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激与向善:网络攻击行为中个体行为动机分析
——以鲍毓明事件中的若干女性网民为例

2021-11-30 10:48戴颖洁吕梓剑
关键词:攻击行为动机网民

戴颖洁 吕梓剑

(浙江传媒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当前互联网结构环境正处于整体转型阶段,网络舆论形势也面临深层重构。受过良好教育、有着较为稳定工作和中等程度收入的网民正逐步取代“低学历、低收入、低教育水平”人群,成为网络主力(1)郑雯、李良荣:《中等收入群体在中国网络社会的角色与地位研究》,《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第92-95页。。按理说,随着网民生活质量、文化水平和媒介素养的提高,网络群体性事件发生的频率和数量应不断减少,但近年来苟晶事件、肖战事件等网络群体性事件不断涌现,并衍生出一系列网络攻击现象。与此同时,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和男女平等观念的深入,女性地位日益凸显,这在一些社会现象中得以照见。譬如,2020年《花木兰》《三十而已》《乘风破浪的姐姐》等女性题材影视剧、综艺节目活跃荧屏,成为焦点;张培萌家暴、鲍毓明性侵等事件屡屡引发社会对女性权益的关注。在一些事件中,女性网民更是成为发声主力,在互联网空间频频针对恶性事件发表言论,这些言论甚至带有偏激、极端色彩。

在鲍毓明事件之初,女性网民集体发声,其中不乏辱骂、诋毁、蔑视和嘲笑鲍毓明的声音。那么,女性网民在这一事件中所作出的偏激言论是否全然盲目、冲动、无意识,其背后是否存在某种目的和动机?梳理学界现有的相关研究后发现,学者们多从群体层面出发,研究引发网络攻击行为的影响因素,如相对剥夺感(2)宋明华、刘燊、朱转等:《相对剥夺感影响网络集群攻击行为:一个有调节的双路径模型》,《心理科学》2018年第6期,第1436-1442页。、群体认同(3)李伟强、汤明、宋彩荣等:《群体认同与社会评价对消极群体情绪的影响》,《宁波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113-118页。等,并未按属性对群体进行区分,从个体角度出发研究群体中个体的行为动机。对此,本文基于社会心理学视角,试站在鲍毓明事件中女性网民的立场,研究女性对鲍毓明作出的偏激言论是否存在某种目的和动机,并探究其产生缘由。本文的创新之处在于,将网络攻击行为的成因聚焦于个体,深层次挖掘女性实施网络攻击的背后动因,并尝试结合社会心理学相关理论,为加强网络舆情管理和网络社会治理、减少网络暴力和恶性事件的发生建言献策。

一、网络攻击行为中的个体意识与行为动机

学者们在探讨网络攻击行为时,多从群体角度分析某种行为、某种态度极速扩散的原因,并采用实证研究的方法探讨背后的影响因素。诚然,对群体视角下的攻击行为进行辨析和讨论,是分析群体中个体行为动机的前提。

