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发生学的“回溯-前进法”:从马克思到萨特*

2021-11-30 03:55
关键词:萨特马克思马克思主义

鲁 宝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回溯-前进法”(the Regressive-progressive Method)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研究方法的主题化阐释和应用是由萨特完成的。在1960年出版的《辩证理性批判》“方法问题”中,萨特具体阐释了这种方法,并且成为萨特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研究方法的核心。萨特毫不讳言:“是一位名叫亨利·勒费弗尔的马克思主义者想出了一种在我看来简单而无可指责的方法,以便从唯物辩证法的角度把社会学和历史学融为一体……它先逆向后顺向的双重运动……适用于人类学的一切领域。”[1]47经过文献考察,有的学者认为该方法是对马克思在《资本论》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中揭示的方法的再解释[2];有的学者认为,该方法是从列宁对马克思的“经济的社会形态”概念解释中获得的启发[3];有的学者认为,该方法是受到法国年鉴学派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的“回溯方法”的指引[4];有的学者认为,该方法最初来自弗洛伊德主义与超现实主义。暂时撇开这些争论不谈,马克思虽然在多数历史研究与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著作中没有直接使用“回溯-前进法”这一精确的概念,但不能忽视的是该方法在其历史哲学中占据着重要的核心位置。[5]

萨特继承了马克思的方法论,并在《辩证理性批判》中利用这一方法建构其“结构主义历史人类学”,但他认为这是不同于马克思的方法的一种辩证综合运动:它以直接的个体的经验与抽象实践为出发点。萨特试图为其“未来的人类学”基础提供一种辩证的、同时是结构主义与历史主义的理解,其最终旨趣则是为个体的人的发展提供一种既是客观的又是自由的综合之基础。萨特对马克思方法的阐释有助于我们回应以下对马克思历史哲学方法的诘难:马克思的历史方法等同于机械化的、线性的、同质化的决定论的实证主义教条或者旧历史哲学目的论的残余,从而彻底否定马克思这一方法在认识人类社会历史的起源、发展与矛盾变迁乃至灭亡等方面重要而巨大的理论意义。因此,重新审视与准确理解马克思和萨特的“回溯-前进法”对深入理解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一、“回溯-前进法”:唯物史观被忽略的一个重要历史认识论方法

马克思的历史研究方法与众不同。在马克思看来,社会历史发生的顺序与历史研究的顺序是不能等同的。马克思的历史方法论受益于黑格尔。恩格斯曾经指出:“黑格尔第一次——这是他的伟大功绩——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的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6]由此可知,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既不是按照历史事件发生的顺序机械排列的年代编撰学,也不是线性因果决定论所认为的那样——仅仅由某个主要的因素决定了历史的发展而排除其他因素的作用;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既不是用那种命定的历史必然性来牺牲人类价值选择的多样性的传统启蒙主义历史学,也不是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期那种抽象的道德原则与价值悬设来控诉历史异化与压迫的田园诗式的浪漫感伤主义。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他们创立的新哲学是“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7]66。马克思、恩格斯用“历史科学”确立自己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既是为了反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绝对理念”之自我扬弃这种唯心主义、神秘主义、先验形而上学历史观,也是为了反对19世纪以来非历史的经验主义与实证主义认识论。由此,马克思、恩格斯树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具有本体性规定的科学历史观,即一切历史活动都是以现实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为前提,这种历史活动造成的一定的、具体的生活条件和社会关系建构着现实的人的历史本质。马克思总是从“一定的、历史的、具体的”社会结构之内在矛盾运动来认识历史的发展问题,即从“当下的”社会结构解剖之结果出发,向后进入其得以产生的诸多可能的历史条件与前提,然后再次“前进”到当下,从而发现历史的规律及其未来社会趋势。这就是蕴含在马克思唯物史观之中的历史认识论——“回溯-前进法”,也可以称之为“历史发生学”。

