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革命的“内生性”及其限度
——试论孙犁的《村歌》

2021-11-29 03:37顾甦泳
关键词:互助组李三顺义

顾甦泳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1949年1月,孙犁进入天津,后被分配到天津日报社,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周刊》。4月,孙犁完成了《互助组》,其中,第一节至第九节以《互助组》为题分别发表于5月6日、5月12日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第十节至十三节以《抗旱 互助组第二篇》为题发表于7月1日的《劳动文艺》第1卷第2期,9月1日,孙犁又完成《复查以后》,10月,两部分作为《村歌》的上下篇由北京天下图书公司出版。

《村歌》是孙犁根据1947—1948年下乡参加土改工作的经验写成的。抗战胜利后,孙犁辗转回到冀中,下乡至蠡县刘村。1947年初,他作为记者在安平一带检查工作。夏天,随工作团在博野县大西章村开展土改试点。冬天,由博野县分配到饶阳县张岗小区。1948春,又由小区分配到大官亭掌握工作。在这段时间中,每到一个地方,孙犁都会以速写的方式记录所见所感,并发表于《冀中导报》等报纸,这批文章后来结集为《农村速写》,于1950年4月由天津读者书店出版。速写中涉及的很多人名、地名,都在后来的《村歌》中出现。《村歌》中着力书写的很多事件也能在其中找到雏形。在《农村速写》后记(1950年4月)中,孙犁说明了这批文章的性质:

这差不多都是纪事,人物素描。那时我是当作完成一个记者的任务写作的,写得都很仓促,不能全面,名之为速写,说明它们虽然都是意图把握农村在伟大的变革历程中的一个面影,一片光辉,一种感人的热和力,但又都是零碎的,片面的。

有一些地名和人名,后来也曾出现在我写的小说里(其实严格讲来,也只是较长的速写),但内容并不重复。是因为我常常想念这些人和这些地方,后来编给它们一个故事,又成一篇作品,当然还是粗略的作品。我想,如果我永不忘记他们,我想念得再多一些,再全面一些,今后,我也许还能够写些比较全面的,比较符合他们伟大的面貌的作品吧。[1]

在这段话中,孙犁把这批文章称为“速写”,或是“纪事”“人物素描”,强调写作过程的“仓促”,试图把握“面影”“光辉”“热”“力”,但难免流于“零碎”和“片面”。事实上,孙犁从很早就开始关注“速写”这一形式。在1938年的《红星半月刊》创刊号上,他发表了《现实主义文学论》,提出了速写等文体的重要性:“武器是放弃不得的,我们要发动文学的轻骑队向敌人袭击。一切文学上的游击形式如速写、报告文学、墙头小说诸轻便的形式,为了紧密与事实联系,白刃的现实性,其效果多是惊人的。”[2]随后,他又在该刊第2期上发表了《战斗文艺的形式论》,进一步展开说明诸种“轻便的文艺形式”,他把速写定义为“把眼前所得的印象用比较短小峭拔的形式,迅速地表现出来”,并认为“因为不合小说的条件,所以不能称之为‘小说’”[3]。在这些论述中,孙犁把速写和墙头小说、报告文学放在一个脉络里,强调它快速摄取现实和为战斗服务的能力,凸显了它和小说的差异,在整个抗战时期,他也一以贯之地投身于此类文艺形式的推广和写作中。然而,和这些论述不同,在《农村速写》后记中,速写区别于小说的独异性不再是孙犁强调的重点,他更在意文章能否“全面”地反映“他们伟大的面貌”,因此,速写因其写作的仓促性成了某种没有获得充分展开的小说样态。与抗战时期对速写等文体的推崇和对群众性写作运动的鼓舞不同,在1946年4月22日冀中通讯会议的讲话中,孙犁一开始就说我们根据地在抗战中还没有产生出像样的文艺作品来。[4]这里所谓的“像样的文艺作品”正是以能否全面反映“伟大的政治局面、生动的斗争场面”为标准来界定的。在这个意义上,对于孙犁来说,在严苛的战争环境下,速写虽然因其即时、轻便和强烈的现实指向而成为他倾心的文学体裁,但脱离战争现场后,它在把握现实上呈现出的零碎性和片面性也就凸显了出来。

