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丝绸之路上东西方文化交流研究
——陈国公主墓葬饰和随葬物的文殊像探究

2021-12-01 06:01李婧杰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1年28期
关键词:璎珞文殊辽国

李婧杰

(赤峰学院美术学院,内蒙古赤峰 024000)

辽代是由契丹民族建立的北方政权,从辽太祖到天作帝延续200 余年。虽然由于自然条件的恶劣,生产方式以畜牧为主,造成经济落后,但是契丹民族包容的性格,超强的学习能力,使得其在政治和文化上并不落后,在某些方面甚至是领先的;如“以汉治汉以国治国”的“一国两制”制度,将丝路带来的西方文化、 南来的汉文化与本民族的草原文化融合形成了独特的辽文化。

辽代历史文化的研究向来以资料匮乏为瓶颈,在图像学角度上对于辽墓中出土器物在精神信仰上的功用分析,是学术界比较容易忽视的方面。内蒙古出土的陈国公主和驸马合葬墓(以下简称“陈国公主墓”)保存完好,国内学者对陈国公主墓的研究可谓是汗牛充栋了,无须赘述。通过图像学视角,笔者经过丝路文化交流比较研究时发现其出土的两件器物有极为特殊的精神层面的语义表达,其一为陈国公主夫妇下葬时所带的黄金面具可能是刻意打扮的“佛妆”或者更直接地说就是佛面,其二为一件名为“琥珀胡人驯狮浮雕佩饰”的琥珀件可能表现的是文殊菩萨的坐骑和牵狮的狮奴。不当之处,尚乞方家指正。

1 辽代时模仿文殊像的缘起

佛教沿丝绸之路东传可追溯到东汉时期,辽代对佛教的态度也经历了一个从接收到弘扬的过程。在契丹占领幽云十六州以后,随着大批汉人向辽国腹地深入,汉族农耕文化和宗教信仰也在辽国境内扩散开来,与契丹本民族的原始宗教萨满教一起构成辽国的宗教体系。辽国在建立之初就确立了“因俗而治”和“兼容并蓄”的治理方针,国家治理上是如此,宗教信仰上也是如此。辽代佛教虽从汉地传入,但与汉地佛教多个宗派林立的情况不同,辽国的佛教以文殊信仰最为流行。文殊菩萨的形象,通常是手持慧剑,骑乘狮子比喻以智慧利剑斩断烦恼,以狮吼威风震慑魔怨。

1.1 “五台”地点在辽境内仿建的情况

据《文殊师利法宝藏陀罗尼经》 载,“其国中有山,号曰五顶[1]。”这里所说的“五顶山”,就是指现今的五台山。凡是信仰文殊菩萨者,无不对五台山顶礼膜拜。现实情况是五台山地理位置处于北宋境内,辽国统治者在本国境内择地修建了两处“五台山”,一处位于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另一处位于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据史料载辽圣宗时期,“ 统和十年(992) ……九月癸卯,幸五台山金河寺饭僧[2]。”辽道宗时期,“咸雍九年(1073)如黑水泺。幸金河寺。猎于三门口[3]。”两位辽国皇帝对蔚县五台山的亲临,无疑是辽代文殊信仰的有利证明。辽代时的蔚县还处于辽宋边境附近,而位于辽国腹地上京临潢府南17公里处的真寂之寺,却有着“小五台山”的称号。真寂之寺现存辽代开凿的石窟三座,一号窟和四号窟中各有一座骑狮的文殊菩萨,虽经千年磨砺,依旧法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

辽国境内不仅有两座“移植”的五台山,境内大小寺院内的文殊殿、文殊阁、文殊菩萨的塑像和壁画更是不胜枚举。如河北省保定市涞源县阁院寺(辽代称阁子寺)内的文殊殿,据作者考证可能建于1114年或者更早[4]。山西省朔州市应县的文殊寺、奉福寺文殊殿位于辽南京析津府(现北京市)、广济寺文殊阁院位于现天津市宝坻区、玉石观音像、唱和诗碑出土于辽宁朝阳凤凰山,碑文载:寿昌五年(1099年)“文殊台对普贤台,饰宝涂金即众哉[5]。”