首先,“回溯-前进法”是一种研究历史发生的前提和结果的辩证批判。在马克思的诸多历史研究论述中,历史的前提与结果的双重运动占据着中心位置。马克思此时已经不仅是从哲学方法论的角度阐释自己的历史方法,而且是将这种方法完全贯通到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当中。马克思说:“我们的方法表明历史考察必然开始之点,或者说,表明仅仅作为生产过程的历史形式的资产阶级经济,超越自身而追溯到早先的历史生产方式之点。”[8]452-453这一科学的历史认识论指出了一个更加具体的观点:任何社会形态及其生产方式都不是凭空产生的,社会历史发展变化始终是一个不断总体化的过程,新的社会结构始终是以先前的社会历史条件与结构为基础逐步发展起来的。因此,马克思指出,我们要揭示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规律,就必须把这种生产关系作为历史上已经形成的关系来正确地加以考察和推断,如此便会得出一些原始的方程式,“这些方程式将说明在这个制度以前存在的过去”[8]453。这种逆向的回溯历史研究并非一种目的论。就是说,马克思所聚焦的是揭示什么在事实上决定了当前的这个结果,以及存在于过去的更早阶段发生了哪些事情使“当下的历史”成为可能。这就是不停地追问历史的前提和具体可能的多重条件,拷问历史所具有的不同的发展过程的可能性,以及过去人们面对的多重选择为什么会转变为“当下的历史”的必要前提。可见,只有通过“回溯”,才能理解历史得以发生的可能性前提。例如,在研究“资本的原始积累”问题时,马克思试图通过分析“属于资本的洪水期前的条件”研究“资本的历史前提”,这种前提并非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统治的实际体,而是“资本的形成史”。又如,在研究城市制度的历史条件和前提时,马克思指出农奴被剥夺了土地逃往城市正是城市制度形成的前提。

马克思对历史发生的前提进行批判,是为了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们把资本看作永恒的和自然的生产形式且竭力为资本辩护。资本主义绝不是永恒不变的社会形式,相反,它具有萌芽、产生、发展乃至灭亡的过程。为了解释这一点,马克思着重研究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转变,其中,封建主义解体得以发生的具体方式成为他考察的重点。这样,他就能揭示资本主义产生的前提。“当资本——不是某种特定的资本,而是一般资本——刚一开始形成,它的形成过程就是在它之前的社会生产方式的解体过程和这一生产方式瓦解的产物。”[9]545所以马克思认为,人们很容易对过去的社会形式做片面的理解,这种片面的理解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资产阶级经济学只有在资产阶级社会自我批判已经开始时才能理解封建的、古代的和东方的经济”[8]47。那么,我们就不能学习蒲鲁东把经济范畴按照历史上的先后顺序来排列,这些范畴的顺序必须由其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相互关系来决定。

其次,在批判性地研究历史发生的前提时,马克思始终以“现代资产阶级社会”这个现在的历史结果的整体理解作为参照,因为它是回溯研究的“既定的主体”。所以,马克思在《大纲》的导言中提出了关键的方法论:“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8]47该方法指出发达的、丰富的现代社会结构的认识有助于认识被现代形式扬弃在自身内部的低级社会的“遗迹”与“残片”。之所以必须把资产阶级社会当成既定的主体参照,作为历史科学认识的起点,是因为资产阶级社会是最发达的最多样的历史的生产组织,对这种社会结构的理解能帮助我们“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8]46。由此可知,马克思认为必须将资产阶级作为研究起点的同时,要将其作为终点。那么,历史研究就不是从过去某个神秘起点出发揭示资产阶级社会形式是铁的必然历史法则,而是从现在的社会基本结构出发回溯过去寻找资本主义可能的起源及其复杂的可能性条件。

