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点点

2021-11-28 07:58韩玉
山西文学 2021年10期

新凉帖

昨夜一场雨,灯下读古人碑帖。

雨一夜未歇,晨起添新凉。天上地下雨洗一清,雨后街巷、树木、花草,皆玲珑干净。一夜潇潇雨,檐高怯晓寒。山花零落否?呼婢卷帘看。这是今日最应景的,雨后的日子颇有禅家风味,山家风味。

雨洗浮气,雨后一座城变为一座山,推窗见草木云霞,都携山风带水汽,携静谧气,平日人声的喧哗,消弭不见。雨后清凉、云霞,令人驻足流连,人有时需闲下来,看一点有趣的事物。

常做些无稽的梦,地球将毁灭,要么起于水患,要么火灾,天地上下移动无限靠近,人夹于天地间,被压得无处站立,最终变为一个圆点,一粒黑土,恐龙复生,热带植被重新茂盛起来。这些无影的梦,最终成为人与自然间的秘密。

此刻雨后新凉,窗外寂静,绿槐高柳泛清光,蝉鸣也住了。窗外吹来凉爽的风,风一定是来自天边的,凉风入弦,肌肤心间皆凉凉的。难得一日夏凉,雨懂人心,没有雨,天空与人心多么寂寞。当年黄山谷贬宜州,无处安置,只好居土楼上。岭南夏酷暑,热难耐,一日天雨,年老的诗人,双脚伸出栏杆,淋着小雨,欣喜地回头对友人说:信中啊,我这一生从未如此快活过啊。此语令人心头无限悲戚。乐语写哀情,其情更哀。暑热之患一道袭来,人心却风烟俱净,古人的风度,令人弥生向往。

回到昨夜碑帖。

王献之送礼物并至信友人:“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佳。”送梨事小,雪来得迟,天气境况不甚佳,也非大事,皆日常閑情。

近日读魏晋碑帖,颇有味道。碑帖入文章之道,乃上佳叙述文笔,闲闲数语,家常翁媪的闲话,友人间的远近晨昏问候,世间闲情的一点来往,一缕心意寄托,比后来唐宋大文更具人情味道,较明清小品更多朴质底色。笔法也优游不迫,闲散自适。如王逸少十七帖,更具此间家常闲适情味。《奉橘帖》更是随意,相当于如今我们忽然念起一事,随手给友人发了一条短信: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经霜的橘才更甜润好吃,此乃朴素的人情物理。

苏轼评《送梨帖》:“家鸡野鹜同登俎,春蚓秋蛇总入奁。君家两行十二字,气压邺侯三万签。”聊聊数字,虽家常,却不夺气度。

碑帖是一时的法书,也是一代的心致风情、生活人情,亲切质朴而风致气度兼有了。如水边小舟,因无意渡济,方自在悠游。

去岁清秋,追古人足迹至会稽,饱览山阴道上,曲水流觞的雅意,也领略古人日常的闲情,闲情中自有一份人间风度天上气度。《送梨帖》《姨母帖》 《积雪凝寒帖》皆日常话闲,读去令人向往。想起数年前友人千里寄秋柿,红红的灯笼柿计二十五枚,鲜亮剔透,列阵如新鲜小儿,憨玩可爱。柿子乃家常物,不过怀托一份人情。一如《项脊轩志》中寒温冷暖之问,儿寒乎?欲食乎?人间至情,不过日日寒温,家常餐饭。

百果入撰,因读送梨帖,继而读到古人梨子酒。

“有所谓山梨,味极佳,意颇惜之。漫用大瓮储数百枚,以缶盖而泥其口,意欲久藏,旋取食之。久则忘之,及半岁后,因至园中,忽闻酒气熏人。因启观所藏梨,则化而为水,清冷可爱;湛然甘美,真佳酿也,饮之辄醉。”

王献之的秋梨三百,足以成佳酿,醉人醉仙醉古今。

书宜古,文章宜老,而笔法宜清新萧疏散淡,如家常信帖。人宜青梅少年。

近日也学古人,手书七八信札,可惜天上地下,无有堪寄。《藤阴杂记》中有一联语:但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如今苦人许不多,寂寞人多。不但无人可共事,更无人可共语,此世间寂寞之境。