通过这一辨析可以看到,一方面,和此前大多数小说的创作环境不同,《村歌》的写作是在比较有余裕的状态下展开的,这使得孙犁不再受迫于环境的限制,或着意追求小说的现实功用,从而得以把过去的经验和材料加以梳理和整合,较为充分地展开小说的构思和写作,或者说至少在写作意图上,孙犁试图以小说的形式较为全面集中地把握农村土改的面貌。另一方面,此前的一系列速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村歌》的“本事”,通过对这一系列文本进行参照阅读,我们不仅可以看到“真实”的素材如何被组织进小说,被叙述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也可以看到同样具有虚构性的文本在人物塑造、叙述方式和作者姿态等层面的关联和差异。

在《怎样认识解放区文学的内容和主题》一文中,孙犁把解放区文学的主题概括为战争、生产和土地改革,并对怎样表现土地改革进行了具体说明:“表现这一现实,应该首先表现共产党在农村工作中怎样贯彻了削弱消灭封建的政策,教育和组织了农民,怎样战败了封建势力,在政治的理想上怎样培养了农民的认识。要表现这一运动的复杂艰巨的工作历程,描写农民获得了土地,主要是如何获得了土地,获得了政治的果实。”[5]然而在《村歌》中,作者完全没有描写老邴和王同志在土改复查中的行动,并在刚开始分果实的时候,老邴和王同志就“回县去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小说一开始交代了老邴和王同志的身份:“老邴区长和县妇救会王同志到张岗组织农民生产,住在妇女生产部长香菊家里。”[6]3在小说中,老邴和王同志是党的政策的传达者和执行者,他们作为某种外部力量介入村庄从事组织和改造工作。先看老邴,作者写道:“他自己是个工农干部,最害怕在群众面前讲话。”[6]3接着又写他坐在香菊家台阶上时的心理:“香菊是贫农,老邴觉得这和自己的家里,仿佛完全一样。”[6]4这是老邴形象的一个侧面,即他在某种程度上和村庄中人分享着共通的经验,因此,他“实际上只处理着村里的事务问题……村里陈年烂芝麻的老账,都找他来解决,他觉得这也是自己分内的工作”[6]4。与之构成对照的是,老邴因为好奇走进了双眉家,而当双眉想和他讨论问题时,他却表现出“有些不耐烦”,进而“站起来想走”,最后是“说着走出来”。之后,老邴又向香菊了解双眉的情况:

“香菊把她的历史谈谈。”老邴说。

“说起来,那话就远了。”香菊安稳地说。

“你从近处说。”老邴一看见香菊谈问题的时候那么老老实实,就笑了。[6]9

这一“笑”透露了老邴和香菊的差异。虽然两人有着相似的家庭出身,但经过锻炼成长为干部的老邴显然不自觉地居于比香菊略高的位置。因此,在香菊那里原本“安稳”的表达在老邴眼中才会显得过于“老老实实”。同样,老邴面对双眉表现出的“不耐烦”“想走”直到“说着走出来”也呈现出某种干部气质,他虽然能够理解村庄内部的逻辑,具备和村民共情的可能,得以帮助解决“村里陈年烂芝麻的老账”,但仍然没有高度内在于村庄共同体,没有成为村庄日常生活的参与者。正是这种双重性,使得老邴虽然可以说服王同志接纳双眉加入生产组,也可以帮助双眉改进工作方式,但有意味的是,在两次面对讲话时,他最终都把位置让了出来。一次是在大顺义家参加双眉小组的会议,当大家欢迎老邴讲话时,他的脸“登时红了”,“讲着讲着”,“又发脾气了”,于是他让大家“自己谈一谈”,并让双眉“领导开会”,而自己则“站起来,出去了”;另一次是在全村生产大会上,他“第一个问题还没说完”,“就对村里一些坏蛋,贴黑帖子,造谣破坏,发起脾气来”,最后是“李三上去才把那几个问题讲完”。面对生产过程中的两次困境,即互助组成立之初人心不齐和抗旱,他同样没有作为领导者参与决策。在大顺义和小黄梨争吵之后,双眉靠自己把事情想明白了,老邴仅仅在互助组渡过难关后,把它“当做一个经验,叫王同志给县里写个汇报”,而在抗旱的过程中,老邴虽然来到李三家,但并未提出实质性的方案,最终,还是依靠李三的办法和互助组之间自发的协作才扭转了局面。可以看出,老邴虽然兼具工农出身和干部身份,但他并非生产过程的主导者,且越到后面,关于他行动的描写越来越少,像小说开头那样借助老邴视角展开的叙述也消失了。