(一)表象与刺激:群体视角下的盲从与失智

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立足于群体视角,指出当个体融入群体后,其所有个性都会被群体所淹没,其思想立刻会被群体的思想所取代;身处群体中的个体就有着情绪化、无异议、低智商、盲目从众等特征(4)古斯塔夫·勒庞著,王浩宇译:《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3-13页。。勒庞的观点与弗洛伊德在《群体心理学和自我的分析》一书中的结论相似。弗洛伊德在文中提出了一个显著的群体心理学现象:当个体处在群体中时,他会丧失原来的性格特点,变得感情用事,责任心下降、良心丧失、智能减退,从而易干出越轨的事。后来,弗洛伊德对这一现象提出了新的见解,即将现象的研究着眼于群体中领袖与个人之间的“力比多联系”(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张唤民等译:《自我与本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3-121页。。据此,一些学者在研究网络群体性事件时,会将群体心理归入群体性事件发生的主要原因(6)牛月、龚小润:《网络舆论中群体极化现象的产生发展与治理对策》,《声屏世界》2019年第3期,第62-64页。(7)丁亚男:《论网络舆论引导工作中“后真相”的识别》,《四川行政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第86-94页。,还有些学者将各种网络群体性事件中的群体直接归为“乌合之众”(8)李诗男:《失控的“传染时代”——关于〈乌合之众〉的误解与理解》,《中国图书评论》2020年第11期,第51-57页。。如陈海涛等(2020)对网络舆情、群体心理及群体行为的关系进行了研究,得出如下结论:在个体行为决策过程中,群体的认同、支持、参与以及在过程中的强烈情绪感染是行为意愿形成的重要因素,此外匿名性也会增强群体认同对态度极化及行为意愿的正向影响(9)陈海涛、魏永:《网络舆情、群体心理及群体行为关系研究》,《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第81-93页。。这个研究结论很好地揭示了群体心理对于促成网络群体性事件的作用,但他们更多只关注到表象,未深入讨论群体心理产生的内在因素以及群体心理与群体行为之间的内在联系。

目前有关鲍毓明事件的研究,主要从社会公众的情绪化表达、群体身份的心理认同等群体层面或意见领袖的煽动、媒体的语言符号设置等外在因素,来讨论该事件演化为群体性事件的原因(10)宫晓彤、赵明妍:《女性性侵案中的舆论演变及成因分析——以“头条新闻”微博“鲍毓明涉嫌性侵事件”报道为例》,《新闻传播》2020年第18期,第6-9页。,缺少对于个体意识与行为动机的分析和探讨,而这恰恰是本文的关注点。本文将结合社会现实矛盾和环境变化,力图揭示网络群体性事件中个体加入群体的主观意识和动机(11)本文基于个体在接触并了解事件后自愿加入群体之中并实施侵犯行为进行研究,不涉及个体对事件选择性接触的探讨。;或许在个体加入群体之前本身就存在着某些目的和动机,这才给客观因素提供了刺激个体的机会和可能。

(二)现实与自我:个体视角下的挫折与侵犯

弗洛伊德认为,“本我”会遵循“快乐原则”寻求情绪发泄,但也提出受现实条件的制约,会存在阻止“本我”发泄的“自我”(12)⑩转引自亚伯拉罕·马斯洛著,许金声等译:《动机与人格》,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17页。。杜威也认为,成年人的冲动是受现实影响的,因而主张根本没有本我冲动⑩。现实社会存在各种不可控的因素,如果还将群体行为中的攻击行为直接视为一种冲动行为,会略显草率。

在社会心理学中,敌意性行为指由愤怒引起的,以伤害为目的的攻击行为(13)戴维·迈尔斯著,侯玉波等译:《社会心理学》,人民邮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279页。。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传统的攻击行为逐渐演变为网络攻击行为。在鲍毓明事件中,群体对鲍毓明所产生的偏激行为都可视为一个由愤怒引起的,以伤害为目的的敌意性网络攻击行为。这种网络攻击行为存在一个特征,即加害者对受害者实施的网络攻击行为是一种有意的伤害,且会对受害者的心理产生持久伤害(14)李笑楠、周春淼:《网络攻击行为问题研究综述》,《产业与科技论坛》2020年第1期,第139-140页。。可见,在社会心理学视角下,有关攻击行为的研究都强调了“有意”的心理,这也可以说明,个体在网络群体性事件中对受害者产生的攻击行为确实存在某种意识,而非全然盲目、冲动(15)文中所提及的侵犯行为一概指“在网络上对他人进行的言语暴力”。。

