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俄罗斯文学中的旅行叙事:主题、体裁与形象

2021-11-30 09:48季明举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彼得俄罗斯

季明举

引 言

旅行叙事(травелог)是10-17世纪古代①俄罗斯文学书写的重要内容之一。无垠的原野、敞开的地貌、广袤的土地为古罗斯人的出行提供了巨大的现实可能性,也为古代俄罗斯文学中的旅行叙事开辟了巨大文化地理空间和故事话语空间,使得古代“俄罗斯大地上的漂泊者”(скиталец русской земли)既可以在内部实现辽远的罗斯漫游,又可以将出行的视野投向迤逦的异己世界。与此相关,古俄罗斯文学中的旅行叙事在主题设定上呈现出一个带有特殊俄罗斯精神色调的、以探索神圣基督真理为主的宗教(东正教)话语向以寻求“人间乐土”(рай на земле)为主的社会世俗话语的转换,在体裁建构上呈现出从真实记载古罗斯“圣徒”真人真事的“出行记”(хождение)向虚构描绘俄罗斯大地“迷途浪子”世间游历生活的世态小说(бытовая повесть)的过渡。人物形象则由古代先知和预言家类型的“圣徒”(святой праведник)转化为在俄罗斯大地上为寻求“人间乐土”而漂泊不定的浪子,尽管尚存在着艺术性不足等问题,但中世纪古代俄罗斯文学中的旅行叙事文本构成现代俄罗斯小说体裁的元本和雏形。本文拟以部分具有代表性的古俄语旅行原本为依托,梳理和探讨古代俄罗斯文学旅行叙事中的主题、体裁和形象及其历时性演变特点。

寻找基督真理:古罗斯的先知和预言家

俄国最早旅行叙事文本大致起源于古代基辅罗斯时期的宗教文学体裁“圣徒传”(житие святых)和“编年史”(летопись)演化而来的“出行记”(хождение),其中记载了诸多历经痛苦和磨难,最终成功完成朝圣,被东正教会“封圣”的信徒们在俄罗斯大地上漫游的传教故事、生活见闻与命运波折,以及他们四方游走寻找基督真理的特殊生命“修为”。成书于12世纪初,堪比中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的著名“游记纪事”《修道院长丹尼尔俄罗斯大地出行记》②(Житие и хождение игумена Даниила из Русской земли)就记述基辅罗斯洞窟修道院(Киево-Печерсая лавра)院长丹尼尔约1106-1108年间从基辅城出发,沿着第聂伯河步行,南下到达黑海岸边,坐船渡过黑海直达拜占庭的首都康斯坦丁堡,然后西行至地中海岸,再沿着拜占庭帝国西海岸往东南方向行走,最后到达巴勒斯坦和圣城耶路撒冷的艰难朝圣历程(ПЛДР: XII век,1980: 24-115)。丹尼尔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修道院长老,之前一直在基辅洞窟修道院潜心修行,执掌神的权柄。他虔敬上帝,乐善好施,晚年打算完成一个心中积蓄已久的平生夙愿——去耶路撒冷朝圣。到达目的地后丹尼尔长老在圣城耶路撒冷参观了藏有耶稣棺椁的洞穴、耶稣裹尸布遗痕,仔细丈量了棺椁的尺寸并在洞中点燃代表俄罗斯大地的长明神灯。在《出行记》中丹尼尔几乎事无巨细地记载了自己的整个旅程,期间各种参观、祷告、巡礼、讲经、布施等修为,与沿途各修道院的信徒们从事耕种、栽种、养畜、园艺、渔猎、手艺制作等种种基督徒善举,以及在巴勒斯坦土地上与征讨阿拉伯穆斯林异教徒的十字军战士的意外奇遇等,称得上是一部记载古罗斯信徒寻求基督真理、实现朝圣生活的“百科全书”。

