染而主张武装政变,但最早通过实施武装政变来解决“满蒙危机”的构想应该产生于1923年以后他在哈尔滨特务机关任职时的体验,苏俄班出身的桥本在日本对苏战争准备不足的忧惧中,愈发感到实施军事独裁的必要性。

同样是樱会核心成员的陆军省调查班长阪田的危机感则源于朝鲜民族运动。阪田在1929年12月前一直在朝鲜担任朝鲜思想问题主任参谋,他直面了三一独立运动的元山总罢工与光州学生事件,并从中看到了朝鲜民族主义新的侧面——令他恐惧的共产主义力量的发展,进一步他意识到共产主义可能会威胁日本在朝鲜统治的根基。回国后,他遵照朝鲜军参谋长的命令在陆军省、参谋总部以及对在乡军人宣讲上述认知。[21]

大川周明、桥本欣五郎、阪田义郎根据自己的经历,在日本需要面对“满蒙特权危机”、经营朝鲜危机、对抗苏联威胁准备不够时,对政党内阁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因此走向一起策划了“三月事件”。

三、未遂的政变——“三月事件”

因滨口内阁1930年11月2日批准了伦敦裁军条约,招致右翼势力的不满,11月14日首相滨口雄幸在东京车站被民间右翼分子袭击受重伤,由外相币原喜重郎出任代理首相。在1931年2月3日的政府预算会议上,政友会议员中岛知久平向币原质询伦敦条约相关问题,币原在回答时推说条约系受到天皇的批准。这一答复被政友会的森恪抓住,指责币原意图将签约的责任推卸给天皇,由此引发议会骚乱,议会现场出现了恶性群殴而不得不休会,一周后币原承认自己“失言”。此事一经披露,政党政治的丑态毕露于国民面前,一些对现状不满的民间组织趁机煽动反政府示威,早就希望改造政府的樱会借机与民间的右翼势力联合,企图借机制造混乱,组建军人内阁。

“三月事件”概括来说就是:由陆军将校与民间右翼分子参与、准备在1931年3月20日发动、旨在拥立陆军大臣宇垣一成为首相,以求实行日本国家改造的一次未遂政变。直到东京审判前,除日本军政高层外,社会上几乎无人知道樱会及这场旨在实现日本法西斯化的未遂政变。下面即据相关资料,(4)这些资料的情况如下:田中清的手记是最早(1932年1月)出现的资料,曾作为东京审判检方的证据使用,收入前述《現代史資料4·国家主義運動1》中,清水行之助的战前东京检方审讯记录收入前述原田熊雄《西園寺公と政局·别卷》的344-353页;桥本欣五郎的手记在1961年被发现,1963年みすず書房以《橋本大佐の手記》为题出版,宇垣一成的日记则在1954年由朝日新闻社出版。另外,文中所述的原田熊雄的日记后改编为九卷本《西園寺公と政局》,木户幸一日记也曾作为东京审判检方的证据,于1966年公刊。斋藤三郎是战前日本思想犯罪研究者,他至少曾看到过田中清的手记,于1936年曾出版《右翼思想犯罪事件の綜合的研究》(内部资料)一书,将三月事件作为日本法西斯化的阶段性标志。东京审判时检方对清水行之助、德川义亲的审讯记录见《極東国際軍事裁判審理要録:東京裁判英文公判記録要訳(第1卷)》(原書房2013年版第270-278页)。另外对桥本、宇垣、小矶、大川4位甲级战犯的审讯也稍涉三月事件,参见相应人员的审讯记录。复原出这个未遂的“三月事件”。

大川周明时任满铁东亚经济调查局理事长、拓殖大学教授,是右翼团体“行地社”负责人,与民间的左翼和右翼势力均有较多往来。1930年前后,他正在协助参谋本部翻译德语资料,与陆军青年将校也有密切往来。正是由于他的这些特殊身份,使其成为了“三月事件”中暴乱活动的组织者。与大川的“破坏”对应,暴乱后的“建设”工作则由樱会成员负责联络陆军高层实施。此时陆军内部的旧长州阀势力已经失势,以宇垣一成为核心的“宇垣派”在陆军内占据优势地位,参谋本部的建川美次对“三月事件”的下情上达也发挥了关键作用。

1931年1月,政变计划通过二宫治重得到宇垣的委婉许可后,以桥本和大川为首的政变筹备组开始布置拟在3月上旬发动政变。后因3月5日才取得演习炮弹,为求万全,又将计划时间推迟至3月20日。原拟具体的政变计划如下:

(1)2月中旬趁左翼三党(社会民众党、新劳农党和全国大众党)在东京日比谷召开弹劾内阁集会之际,借机制造倒阁气氛,唤起民意支持,并做好政变的预演工作。

(2)在3月20日第59次议会劳工法案审议之日,由社会民众党的龟井贯一郎和政友会的森恪负责在现场扰乱议会,在场外由大川联络左翼派系的1万余人举行示威游行,从四面八方向议会示威。游行队伍中安排有熟悉暴乱整体计划的“干将”指挥,并配备有“拔刀队”,必要时排除治安警察的干扰,甚至袭击警视厅。

(3)为加剧骚乱的程度,同样由清水负责在东京各地引爆炸弹,拟炸毁政、民两党总部和首相官邸。炸弹共有300枚,是由参谋本部的桥本出面向千叶步兵学校借来的演习弹。这种炸弹有巨大的声音和烟尘而无实际杀伤力,最适宜在城市中制造骚乱。炸弹于3月6日才全部交给清水(这是推迟暴动日期至20日的主要原因)。

(4)通过樱会发动陆军第一师,以维护治安的名义包围议会,对东京实行交通戒严;随后由某中将级军官(具体人物不详,据说是真崎甚三郎)率领军方人员进入议会,说明此时国民信赖并拥护宇垣一成组阁,要求滨口内阁全体辞职。

(5)向西园寺公望等有“首相荐奏权”的元老重臣派出使者,说明当下局势,取得荐奏后使天皇下令委托宇垣组阁。

(6)政变资金原拟由参谋本部的机密费中列支,在2月初经大川周明的积极筹措,华族德川义亲(尾张德川家的后裔)答应资助20万日元,德川特别要求在政变时切勿伤杀人民,大川等允诺政变成功后由德川出任宫内大臣。

这一计划在1931年2月基本成型,并经过二宫、建川和小矶向宇垣渗透,得到了宇垣的默许。因遗留下来的记录主要出自下级军官和民间右翼分子,反映政变计划在陆军上层渗透过程的资料极少。从宇垣一成和永田铁山的记录可推知,陆军首脑层在此际曾认真考虑过宇垣组阁的各种可行性,但宇垣本人否认这与大川策划的“三月事件”有关。

随着原定日期的临近,发生了以下几件意想不到的事件。

首先是陆军内部出现了不同声音。由参谋本部参与发动政变的消息在陆军中秘密传播之后,樱会内部的保守派对这样一种“有破坏而无建设”的政变态度消极,另外,同属宇垣派的陆军省军务局长永田铁山、冈村宁次课长等人对此次“非合法”的政变转而持否认态度,而陆军内以真崎甚三郎为代表的“非宇垣派”直接表示反对,可见陆军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没有陆军的鼎力支持,政变不可能取得成功。

其次,从左翼阵营传出消息,由大川周明动员的1万人参加的示威游行无法实现。大川有意夸大了示威规模,而小规模的游行示威或不足以出动陆军维持治安。宇垣在得知上述信息后曾明确说“三月事件”的策划“是小孩子的把戏”,怀疑民间右翼势力想利用其威望来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三,政变成败的关键取决于如何说服西园寺公望荐奏宇垣组阁,这一情况实现的概率实在渺茫。另外,宇垣日记披露由天皇侧近传出的消息说:天皇也厌恶政党政治的现状,有意命宇垣组阁,此时政党中也出现了由宇垣组阁的呼声。如此一来,宇垣有望不通过政变而实现出任首相的野心,于是在3月17日下令叫停了事件。

得到消息的大川等人十分不解,本想要在18日上午去陆军省劝宇垣收回成命,但未能见面而被小矶劝回。小矶明确表示:陆军已放弃这一计划,此事已无可挽回。这时大川等本拟单独发动政变,但出资襄助的德川义亲通过关东军参谋河本大作得知前述情况后,也觉得过于冒险,于18日下午向大川建议中止计划。3月18日晚,德川、大川和清水三人在酒馆相拥而泣,最终决定放弃政变,“三月事件”流产。