约翰·多拉德在“挫折—侵犯”理论中讲道:“挫折总会导致某种形式的攻击行为。”(16)这里的挫折指的是任何阻碍人们实现目标的事物。出自戴维·迈尔斯著,侯玉波等译:《社会心理学》,人民邮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页。当人想要达到一个目标的动机非常强烈,却在行动过程中遭受障碍时,挫折便产生了(17)转引自戴维·迈尔斯著,侯玉波等译:《社会心理学》,人民邮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页。。多拉德认为,个体的侵犯行为是由个体所受的挫折引起的,侵犯行为是个体受到挫折的后果,其发生总是以挫折的存在为前提。该理论在后期得到修正,后来的理论共识是:受挫可能使个体产生多种行为结果,侵犯行为只是其中之一,但一般情况下侵犯的产生都以受挫作为前提。“挫折—侵犯”理论未说明挫折之类的不利条件引发个体侵犯行为的原因,而这个问题恰好是伯科威茨提出的认知新联想理论的起点。该理论认为:诸如挫折之类的不利条件不会直接引发侵犯行为,它们首先会产生不断积累的消极情感,这种消极情感作为一种中介调节过程,最终有可能表现为两种直接结果——侵犯行为和逃避行为。换言之,所有能够引发消极情感的环境都可以看作是侵犯行为或逃避行为发生的先行条件(18)王恩界、乐国安:《社会心理学关于侵犯行为的理论探析》,《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3期,第270-272页。。其中,伯科威茨所指出的消极情感主要是因挫折而产生的愤怒,愤怒与攻击线索成为产生攻击反应的关键条件(19)攻击线索即个体攻击他人的现实条件,这里的“攻击线索”在网络攻击行为中可以引申为施暴者手中的键盘或者智能设备。。据此推断,在网络群体性事件中,当个体遭遇某种挫折,产生以愤怒为主的消极情感后,就会利用手中的键盘或者智能设备,参与网络群体性事件并实施侵犯行为。

(三)愤怒与敌意:个体视角下的冲动与攻击

Van等(2004)对群体愤怒作出定义,即群体成员基于自身群体成员身份对群体所遭到的问题进行评价后产生的一种愤怒情绪(20)Van Z M,Spears R,Fischer A H,et al.,Put Your Money Where Your Mouth is!Explaining Collective Action Tendencies through Group-based Anger and Group Efficacy,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2004,No.5,pp.649-664.,它是诱发民众参与集群行为的重要因素(21)Smith H J,Huo Y J ,Relative Deprivation:How Subjective Experiences of Inequality Influence Social Behavior and Health,Health and Well-Being,2014,No.1,pp.231-238.。这里提到的“所遭到的问题”可以与“挫折”相勾连。这种挫折的出现可视为成员产生愤怒情绪,并在群体中实施侵犯行为的一种背后动机或心理根源,这也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重点。王亚玲(2018)认为,网络群体性事件中成员出于对自身安全的渴望、公平的期望,也会作出侵犯行为,并特别强调了“愤怒”情绪在其中的关键性(22)王亚玲:《愤怒何以产生?——网络舆论中的情感逻辑》,安徽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第67-78页。。王亚玲的观点虽涉及了主体层面的情感来源和参与动机,但仍停留于情绪对于个体行为的影响,并未深入挖掘情绪产生的动机根源及现实依据。有一些学者从个体特征出发,研究影响网络攻击行为的因素,例如共情能力(23)谢真真:《中学生共情、道德推脱与网络欺负的关系研究》,河北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43页。、道德推脱、个体自尊、人格特质(自恋程度、亲子依恋与同伴依恋)等(24)李笑楠、周春淼:《网络攻击行为问题研究综述》,《产业与科技论坛》2020年第1期,第139-140页。,但是这些研究仍未站在个体角度分析个体在群体中实施攻击行为的原因。