中世纪另一部由古罗斯圣徒传和编年史体裁演化而来的“出行记”是1475年问世的,由特维尔商人阿法那西·尼基京根据自己的漫长旅途见闻零零散散记录下来的《阿法那西·尼基京三海行记》(Хождение за три моря Афанасия Никитина, Игнатий Смолнянин,1887)③。1466年,特维尔商人阿法那西·尼基京从特维尔城(Тверь)出发,乘木船沿着伏尔加河南下,本来是去北阿塞拜疆的希万(Ширван)④做生意,但货船不幸在伏尔加河口被阿斯特拉罕的鞑靼人劫掠一空。之前就已经债台高筑的阿法那西·尼基京不愿就此空手而归,于是决定乘坐自己唯一剩下的一匹名贵爱驹前去遥远而富饶的神秘之邦——印度,指望在那里卖掉自己的千里马,换取金银、珠宝、香料等商品后再凯旋而归。他先是沿着伏尔加河岸继续南下穿越辽阔的俄罗斯南部草原到达塔夫里达(Таврида)⑤,然后从克里米亚南部进入波斯(伊朗),再沿着阿拉伯海北岸继续南下,乘船顺风渡过阿拉伯海和印度洋,在达布尔(Дабул)⑥港口靠岸后进入西印度的古吉拉特地区,然后沿着印度洋海岸南下之后东进,最后于1467年底到达了此行目的地——古印度(莫卧儿王朝之前的德里苏丹国时期)首都德里城,途中先后经历了货物丢失、海上风暴、异教徒围攻等磨难。阿法那西·尼基京在印度次大陆生活3年左右,积攒下大量金银、珠宝、香料等贵重商品,期间还学会了梵语、阿拉伯语等数十门语言,结交了众多印度各土邦的王子和公主、地方大贵族,成为宫廷和各王公贵族们的座上宾,其中一位印度王子甚至打算跟他平分国土以劝说他继续留在印度。但阿法那西·尼基京虽是罗斯商人,却具有无比坚定的基督教信仰,热爱并时刻想念着俄罗斯故土,因而坚拒一切领地、江山、美人、金银珠宝等世俗诱惑,于1470年春天动身从德里西行取海路归国。归途中又遭遇海上风暴,在印度洋和阿拉伯海漂泊了一年有余,后在霍尔木兹海峡的波斯海岸登陆, 1471年10月到达黑海南岸的特拉布宗(Трабузон)⑦。期间又先后遭遇土耳其人的抓捕、波斯人的驱逐、货物大批受损等,11月份穿越黑海并登陆克里米亚半岛到达刻赤海峡对岸的卡夫城(Феодосия)⑧,在那里遇到俄国商队,终于得以平安定居。1471-1472年间,阿法那西·尼基京在卡夫城撰写完成自己的旅途札记,命名为《阿法那西·尼基京三海行记》。1472年春天,阿法那西·尼基京决定伙同一群莫斯科商人走第聂伯河水路返归特维尔故里,中途于斯摩棱斯克不幸去世(死后被教会封圣并安葬于当地的修道院,去世前吩咐同伴将手稿保存并适时出版)。无论就这次长途跋涉来回延续时间(近7年),还是从旅行距离(穿越欧亚数个陆地和海洋)以及途中见闻描述之丰富看,《阿法那西·尼基京三海行记》算得上是古代俄罗斯文学中叙事时空跨度最为宏大的一个。仅从来回途中穿越里海、黑海、印度洋这“三海”的旅程看,阿法那西·尼基京的“出行记”就已大大超过了之前任何一个旅行文本。阿法那西·尼基京从一个外来俄罗斯旅行者和商人的视角,使用轻松的古俄语口语体,生动描述了沿途犹太人、鞑靼人、土耳其人、波斯人,特别是印度各土邦居民的经济状况、生活方式、宗教信仰、道德传统和婚丧嫁娶等风土人情。其中印度各土邦下层被压迫居民的极度贫困和苦难状况受到他的特别关注,具有高度的纪实性写实笔调,远远超出了一个行旅商人的个体视界。作为“欧洲文学中第一部描绘印度”(任光宣、张建华、余一中,2020:15)的非虚构性作品,《阿法那西·尼基京三海行记》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中世纪欧洲人有关印度是个古老东方的、神秘的、童话般的、充满无尽宝藏和魔幻奇迹的幸福国度的文化想象,也与之前《修道院长丹尼尔俄罗斯大地出行记》那种只关注内部教会生活和修道院自我隐修生活,追求实现自我朝圣使命的“圣徒传”苦难文本形成了鲜明对照。不过阿法那西·尼基京也没有改变自己在这部“出行记”中追求“神圣自我”的基督教伦理规约。他侨居异国他乡期间对俄罗斯故土时刻充满无限怀念和眷恋,时刻不忘向上帝祷告,认为自己此生的最大使命就是克服各种艰难险阻,为其俄罗斯同胞开辟出一条从东欧平原腹地通往遥远印度洋的商业和贸易之路,其中还不乏古代俄罗斯人力图开疆拓土征服世界,特别是统治古老东方的自我潜意识。对阿法那西·尼基京这样一位具有高度爱国、爱家情怀和传统基督教美德的俄罗斯商人来说,罗斯不仅仅是“浪子回归”的祖国、故土、生命来源地,还是历久弥坚的基督真理和正教信仰的神圣象征,是民族个体精神的归宿地,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回归故园,商旅故事据此带上诸多“圣徒传”的痕迹。