相对于老邴,王同志更直接地承担着政策落实者的角色,针对老邴提出的开会过于频繁的问题,两人之间有一段对话:

老邴说:

“我看眼前还是少开些会吧,人家都忙着浇地。”

“那我们就完不成任务。”王同志说。

“什么任务?”老邴问。

“我们组织起来的还不到百分之五十。”王同志说,“就是已经组织起来的这些组,不好好教育,我看也不巩固。”[6]29

和老邴只处理“事务问题”不同,王同志是带着任务下乡的,她所有的举措也都服务于政策的推进,但正是这样一个角色在村庄中却表现出强烈的水土不服。小说一开始就交代了她的背景:“王同志文化高,上过抗战学院,下乡来,饭量很小,可是好吃乡下的‘鲜儿’。”[6]8她有文化,但缺乏乡村经验,在互助组和抗旱问题上接连犯错,在因求雨问题和群众发生争执后,就再没有在小说中出现。她虽然肩负着“组织起来”的任务,但离乡村实际太远,没有参与到互助组的生产实践中,当然也无法真正完成“组织起来”的任务。

因此,在《村歌》中,政策的传达和推行主要不是依靠外部力量的介入来完成,村庄内生的某种革命潜能得以凸显。对于双眉的互助组来说,最关键的时刻是小黄梨和大顺义争吵并离开,刚成立的互助组面临解散的危机。此时,双眉克制住“强迫命令”的习惯,自己把事情想清楚并向大家传达。值得注意的是,报纸在这里成了双眉获知政策、远景和工作方法的重要途径。在下一节开头,作者又写到“她每天看报,学习各地方互助组的经验,又给大家讲”[6]25,同时,双眉也强调当报纸上的办法在这个村子不适用的时候,“还得领着去做”,也就是需要自己摸索出一套办法,并带领大家去做。关于报纸的经验也出现在李三的工作中,在下篇第八节中,李三和伙计们有这样一段对话:

大印说:

“听说要平分了,咱这厂子弄半天,还不准怎么着哩。”

“什么平分?”李三问。

“你还是头目人,消息还不如我灵通。区里发下报纸,上面说要平分,每人一份,一分三亩地儿!”

“那报哩?”

“又收回去了,我也没见。是秘书和我说的,他说不叫对外人讲。”[6]59

报纸在这里同样成了政策下达的唯一渠道,但仅仅通过报纸和口耳相传,政策的轮廓仍然是极为模糊的。面对众人的议论,李三最终还是通过自己的判断终止了“平分”的传闻,并鼓励大家“好好生产”。因此,虽然在双眉那里,报纸成了村庄和外部联结的纽带,通过报纸,她得以了解政策,建构关于革命和生产远景的想象,并结合实际把笼统的政策加以落实。但在李三这里,作为现代传媒工具的报纸并未内在于他的工作逻辑。

和双眉不同,在面对困境时,李三首先展现出作为农民的任劳任怨和坚忍。在上篇第十二节中,大顺义和李三发生了争执:

“可是,”大顺义冷冷地说,“总是先浇别人家的,我们是做活抢在前头,沾光躲在后头!”

“我是干部呀!”李三喊起来。

“你模范!”大顺义也喊叫,“模范能当饭吃?我看今年冬天就够你过!”

“什么年月我也过来了。”李三坐在板凳上去抽烟。[6]34

在李三这里,“干部”身份促使他更多地牺牲自己的利益为村民服务,而当大顺义质疑他的“模范”行为会让自己的生活更加艰难时,他没有继续强调“干部”的责任和义务,支撑他的反而是一种朴素的信念:“什么年月我也过来了”。随后,当他带头淘井初见成效,并获得村民的认可和效仿时,他又说:“全村的生产弄好了,叫人们闯过这个灾年,比什么也好。”[6]37而在木货厂谈话时,他强调的也是好好生产带来的“望头”。[6]62可以看出,李三虽然身为党的干部,积极响应号召、落实政策,但他的动力更多地来自对于村庄日常命题的内在体认,他的坚持也并非完全依靠对革命的热情和对远景的向往,而是包含着乡土中人祖辈劳作积累起来的坚忍品质。