美国马克思主义学者伯特尔·奥尔曼(Bertell Ollman)认识到这一方法的重要性并指出:“以资本主义已经成了什么为出发点向后考察它以什么为前提,这种方法使马克思能够在错综复杂的过去中集中于那些不这样做就会被忽略或者轻视的特征。”[10]153奥尔曼认为,把马克思的历史分期理论当成每个国家或者民族都必然要按照分期的先后顺序经历“五大发展模式”是十分荒谬的,这是对马克思的误解,也是没有清楚理解马克思的“回溯”研究方法造成的不幸结果,将马克思的历史分期当成一种固定的模式本身就是非历史的。马克思“前提与结果”辩证张力的精髓恰恰在于既从当下的资产阶级社会结构出发逆向研究其前提的诸多可能性条件,也把现在当成历史发展的产物与结果。我们不能把马克思这一历史研究方法置入传统的原因和结果的线性框架去看待,从而把它当作线性的因果性方法。关于这一点,马克思强调得很清楚,认为这是研究方法与叙述方法之间的辩证关系:“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观念上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11]

最后,“回溯-前进法”不仅回溯到历史中研究起源问题,而且在对未来的研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是历史的动力与趋势问题。当马克思在研究存在于过去中的现在的前提时,他所关注的焦点是现在的资本主义特征,以及它们在前资本主义的过去中的起源。但是,在把过去的社会形式看作“现在社会形式被扬弃的前提”来研究,毫无疑问,同时意味着生产关系的现代形式被扬弃之点,这种扬弃也预示着未来社会形式。“如果说一方面资产阶级前的阶段表现为仅仅是历史的,即已经被扬弃的前提,那么,现在的生产条件就表现为正在扬弃自身,从而正在为新社会制度创造历史前提的生产条件。”[8]453换言之,未来不是神话预言,也不是绝对理念之先验结构的展开,而是现在社会内在结构的矛盾运动过程,这一过程内部包含着未来的历史前提和潜在的可能性。这一点正是“回溯-前进法”的“前进”环节,它将“现在”作为未来历史的前提进行研究,从而揭示未来的先兆和潜在的趋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再是采取人本主义的异化史观将未来看成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而是采取从现实的社会前提与个人前提出发,科学地分析与解剖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及其内蕴的多重矛盾,从这些矛盾的发展趋势中判定社会发展的未来趋势。马克思在晚年讨论剩余价值思想史时,对以上这些矛盾和趋势做了集中表述:

资产阶级的生产,由于它本身的内在规律,一方面不得不这样发展生产力,就好像它不是在一个有限的社会基础上的生产,另一方面它又毕竟只能在这种局限性的范围内发展生产力,——这种情况是危机的最深刻、最隐秘的原因,是资产阶级生产中种种尖锐矛盾的最深刻、最隐秘的原因。资产阶级的生产就是在这些矛盾中运动,这些矛盾,即使粗略地看,也表明资产阶级生产只是历史的过渡形式。[9]86-87

同时,马克思以这种方式扩展资本主义内部的多重矛盾也必然涉及历史发展的主观与客观条件的问题,即阶级斗争与生产剩余价值的资本积累之间的关系问题。在这里,马克思仍旧坚持了历史发生学的方法,认为虽然是人民群众创造社会历史,但是他们并非随心所欲地创造,并非盲目选择地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7]585。马克思从现在的角度出发得出了未来社会的一些基本原则,现在与此前分离出来作为自己前提的事物一起成为未来社会前提的一部分而发挥作用,所以马克思可以用现在的社会结构分析去澄清未来社会的性质。“不同于空想社会主义者建构他们的未来社会时所运用的自由驰骋的想象,马克思从来没有割断把未来与它的过去联系起来,并因此与各种可能性以及这一过去的内在的主要趋势联系起来的内在关系。”[10]158-159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能要求马克思准确地预测将来会发生哪些事情,以及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如何发生,而未来社会仅仅是产生于现在内部的未来的辩证形式。这样,马克思就解决了未来的现实社会基础与发展动力问题。马克思在肯定资本主义生产力于文明发展进步的历史意义的同时,指出资本主义本身就蕴含着不可逾越的界限和掘墓人。

综上所述,“回溯-前进法”就是要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成为前提与结果相互作用的一部分,而且这一相互作用处于不断地运动变化过程中。所以,奥尔曼将这一方法称为马克思“辩证法的舞蹈”[10]215-218。“它使马克思为了研究的目的,既能够把关注的焦点放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的运动上,又能够做到既不忽略也不贬低它的有机的运动。……因此,马克思以未来为取向的,对现在的研究变得越来越有重大意义了,正如同一个研究所表明的这种未来越来越变成了一种现实的可能性一样。”[10]159-160