16世纪中叶由“圣徒传”演化而来的“出行记”还有一部最早描绘古代俄罗斯农妇形象的纪实性作品《彼得与菲弗卢尼娅的故事》(Повесть о Петре и Февронии),其作者为穆罗姆修道院的司祭叶尔莫拉依·埃拉兹姆⑨(ПЛДР. Конец XV-первая половина XVI века,1984:624-637)。故事讲述穆罗姆大公保罗的妻子突然被“火蛇”(огненный змий)邪灵附体:火蛇不时化身保罗与其妻子行床第之欢,保罗大公一筹莫展,只好吩咐妻子自己来辨认,妻子告诉保罗要战胜邪灵就必须设法拿到“彼得剑”(又名“阿格利克剑”⑩)。壮士彼得是保罗大公的弟弟,受哥嫂委托开始四处游走,寻找神奇的“阿格利克剑”。途中一个幼童告诉彼得“阿格利克剑”藏在远方山谷里的一座女子修道院讲坛边的石墙缝隙中,于是彼得跋山涉水来到远方山谷中的女子修道院,设法获取“阿格利克剑”——这构成了彼得的第一次远足。回到穆罗姆,彼得看到嫂子再次被“火蛇”恶灵附体,于是吩咐哥哥保罗大公回避,自己进入大公的内室并经过一番激烈交战杀死了“火蛇”。不幸的是“火蛇”垂死之前狠狠地咬了彼得一口,彼得身中致命蛇毒,伤口开始化脓溃烂,众人手足无措。后听闻只有远方梁赞公国(Рязанское княжество)森林伐木工的女儿费弗洛尼娅手里的野蜂蜜才能治好彼得的毒伤——这构成了彼得的第二次远足。彼得单人单骑来到梁赞公国的一片森林边,在那里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伐木工的女儿——农妇费弗洛尼娅。费弗洛尼娅允诺治好彼得的伤口,但提出一个条件:彼得必须答应伤愈后娶她为妻。为治好毒伤,彼得只好假意同意这门婚事。涂抹野蜂蜜后彼得的伤口很快痊愈,但所承诺的婚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其实这一结局并没有超出费弗洛尼娅的预料——她之前故意没有涂抹彼得的其中一处伤口,于是彼得很快就旧伤复发。后悔莫及的彼得这下终于派马车迎娶费弗洛尼娅为妻,将费弗洛尼娅从遥远的梁赞乡下带进穆罗姆宫廷。不久保罗大公驾崩,兄弟彼得继大公位,但遭到穆罗姆大贵族们的激烈反对,理由是彼得娶费弗洛尼娅这样一位门不当户不对的乡下姑娘做妻子,费弗洛尼娅没有资格做大公夫人。大贵族们给彼得发出最后通牒:要么休掉给宫廷带来巨大耻辱的费弗洛尼娅,要么就放弃王位。彼得予以拒绝,携妻子出走——这构成了彼得的第三次远足:彼得忠于妻子,只好带上费弗洛尼娅,涉水渡过奥卡河西去。因失去大公,穆罗姆宫廷秩序很快因争权夺利而大乱,大贵族们只好派人前去请求彼得和费弗洛尼娅夫妻二人回宫。彼得和费弗洛尼娅回到穆罗姆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执手偕老。费弗洛尼娅凭借聪明智慧把穆罗姆宫廷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还帮助彼得处理国事,赢得了穆罗姆全体臣民的拥戴。晚年彼得和费弗洛尼娅双方离开宫廷,剃度出家,进入穆罗姆修道院修行,同年同月同日死后被教会“封圣”,同墓穴安葬在穆罗姆修道院,后人祷告求风求雨无不灵验。后来彼得大公夫妇宾天之日(7月8日)被东正教会命名为“圣徒日,或圣瓦连京日”(православный день святого Валентина)。《彼得与菲弗卢尼娅的故事》以彼得3次出游并最终“封圣”为主要情节线索(第一次出游为寻找战胜恶魔的宝剑;第二次出游为治病并寻找未婚妻;第三次出游为爱妻放弃王位),演绎了一段古罗斯时代江山美人的爱情传奇,同时也充分展示了古罗斯时代的基督教婚姻伦理,即合法婚约要建立在上帝的应许上:上帝将彼得送到费弗洛尼娅身边;彼得与费弗洛尼娅的结合是不可违背的上帝意志的体现;上帝假费弗洛尼娅之手治好了彼得的疾病;彼得夫妇以智慧、仁慈、博爱治国才赢得臣民的爱戴;彼得夫妇忠于婚约的圣洁,白头偕老,生同衾死同穴,最终成为“圣徒”载入青史。