黄昏时分,雨又飘洒起来,酷暑日,偶来急雨,无异秋梨三百,冬日晚雪,添一日新凉。

识大体

芸娘为夫君讨小妾,此一不合情理事,有何可羡叹。沈三白男人立场,虚笔粉饰,颇可恶。芸娘若果真为此事,亦可厌。宝二爷不爱薛姑娘,全由此“识大体”而起,非可敬,虚伪可怕也。天下女子善妒,乃天真率性。晴雯之好在率真,“交杯盏还未吃,到先上头了”,噎得宝玉麝月没话说,看似是个妒妇,实则是个解人,碧纱窗下,小女儿天真烂漫语。

芸娘种种好,只此一件,令人生疑,礼多生诈。芸娘种种美,却不道,真正的美人,不夺天地英灵之气,故有一陋。如,飞燕之瘦,黛玉之病,西子捧心,湘云咬舌。如此,如此。

远归帖

我已别西地清凉,自山归京。离京计二十日,京城热意不减,唯画室一壁山水,草木清疏,山石阴阴,略生凉意。与你相距虽山长水远,别者悠悠,意可同此人间凉热。

昨夜一梦,仿佛于水边读上佳文章,作文者谁,文中所记者何,醒来尽忘。唯记凉月无声,清波淡,时见疏星渡河汉。似是人间少有之清景。

七月暑热,你听蝉鸣否,日暮散步否,身心清泰否。我久未磨墨,颇想念。天雨知我意,日暮洒西窗,借此微凉,略书几字,聊作慰藉。

昔,东坡得渊明诗集,甚喜,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今我读你的文章,尤胜昔年东坡。月下得句,可拟你文章气息:梅边几度溪头月,山中无人自清嘉。

山吹色

午睡醒来,窗外疏影摇曳,飒飒有声,仿佛故人敲窗。风动故人并未来,许是暮春了,连日来心思郁郁的。起来推窗看,小径旁,棣棠花开好娇贵,满枝条明亮的黄,紧密地挨挤着,一片热烈,又难掩一阵悲凉。

燕京四月,平地花事渐老去,再来的惊喜,便是一树落蕊,满地残红,春去也惊心。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处是归年。春欲归去了,漂泊的人,思归不得归。春色落幕,草木先知道。坡上水畔惟有金黄色棣棠,一路明亮着,落日余晖中,草木流水也敷一层淡淡金色。寂寞园林,花木荣枯,四季一节一节更替,惟有多情的落日,殷勤催青木,快要日暮起蝉声了。

早年读日文,东瀛人称棣棠花为山吹色。山吹色,真是动人的名字。仿佛看见,日光朗朗,山谷里吹来一阵阵和煦的风,花影摇动出一片金色波浪,明朗又清新。

楼下棣棠花沿小径一字盛开,轰然并驾而去。那样长远,余续绵延无尽。花色中,本不喜欢黄,因山吹的名字,亦并不讨厌它了。绿地缕金罗结带,为谁开放可怜春。

棣棠花盛开时,诸艳憔悴,落花纷纷成冢,仿佛无限江山一梦中。春色堪堪未余几许了。

清少纳言为避人言,离宫居家数日,一日接到定子皇后亲笔信,拆开看,仅一片山吹花瓣,上书:不言说,但相思。伊泪落花间,回信道:心如地下水。表明平静,思念如暗流潮涌。

棣棠花像言不二诺的君子,又如一件信物,笃定又长情。像元人小令所云,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无须紫罗袍共黄金带。惟愿平生无谤誉,无是非,无嗔痴。信中一片棣棠花,有季布一诺千金的分量,又像古人红叶题诗、折梅相赠,见梅信而知故人消息。