二、萨特视域中的“回溯-前进法”:面向人类个体生活的微观历史辩证法

“回溯-前进法”是萨特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方法的核心。在《方法问题》中,萨特系统地阐述了这一方法对于他自己“辩证理性批判”的重要意义。这篇文章1957年冬第一次发表于波兰的一家刊物上,原名为《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巧合的是,这家刊物同时也邀请了亨利·勒费弗尔就当时法国马克思主义的矛盾与发展状况写作评估文章。[1]序言1-2如前所述,萨特的“回溯-前进法”主要受到了勒费弗尔1953年发表于《国际社会学手册》上的《乡村社会学展望》一文的启发。勒费弗尔从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角度尝试把社会学与历史学融为一体,着重批判了欧美乡村社会学研究的实证主义与非历史主义方法,并且提出了用“回溯-前进法”替代它们,用以揭示乡村社会的共时性结构与历史性差异。[12]萨特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我们可以补充的就只有这种方法,以及它从现象学角度描述的句子和它先逆向后顺向的双重运动……适用于人类学的一切领域。”[1]47

萨特如此不遗余力地建构“回溯-前进法”,其目的非常明确:避免将马克思主义解释为“唯科学主义的决定论”,否则马克思主义就变成一种“非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在第二国际时期被解释为一种实证主义的决定论,这使得马克思主义思想运动存在一项重大的缺陷——“人学的空场”。正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把人从其体系中排除,所以才间接地促进了存在主义思想的复兴与繁荣。于是,萨特断言:“毫无疑问,马克思主义在今天表现为唯一可能同时是历史的和结构的人类学。”[1]138马克思从社会历史宏观结构总体出发的实践辩证法需要以具体人的生存情境与结构的微观历史辩证法进行补充。萨特并不是一般地反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物质生产实践的总体历史分析,也不反对其关于社会阶级结构及其冲突的矛盾动力分析,相反,萨特试图提出一种综合社会历史发展的辩证总体性结构与面向人类个体的具体生活情境的微观历史透视的新的历史认识方法。这就是“回溯-前进法”,具体如下:

它必定是逆退式的。批判经验会从相反方向转向作为一种方法的辩证法的综合运动(也就是说,同马克思主义相反的思维方向,马克思主义的思维从生产和生产关系出发,达到群体结构,然后走向它们的内在矛盾,各种外部环境,以及在适当的情况下才涉及到个体);它将从直接经验出发,也就是说,从个体在他的抽象实践中完成自身出发,以便通过越来越深入的制约条件去重新发现他同他人之间的实践关联的整体性,因此也能发现各种不同的实践多元复合性的结构,和通过它们的矛盾与斗争发现绝对的具体物——历史的人。[1]186-187

在萨特的视域中,“回溯-前进法”是建立在个体实践基础上的微观历史辩证法。这种辩证法认为,实践是一种以个体体验为基础的个体与诸多个体所构成的整体化的活动关系,即个体生活与社会历史整体运动之间的中介关系。不难看出,萨特这里主要批判马克思主义过分强调了社会历史的一般矛盾动力与总体结构,他认为马克思主义忽略了历史本身的运动发展其实是由鲜活的个体生命实践活动所构成的。也就是说,现实的个人生存实践情境才是萨特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正原始基础。这也是他的《辩证理性批判》花费那么多的笔墨重新批判反思辩证法有效性的最重要的目的。

第一,为了阐释清楚马克思主义与存在主义“联姻”的方法论基础,萨特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方法。这种方法的主要功能在于恢复个体主体的微观生存情境与心理关系,因此精神分析学方法也就构成萨特“回溯-前进法”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弗洛伊德的临床治疗案例中,他首先分析病情危机的现在症候,然后再回溯到病人病史之中的关键环节,从那些被忽略的家庭因素与个人人格特征形成的微观情境入手进行分析,最后根据对过去存在的那些环节或者要素的解释回到现在,从而解释个人生存实践的童年烙印与不透明性。[13]