费弗洛尼娅圣像般的女性形象一直延续到19世纪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只有女性才在圣像前祈祷,通过在圣像前的沉思,她们变得与神圣的原型十分相似,她们的圣像之美被寄予俄罗斯宗教精神重生的希望(俞航,2020:9-10)。

寻觅人间乐土:斯拉夫大地上的浪子

17世纪(俄罗斯中世纪晚期)是俄国小说(虚构作品)的萌芽时期。随着16世纪莫斯科中央集权国家的建立以及17世纪初反抗波兰、瑞典入侵的胜利,俄罗斯在日渐世俗化的同时,逐步加强了同欧洲的文化交流,西方文学开始越来越多地进入俄罗斯社会生活,其中译自西斯拉夫地区波兰语、捷克语,具有鲜明旅行文本特征的游侠“骑士小说”(рыцарский роман)被大量介绍到俄罗斯。骑士小说旅行叙事的要义有三:一是骑士为主公(侯爷)东征西讨或为除暴安良而行侠仗义,体现骑士忠君爱国的一面;二是为寻找盛过耶稣受刑时流血的“圣杯”而游走四方(主要是穿越欧亚大陆,去东方的耶路撒冷,即圣杯所在地),体现为追求与基督的神圣结合即灵魂不死;三是英雄救美,表现为骑士对贵妇人“典雅爱情”忠贞不渝的世俗之爱。不论出于哪种情况,远足、浪迹天涯、冒险、奇遇、决斗、探宝等都是不可或缺的旅行叙事元素。如17世纪初译自波兰语的骑士小说《王子鲍瓦的故事》(Повести о Бове королевиче)就讲述安东国狠毒的王后米里特莉萨用计害死善良的国王格维东,又不断迫害自己的亲生儿子王子鲍瓦(Дмитриев & Лихачев,1969:5-26)。鲍瓦寻机离开母亲和继父达尔东——狡诈的新国王,逃往津捷维国求助并在那里爱上了津捷维国国王安德罗诺维奇美丽的女儿德鲁日涅夫娜。王子鲍瓦凭借勇敢和智慧在两场生死决斗中战胜了德鲁日涅夫娜的两个外来求婚者——国王马尔科布隆和鲁科贝尔,还得到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剑和一匹雄壮的战马,赢得德鲁日涅夫娜的芳心。两人乘机私奔逃回安东国,中途鲍瓦屡次击败国王马尔科布隆和鲁科贝尔派来追杀他的众多敌手甚至千人骑兵,还和一个奇形怪状勇士波尔甘(半人半狗状)结为盟友。回到安东后鲍瓦与德鲁日涅夫娜秘密在教堂里举行了婚礼,并把妻子以女裁缝的身份藏匿到邻国萨尔坦国王的女儿家,自己则动身去找母亲和新国王继父达尔东报仇,却意外被囚禁,幸好在盟友帮助下成功越狱。后来王子鲍瓦经过种种磨难终于杀死罪孽深重的母亲米里特莉萨和狡诈的继父达尔东,为父亲报仇雪恨并自己登上王位,与德鲁日涅夫娜终成眷属。在这个漫长的因阴谋与爱情而选择流亡、逃难、决斗、复仇、分离、团聚等不断分分合合的游历中,鲍瓦不仅是一位英俊、勇敢、智慧的骑士,还是一位虔敬上帝的基督徒——典型中世纪“圣殿骑士”的完美行旅者形象。