综上,在研究网络群体性事件时,过往学者多从群体认同、群体支持以及匿名性条件等客观因素入手,并未深入挖掘个体背后的主体动因。根据“挫折—侵犯”理论,单个施暴者对于受害者的攻击行为会存在某种目的和动机,那么网络群体行为中单个施暴者所作出的攻击行为是否仍存在某些目的和动机,又是因何产生的?针对上述问题,笔者选取鲍毓明事件作为本文的研究个案。根据人民网舆情数据中心的舆情报告,从2020年4月8日至9月18日,与“鲍某某”“李某某(媒体后来报道为韩某某)”相关的热搜达104个,可见该事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和话题度,适合作为典型案例进行讨论。此外,由于鲍毓明事件涉嫌对女性的侵犯,女性网民成为此次攻击行为的主导群体,且章子怡、韩红等女性公众人物也加入其中,推动事件成为舆论焦点。因此,研究该事件中女性网民的背后动机将更具有针对性。笔者选取新浪财经发布的一则有关鲍毓明事件且点赞量和评论数较高的微博消息(2020年4月10日发布,转发10.4万、评论7.6万、点赞213万)进行观察,筛选出留言中对鲍毓明进行抨击、谴责且语气较为偏激(25)本文选择的访谈对象都曾在微博中对鲍毓明使用过侮辱性语言,包括谩骂、诋毁、蔑视和嘲笑。为了营造良好的访谈环境,笔者在访谈过程中一概用“谴责”“抨击”来形容她们的留言评论。同时,在访谈记录和部分内容中也以“谴责”“抨击”作为她们发声动作的描述,因此本文所涉及的所谓“抨击”“谴责”的表达实质上都是带有侮辱性色彩的,可以直接归入“言语暴力”,即属于一种侵犯行为。的16名女性网民(26)访谈对象年龄集中在15~27岁,学历、籍贯、职业分布较为合理。进行半结构式访谈,以挖掘她们对鲍毓明进行抨击的背后动机。

二、背后的“导火索”:网络攻击行为中个体的行为动机

访谈发现,确实有一部分女性网民在鲍毓明事件中会跟风地对鲍毓明进行言语暴力和情绪宣泄,但是也有一些女性网民表示会出于过往受挫的经历、正义感、同理心等原因对鲍毓明作出网络攻击行为。即使是那些单纯进行情绪宣泄的女性网民,其情绪宣泄背后也存在某种动机,这些动机往往是“挫折”的直接性表现或者间接性延展。这也揭示了个体在网络群体行为中作出侵犯行为背后的各种“导火索”。

(一)正义世界的幻灭:亲社会正义感受到威胁

身处社会之中,人们会出于正义感关心他人的利益、遵守法律法规和道德规范,这是一种亲社会正义感的表现,即对道德违反的觉察和对不公遭遇的普遍关切与妥善修复,而不是仅从个人利益出发将自己扮演成受害者(27)Gollwitzer M,Rothmund T,What Exactly are Victim-sensitive Persons Sensitive to?,Journal of Research in Personality,2011,No.5,pp.448-455.(28)Gollwitzer M,Rothmund T,Pfeiffer A,et al.,Why and When Justice Sensitivity Leads to Pro-and Antisocial Behavior, Journal of Research in Personality,2009,No.6,pp.999-1005.。在社会化的过程中,人们会逐渐形成这种亲社会正义感,一旦这种正义感受到威胁,人就会如同受到挫折一般,产生强烈的情感反应(如生气、内疚),并会出现重建正义的深思与动力(29)吴胜涛、王平丽、陈咏媛:《亲社会正义感的阶层差异:个体主义的调节作用》,《中国社会心理学评论》2019年第2期,第204-214页。。换言之,当人的美好世界的幻想破灭,亲社会正义感遭遇威胁,内心的挫折感就会油然而生。