因此,双眉和李三事实上代表着村庄内部生长出来的革命力量的两种可能。双眉是“从小呼吸着新民主主义空气长大的”,虽然身在村庄内部,但通过报纸和外界勾连,能够敏锐地感知革命的动向,憧憬着革命的远景,并且蕴含着巨大的革命潜能。而李三则作为“全村最有用的人”进入基层党组织成为一名党的干部,他熟悉政策、通晓事理,也保留着常年乡土劳作形成的优秀品质,但更关注新的政策对村民日常生活的影响,旨在带领大家过好眼前的日子。双眉和李三的行动是相伴相生的,双眉互助组成立之后,就向李三发起挑战,名为挑战,实际上也是合作,一开始李三就帮她们制定计划,在抗旱中,两个互助组也自发协作、渡过难关。但在土改复查后的一次谈话中,两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面对恢复互助组还是坚持秋收大队,李三认为秋收大队是权宜之计,渡过难关后,还是应该恢复为互助组。而双眉的意见恰恰相反,她认为应该“赶紧入了大伙”,“以后反正要集体吧,现在已经集体起来了”,不应该“走一步又退一步”。两人关于革命的认识和想象在这里发生了碰撞,谈话最后,双眉说:“油干了,三哥,我们明天再谈。”[6]48但后文中两人没有出现过多的交集,这个重要的分歧也被悬置了。因此,在孙犁对张岗村生产和土改现实的认识中,村庄内部本身包含着可以被发掘的革命潜能,相比于直接介入村庄的外部力量,这种村庄内生的力量似乎更有效地完成了落实政策、解决问题的任务,但这种力量内部同样存在着分歧,而至少在小说中,这种分歧的走向仍是模糊不清的。

周维东在《革命与乡土——晋察冀边区的乡村建设与孙犁的小说创作》中强调孙犁的小说创作和晋察冀边区乡村建设的共生性,把《村歌》看作土改后“‘革命’与‘乡土’由共融走向对抗”的一个例证,强调“土改”对“乡村自然人际关系”的破坏以及由此带来的孙犁在创作中的“迷茫”,“缺少了之前的圆融和自然”,“‘善’和‘美’常常发生了分离”[6]181-182。的确,革命与乡土某种程度上作为小说叙事的动力,结构性地存在于《村歌》之中,作者并不回避书写革命性的力量和乡土传统的碰撞,但它们之间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一方面,村庄本身不是一个封闭自足的空间,早在“土改”开始之前,“新民主主义空气”就已经吹进村庄,影响着双眉的成长,她身处村庄之中,却构成了村庄中的例外,因而蕴含着充沛的革命潜能;另一方面,革命并不天然地外在于乡土,李三本身即是从“全村最有用的人”进入革命秩序的,而王同志之所以和村庄的人情事理产生激烈的对抗,恰恰是因为她作为一个革命政策的传达者,没有从乡土中来,过度地外在于乡土。因此,问题的关键或许不在于革命本身和乡土的对抗,而在于什么样的革命者才能更有效地实践村庄中的革命。

在《村歌》中,作者的确呈现了革命和乡土的异质性。在互助组成立之初、抗旱和土改分果实的过程中,生产、革命和“自私自利的人”之间的矛盾及其解决构成了重要的叙事动力。双眉互助组成立后第一次下地,小黄梨和大顺义就发生了争吵。因为夜里突然下雨,小黄梨临时劝说大家改变已有的计划,引发了大顺义的不满,最后两人争执不下,小黄梨直接离开。面对这个局面,双眉的想法是:

“做工作是一定要碰钉子的,”她想,“你得想想为什么碰了钉子!”“想什么!还不都是自私自利!”“可是,”她又想,“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把自私自利的人组织起来,叫他慢慢变得不再自私,你得想法!”[6]23-24

双眉把问题的症结归为“自私自利”,并把互助组的任务理解为“把自私自利的人组织起来,叫他慢慢变得不再自私”。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未站在“国民性批判”的立场上书写农民的自私自利。在互助组第一次会议上,双眉号召大家“组织起来”,于是有了这段对话:

“组织起来就是叫咱们一块做活,大伙帮着,我给你做,他给我做呗!”双眉说。

“那就是插伙着做活呗,咱们这里叫攒忙。”双眉的娘说。

“要是攒忙,还用着这么大折腾,是长年的吧?”小黄梨说。

“长年的,”双眉说,“咱们谁也不能散劲!”[6]15

可以看出,农村本身就有“攒忙”这样类似互助组的生产组织方式,区别在于,攒忙满足于乡村社会自给自足的需要,是小规模、临时性、非固定的,不具备高度组织化的集体分工。而在互助组成立之初,人们自然地把互助组理解为“长年的攒忙”,因此,在乡村既有的逻辑里,小黄梨的离开仅仅意味着“忙”没有“攒”成,所以只有“没你俺也不能不种地”“谁离了谁过不了呀”这样的气话,而没有“你太自私”这样的指责。通过把他们界定为“自私自利的人”,双眉反身确认了互助组在乡土社会中的革命性。因此,对生产组织方式的改造也内在地呼唤着“新人”的出现,“自私自利”的评价本身即意味着革命逻辑的展开有时正依赖于对乡土秩序中既有事实的重新命名,依赖于话语的创新。

到抗旱时,村民们的自私性又表现了出来。李三想了很多抗旱的办法,无奈“老百姓看的近,光愿意六月里摘瓜,不愿意二月里种子,什么事也不愿意下本钱”[6]34。面对李三的埋怨,大顺义反驳道:“一年得不到实惠,看来年谁还和你成组!”[6]35李三也认同这一点,对于老百姓来说,在短时间内得不到实惠,就缺少了加入互助组的动力。李三的解决方式是自己带头先做,向村民们展示看得见的“实惠”,由此带动大家的效仿。这一做法使全村得以闯过灾年,但尚未解决人们自私自利的倾向,事实上把它搁置了。因此,在下篇中,自私的问题再次暴露。郭老改因为小黄梨不爱惜贫农组的牛和他发生争吵。冲突解决后,郭老改请来兽医给牛看病,当侯先生向兽医问起大官亭牲口的情况时,兽医说:“这还得教育,人们的自私自利劲还是不小。”[6]56针对这一问题,李三召集大家开会,他说:

“……这样下去,损失完了,还是咱农民吃亏,也叫地主们看咱的笑话,叫群众对我们不满意。我们都是辛辛苦苦的农民,我们都知道爱惜东西,就是有点落后。拿到手里,抱在炕上,才叫自己的东西。其实,现在什么不是我们的?代表会是我们的,区级县级是我们的,前方打仗的战士是我们的,我们都要爱惜他们。”[6]57-58

和解决抗旱问题时不同,在这段话中,李三引入了阶级视野,召唤出听众对于“农民”的阶级认同,然后重新定义了“自己的东西”的含义,强调“我们”和更广大的政治共同体之间的关联,由此把“自私”定义为一种“损己”的行为,呼吁大家爱惜属于“我们”的所有东西。这段谈话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借助阶级视野,李三扭转了此前只有依靠顺应并超前展示利益才能带动大家的局面,转而找到了解决农民自私问题的可能性。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双眉互助组里的四个人事实上都并非严格意义上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双眉家开小店,大顺义说媒,小黄梨爱好抹牌,在郭老改和小黄梨的争吵中,小黄梨骂郭老改“穷”、“把牛当成至亲”,郭老改则指出“穷人并不下三烂”,骂小黄梨是“地主”。因此,李三虽然在阶级的意义上强调了“我们”和“地主们”的对立,但关于“自私自利”的症结,“我们”内部的差别也是需要加以考量的。在这个意义上,小说虽然呈现了农民阶级的组织和翻身,但劳动的展开还需依赖于对乡土社会内部驳杂性的充分甄别。