17世纪下半叶另一篇译自波兰语的骑士旅行小说是《金钥匙彼得的故事》(Повесть о Петре Златых ключей)。同样是一篇描写高尚骑士对贵妇人充满世俗忠贞之爱的“典雅爱情”冒险故事(Библиотека литературы Древней Руси-Т. 15: XVII век,2006)。主人公彼得公爵甘愿隐姓埋名周游天下,发誓在建立起不朽功勋并找到最心仪的香草美人之前不会公开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因彼得所戴的头盔上挂着两把金钥匙作为装饰,人称“金钥匙骑士”。彼得在游历途中先是遇到“圆桌”骑士兰塞罗特的强大阻挠,毅然在决斗中击败对手,致使对手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上并折断了手腕。之后彼得遍游各国,旅途中又遭遇过无数强劲对手并一一将他们打败。值得一提的是,彼得对上帝十分虔敬,每天都不忘记去教堂祷告,在决斗中严格遵守高尚骑士的规矩,磊落大度,从不首先发起攻击,从不公开羞辱对手,最后总能赢得当地国王、骑士和臣民的敬重。彼得在经过无数曲折旅行后来到纳波利坦国,恰好遇见乘坐金马车出行的纳波利坦国王、王后以及他们美若天仙的女儿玛吉莲娜公主。“金钥匙骑士”与玛吉莲娜公主一见钟情,于是二人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神秘的花园约会:彼得发誓无限忠于爱情,甘愿为爱而死;玛吉莲娜正是世俗“典雅爱情”的化身——高贵、美丽,“适时地昏厥、眼泪、叹息、埋怨”,发誓一辈子为彼得保持贞洁。只可惜国王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于是二人决定私奔。此时彼得已经建立了无数行侠仗义的功勋,也找到了意中人,回家正当其时。不料又发生变故,命运又使得二人天各一方,长期分离……整个故事情节就是建立在这样一连串波折和命运的捉弄上,但“金钥匙骑士”与玛吉莲娜公主为爱情始终不渝,最后在经历了一次次分离和聚首后终得团圆。

17世纪末,来自西斯拉夫地区的类似骑士游侠小说还有译自捷克语的《捷克王子布隆茨维克的故事》(Повесть о Брунцвике)和《捷克王子金发瓦西里的故事》(Повесть о Василии Златовласом)。前者围绕捷克国徽狮子徽标的来源展开,讲述捷克王子布隆茨维克为寻找适合捷克人“勇猛”精神的标记物,带领一群勇士从布拉格出发跨海远行,大船在航行中途遇到一座磁山无法行驶,后在山脚下听闻附近海岛上有只叫“诺格”的大鸟(拥有狮子身体和鹰的翅膀),杀死这只大鸟磁性就会消失。布隆茨维克历险游到海岛上杀死大鸟和雏鸟,大船得以继续行驶。后来布隆茨维克在一座秃山遇见一头雄狮正和九头龙激烈交战,便帮助雄狮打败九头龙,和狮子成为好朋友。于是布隆茨维克又骑着这头狮子遍游列国,最后回到布拉格。布隆茨维克当上国王后便宣布捷克国徽为狮子图案。这头狮子一直陪伴在主人左右直到主人去世,在主人墓穴旁不吃不喝不久也随主人而去(Петровский,1888:31-57)。后者讲述聪明智慧的捷克王子,金发瓦西里千里迢迢去向法国公主波里美斯特拉求婚,但骄傲的法兰西公主不愿下嫁捷克王子。瓦西里只好隐姓埋名,化妆成一介平民再次来到法国,凭借演奏古斯里琴的高超技艺迷住了波里美斯特拉公主,使得后者投怀送抱并委身于他。瓦西里公开自己身份后,法兰西公主不得不恳求“琴手”娶她为妻,瓦西里如愿以偿(Орлов,1934:129-135)。这些东欧地区翻译骑士小说的引进和流行对彼得改革前夕正处在孕育和形成阶段的俄罗斯小说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尝遍世间百态:俄罗斯“迷途的羔羊”