在马克思那里,整体、阶级与社会关系是个人实践活动的基础,也是人的本质的决定性因素。在萨特那里,具有优先地位的却是个体的生存情境,日常生活中绝对具体的个体并非认识的静止的客体性存在,而是一种动态的超越性的具体整体实践。由此可以看出,萨特并不是要将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与黑格尔、马克思二人对立,也不是要将个人的非理性的特殊性和普遍的感知及整体结构对立,而是试图在概念与理性的普遍性中“重新引入人类命运的不可超越的特殊性”[1]139。所以,萨特试图借助精神分析学、社会学等“辅助性学科”与一系列中介来恢复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总体化辩证精神,反对还原论与简单的决定论。

马克思主义可以从精神分析法中获得补充的关键就在于该方法可以帮助马克思主义哲学将一般性的和抽象的分析转变为某些特殊的和个别的分析。也就是说,“精神分析法一方面同客观结构和物质条件相联系,另一方面同我们不可超越的童年时代对我们成年生活的作用相联系”[1]56。萨特在保留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方法的前提下,认为仅仅谈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等原理是不充分的,还必须关注个人生存情境的具体体验。例如,儿童在一定的社会中体验他的家庭关系的方式,因为家庭就是在历史的具体总体中运动着,并由这一运动构成的,所以家庭结构从某个特殊维度再现着一定的社会阶级结构,表达着生产关系的总体演变。又如,萨特以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为例,认为作品不仅源于生活,而且和作者个人与当时的具体生存环境、家庭生活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所以萨特认为,包法利夫人恰恰就是福楼拜个人家庭生活情境的超越性综合再现,福楼拜对家庭关系压抑性的抵抗、偏离与超越造就了他的文学事业。然而,萨特并非完全停留在精神分析层面,而是将家庭生活的各种契机的根源与法国经济运动的生产关系勾连起来,试图在总体化过程中发现复杂的社会历史总体与个人生存经验之间的诸多中介。萨特认为,作为存在主义方法的“回溯-前进法”是一种在对象与时代之间不断丰富起来的“双向往复运动”,在对象微观的具体的特殊性与深刻性被发现之后,这一对象本身就不再外在于总体化,而是直接构成总体化运动的矛盾组成部分,此刻历史时代与对象就不再是简单的决定与被决定的机械关系,而是被活生生的总体化矛盾运动所替代。

第二,基于“双向往复运动”,萨特提出了惰性实践辩证结构与意指性超越实践辩证法。这就是说,除了通过回溯式的研究方法恢复辩证经验的总体性结构中的对象特殊性这种“微分式分析”,萨特同时主张一种“前进式的”研究法,即从“微分式分析”的结果再出发,“前进地重新构成”所考察对象的总体性物质存在与历史总体化的一般性综合规定。该方法为说明个体发展的自由必然性这种历史知识提供了可理解的“钥匙”。在这种“双向往复运动”过程中,萨特发现了一种真正的实践辩证法的新结构:

每一种实践都是物的统一化和揭示性的超越,并且在物质性中定型为对先前早已物质化的行动的一种意指性超越。一切物都通过预先构筑的意义的消极统一而制约人类实践。任何物质客体都通过人的中介而在它们之间沟通;每一个人都生于一个人化的物质现实和物质化的制度的世界,都看到在历史运动的中心向他显示的总体未来。[1]312