由于政变并未发生,且涉及日本陆军高层,当时只由地方政府审讯了田中清、清水行之助等青年将校和民间参与者以了解情况,审讯后也并没有人因这一未遂政变受到惩罚,(5)据日本学界最近的研究,元老西园寺公望曾向秩父宫(天皇之弟)和闲院宫载仁亲王(天皇之叔祖)表示,准备勒令陆军高层以参谋次长二宫治重为首的“三月事件”3位深入参与者辞职谢罪,但在木户幸一、近卫文麿等青年华族的建议下,该主张最终被放弃。参见伊藤之雄《元老——近代日本の真の指導者たち》(中央公論新社2016年版第239-240页)。此事很快便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由于“三月事件”戛然而止,越发严峻的“满蒙危机”并没有得到解决。到1931年6月的陆军五课长会议上,陆军达成了最终要通过武力解决危机的一致意见。但认为此时时机尚未成熟,军中央试图对关东军独断的行为进行限制,“尽量将当地的纠纷在局部处置,待一年后时机成熟之时再进一步开展军事行动。在这一年间,应进一步向社会宣传‘满蒙’危机,以期唤醒舆论。”[6]164约一个月后,关东军对此方针提出了明确的反对,“鉴于‘满蒙’形势,有采取积极的解决方式的必要”,“解决‘满蒙’问题这一国策应以快速进行为要,快速进行确有露骨之虞,但以往为避免露骨而采取的渐进主义方针最终一无所获,致使这一危机反复没有解决”[12]108。陆军省随即派遣建川美次向关东军解释陆军中央的方针,就在建川到达的当晚,九一八事变爆发,由此拉开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序幕。

在战后清算日本法西斯势力时,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检方首先注意到了作为日本法西斯势力萌芽的“三月事件”,并将此作为日本法西斯化的重要标志。在东京审判的《判决书》中对“三月事件”的描述是:起初由大川周明等民间法西斯主义者煽动,得到了部分陆军青年军官的支持;他们藉助社会对政党政治的不满情绪,利用以樱会为代表的国家主义团体发动暴乱,“目的是引起叛乱并借叛乱宣布戒严,并成立军部内阁”,其本质是一次“打倒自由主义的阴谋”[4]50。战后日本思想巨擘丸山真男曾这样评述“三月事件”:“虽然是一次未得逞的阴谋,但其直接影响了后来的五一五事件和二二六事件。满洲事变虽然是促进日本法西斯的决定性契机,同时也须注意到,法西斯运动绝非在满洲事变之后陡然出现的。”[14]他们都将“三月事件”作为日本法西斯势力发展的重要里程碑来看待,可见此事件在日本走向军国主义道路上的特殊意义。

关于日本法西斯体制的确立,按照日本军事史专家秦郁彦的说法,是由“三月事件”→“十月事件”→“血盟团事件”→“五一五事件”→“二二六事件”等一系列事件为标志的,其中“三月事件”无疑对此后日本的法西斯化产生了重要影响。一方面,早在明治、大正时期就已经产生的民间右翼势力藉此机会向青年将校渗透,极大地加速了日本法西斯化的进程;另一方面,“三月事件”也透漏出陆军省、参谋本部的个别上层人物对“国家改造运动”是由衷认同的,这给青年将校以强烈的心理暗示,直接引发了后来“由下级军官制造既定事实之后迫使军部和政府追认”的行动模式,政府事后对相关人员的同情和包庇更纵容了这一模式的泛滥。

关注“三月事件”的日本学者多强调“国家改造优先路线”和“满蒙问题解决优先”两条路线之间的区别和对立,甚至有学者提出后者是“温和可行”的法西斯化路线,对此我们并不苟同。在当时的“满蒙危机”形势下,桥本欣五郎和石原莞尔之间的共鸣要远远多于其分歧。以主张“国家改造优先”的参谋本部来说,对于日本国内的“满蒙危机”宣传同样大力协助,奉命赴沈阳制止九一八事变发生的建川美次显然也暗中支持关东军的阴谋,这表明参谋本部方面是乐见关东军在中国东北制造事端的;而远在中国的关东军没有理由,也不可能反对参谋本部的“国家改造”计划。总之,内外先后两条路线之间的分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与其剖析两相竞争、谁主沉浮,不如说二者本身就是对同一个问题开出的两副“药方”,其在不同场域相互声援,最终创生了日本的军部法西斯统治。

“三月事件”与九一八事变的关系,原田熊雄曾明确表示二者是一脉相承的。今天看来,“三月事件”与九一八事变之目的都是对日本进行法西斯化改造,二者的趋势完全一致;还可以确定,樱会与发动九一八事变的关东军关系密切:就在“三月事件”流产之后,樱会随即支持并协同关东军策划九一八事变。就在九一八事变爆发前,樱会核心成员桥本欣五郎、重藤千秋与关东军参谋板垣征四郎、花谷正往来密切,向关东军方面传递陆军中央的态度,这一情形已被学界熟知。

可以说,早在九一八事变发生前半年,陆军个别将校就曾试图创出军部法西斯的政治形态,九一八事变只不过是将之搬到沈阳来实现。无论是未遂的“三月事件”,还是被施行的九一八事变,包括此前的皇姑屯事件,都旨在解决所谓的“满蒙危机”——这正是九一八事变爆发的内在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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