去岁半年居家,赏花时日少。只在不远的园子里,看了几日好棣棠,不枉春色人间。那是一个斜坡山岭,黄昏时分,斜阳远远照着,金灿灿的一朵连一朵,在那样全民紧张的氛围中,显得生动又可贵。棣棠的金黄,有深沉的稳重贵气,令人心里笃定踏实。绯色晚霞,清清流水,一坡金色棣棠,人静静坐在水边,什么也不做也不想,有人间绝尘的风致。

也想摘一朵棣棠花,封在信里,寄往他乡。只附一句:一朵山吹色,灿然在远乡。我故乡许是也有棣棠,少年时不曾留意,一段烂漫的岁月,欢欣鼓舞着成长,忽略了春色也是有的。爱花色反而是年岁渐长的喜好了。

棣棠花开灿烂,去时也决绝。时光如逝水,再過些时日,棣棠花也会老去,山谷里的风会吹向别处。夏日暮雨,阴阴生凄凉。忍不住也写一俳句:棣棠花落,一声流水,是山吹色与星月白。

得琴记

齐桓公有鸣琴曰号钟,楚庄王有鸣琴曰绕梁,司马相如有绿绮,蔡邕有焦尾,皆名器也。

司马相如作《如玉赋》呈梁王,辞藻瑰丽,气韵不凡。梁王大悦,以私藏传世名琴“绿绮”赠之。琴内有铭文曰:桐梓合精。桐木梓木,乃制琴好木。

司马相如以绿绮奏《凤求凰》,以为绝世之音,卓文君听琴识人,终成嘉禾。李白有诗句: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辛丑年荷月,浙人周付赠绿绮琴一尾。通体黑色,隐隐泛幽绿,如千年绿藤缠绕古桐之上。龙池上镌:玉指清音某某藏,七只蝇头。初试,音清越朴厚,入耳有古色,不似新琴生贼声。

去年有人说,欲寻一把好琴相赠,至今未得,许是忘记了。我不急,是我的早晚来,不是我的求也不得。

今得琴中妙品,音形皆有古意。虽琴艺疏松,亦望承绿绮余风,抚琴清心,心静手到,妙手得几篇上佳文章。

予欲无言

《清世宗实录》中记载乾隆废后,只寥寥数字,“后从上南巡,至杭州,忤上旨,后断发。”清代,满族女子断发乃大不敬之罪,于是这位乌拉那拉氏皇后,被打入冷宫,就算废了,一年即逝。是何原因忤逆圣意的呢?又为何怒而断发?无任何记载。既是废掉,定是不光彩的缘故,或者皇上做了不光彩之事。总之写史之人,是秉着不可多言的心思,记下了几个字。

目今招人喜欢的《延禧攻略》中,将这一节历史演绎出了大篇幅的宫廷心计,犯上谋反、兄弟阋墙、叔嫂异情、奴才作怪等等暗黑的料理。有些担心乐不可支的小剧迷们。

前人著春秋有一个笔法叫:微言大义。如书弑某君、伐某国,即弑君便是罪,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弑君、伐国之详?前人述经著史,只是要正人心,存天理。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可以言之,然亦不肯多说,恐人专门在言语上做文章,故圣人常道“予欲无言”。

是故,恶不可多言,不彰其恶,是担心后世人学了去,必定会助长祸乱奸邪之事发生。可后世作者偏要挖空心思,从字缝里找端倪,演绎出繁多的鬼蜮伎俩,包藏祸心。古人光明向善的心思一分也没了,实不知其何以为。

北窗

幼时旧居一扇北窗,记忆中的夏季,窗累月敞开着,每从窗下过,不自觉向外望一会儿,窗那么小,窗外世界那么大。

夏季我喜欢北窗,“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北窗下凉爽的旧事那么多。

前一夜北窗下园子里植株呼吸一夜,吞吐芳华,天空收走数许,指缝漏下一丝,遗给大地人间,这些夜的精华化作露珠、朝霞、云烟,附于草叶树木窗扇间,完成天地倾心交会的使命,静候东方鱼肚白。一扇北窗窥视了夜晚天地的私语。