在鲍毓明事件起初,鲍毓明对李某某涉嫌性侵的行为既是对未成年人的伤害,也是对女性群体的不尊重。这与社会倡导的男女平等观念以及全社会对于未成年人的保护共识相悖。面对鲍毓明的行径,许多女性网民会因为亲社会正义感受到威胁而产生愤怒情绪,进而对鲍毓明进行言语攻击。比如,参加访谈的女性网民A(27岁,本科学历)表示:“我不会在生活遇到不如意时去网上宣泄,而是针对事件本身。我的价值观使我对这件事不赞同、很愤怒,也就是所谓的正义感吧。”女性网民B(20岁,本科在读)表示:“我发声和谴责,仅仅是因为他身为一个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他作为成年人,在与未成年人相处时应该更理智。”在该事件中,女性网民的正义感因为鲍毓明的不当行径而被挑起,为了维护心中的正义世界,她们会把这种言语攻击视为一种“正义”的手段,以此来实现各自的目的,包括扩大舆论、尽快让真相大白,警戒他人,甚至是单纯想惩戒鲍毓明,令其良心不安。女性网民C(18岁,高中在读)表示:“希望能提高这件事的热度,让更多人来关注和思考,让这样的社会问题都能得到合理的解决,希望我们追求的公平与正义能够实现。”女性网民D(25岁,本科学历)表示:“有的时候,有足够的舆论才会有人去挖掘真相。我当时是想要一个真相。如果这事最后的结果能让一些有恋童心理的人害怕、警戒甚至放弃,才算达到了我谴责的目的。”女性网民E(19岁,本科在读)表示:“在网上骂他,说实话并不能对他产生实质影响。只是想谴责这种行为,表达对这件事的愤怒,可能还抱有幻想,希望他翻评论看到大家的反应后,能有一点点的内疚。”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女性网民的最终目的是维护心中那个充满正义、理想的美好世界,她们会使用自认为“正义”的方式对鲍毓明进行谴责和抨击,以此捍卫内心的正义以及对美好世界的向往。

(二)社会现实的压力:随时引爆的情绪炸弹

替罪羊理论(Scapegoat Theory)认为,当遭遇挫折的原因令人胆怯或莫名其妙时,人们往往会转移敌对方向进行“替代性攻击”,而且这种替代性攻击的目标是变化不定的(30)戴维·迈尔斯著,侯玉波等译:《社会心理学》,人民邮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256页;第257页;第257页。。结合“挫折—侵犯”理论,替代性攻击就是将挫折、害怕和愤怒等无法直接朝向困境来源的反应,转移到其他团体的行为(31)⑤张威威、姚本先:《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下的替罪羊社会心理现象初探》,《理论观察》2020年第3期,第5-9页。。面对挫折,人们会陷入恐慌、无助、暴躁甚至绝望,会想方设法通过宣泄的方式来缓解这些负面情绪,即便选取的方式可能是不恰当的。

当前我国正处于现代社会转型期,人们面临着工作、住房、结婚、养老等各种压力,部分人群可能会长期处于负面情绪,而女性较男性来说情感更为细腻、内心更为敏感,更易受到负面情绪的困扰。根据访谈结果,歧视、竞争是女性挫折和压力来源的两个方面。女性网民D表示:“工作压力当然很大,虽然说现在都强调男女平等,但是真的平等了吗?”

尽管我国目前男女地位趋向平等,两性关系趋于缓和,但性别歧视的情况仍然存在,且贯穿于女性的生活、工作和学习中。一旦遭遇歧视,她们往往会内心受挫,产生负面情绪。有些女性网民会出于生活中遭遇的各种歧视,将不满和抱怨转嫁到该事件中,对鲍毓明进行一定程度上的言语攻击。女性网民F(22岁,本科在读)表示:“我之所以对鲍毓明反应强烈,是因为觉得他不尊重女性。我在平时的生活和工作中遇到过很多不被尊重的事,很容易共情。”除了性别歧视,对于女性的侵犯还体现在家暴、性侵等方面,而这些也与鲍毓明事件有诸多相似性,有些女性网民一旦引起共鸣,容易将负面情绪转移到事件当事人身上。女性网民G(15岁,初中在读)表示:“我的亲生父亲家暴我妈和我,对我有过性骚扰,导致我在前两年得了抑郁症。对于这种男的(鲍毓明)我嗤之以鼻,当然要对他进行谴责。我还把他的无码脸部照片传到了微博,希望鲍毓明可以得到应有的惩罚。”