不同于外来者老邴和王同志,李三、双眉和多数村民之间虽然构成了“先进”和“落后”的差别,但他们又内在于村庄的人情网络之中。在李三和大顺义、双眉和兴儿这两组婚姻关系或恋爱关系中,“自私”及其克服呈现为另一种形态。大顺义的身份是东头说媒的,双眉的互助组成立时,在“王同志的出心用意上,这就是一个‘流氓组’”,而她和“村中最有用”、带领大家进行生产和革命的李三恰好又是夫妻。在两人第一次发生争执后,李三对老邴说:“区长,当个干部真不容易呀!里外夹攻,又得受群众的气,又得受家里的气!”[6]34大顺义对李三的埋怨在于他贡献出东西和力气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针对他淘井的想法,也因为看不到眼前的“实惠”而持反对态度,在这个层面上,她和多数村民分享着一套逻辑。同时,作为妻子,她又心疼李三因为工作弄坏了身体。而在淘井初见成效后,她对李三的工作转为支持并主动要求参与。最后,小说中出现了大顺义的梦境,这个梦境提示了大顺义心中的远景和转变的逻辑。梦境一开始是“李三从井里淘出很多东西,里面有李三使用的洋锯洋刨,有她使用的洋机子和洋纺车……那纺车转得是那样快,出的线是那样匀,那样细,双眉她们围着她跳着,笑着,夸奖着”[6]37,这里强调的仍然是组织起来的生产方式对个人生活的改善和尊严感的提升。接着,画面转为“一群小孩子,穿着花红柳绿的衣裳,打着花棍扭秧歌。孩子们也围着她跳,也围着李三跳;她抱起一个男的,李三抱起一个女的。她凑近李三说:‘我们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还没有一个孩子,我们就要了这两个小孩吧’”[6]38,对劳动的美好想象最终落实为对家庭日常生活的渴望。通过把新的生产组织方式纳入家庭内景进行观照,作者展现了革命对乡村伦理改造的另一面,即它并未打碎乡土社会的“自足性”,相反,革命本身包含着生成和守护日常生活的可能性,而对日常生活的体认和向往,也构成了像大顺义这样的普通村民接纳革命的内在逻辑。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孙犁抗战书写中一类情节模式在这里的变异。在孙犁的抗战书写中,外出参军的男人和家中的女人是一组反复出现的人物关系,以《荷花淀》为例,在黄锐杰的分析中,水生们参加大部队一个重要的心理支撑在于女性构筑的“日常生活中的人情美”,也就是孙犁强调的“那些青年妇女”“所表现的识大体、乐观主义以及献身精神”,[7]而另一个动因在于水生们把参战体认为“光荣”的事情,而“‘光荣’恰恰意味着把‘打仗看成自家的事’。换言之,‘光荣’同样是乡村伦理的一部分,是乡村伦理的自然延伸”[8]。回到《村歌》中,作为例外状态的战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同样和乡土社会存在异质性的组织和革命。正如之前论述的,对于乡村日常命题的体认构成了李三进入革命秩序的内在逻辑,同时,通过对新的生产组织方式远景的想象,大顺义也把变革接纳为通往日常生活的路径,因此,在土改复查后再次和李三发生冲突的场景中,大顺义已经从“拖后腿”变为“明事理”。类似的情形出现在双眉和兴儿这里,因为从部队跑回来,兴儿“成了黑人”,双眉“不愿意理他”。最终,在双眉的激励下,他重新回到部队,并入了党。而促使兴儿回归部队的因素同样有二,一是从乡村伦理中生成的找回尊严的愿望,另一个是双眉对他们之间依然要好的承诺。由此,通过“你参加战争,我参加斗争”的方式,因为不精通农活无法获得乡土社会认可的兴儿借由战争进入乡村伦理的延伸之处,并反过来守护着乡村的日常生活,而这里的日常生活本身也已经在双眉们的斗争中包含了革命性的内容。

《村歌》上篇第三节写到了张岗镇的“风俗和历史”:“事变前,村里的地主们在街上开了五六家绸缎店和两家大钱庄,造成村里无数的穷人,吸引来很多流氓。村里添了十几处赌局烟馆,在人民的生活上,也造成一种浮华和轻视正当劳动生产的风气。”[6]11随后,作者用了一个比喻:“那时张岗街上像唱着一台戏。”同样的比喻出现在情节和《村歌》高度相似的速写《张秋阁》中:“郭忠的老婆是个歪材。她原是街上一个赌棍的女儿,在旧年月,她父亲在街上开设一座大宝局,宝局一开,如同戏台。”[9]在这两个文本中,作者都把抗战以前的张岗街面比作“戏台”。而在土改复查中双眉阻止郭老头子破坏庄稼后,她同样使用了“戏”的比喻:“这一天过得真热闹,这么晚了,还有一出戏。”[6]42在上篇第二节中,香菊向老邴介绍了双眉的历史,“双眉的姥姥家是拉大宝局的,双眉的娘从小就在那场儿里长大”,因为嫁给了开小店的郭忠,难免和“村里那些烂七八糟的人”产生关联,于是“人们就说她的坏话”,王同志也据此认为双眉是流氓:“什么娘什么女,什么桌子什么腿!”[6]9因此,小说的一条线索正是双眉由一个“戏台”走向另一个“戏台”。因为和前一个“戏台”的关联,双眉被指为“流氓”“有男女问题”,而这一指责的来源是大地主郭老太的侄子郭环。在速写《香菊的母亲》中,孙犁提出了赤贫妇女的“道德”问题:

有些人还好在赤贫的妇女身上,去检查“道德”的分量。追究她们是否偷过人家的东西,是否和丈夫以外的人发生过爱情,是否粗鲁和不服从。他们很重视这点,惋惜这是穷人本身的一个大缺点。在“道德”上,他们可能欣赏那些地主的女儿,大家的闺秀。[6]181-182

孙犁敏锐地指出了这种道德审判背后的阶级立场,地主一方面“撒出粗的细的、弯的直的吸血管,扎进农民的生活,肥壮他自己”;另一方面,又构建了一套道德标准,通过把“赤贫的妇女”判定为不道德,从而把自己对农民的剥削合法化。当这种制度被打破之后,新的道德建立了起来,也就是老邴“郑重地”对双眉说的:“流氓主要是不生产。”因此,虽然同是“戏台”,但主角和逻辑已经反转,参加剧团的行为在一开始被指认为“流氓”,但到了土改复查以后,同样的行为却受到村民的称赞,而新的“戏台”又不仅在比喻的意义上指称着乡村现实,而且作为文艺形式的“戏”本身已经和政治制度及日常生活构成了新的关联。

张岗村有一套“红漆牛皮大鼓”,当土改复查的行动正式开始时,有农民提议把这套大鼓拿出来并得到了响应。于是,整个复查过程都伴随着敲锣打鼓。复查结束后,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回来的路上,双眉和李三走在一块。月亮升上来,田里流着一股热气,通身燥热。

双眉说:

“这一天过得真热闹,这么晚了,还有一出戏。”

李三说:

“我们没有到战场上打过仗,今天算看见阵势了!你看人们从村里敲着鼓出来,那股劲!就有一座山挡在前面,也冲倒了!”

“要成年过这样的日子才快活!三哥,我今儿个心里像着了火一样。”

“到了这个时候,谁也沉不住气了!”李三也笑着说。[6]42

随后,双眉又唱起了翻身歌。“通身燥热”“那股劲”“冲倒一座山”“心里像着了火一样”“沉不住气”这样的表述都指向一种带有非理性色彩的“情绪”,和用“戏台”来比喻旧社会的张岗街道不同,这里的“一出戏”更是一种客观事实的陈述,革命的有效推进诉诸对革命者情绪的调动,通过对“鼓”的征用,作为文艺形式的“戏”和政治斗争糅合在了一起。路杨在博士论文中关注了这种“土改工作经验与小说文本之间的互文”,即“秧歌舞、霸王鞭、村剧团、黑板报、编歌子贯穿在农民的休闲时间、识字组、冬学、集市、干部小会、村民大会、斗争大会、慰劳部队等诸多场景中,成为嵌入日常生活内部的微观仪式”,而“‘翻身戏’、‘翻身歌’实际上是将一种高度故事化、戏剧化、情绪化的运作机制带入到了土改运动当中,形成了一种‘运动剧场’的形态……‘运动剧场’的运作机制诉诸的并不是有理性与德性作为依托的‘情理’,而是诸如仇恨、愤怒、激动、感奋这类浅表化的、具有即时性与应激性,甚至带有非理性色彩的‘情绪’”,它既是一种“政治运作的文学化倾向”,又“构成了戏剧形式的泛政治化”。[10]因此,“敲锣打鼓”和双眉的翻身歌并不仅仅作为一种文艺形式来反映或服务于现实的斗争,它还把情绪的维度带入政治动员中,政治运作本身通过对文艺的模仿达到更好地动员群众的目的。