清晨,朝露未落,北窗玻璃上覆一层水珠,与晨光比脚力,如下凡的仙女,欲多逗留人间片刻。骄阳渐起,窗上水珠,变瘦变长,直至消失。

午间偶有鸟雀落脚北窗沿,有胆子大的,人来看它也不惊不飞,还自顾瞭望,屋子里的桌椅箱笼梳妆镜,壁间美人图,架上花草藤萝,它也满心好奇,昂颈看许久,看厌了便无声无息飞出窗外,再觅高枝去。临去时不忘遗下一两片美丽的羽毛,触手茸茸的细软,如婴儿胎发。北窗、鸟雀、这一间陈年老屋曾经互相凝望过,期许过,或许还以它们的语言交流过。相信物与物间自有它们的沟通密码。

有时父亲坐北窗下吸烟,光线略阴暗的窗前,他像一个剪影,轮廓分明的只余脸部线条,以及吐出的烟圈,轻烟慢慢扩散,像一曲袅晴丝,悠悠地自窗口飘出。他复又燃起一根,复又吐出烟圈,一夏复一夏,就那样沉默着,吐着烟圈。烟圈里有他青年及壮岁的过往。

北窗外是一片园子,园子北一条通路。夏天夜晚,邻人在小桥上乘凉,桥无栏杆,有的坐桥边,有的带了小木凳坐在桥中央,少年们就席地躺下,睡在桥上,不用怕滚下去,桥下水不深,有时还干涸。

我们在自家窗下庭园里乘凉,听桥上邻人闲话。一会儿就见好大的月色,渐渐起了露水,风带了清凉之意吹过来。有时母亲也与她们搭话,无非是说田地里的秧苗,谁家的姑娘小子。

我们有时数星星,一颗一颗,数也数不清。有人忽然唱起老歌,声音清亮悠扬,把夜都唱醒了,树木星辰皆生动起来。银汉无声转玉盘,月亮挂在高高的树梢,那样明丽清凉。

有人用草蒲扇拍打蚊虫,腿上、胳膊上,啪啪直响。房前屋后,水池里蛙鸣也热闹起来,有人在桥那头学蛙叫,咕咕咕的。会看见萤火虫在飞,一闪一闪掠过草丛、池水、黄瓜架,又向高处飞去。小孩子跑着捉萤火虫,放进玻璃瓶里,拿回屋子里,关闭了灯火,看它在黑夜里闪亮。

月色美好,晚风清凉,北窗外的世界,闲适安宁。

古人称窗为牗,在墙为牗。甲骨文释义,窗本就指朝北开的窗户。凿窗启牖,以助户明也。“前辟四窗,垣墙周庭。”“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一间私塾同习学的,称同窗,学问大称窗下功夫了得。

窗是隔绝,也是连接相通。小轩窗正梳妆,阴阳相连,故旧与当下相通。王叔远的核桃小舟上,还能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启窗而观,雕栏相望焉。闭之,则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陶潜草屋八九间,倚南窗以寄傲。他的南窗外,有悠然葱郁的南山。一座南山是他的归隐源头,是马放南山的悠游自在。

南窗是白昼的自在逍遥,东窗西窗是夜晚的清阴微凉。月合疏影上东窗,何当共剪西窗烛。东窗下看蕉窗竹影,西窗下听雨剪红烛,有多少古往的滋味。窗外风动故人来,一扇窗把无形的风,无形的愁绪,镶成了画意,令人玩味不已。古往今来,有了窗,文学与生活才更见通透。

那年春末在镇江南山,湖边一间草屋,草屋不奇怪,难得是一扇北窗奇美。深木色,与枯草相呼应。镂空雕花,镂空部分呈菱形,星星形,月牙形,花朵形,中心却是一个圆,如日中天。仿佛寓意自然界一切围绕太阳中心,自生自落,昼夜不息。雕刻功夫极到家精细,每一个花纹每一笔斧凿,都含着一个爱美人的心,想象雕刻窗子的人,应是个高手画家,居住屋子的人应该是个喜欢眺望的人,日暮四合,她闲下来,悠然望窗外山水,云雾,清明晚霞,还有那些曾在南山清居的古人,太子萧统、苏轼,米芾。