通过回溯式的方法,人们在辩证经验中可以发现作为其先验基础的实践结构。这种辩证结构虽然是由人类在其总体化过程中造就的,但是在人的实践过程中,它又是作为一种先验的结构成为人类实践的前提性存在条件。这是对马克思关于人创造自己的历史却是在继承下来的一定的前提条件下创造的思想的存在主义改写。但是,萨特避免了早期康德的主观主义,他坚持认为先验必然的存在和思考方式是通过其他人的实践才存在于世界上的。萨特也避免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首先,萨特认为物质是唯一的现实;其次,他否认历史生成的定型物只是对象化的自我;再次,他否认意识的发展可以通过对这一对象化的自我的综合完成;最后,他没有跟着传统马克思主义走,不认为面临的特殊异化来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阶级意识、对抗、他性、无能和群列性是物质的普遍而先验的结构,也是维持和超越这些结构的实践。[14]151-152从结构的视角看,经济学只是历史的全部实践惰性系统的一个方面;从实践的视角看,异化根源于压迫性的群列和群体行为。从历史的视角看,只有改变我们的存在,才能改变我们的历史。换言之,只有改变实践惰性场,实践的可能性条件才会产生。《辩证理性批判》的全部要旨是:这一改变是可能的。萨特以在炎热的房间打开窗户为例来说明他的观点:通过回溯到最初的条件(炎热)及其意义,然后前进性地理解实际发生的客观结果(窗户被打开)及其意义。其实,萨特关注的并非群体性实践,而是作为历史实践的个人实践,这是一种向内挖掘的总体观,是根据现在回溯到过去的个人生活情境重构的向内总体化过程。“从历史的视角看,个人实践既不是自由主义哲学论述的原子式行为,也不是源于共同属性或世界精神的共同行为的一方面。”[14]154在萨特那里,我们完全在世界之中,在我们行为的每个层面上,行动的统一性都是由环境的统一性规定的。在自己的谋划中,我们自发地试图超越内嵌于物质中的统一性和意义。

第三,前进法说明了未来的可能性就存在于现在及对现在的辩证总体化超越之中。萨特说:“朝着目前条件的今后变化来超越这些条件和朝着不在场来超越在场的客体是一回事。”[1]122个人实践的独特价值只有在未来社会形式的总体化的运动中才能理解,这个总体化的辩证运动揭示了实现各种可能性的未来景象。“人对他自己和对他人都是一种能指存在,因为人们如果不超越纯粹的现在,并用未来对现在作出解释,就永远不可能理解他最微不足道的举动。”[1]122这种新的综合的前进运动不是以预测未来为目标的,即不是一种目的论的末世学。萨特想要经过一系列第三方的中介把人置于具体的环境中研究存在的具体前提,以及在这样的惰性系统的背景中构成性的实践如何将自己转变为被构成的实践的总体化过程。构成性实践超越了它的被构成的“过去的存在”,被构成的实践的一般的可理解性就是,它既是惰性又是超越。被构成的实践是被接受的自由之残余,带着后者既定的意向性和动量,它是为了新的目标而挪用了这一反实践的自由实践。也就是说,被构成的实践总是内含着一种从保留着的匮乏中产生的斗争。总体化是通过自由的冲突出现的,这些自由被对象化在情境之中。萨特通过回溯-前进这种综合性的“双向往复运动”的目的是,“揭示我们的历史的现在的、被构成的、先验的条件,寄希望于这些能够被改变,并指向一个比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人道更好的人道”[14]269。

三、结 语

综上所述,从马克思到萨特,“回溯-前进法”一直是他们哲学的核心方法论。作为历史发生学,这种方法在马克思与萨特研究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社会形态结构转型以及具体总体人的辩证理性的生成等问题中扮演着核心方法论的角色。但是,在马克思与萨特的哲学阐释中,“回溯-前进法”的内在哲学底蕴已发生重大的变化,不理解这种变化就无法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本质区别和内在联系,同时也无法真正搞清楚马克思与萨特分别在历史哲学方法论上的独特贡献与当代价值。

第一,“回溯-前进法”不仅是马克思批判性阐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起源——这只是其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旨趣,而且是马克思几乎在每一个关键的环节都要进行“纵向的比较”,即“不断地向前资本主义社会各形态回溯,不断地向未来的共产主义形态‘超越’”[15],从而能够在整个社会生活的总体系和全部人类历史的发生发展的全过程中具体、历史地把握历史的发展规律[15]。同时,“回溯-前进法”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活动与整体人类解放提供历史哲学依据。然而,萨特的实践概念与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是不同的:马克思更多的是讲社会性的历史实践,萨特则通过“回溯式方法”着重关注个人实践,希望我们体验到存在让我们成为人的具体方式。萨特认为,个人实践是无法还原的,但是我们最终发现了行动和实践的区别:实践是我们的每一个思想和行为,恰恰因其发生在阶级存在的实践惰性场中,并被该场域所改变。因此,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之所以是实践,是因为它是对阶级存在这一“外化的知识”的自发内化。