1.2 现有文殊像的艺术表现

辽代存世的文殊菩萨塑像不多,但每一件都是艺术精品。山西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殿内有一尊精美的彩塑文殊菩萨坐像,文殊菩萨头戴贴满金箔的筒冠,头冠中心位置装饰法轮;环绕法轮的忍冬纹好似火焰一般,头冠上层用连珠纹分隔成3 个区域,其内用忍冬纹填充;头冠纹饰层次分明,忍冬纹和连珠纹的运用体现浓浓的西域风格。头冠下方联结飘带,飘带从头冠处垂直向下至菩萨肩部,再延上臂曲线直至肘部飘出向外,用泥塑表现飘带在俩肩部还挽成蝴蝶结,足见辽代塑像技艺的高超。文殊菩萨像配璎珞垂于胸前,胸前有云纹护胸,臂钏和腕钏有并不繁复的装饰,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面部贴金,虽经千年仍旧熠熠生辉。山西朔州应县木塔,全称佛宫寺释迦塔,第二层与第四层各有一尊文殊菩萨塑像。二层文殊菩萨头戴宝冠,宝冠贴金正中镶嵌宝石,中间高而两边低,脖颈配两串璎珞,垂至胸下,肩披霞衣,四臂有的结法印,有的拿法器,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莲台下一只憨态可掬的雄狮俯卧,一爪伸出莲台,威猛中带着俏皮,颜色粗俗,怀疑为清代或民国时候补绘。四层文殊菩萨呈游戏状坐于莲台之上,右腿半趺状,左腿自然下垂于座前,两手结法印于身前。身披双层云纹霞衣,头戴忍冬纹饰金色花冠,花冠中间高两侧低,正中有宝珠装饰,两条飘带由花冠后侧垂至胸前,飘逸自然。坐下青狮由一狮奴牵引,青狮体态健硕,四肢遒劲有利,张嘴怒吼,威风八面。内蒙古赤峰巴林左旗真寂之寺第四窟有一尊文殊菩萨的石刻雕像,文殊菩萨结跏趺坐与莲台之上,莲台由一只青狮驮着,石刻雕像由于技艺水平的差距,又经风化侵蚀,已经不负当年风采。

1.3 辽时文殊在皇族中的影响

辽代皇族与后族有不少人的小字与文殊信仰有关。据载:“圣宗文武大孝宣皇帝,讳隆绪,小字文殊奴[6]。”辽圣宗耶律隆绪的小名叫作文殊奴,其实他就是著名的大辽太后萧燕燕的大儿子。“圣宗仁德皇后萧氏,小字菩萨哥……[7]”辽圣宗的皇后,也是他的表妹,小名叫作菩萨哥。这样的例子不仅出现在上层社会中,在底层群众中则更加的普遍。可以想见,辽国的大环境都存在文殊信仰,陈国公主夫妇自然也不会例外,在物质满足后,必然要追求精神生活,他们对于的文殊信仰则会更加虔诚和坚定。

2 陈国公主墓中琥珀璎珞为文殊像的配饰模仿

梳理众多陈国公主墓出土的文物,其中最能体现他们夫妇文殊信仰的器物,恐怕就要属佩戴的琥珀璎珞了。“尸体均戴琥珀璎珞,是用银丝将若干小串琥珀珠和几大块浮雕花纹的琥珀串联在一起,佩于胸前垂至腹部[8]。”出土的这两套琥珀璎珞实为辽代墓葬中发现的璎珞佩饰中最为华美者,每一套琥珀璎珞均由两串组成,外串长而繁复,组成有几组大体积的椭圆形琥珀雕件,联结琥珀雕件的是几百颗琥珀珠。内串短而精炼,由圆形琥珀珠、小型琥珀饰件和一对心形和T 形琥珀件组成(见图1、图2)。