17世纪中后期,俄罗斯出现了一系列虚构性的、具有鲜明旅行叙事文本特征的“世态小说”(бытовая повесть)。最早体现这一诗学转化的是诗体旅行小说《戈列—兹罗恰斯基的故事》(Повесть о Горе и Злочастии),讲述一个家境殷实的年轻人(无名主人公)不听从父母不厌其烦地谆谆教诲,决定离家出走独自闯荡世界,“凭借自己的个人智慧”生活(Лихачев,1984:91)。他自命不凡,招摇炫富,结交了一大群狐朋狗友,还和其中的一个叫戈列—兹罗恰斯基(Горе и Злочастии)的人成为结义兄弟相伴而行,而此人实为魔鬼变换而来。戈列—兹罗恰斯基不断用甜言蜜语勾引年轻人去城里的酒馆大吃大喝,纵酒狂欢,结果随身携带的金银财富耗尽,一天早上宿醉醒来突然发现那群“可靠的朋友”连同戈列—兹罗恰斯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年轻人还发现自己身上携带的金银财宝和衣服被抢掠一空,向他人求助又遭白眼,十分懊悔,打算痛改前非,但此刻已无颜回家,于是决心浪迹四方。年轻人渡河后来到城里一家院落旁,向一群好心人忏悔并求助,这群好心人纷纷劝说年轻人要遵照耶稣基督的教导,严格按照传统的道德方式生活才是正道。年轻人于是在城里定居,下决心好好生活,不再纵酒狂欢,一时间变得勤奋朴实,心灵手巧,积攒下不少财产,甚至在好心人帮助下张罗下一门亲事。但就在要举行婚礼的前夜,年轻人又开始当着客人的面自我吹嘘,这下由魔鬼变幻的戈列—兹罗恰斯基又化身阿尔汉格尔·米哈伊尔找上他再次拉他去酒馆酗酒挥霍。年轻人的亲事也宣布告吹,再次变得一贫如洗,自此又开始和戈列—兹罗恰斯基四处流浪,沿途魔鬼不断地教唆他“要想过上奢华生活,就得去杀人抢劫”。年轻人良心未泯,不愿做伤天害理之事,旅途中有幸遇到了另一群好心人,听了年轻人的不幸诉说,他们纷纷提供年轻人衣食,还帮助年轻人渡过河,但魔鬼还是一直纠缠着他不放。于是在渡河后年轻人和魔鬼在广阔的原野上展开了一场魔幻故事中才有的奇幻性激烈追逐:年轻人变成鹰,魔鬼则变成鷕;年轻人变成鸽,魔鬼变成鹞;年轻人变成灰狼,魔鬼变成狼狗;年轻人变成针茅,魔鬼变成镰刀;年轻人变成鱼,魔鬼变成网,年轻人最后变回人的样子,魔鬼也变成了阿尔汉格尔·米哈伊尔,不断挑唆年轻人杀人放火,直到年轻人狠下心来剃度进入修道院,魔鬼才悻悻离去。这篇诗体旅行小说以圣经中亚当夏娃因偷吃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故事为引子,虽然大力宣扬“浪子回头”之类的基督教伦理秩序,但也暗示了山谷中远离尘嚣的修道院已非充满无上荣耀的虔诚圣洁之地,仅仅是漂泊者走投无路的避难所。作为“俄国文学中第一个虚构的、概括性的普通人艺术形象”(Панченко,1969:85),无名主人公已具备凭借个体智慧周游世界的高度自我意识。仅仅就普通个人的命运有可能依托人力(而非不可抗的神力)而获得改变这一点而言,小说《戈列—兹罗恰斯基的故事》无疑在俄国旅行小说史上“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Лихачев,1973:149-150)。

与《戈列—兹罗恰斯基的故事》情节类似,但更具有个体闯荡意识的是《萨瓦·格鲁德岑的故事》(Повесть о Савве Грудцыне)。萨瓦是喀山富商的儿子,受父亲派遣前往彼尔姆的索利卡姆斯克城经商,中途在奥廖尔城偶遇父亲生意上的好友巴仁。巴仁结了三次婚,第三个妻子是个年轻美艳的荡妇,萨瓦受其诱惑堕入情网而不得解脱。复活节之夜荡妇又前来勾引,萨瓦害怕在神圣节日里遭到上帝惩罚只好拒绝,荡妇恼羞成怒,趁着萨瓦和丈夫巴仁去教堂做礼拜的时机在茶里放入迷魂药水。萨瓦饮后情不自禁,荡妇却趁机向巴仁进谗言中伤萨瓦并将其赶出家门。萨瓦遭受巨大羞辱,来到城郊田野上漫游以排解郁闷,恰好遇到一位自称是同乡的年轻人(实为魔鬼幻化而成)愿意为他效劳。萨瓦大喜过望,与同乡结为兄弟并签订一纸文书。在同乡帮助下萨瓦再次与巴仁妻子勾搭成奸,日日过着淫乐生活。萨瓦的放荡生活不久传到喀山,父母屡次写信催促儿子回返,萨瓦都不听从,父亲只好亲自动身前往奥廖尔叫回儿子。魔鬼事先得知这一消息赶紧带着萨瓦出逃,二人开始漫游俄罗斯。父亲没找到儿子,回家后抑郁而死。此时沙皇米哈伊尔正在与波兰人交战,萨瓦和化身同乡的年轻人一起从军入伍,随沙皇军队四处征战。在魔鬼帮助下,萨瓦在斯摩棱斯克等地连连击败波兰人派出的勇士,立下赫赫战功,以民族英雄身份进入莫斯科并受到沙皇的召见受到丰厚奖赏。正当萨瓦个人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的时候,一场大病差点夺去他的性命——萨瓦迷迷糊糊看到圣母在召唤他,吩咐他立即返回家乡,到喀山修道院剃度出家。当萨瓦病愈后回到故乡,完成圣母指示后,大大小小的魔鬼都纷纷远离他,与魔鬼签下的文书也变成一张白纸而失效。遁入修道院的萨瓦·格鲁德岑最后散尽家财赈济穷人,以长寿得善终(Труды Отдела древне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Т. V, 1947:7-54)。这篇散文体旅行小说与之前类似旅行文本在内容上最大的不同是始终围绕萨瓦的个人隐秘私生活而展开,几乎事无巨细地描绘萨瓦的享乐、淫欲、野心勃勃的个人规划,还让萨瓦从小我走向大我,参与到俄罗斯人反抗波兰入侵的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之中,使他从一个沉迷于享乐的少年变成受人敬重的民族英雄。幻化成萨瓦喀山同乡的魔鬼也不再是之前那些旅行故事中看上去纯粹十恶不赦的恶灵,而是歌德《浮士德》卷首词所说的那种靡菲斯特式的——“我有心总是作恶,却无意一直行善”的复杂艺术形象。《萨瓦·格鲁德岑的故事》的旅行文本情节跌宕起伏,期间波澜壮阔,集个体旅行叙事、历史宏大叙事、宗教叙事于一身,已然是19世纪果戈里《死魂灵》那样的长篇行旅小说的轮廓和雏形,苏联时期就有俄罗斯学者直接称这部作品为“俄国第一部长篇小说”(Бушмин,1964:39)。