(三)生存环境的窘迫:情绪宣泄下的报复转嫁

竞争是挫折的来源之一。当两个群体为工作、住房或社会声望而竞争时,若一个群体达成了目标,另一个群体则将面临挫败(32)戴维·迈尔斯著,侯玉波等译:《社会心理学》,人民邮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256页;第257页;第257页。。一旦遭受挫折,人们就会对自身所处的环境感到强烈不满,而对于“任何对自己不满意的人,随时都准备好了进行报复”(33)戴维·迈尔斯著,侯玉波等译:《社会心理学》,人民邮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256页;第257页;第257页。。从某种程度上讲,鲍毓明作为男性群体的一员,自然成为女性宣泄情绪的对象。女性网民H(23岁,硕士在读)表示:“对于生活中的一些事,社会普遍默认男性比女性做得好,或者男性默认应该自己做。男性默认女性是弱势群体,但自己意识不到,归根结底还是性别的不平等,就比如同工不同酬之类的。”

当一部分女性在生活、工作或学习中遭受失败时,如果她们无法直接向困难源进行报复,寻找替罪羊便成了她们重要的情绪宣泄口。而刻板印象中能力较强的个体更易成为替罪羊目标,因为他们既具有造就负面结果的能力,也具有承担责任的能力(34)张威威、姚本先:《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下的替罪羊社会心理现象初探》,《理论观察》2020年第3期,第5-9页。。在鲍毓明事件中,鲍毓明恰恰就是一位“有能力的个体”,易成为女性转嫁不满、发泄情绪的替罪羊。女性网民H表示:“他是法律从业人员,知法犯法,懂得怎么钻空子,太嚣张了,更该骂。”

通过对替罪羊的报复转嫁,一来人们能对先前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可能来自与宣泄对象完全无关的事情)进行宣泄,以达到解压的目的;二来能够引起关注,间接促成某种合乎社会主流价值观目标的达成。在鲍毓明事件中,有些女性网民会单纯出于生活压力和各种不满对鲍毓明进行言语暴力,以达到宣泄情绪的目的,并希望通过这个事件的解决来达成既定目标,如让社会关注到女性社会问题、改善女性社会地位、促进男女平等。可见,转嫁了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情绪宣泄,情绪宣泄只是最直接、最表层的目的,其背后所延伸的是个体对于某种合乎理想的社会目标的追求。

(四)群体自尊的受挫:捍卫自身权益的需要

马斯洛指出,人是一种需求接续不断的动物,当一个欲望满足后,另一个欲望会迅速出现并取代它的位置(35)亚伯拉罕·马斯洛著,许金声等译:《动机与人格》,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以及经济水平的提高,人们逐步实现了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甚至实现了爱和归属的需求,接下来,自尊将成为人们下一步的需求。

除少数病态的人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有一种获得较高评价的需要,即对于自尊、自重和来自他人的尊重的需要。自尊需要会促使自信的形成,一旦这种需要受到挑衅,人们就会产生自卑、弱小以及无能的感觉,这些感觉继而会使人丧失基本的信心,不断寻找补偿(36)亚伯拉罕·马斯洛著,许金声等译:《动机与人格》,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8-29页。。在当今社会,女性地位的提高让更多女性愈发看重自尊需求,一旦有女性个体利益受损,其他女性会出于维护自身自尊的需要进行集体发声。