图1 公主佩戴的璎珞

图2 驸马佩戴的璎珞

这内外两串琥珀佩饰,笔者认为较短的一串可能是模仿文殊菩萨佩戴的琥珀项饰,而较长的一串可能是模仿文殊菩萨佩戴的琥珀胸饰。首先,琥珀与金、银、玛瑙、珊瑚、砗磲、琉璃并称佛教七宝,与佛教信仰渊源深厚。其次,前文提到辽国民众对文殊信仰的虔诚,而陈国公主驸马夫妇更甚之。最后,回顾前文提到的辽代文殊菩萨造像,文殊菩萨的项部均佩戴璎珞佩饰。若是不再将视野局限在辽代,会发现更多文殊菩萨佩戴项璎珞和胸璎珞的例子。如丝路重要地理节点上的开凿于五代时期的莫高窟220 窟的文殊菩萨壁画,同样开凿于五代时期的榆林窟34 的文殊变壁画,开凿于北宋的榆林窟6 和13 窟文殊菩萨壁画,开凿于西夏的榆林窟3 窟文殊变相壁画,开凿于唐代晚期的莫高窟9 窟和196 窟文殊变壁画。除了壁画外,还有大量的文殊菩萨造像佩戴璎珞的例子。如四川资阳市安岳县华严洞内的一尊北宋文殊菩萨石刻雕像、 重庆市大足区北山第136 号南宋文殊菩萨雕像(见图3)、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奉先寺的一尊唐代文殊菩萨雕像、 山西朔州市应县佛宫寺释迦塔二层内的辽代文殊菩萨塑像(见图4)。

图3 大足区北山第136 号南宋文殊菩萨雕像

图4 朔州应县佛宫寺释迦塔二层辽代文殊菩萨塑像

仔细观察这些壁画、造像上的文殊菩萨,可以发现文殊菩萨都佩戴了复杂的佩饰,项璎珞的佩戴最为普遍,而处于宏大场景中的文殊菩萨就会佩戴繁复华丽的项璎珞和胸璎珞。将上述文殊菩萨佩戴的项璎珞和胸璎珞与陈国公主和驸马佩戴的琥珀璎珞佩饰比较,不难发现,虽佩饰存在形式上的区别,但却难掩共同的意蕴。结合辽代的社会信仰环境和陈国公主夫妇的社会地位来看,陈国公主夫妇之所以如此装扮,用现代较流行的一个词来说就是cosplay,他们在刻意模仿文殊菩萨。

3 陈国公主墓中金色面具为文殊像的法相模仿

既然是要模仿文殊菩萨,仅在佩饰上体现显然不够,佩戴金色面具更趋近文殊菩萨的扮相。细观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殿内文殊菩萨塑像,面部金色虽经千年风霜,仍旧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不仅是文殊菩萨塑像,殿内的其他佛、菩萨、弟子和金刚的面部都呈现金色光彩。山西朔州应县佛宫寺释迦塔内的辽代文殊菩萨塑像和其他佛教塑像,同样用金色来装饰佛像面部和裸露的皮肤。辽代对佛像如此装饰的原因,究其根本是草原民族长期形成的尚金审美风格,尤其辽代皇族和贵族大量捐赠金箔礼佛,以此表达对佛教的崇敬,也向佛陀展示自己对佛教信仰的坚定和虔诚。

辽代的大量佛像使用“贴金”后,随着佛教信仰的广泛传播,从上层贵族到下层百姓的意识中,将金色与佛面联系在了一起。据《契丹国志》载:“北妇以黄物涂面如金,谓之佛妆[9]。”北宋彭汝砺在《使辽诗》中也记述:“妇人面涂黄,而吏告以为瘴病。问云,谓佛妆也。”北宋朱彧在《萍洲可谈》中言:“先公言使北时,见北使耶律家车马来迓,车中有妇人,面涂深黄,谓之“佛妆”,红眉黒吻,正如异物。”“黄面”与“佛妆” 联系起来,从宋人眼中看是辽国的独特社会风俗,而实则与辽国上下的崇佛有关,更准确地说是文殊信仰在起作用。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陈国公主和驸马佩戴纯金面具下葬的原因。

