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史观“纯粹经验的方法”的现实本体

2021-11-30 03:46郭子辰
学理论·下 2021年11期
关键词:历史解释本体论实践

郭子辰

摘 要: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本体论和方法论相统一的意义上使用了“纯粹经验的方法”这一概念,对于整个唯物史观克服历史解释的两难困境起到了关键作用。“纯粹经验”的本体不是客观事实,而是人在历史中生成自身的实践,因而“纯粹经验的方法”所确证的“前解释”的历史前提之中才存在上升到历史科学的通路,也为唯物史观建立一种历史解释的开放循环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纯粹经验的方法;本体论;历史解释;实践

中图分类号:A81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21)11-0058-03

近些年来,国内学者对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纯粹经验的方法”概念做出了各式解读:有些学者认为“纯粹经验的方法”源自唯物史观的“政治经济学基因”[1]120-129;有些学者认为这种方法“是从近代自然科学借用来的以经验观察为基础的实证科学方法”[2]100-108,还有些学者借用后世的“现象学还原”来理解“纯粹经验的方法”。笔者认为,以上观点确实都揭示了马克思、恩格斯这一“方法”复杂的起源与丰富的内涵,但又都存在理解上的偏差。这是因为他们大多只从方法论或认识论的层面出发对“纯粹经验的方法”进行解读。仅凭一定的方法论澄清历史的现实前提,这显然是一个历史解释学意义上的悖论:当某种方法论声称可以使基于当下经验的主体获得关于过去无偏见的经验时,实际上也就必须假设过去和现在之间没有本质区别,这导致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下的历史。可如果假设过去与现在之间存在着不可跨越的结构性差异,历史解释的任务又无法完成。这种历史解释的两难困境之所以产生,根本原因是把历史解释建立在了解释主体与历史本身这一解释对象的二元对立之上,真理与方法的张力不能消除。而要克服这种悖论,就必须将解释者的经验看成具有历史性和生成性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明确地表达过:他们所倡导的“纯粹经验”不是抽象的经验论意义上僵死事实的集合。因此,要避免对唯物史观“纯粹经验的方法”的误解,就必须先阐明马克思、恩格斯谈论经验、认识和方法的本体论基础。

一、“纯粹经验的方法”的提出

很多学者将“纯粹经验的方法”理解为一种用来消除主观偏见并获得客观经验的方法,然而,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描述历史的现实前提时说道:“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3]11应该注意两点:第一,这段话中说历史的现实前提“可以用”而不是“必须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第二,这段话中没有表达出要先获得“纯粹经验”,然后由“纯粹经验”显示出历史的现实前提的逻辑关系,“纯粹经验”并不是马克思、恩格斯编织的“认识之网”。事实上,人在社会中生产、再生产自身的活动以及活动的条件对他来说就是活生生的、具体的“纯粹经验”,如马克思所说:“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4]92所以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语境下没有必要通过一种形式的、理论的方法再获得“纯粹经验”。而很多学者产生误解的根源还是忽视了马克思、恩格斯提出“纯粹经验的方法”的背景、前提和语境,为此有必要在这方面进行深入考察。

第一,马克思、恩格斯在写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就已经铺垫好了理解“纯粹经验”的依据。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中就反对了将经验仅理解为客观世界的直观反映,并交代了要从实践、人的感性活动来理解“经验”的原则立场。而在更早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他也已经论述了人对外部世界具有“能动的受动性”,并指出人的感觉是“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4]87。因此,如果孤立地、断裂地看待马克思作品之间的关系,就会产生“纯粹经验的方法”是横空出世,或是从实证科学那里借鉴而来的误解,而马克思这几部作品之间的延续性,使得我们真正理解“纯粹经验的方法”成为可能。

第二,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强调人类历史的原初前提是由“纯粹经验的方法”在实践中直接确证的,但他们同时也强调对于历史本身和历史资料的考察、整理和阐述。历史本身虽然对历史解释具有优先性,但并无法取代历史解释的地位和价值。唯物史观要求将历史本身上升到一种人可以有意识地、自觉地把握的“历史科学”,而显然“纯粹经验的方法”只能清理历史科学的地基,而后续对历史资料的建构仍然需要由理论抽象来完成,并且在马克思、恩格斯看起来这还是更困难的。所以,他们在此要反对的是仅凭逻辑演绎创造理论体系的德国哲学,而不是反对理性思维本身。

第三,“纯粹经验的方法”是马克思、恩格斯针对当时德意志历史观困境的回应和批判,他们在此没有建立普遍性的“方法论”的意图。在19世纪的德国,人们的历史观要么遵循德国历史主义这种学术传统——反对启蒙意识形态,并否定一切关于人类历史总趋势的阐释,走向相对主义;要么沿着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史观的思路将人类历史视作概念的展开史。所以,生活在这一时代的马克思建立“唯物史观”时面临生死攸关的挑战——如何避免重蹈历史主义的覆辙。在宣布黑格尔的“超感性世界”失效后,马克思必须凭借对人的感性存在进行重新界定来恢复人类历史的总趋势和完整性,他不能退行性地把经验看作僵死的“客观事实”或“感性、直观”。因此,要正确地理解“纯粹经验的方法”就必须考察它的本体论基础。