但在《村歌》中,作者虽然呈现了这种解放区文艺和政治运作的普遍特征,但剧团的恢复最终却没有导向进一步的政治动员。由于分果实暂停,村里成立了保管股。关于保管股和分果实,孙犁在《村歌》之后又单独写了两篇“平分杂记”,分别是《石猴》和《女保管》,在人名和情节设置上与《村歌》多有相似。在《女保管》中,孙犁记叙了保管股事务的琐碎和李同志执行平分时的工作失当,孙犁总结道:“保管股实际上成了村庄政治的焦点。”[11]31《村歌》中的保管股同样如此,牵涉着村庄中各式各样的人事关系,而双眉恰恰把剧团排练放在了保管股的大过厅里,并“按照本村复查斗争的真人真事,编了一个剧本,把自己编进去,当主角”,通过这种方式重现个人和村庄的斗争经验。排练引发了大家的围观和称赞:

小黑点上灯,顺便就对人们说:

“双眉就是行,能文能武。斗争地主,是好样的;你说文化娱乐吧,又能编能唱。”

双进也跟着说:

“就是男人,有多少比得上?你看戏词,你听唱腔,从小又没坐过科,真是天分!”[6]45

在小黑的评价里,演戏和斗争以“文”和“武”的范畴被区分开,双进强调的也是双眉在戏剧技艺层面的高超。随后,李三反对双眉“在这个时候,隔夜整宿地在这个地方演戏”,强调保管股作为村庄政治焦点的敏感性,并在双眉说“有时间自己练习练习”后,要求双眉“别引逗很多人来”,而对于李三的反对,她的反驳“我就不明白,演演戏,唱唱歌,算什么毛病”也并未在与斗争的关联性上凸显戏剧的重要性,反而在强调它作为自身爱好而存在的合理性时,认同了李三对其边缘位置的判定,从而做出了“识大体”的让步。可以看出,对于“政治运作的文学化”和“戏剧形式的泛政治化”,包括双眉、李三在内的村庄中人是身处其中而不自觉的,在他们那里,演戏还没有成为一种内在于革命行动、具有高度政治生产性的形式实践。因此,虽然在情节和《村歌》高度相似的速写《香菊的母亲》中,孙犁写到了“村里正在庆祝斗争胜利演大戏”的事件,但到了《村歌》中,最终的大戏是在“野战医院的伤兵同志们”的要求下才得以演出的,地点也从《香菊的母亲》中的“村里”变成了村外的“大官亭街”,村庄内部虽然出现了带有“运动剧场”性质的文艺、政治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联动关系,但通过外来的、高度组织化的军人的介入,这一关联性才暴露出它自发而不自觉的性质。小说结尾,作者这样描写双眉的演唱:

双眉唱着,眼睛望着台下面。台下的人,不挤也不动,整个大广场叫她的眼睛照亮了。

她用全部的精神唱。她觉得:台上台下都归她,天上地下都是她的东西。[6]75

“戏”没有带来演员和观众的共振,相反,“台下的人,不挤也不动”,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双眉一个人身上,“台上台下都归她,天上地下都是她的东西”,双眉仍然借由现代性的认知装置把外部的一切转化为自我的抒情内面。由此,野战医院作为一个新的外部虽然打开了村庄革命内生性的某种裂隙,但李三只是朦胧地意识到自己“没远见”,而虽然凭借“新民主主义空气”的浸染和与生俱来的果敢、聪慧,双眉得以进入革命秩序并成为“一员闯将”,但至少在这时,革命也尚未在她身上锻造出一种新的情感结构,双眉和李三们还尚未具备与更广大的革命空间共振和协同的可能。

可以看到,和同时期大多数土改小说的情节设置类似,张岗村的土改也伴随着中共政权和基层干部的介入,但区别于《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小说,孙犁在《村歌》中并未着力呈现政策对现实的引导或两者之间的频繁互动,张岗村的土改运动主要被叙述为政策引导下村庄内生的革命潜能的引爆,这一方面是孙犁对于亲身参与的土改工作的记录和呈现,另一方面也是孙犁试图通过小说创作着意想象和建构的可能的革命路径,即革命不仅意味着对村庄的颠覆和改造,更存在着从乡村传统和日常人伦中生发出来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村歌》的土改书写和孙犁抗战时期小说中的家国想象,构成了某种一以贯之的线索。但同时,在小说中,激荡的革命情绪最终仍然被回收为双眉的个人情感,却也症候式地呈现了这一革命想象与现实革命进程的龃龉,和在新的历史情势下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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