第二,萨特并非像有些论者所指出的那样一般地反对马克思主义,他所反对的是那些将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形而上学化、非历史化的哲学观念。因为马克思“回溯-前进法”所表达的具体总体化的方法在教条主义马克思主义那里变成抽象的总体,历史的多重差异性的丰富内涵与个体的价值等被蒸发殆尽。萨特用精神分析法补充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辩证法,并认为唯有如此才能分析被马克思宏大的阶级革命叙事所忽视的个体的、特殊的具体个人之日常生活的微观存在,才能通过回溯到人类的童年阶段理解其成年的社会、政治经济与阶级关系。这种结合精神分析法的“回溯-前进法”实则是一种历史人学辩证法,是在马克思与弗洛伊德之间的中介哲学。萨特自认为自己的存在主义只是寄生于马克思主义之中的一种思想体系,这种寄生可以依靠马克思主义找到正确解释社会实践与历史价值的唯一途径。《辩证理性批判》之目的就是使用“回溯-前进法”去研究个人的活动、人类的历史之本体论结构,以及在重建现实运动的总体化的整体中它们二者之间的相关性,从而试图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研究提供一个人学的哲学基础。

第三,要注意到萨特与马克思的方法并非完全外在的、对立的。萨特的方法是从马克思的历史方法之中引申出来的,并以后者的历史方法为基础才是正确的,脱离了马克思的历史发生学,萨特的人学辩证法就会变成主体唯心论的翻版。例如,就个体与社会的关系而言,萨特将个人的心理、生理属性放在历史发展的第一位,把社会属性放在第二位,这是有问题的。在马克思那里,人的感情、需要、意识、欲望并非给定的自然事实,仅仅从自然事实中理解这些属性是不可能理解人的社会性和跨主体性的。人虽然是一种独特的个体,但是“他”也同样是一种社会存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种总和如果脱离了人类社会实践,以及个人置于其中的物质生活生产方式的社会存在是无法理解的。换言之,人的个体属性是社会性的、历史性的。在马克思那里,“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样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16]。所以,对社会关系的批判就是最具体的、人性的批判。可见,萨特精神分析的意识还原忽视了童年时代本身并非蛰居世界之外孤立存在的先验事实,而是社会历史关系结构中具体的人的实践活动。

第四,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认为萨特对“回溯-前进法”的应用还处于初级简单的阶段,而且尖锐地批判了萨特的历史主观主义错误,认为后者高扬抽象的个人主观生存体验与向内的总体化历史观只是将笛卡尔的“我思”社会化。列维-斯特劳斯指出萨特理论系统中的矛盾,“它没有给我们提供具体的历史形象,而是提供了一种创造这样一种历史的人的抽象图式,这种图式能以一种同时态整体的形式表现于历史的发展之中。因而他对历史的态度就与原始人对永恒过去的态度一样:在萨特的理论系统中,历史所起的作用与神话所起的作用完全一样”[17]233。同时,他也认为萨特关于自我具有整合作用和总体化超越作用的连续体只是一种幻想:“把历史过程想象为一种连续的发展不仅是虚妄的,而且是矛盾的。”[17]238但是,这并不证明结构主义(如阿尔都塞)的方法就是完全正确的。结构方法的运用必须以对特定社会历史形态的整体把握和具体分析为前提,社会多元性结构同样是历史的产物。换句话说,只有将其放入历史运动考察,才能阐明结构性关系的发生和发展。这就同时反驳了实证主义决定论教条和旧历史哲学目的论,此可谓马克思的历史发生学方法最重要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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