于1680年问世的《舍米亚京审案的故事》(Повесть о Шемякином суде)也兼具鲜明的行旅文本特征。这是一篇根据俄罗斯民间笑话改写而来的世态讽刺小说,讲述乡下有亲兄弟俩,一个穷一个富,无论富哥哥如何借钱给穷弟弟,穷弟弟依然贫困(Памятники литературы Древней Руси: XVII век. Книга вторая,1989:182-184)。弟弟有一天向哥哥借马去森林边拉柴,哥哥同意借给弟弟马匹,但却不带马轭。弟弟只好把柴拴在马尾巴上,回家跨越门槛时折断了马尾巴。哥哥大怒,拉弟弟去城里法院说理。于是兄弟俩一大早上路,进城打官司。从乡下到城里路途遥远,兄弟俩中途在一个村子里的牧师家过夜。牧师对富哥哥热情款待并留其在上房安歇,却对穷弟弟冷眉冷眼,不管不问。穷弟弟又饥又饿气不过,一个人爬上壁炉倒头便睡,却不幸压死了摇篮中牧师的儿子。牧师大怒,决定第二天和兄弟俩一块上路找城里的法官讨说法。3人走到一座桥上,穷弟弟自知死罪难逃,打算自杀,便从桥上一跃而下,却不幸砸死了恰好在桥下路过的老头,老头儿子正用手推车推着老父亲去城里的澡堂洗澡。老头的儿子大怒,就和兄弟俩、牧师一起进城来打官司。自知连连闯下大祸的穷弟弟将一块石头包在红布里揣在胸口,等到法庭一旦判决对自己不利,就上前用石头击中法官脑门然后再击碎自己脑壳,免得吃官司。4个人辗转来到城里法庭。审案的法官舍米亚京看到穷弟弟胸口的红包裹,误以为里面包着的是要贿赂他的一块金子,于是做出3项出人意料的判决:一是穷弟弟可等马长出尾巴再还给哥哥;二是牧师妻子可暂时跟穷弟弟一块过日子,等生下孩子后将孩子还给牧师;老头的儿子可再返回桥上,让穷弟弟从桥下走过,自己趁机从桥上跳下去,能否砸到穷弟弟只能听天由命。得到3个糊涂判决后富哥哥决定直接要回马匹,但被穷弟弟拒绝,只好付给穷弟弟5个卢布了事;那位牧师宁愿付给穷弟弟10个卢布也要保全自己的妻子;老头的儿子顾惜自己的性命也打算和解,不再追究穷弟弟的法律责任。退庭后法官舍米亚京马上派人向穷弟弟索要那锭金子,穷弟弟说明缘由,法官知悉真相后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场灾祸。结局是大家彼此都相安无事,穷弟弟高高兴兴回家了。这是一篇充满俄罗斯民间幽默色彩的世态讽刺小说,其所有的喜剧性和讽刺性都建立在从乡下到城里打官司这一旅途中不断发生的偶然和意外之上。以穷弟弟为代表的农民的贫困,以牧师为代表的教会的压迫,以法官舍米亚京为代表的法庭的黑暗和统治阶级的腐朽都在这一旅途见闻中得以一一展示,而被压迫者——农民的意外“好运”则是建立在压迫者利欲熏心的误判上,道德讽刺和社会批判意义从中尽显。