二、“纯粹经验的方法”的实践本体论

“经验不应违背客观事实”这一命题背后,经验的本体实际上是外在于人的自然规律或客观精神,经验的获得等于这一本体对人的强制。这样一来,经验就无法确证所谓的“人类史”,反而确证了人作为工具和中介的“自然史”或“概念演化史”。如果从这种错误的本体论出发,“纯粹经验的方法”也就变成了对“人类史”的放弃和对历史目的论和宿命论的接受。之所以陷入这种观点,很明显是犯了和费尔巴哈一样的错误:把历史当作不受人的活动影响而独立运转的“自然史”。马克思、恩格斯使用“纯粹经验的方法”这一名词时,已经建立了实践的、感性活动的本体论基础,因而他们不可能再把“纯粹经验”当作僵死事实的集合,也不可能把“纯粹经验的方法”像费尔巴哈一样当作对外部世界进行“感性、直观”的方法。在唯物史观中,经验的本体不是僵化的客观事实,而是人的实践,即一种处于不断生成中的活动;经验的主体是在社会中实践着的“現实的个人”,经验因而是有限的人的有限的经验。

依照马克思、恩格斯的实践观,“纯粹经验”体现着人的自我生成。应该说:人的经验既不受自然的强制,也不受理性的强制,它在历史性的实践中达到了一种“能动的受动性”或“人的受动”。“纯粹经验”所要接受的“强制”不带有神秘色彩,因为那不过是人自身存在方式的条件性和内在机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谈到的所谓“感觉在自己的实践中直接成为理论家”[4]86,讲的就是感性活动在人创造自身的实践中可以自发上升成为“人的效用”,而不一定非要通过先验的概念设定才能将“自然对象”与“人的对象”或“社会的人的对象”区别开。外部世界只有以这种意义上的“人的效用”的形式呈现给人,人才能够享受自身的活动和活动条件这两方面共同构成的自身存在。所以所谓“纯粹经验”只能是人在社会性、历史性的实践中达到的“人的经验”,是一种实践的产物,其真理性也只能在实践中确认。与此相反,费尔巴哈理解的“直观”“高级直观”这种对人的身体机能先验的设定的真理性才要在抽象的自然界中确认。

基于实践本体论的“纯粹经验”具有历史性。正如马克思说人“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3]20。“纯粹经验”是在历史中不断展开、不断丰富的、生存论意义上的经验。前文已经谈到,要解决“历史主义的困境”就不能使解释者和解释对象互相外在于对方,而历史性的人的经验对于历史实体自身的封闭性能起到一种破坏作用,就又使人对历史的解释重新回到历史之中成为可能。“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3]33新的实践不断地以过去的实践为基础进行再生产,而过去的实践也在新的实践中不断获得理解自身、展开自身的钥匙,在解释学中由于“情境的给定性”无法彻底消除而发生断裂的过去,在唯物史观中可以通过人生产、再生产自身的实践得到切身的体悟。基于此,马克思才会说:“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4]88。在马克思历史科学的解释范式中,解释者正是通过“实践”这一本体达到了与解释对象的“视域融合”,不同于直观到的封闭的历史实体,历史在唯物史观的视域下是人自身展开的最高的总体性。

三、“纯粹经验的方法”的作用与局限

虽然唯物史观的革命性正如“纯粹经验的方法”所体现的:突出了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对外部世界和自身历史的参与,不只强调解释世界,更强调改变世界,但是,如果把“纯粹经验的方法”单独拿出来建构自己的历史观,或因为其具有“改造世界”的特性就把它和“解释世界”完全对立起来,实际上就不仅否认了人有意识地自觉把握自身历史的能力,还会把改造世界的历史科学变成“改造世界的形而上学”。马克思、恩格斯的前概念、前解释的历史本体之中必定保留了向科学的历史解释开放的可能,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和《资本论》第二版跋中,就可以发现马克思、恩格斯尝试过对基于唯物史观的“解释世界”提出一些基本原则:

“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它们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的顺序。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3]18