在鲍毓明事件中,受害女性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了直接打击,而女性群体往往有着强烈的归属感和同理心,她们会因受害人的遭遇产生共情,进而对鲍毓明作出反击行为,以达到维护女性集体利益的目的。女性网民C表示:“维护女性权益这六个字说来宏观,但不可忽视地应该从微观入手,因为每一个女性个体都是女性群体的一部分,我们不能脱离对人本身的关注去讨论维护女性权益这个宏大的命题,所以针对某一事件的某一个人去发声是很有必要的。” 女性网民Ⅰ(20岁,本科在读)表示:“算是一种情感上的发泄吧,对女性受到侵害和不平等待遇的发声。”

随着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以及男女平等观念的深入人心,女性开始注重自尊需求。在群体归属感和强烈的自尊心作用下,女性群体中的某个个体一旦受到挫折,整个女性群体便会群起而攻之,以达到维护群体利益的目的。在鲍毓明事件中,女性网民尝试通过抨击鲍毓明来寻求自尊心的补偿。当个人的自尊心得到满足后,最终将致力于自我价值的实现,而这也是需求层次理论的终极目标。

三、结论与讨论

“挫折—侵犯”理论由多拉德和米勒等人于1939年提出,其产生与发展过程一直受到精神分析理论和学习理论的双重影响。多拉德认为,挫折总会导致某种形式的攻击行为(37)戴维·迈尔斯著,侯玉波等译:《社会心理学》,人民邮电出版社2006年版,第283页。。后来有学者对其进行补充,指出挫折会产生攻击的动机,由于对反对和惩罚的畏惧,人们的攻击目标还会进行转移。伯科威茨则指出了挫折和侵犯之间的消极情绪中介,并强调愤怒和攻击线索对于引发攻击行为的重要性。但是“挫折—侵犯”理论侧重于单个攻击者的攻击行为分析,未探讨群体下的个体所作出的攻击行为背后是否也存在某个挫折。因而,本文将该理论置于群体之中,以研究网络群体攻击行为中个体的行为动机。研究发现,群体中的个体背后确实存在某种挫折和动机。在鲍毓明事件中,不同女性网民在受挫后,会在愤怒情绪这一催化因素的作用下,出于不同目的和动机,对鲍毓明实施言语攻击。这些目的包括维护亲社会正义感、在情绪宣泄的基础上追求女性权益、捍卫群体和个人的自尊心与自信心、实现自我价值等。这也意味着,在这些女性网民的偏激言语背后存在着一定的正义动机或者合理目的,而且这些动机和目的都以善为主。研究还发现,这些动机背后关联着性别歧视、家庭暴力、性侵等社会问题,也体现出女性社会地位提升后逐步增长的自信心和表达欲,以及强烈的正义品质、维权意识、互帮精神和共情能力。在互联网舆论新形势下,随着网民主力的转变以及国家转型期各种社会矛盾的出现,如果还将网络群体性事件中的任一群体单纯以“乌合之众”一概而论会显得肤浅,其中渗透的人文关怀和人性本善也值得被社会关切。换个角度看,网络群体性事件亦可被视作人民需求(包括某个群体)的参照物和社会问题的检测仪,从而为我国的社会治理和舆情监控提供新的线索和思路。

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八次提到互联网,并对互联网的建设、管理和信息化战略问题作出了一系列重大部署,提出要“加强互联网内容建设,建立网络综合治理体系,营造清朗的网络空间”(38)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2017-10-27,http://www.gov.cn/zhuanti/2017-10/27/content_5234876.htm。。针对当前网络群体性事件频发、网络社会治理工作滞后等问题,本文不仅为研究新媒体中的网络舆情提供了新的视角,也为控制网络群体行为、减少网络暴力现象提供了应对思路。新闻媒体以及政府相关部门可从个体的行为动机和发生群体性网络暴力的社会现实出发,通过分析网络舆情中群体的心态特征和背后延伸的个体需求及社会问题,理解网络群体性事件的发生和发展,以此制定相应策略,实现对事件的控制和舆论的引导。为进一步拓宽我国网络空间治理和网络舆情工作思路,有效监控网络群体性事件的发生和发展,笔者将结合本文研究发现,从主体角度出发,提供参考性意见方案和思路方法。