结 语

总体而言,中世纪古罗斯文学“出行记”体现出作为古罗斯时代“圣徒”的主人公(神圣出行者)对“十字架”(基督真理)的热烈寻觅与忠诚,对俄罗斯土地的热爱与眷恋,对生命拯救的热烈渴望与期许。他们因其在世俗中的“圣迹”(神圣出行中的波折与磨难)而成为古代俄罗斯大地上的先知和预言家,最终都在救世主的温暖怀抱里得以安息。另外,诸如《修道院长丹尼尔俄罗斯大地出行记》《阿法那西·尼基京三海行记》《彼得与菲弗卢尼娅的故事》等古罗斯时期“出行记”作为神圣旅行文本,模仿圣经中的福音书和圣徒传,不允许含有任何虚构和杜撰成分,所有行者主人公,其姓名、身份地位、足迹、时间、地点、事件等等都有极为详尽的历史性交代,均是古代俄罗斯编年史中记载的真人真事,叙述的均是古罗斯“圣徒”们从世俗生活空间向天国神圣空间的过渡,其中行旅(朝圣)作为一种隐喻,成为追求基督真理的、苦难的、圣洁的“修为”通道,也成为指导信徒们精神生活的指南。17世纪中叶前后,随着俄罗斯社会开放度进一步提高,来自与西欧接壤的西斯拉夫地区的翻译文本,如《王子鲍瓦的故事》《金钥匙彼得的故事》《捷克王子布隆茨维克的故事》进入俄罗斯并在俄罗斯上层社会开始流行。这些来自波兰、捷克等地区的游侠骑士小说虽然颂扬骑士旅途中的勇敢和美德,但已鲜明表现出对中世纪宗教世界观的叛离。就对世俗人生和爱情的追求和向往而言,也与中世纪教会宣扬的禁欲主义、“修为”品格格格不入。相反,依托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周游天下,寻找个人幸福人生,建设与享受世俗生活成了斯拉夫大地上浪子们的新使命。这一观念对17世纪后期(彼得大帝改革前夕)古代俄罗斯文学中旅行叙事的进一步世俗化转向产生了重要影响。古代俄罗斯文学中的传统体裁“圣徒传”和“编年史”以及由“圣徒传”和“编年史”演变而来的“出行记”也逐渐转换为具有高度文学虚构性的“世态小说”,对“圣徒”真人真事的如实记载转向对人世间普通人、市井小民日常生活的关注,固化的“圣迹”情节模式被彻底打破。这特别表现在诸如《戈列—兹罗恰斯基的故事》《萨瓦·格鲁德岑的故事》《舍米亚京审案的故事》等以普通俄罗斯人为行旅主人公的“世态小说”中,深刻反映出10-17世纪俄罗斯社会文化生活从宗教化转向世俗化的历史发展过程。

注释:

①因俄罗斯历史只有千余年,相对年轻,没有经历过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等历史阶段,故俄罗斯历史分期通常把彼得大帝改革前的俄罗斯称作古代俄罗斯,或中世纪的俄罗斯,与西方通行的历史分期不同。

②这一修道院长丹尼尔以自谦性第一人称视角写成的“游记纪事”在古罗斯时期十分流行,有多达150多种版本,是古代俄罗斯“圣徒”朝圣文学(паломниче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③这里的“三海”分别指的是里海、黑海、印度洋。《三海行记》同时还是古代俄罗斯文学史上第一部商旅作品,但就纪实性而言还是采用圣徒“出行记”形式,最大限度地追求真实性。

④15世纪北阿塞拜疆由奥斯曼入耳其人建立的汗国,位于里海沿岸,居民信奉伊斯兰教。

⑤即克里米亚半岛,为古代黑海沿岸商贸中心。

⑥今印度西海岸的达布霍尔港。

⑦土耳其港口。

⑧今克里米亚东南岸的费奥多西亚,为著名疗养胜地。

⑨叶尔莫拉依·埃拉兹姆长老自谦为“大罪人叶尔莫拉依”(Ермолай-Еразм, Ермолай Прегрешный), 穆罗姆修道院大司祭,生卒约1510-1560。

⑩阿格利克剑(Агриков меч),此剑能自行杀人,自行隐藏,传闻是大希律王的儿子阿格里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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