“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5]21-22

从这两段论述中可以看出,“纯粹经验的方法”和真正的“历史科学”之间还少了一种“抽象”,即历史解释,而唯物史观的历史解释也显然有几个独特之处:第一,这种历史解释存在着“阐释的有效边界”[6]22-29,157,也就是说不同于意识形态这种“独立的哲学”,这种历史解释反对解释者凭借概念和逻辑主观进行推演,而解释的“有效边界”的划定标准显然和“纯粹经验的方法”相关;第二,这种历史解释要整理各个历史阶段的现实之间的层次和顺序,也就是说,并不是对照着一个先验的、超越历史之上的尺度来评判每个历史阶段的现实,而是用现实对照现实,发现现实与现实之间的联系,这样就可以理解每种现实本身的形成、发展和灭亡;第三,马克思、恩格斯眼中的历史解释无法提供适用于某一时代的“药方”或“公式”,这意味着在一定社会或历史阶段有效的、科学的历史解释并不是永远有效的。之前讲到,“纯粹经验的方法”本身是有历史性的,这也就意味着解释的有效边界会伴随人的历史性实践而发生变化。这也是为什么唯物史观的历史解释不能确证“社会的自然规律”存在,不承认某一社会、某一历史阶段的规律是永恒的,进而还宣告了每一种现实的社会关系都不可避免地会灭亡并被一种更高级的社会关系所取代。可见,在唯物史观的视域下,参与“改造世界”的“纯粹经验的方法”和进行整理、综合的“历史解释”虽然是存在张力的两个部分,但它们之间不仅有明显的联系,还有统一的内核,共同构成了唯物史观把握历史的开放循环。

四、“纯粹经验的方法”与历史解释的开放循环

在历史解释中,存在着“收束性”与“开放性”之间的矛盾,能够将人类历史中涌现出的诸社会形态普遍统一起来的历史解釋之中,往往带有较强的目的论色彩,进而使历史本身被历史的抽象所遮盖;而开放的历史解释往往又容易陷入相对主义,使一切历史都变成当下的历史,抑或退行性地质疑人类有意识地把握自身历史的能力。因此,要消除这一矛盾就必须建立一种历史解释的开放循环。长期以来,有无数学者尝试通过对方法论层面的历史解释范式进行改造以消除这一矛盾,但都效果欠佳。这样看来,走出这一困境的根本思路可能不是方法论的调整,而是本体论层面的回归。伽达默尔认为,在解释过程中“真理”与“方法”之间存在着张力。改进“方法”不一定能更好地“回到事情本身”,却必定意味着解释者投入更多的主观建构,使更多的历史抽象去掩盖历史本身。所以,无论采取何种形式上、逻辑上科学的方法,只要这种方法从错误的、抽象的本体论前提出发,解释都必定陷入独断。理解“纯粹经验的方法”时亦是如此,虽然我们没有必要为了保卫“真理”而放弃“方法”,但如果说“纯粹经验的方法”在今天仍能被我们当作唯物史观中一个有益的部分,那么它就已经不再是一套形式主义的对历史本身的抽象,它意味着“真正的具体”,而历史解释的开放循环只有从这个起点才能展开。

传统实证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似乎也要求解释活动从“具体的起点”出发,而这种“具体的起点”就是他们所谓的“客观事实”,后续经过将客观事实“数学公式化”“概念化”表达的“抽象”,再还原一个看似“具体”的概念整体。但是,由于所谓的“客观事实”这一起点在唯物史观和实践论的视域之下是不存在的,整个传统实证科学的方法论也就只剩下形式上的具体了,而为了在使用方法时实现逻辑的自洽,还多少要牺牲一些历史事实。正如康德的“先验感性论”认为感性是被“认识之网”捕捉到的客观性一樣,“客观事实”不但没能充分反映现实反而还忽略了现实。因而,通过传统实证科学方法论获得的“经验”在马克思看来是“抽象的经验”,而当实证科学的研究展开后,其进行的解释实际上更是“对抽象的抽象”。

“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7]25

“实在主体仍然是在头脑之外保持着它的独立性;只要这个头脑还仅仅是思辨地、理论地活动着。因此,就是在理论方法上,主体,即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7]25-26

马克思把独立于头脑的“社会”,即整个社会的生产运动和真正的“具体”等同了起来,并把这种社会整体的“具体”或“纯粹经验”置于“客观事实”之前。对于孤立的个人或“类”来说,感性赋予他们的表象和直观是“具体”,但如果他们把“具体”当成自己的本质,而不是自己的创造,也就无法设想自我能走进历史之中,而盲目地等待着外部世界给予他们现成的答案。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中体现出了一条维科曾经提出过的重要原则,即“人只能理解他自身创造的东西”,“纯粹经验”无非就是人可以通过自身实践直接地体会的,人自己世代继承着又改变着的生产活动和条件。这样的“纯粹经验的方法”才为唯物史观建立历史解释的开放循环奠定了基础。

参考文献:

[1]宫敬才.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政治经济学“基因”问题[J].马克思主义哲学论丛,2017(1).

[2]赵庆元.也谈《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政治经济学“基因”问题——兼与宫敬才教授商榷[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43(1).

[3]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M].中央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中央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中央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张江.论阐释的有限与无限——从π到正态分布的说明[J].探索与争鸣,2019(10).

[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中央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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