(一)源头治理,严格把关,完善舆情监控机制

着眼于网民情绪宣泄这一方面,社会学习理论(Social Learning Theory)建议通过消除引发攻击的因素来减少攻击行为,如减少令人厌恶的刺激、奖励和塑造非攻击行为等。对此,媒体可以引导网民以合理的方式宣泄情绪,并对这种合理的方式进行奖励,以减少负面网络群体性事件的发生。若媒体一味纵容网民的攻击行为,可能将引发更多的网络暴力事件。另外,平台应加强监管,一方面完善舆情监管系统,对网络舆情进行实时监控,及时阻断传播源头,以避免把关滞后问题,防患于未然;另一方面,应落实实名制,对存在恶意煽动、虚假传播、违法违规等行为的账号进行适当惩处。

(二)因“群”制宜,了解诉求,实行针对性引导

在群体归属感和同理心的作用下,当群体中的个体权益受到侵犯后,往往会引起归属群体的负面情绪,因此不同的网络群体性事件中参与的主导群体各不相同。对此,媒体可以面向不同网络群体性事件的主导群体进行有针对性和目的性的舆情分析,了解挑起该群体负面情绪的导火索及其背后的相关诉求,在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后,进行一定的情感安抚,引导和解决群体涉及的社会问题。以鲍毓明事件为例,女性网民出于亲社会正义感受挫、自身权益受损、日常遭遇挫折等原因对鲍毓明实施网络攻击行为,媒体应以此为参照,重视和维护女性权益,并避免性别歧视、刻板印象等问题。

(三)提升自尊,正向疏导,发挥媒体涵化作用

李笑楠等(2020)认为,自尊心强的人不易作出侵犯行为(39)李笑楠、周春淼:《网络攻击行为问题研究综述》,《产业与科技论坛》2020年第1期,第139-140页。,因此媒体可以通过社会建构功能,发挥涵化作用,对不同人群进行积极的正面报道,以强化群体成员的群体认同,满足他们的自尊需求。以女性群体为例,当前许多女性将追求自尊和自信作为自己的内在需求,媒体可适当增加对于女性的正面报道,避免出现污名化等情况,也可在影视剧、综艺节目等媒介产品中塑造独立自信的女性形象以激励女性。此外,媒体还应重视相关心理知识的普及,帮助女性提升自尊和自信,以减少网络攻击行为的出现。

(四)榜样示范,理性引导,强化意见领袖责任意识

在舆论发酵过程中,意见领袖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他们往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对舆情的发展走向有着一定的导向作用。例如,在鲍毓明事件中,章子怡、韩红等意见领袖纷纷发声,使得鲍毓明事件被推向舆论焦点。意见领袖责任重大,应不断提升自身媒介素养,强化责任意识,注重理性思考,在事件真相大白之前避免出现盲目引导的行为。此外,意见领袖还应发挥正确的榜样示范作用,树立积极正面的公众形象,以有效引导群体成员。

(五)弱化差异,秉持公正,减少群体隔阂

由于个体成员会对所属群体进行类别化处理,在网络群体事件中,个体成员往往会产生利群偏差(group-serving bias),从而对其他群体实施排他性攻击,最终群体之间的传播隔阂将愈发扩大。在鲍毓明事件中,女性网民出于维护群体权益的需要,会将攻击范围由鲍毓明上升至整个男性群体,从而造成男女对立的紧张局面。因此,在处理网络群体性事件时,媒体应当弱化报道中的群体差异性,以公正的视角进行内容输出,谨防出现类似“女司机”等刻板印象标签,以避免扩大群体隔阂。

注:本文为浙江传媒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院科研项目“在地连结:全球化视域下中国影视产业协同机制研究”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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