窗无言无思,却是天生的哲学家。人进不来,笨重的桌椅进不来,但阳光空气可以进来。室外的阳光过亮了,不如自窗口投进来几缕春光,有搅动屋内一池春水的新鲜。我们造了屋子,与外界隔绝,又开一扇窗,放天光云影入室。

北窗日照少,光线淡,是故多幽静,属绘画上的冷色调。窗外也由新绿而明绿而深绿,索性将计就计,窗帘择水绿色,蝉声一起,有种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清新。墙壁涂夜幕星星色,壁间挂一幅水墨芭蕉图,临白石老人的笔意,也题写:心静闲看物亦静,芭蕉过雨绿生凉。与窗外的银杏绿石榴绿互相影儿着,不知是内心作用,还是别的缘故,北窗下的暗淡无光,反而令人心静,少了一点浮躁。

夏季的北窗最可玩味,隔窗看云、看花、看草、看绿。偶尔伸手可以摘到窗外的青叶,海棠、银杏、枣子、槐树叶儿。有时高大的槐树枝条搭在窗沿上,窗子隔却了繁复,择一二葱茏入室,清爽又简淡,夏季也不那样吵闹了。午后一阵风来,北窗夏风也是清凉,拂在面上,是正冈子规的俳句,“夏日凉风拂书案,白纸皆飞散”。赤脚去拾那些画着蝴蝶鸳鸯的宣纸。窗虽是隔,也不隔,窗外的声色光影,与人的心情相协和,物我两不隔。

站在绿意如海的北窗前,有生命蓬勃不息之意,北窗下的绿,因光线黯淡的缘故,绿降了一个色号,芽绿、嫩绿、柳绿、葱绿、草绿、碧绿、黛绿、湖绿、青绿,无一不美,无一不是自然界的环佩叮当。

古人对色彩怀抱浪漫的诗意与严谨,堪称色彩美学。豆绿、艾绿、冰绿、绿沈、松柏绿、苹果绿、橄榄绿、苔藓绿、琉璃绿、翡翠绿、孔雀绿、松花绿。松花配桃红,是蒋玉菡的松花汗巾子,配着桃红又是一年春的花袭人,小戏儿与丫头,色彩上降了一个色差。宝玉是大红汗巾子,莺儿说大红配石青,西方有石名黛,正是宝黛因缘。宝钗说打个络子把玉络上,用金线,这是后话了。曹公知物体情,更知色彩心理,且用心良苦。潇湘馆的窗外阴着几竿碧生生的竹子,竹子喜阴,大约也是北窗吧。

有一种绿名曰天水碧。“东汉育阳染,南唐天水碧,宋代太师青,明代海天霞,清代紫花布。”《宋史》载,南唐李煜之姬妾尝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其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此宫中争相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天水碧,听其名,可以想像如青烟碧水的美。

李煜亡国,天水碧成為妖谶,美色淹没尘埃中。欲问宫中天水碧,都人惟说太师青。从天水碧到太师青,兴亡更替,难免凄凉。无缘亲见“天水碧”之美,碧本有玉绿之称,染后的浅绿,又经夜露滋润,越发青翠如滴。如今北窗外一树银杏绿、芭蕉绿经雨洗后,或略可比美。“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欲落又开人共惜,秋气逼,盘中已见新荷菂。”新鲜莲子经雨,也可比美天水碧。窗还是那扇窗,只是早已人亡物非,人间有代谢,无非成古今。历史也是一扇窗,略可窥见古往的因缘际会,是非成败,历史有时也关起窗,让人难见兴亡真相。

关窗如闭目,是隔绝与安静。窗是房子的眼睛,是墙的诗意。

总想在北窗下坐着,不分春夏秋冬,白昼黑夜,什么也不想也不做,看云、看树、看鸟巢凌空,看晚霞照人,看野鸭戏水,看柳树下满眼昏黄的老者,静静过完如烟的一生。

【作者简介】 韩玉,黑龙江人,现居北京。作品见于《飞天》《山花》《滇池》《读者》《青年文摘》《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