4 陈国公主墓中“胡人牵狮”琥珀实为文殊像中的狮奴牵狮

既然佩戴纯金面具和华丽贵重的琥珀项饰、胸 饰都是在模仿文殊菩萨的话,那么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和狮奴就一定会出现。比如,前文提到的莫高窟220 窟、榆林窟34 窟、榆林窟3 窟、莫高窟9窟和莫高窟196 窟,这些石窟壁画上的文殊菩萨都是坐于青狮背上,狮前都有一位来自丝路西端胡人形象的狮奴牵引青狮,文殊菩萨—青狮—狮奴,这三者已经成为固定的艺术表现范式。这种范式不仅应用于壁画的创作中,造像艺术也遵循了这一模式。比如前文提到的大足石刻北山136 号文殊菩萨雕像、应县佛宫寺释迦塔四层文殊菩萨塑像、 佛光寺文殊殿北梢间的文殊菩萨塑像、 南禅寺大殿的文殊菩萨塑像。遍观这些造像和壁画,虽然文殊菩萨的风格不尽相同,青狮的形象也各具特色,而西域长相的狮奴造型更是五花八门,但是他们三者的关系却相对稳定,一牵一坐、一动一静、一文一武,艺术对比强烈,给人深刻的印象。

翻阅陈国公主墓的考古发掘简报,都没有发现青狮与狮奴的踪影。难道青狮和狮奴真的缺失了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在哪里呢?一件与璎珞项饰和璎珞胸饰同样琥珀材质的小物件进入我们的视野,就是考古发掘简报中提到的“琥珀胡人驯狮浮雕佩饰”(见图5)。初看这件佩饰,珍贵琥珀材质,盈手可握的小巧外形,浮雕—胡人—雄狮,的确与辽代流行的胡人驯狮相吻合。考古发掘简报中仅依据胡人形象与雄狮造型将其定义为“胡人驯狮”题材,笔者认为有失偏颇,忽略了对陈国公主夫妇精神信仰层面的发掘,没有将此佩饰放于整个丧葬习俗和整体葬饰风格之中,而是孤立地认识它,难免出现偏差。

图5 陈国公主墓所出琥珀胡人驯狮浮雕佩饰

若是将这件琥珀佩饰与陈国公主信奉的文殊信仰关联起来,并把此佩饰放于整体的葬饰风格上,我们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也回答了前文提出的疑问,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和狮奴果然没有缺席。所以,笔者认为这件佩饰的题材应为“狮奴牵狮”,而非“胡人驯狮”,原因除了前文所述的辽代文殊信仰的普遍流行,作为辽代皇族和后族的公主夫妇更是对文殊菩萨崇信有加之外,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从图像学角度审视其葬饰风格,从整体葬饰风格上判断各种佩饰的功用和所要表达的意义,而不应该将单个佩饰与整体风格割裂开来。将整个葬饰装扮描述为一场文殊菩萨的扮演秀的话,黄金面具是菩萨的佛面,两串精美的琥珀项链是菩萨的项璎珞和胸璎珞,狮奴牵狮琥珀佩饰是文殊的坐骑和牵坐骑的狮奴,每一件物品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一定还有更多的随葬品参加了这场文殊菩萨的扮演秀,等待我们去发掘和整理。

5 结语

由北方草原民族建立的辽代政权,注重草原丝路经济往来,所以其带来的丝绸之路西域文化和汉文化相互交融,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辽文化,辽代历史文化的研究多注重器物本身的质地、用途等方面,而忽略器物在契丹人精神信仰方面起到的作用。以此为入手点,对陈国公主墓的两件器物提出不同的见解。

梳理陈国公主墓的出土器物,选出琥珀璎珞项链、 黄金面具和狮子形象的琥珀佩饰3 件最能体现文殊信仰的器物,搜寻其与文殊信仰的联系。以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流为出发点,时间上上溯至五代和唐朝,空间上扩充至同时期的宋和西夏,重点寻找辽代遗存,从壁画、石刻、塑像、文献等多方面,使用图像学的研究方法,验证陈国公主墓从葬饰风格上在刻意模仿文殊菩萨的形象,以此来探索研究提出墓主人生前的文殊信仰。从陈国公主夫妇的文殊信仰和墓葬的整体葬饰风格上,提出墓主人所戴的黄金面具实为刻意模仿的“佛面”,而那件名为“琥珀胡人驯狮浮雕佩饰” 的器物实际要表现的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和牵狮的狮奴。

站在丝绸之路中西方文化交流研究的基础上,将精神层面需求的文殊信仰观念引入辽代出土器物的研究之中,会为辽代文物的研究开拓新的领域,为辽文化研究提供新的视野,从一定意义上摆脱辽代研究资料匮乏的窘境。推而广之,将历史文化研究结合当时人们精神层面的需求去审视,重新发现史料价值,赋予现有史料以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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