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义庄的关键人物范士贵

2021-12-02 08:36张秋平
苏州杂志 2021年2期
关键词:范仲淹

张秋平

姑苏城外,当时还没有红枫遍野天平山麓,冷月斜照在白云禅寺门口的水面上,一阵风过,银杏叶簌簌地飘落。清茂禅师走出寺门,眼前就是范文正公的忠烈祖祠。几年前重修这座祠堂的人,现在正远在太平路(今马鞍山)的天门书院。清茂长叹一声,回到禅寺,写下了两首怀念故人的诗篇。

这是元成宗大德六年(1302),清茂四十出头,身为白云禅寺的住持,他已经是名动平江路(今苏州)的高僧。今后二十余年,其声望还要直线上升,甚至越过国界,不仅在平江、建康、大都,甚至在日本,都是划时代的人物。日本佛教以禅宗为主,分曹洞、临济二宗,后者信奉对象主要是皇族、贵族、幕府和上层武士。临济宗在日本的开源祖师,就是清茂。

他的弟子将其诗集带到了日本,题为《古林清茂禅师拾遗偈颂》,于是,那首《秋日怀天门书院山长范竹所》在列岛脍炙人口。诗中淡泊又深情地写道:

浼浼姑溪水,匆匆成滞留。

秋风起庭树,缺月照屋头。

长空但过雁,平陆无停舟。

岂不有所思,作诗寄无由。

似乎范竹所同禅师曾有约定,去去就回,没想到就此滞留在天门书院的姑溪水边。虽有鸿雁传书,但始终人迹不至,让禅师“怀哉复怀哉,何时见颜色”。范竹所,名士贵,字子充,因为居家时以竹林环绕院落,时人以“竹所”称之。范士贵当时兼任范氏义庄提管,是自范仲淹创立义庄二百余年来,存亡绝续的关键人物。

明时眷此文正嫡

后世很多历史学家谈及范士贵的时候,都称其为“范文正公嫡孙”。这个说法在士贵活着的时候就有,比如上述清茂禅师的诗中,也说“明时重英才,眷此文正嫡”。

事实上,范士贵同范仲淹的亲缘关系并不近,更不是他的嫡系后裔。先是,唐末的丽水县丞范隋因“中原离乱,不克归,留家吴中”,所谓“子孙因之,遂为中吴人”。当年范隋的住宅在苏州城中雍熙寺后,范仲淹将祖宅改为范氏义庄,后人遂称该地为范庄前。

范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梦龄,五代吴越国中吴节度判官,即范仲淹的曾祖;小儿子均,北宋苏州粮料判官。两人开枝散叶,子孙繁衍,到仲淹诞生时,范氏已经是苏州城里的大族。

范仲淹是庶出,又在幼年随母改嫁,门庭改换。成年后虽然认祖归宗,但在家族中殊无地位。其贵盛后,朝廷赠衔给其曾祖、祖、父,号称“三太师”;并分别追封为国公,祀于天平山忠烈祖祠。范仲淹还举贤不避亲,推荐自己长兄入仕。年老时,范仲淹又购地二百亩于范庄前,一千亩于天平山南二里的三让里(今名范家场),作为族田,以成创立义庄的经济基础。

这一系列运作,使得范仲淹这个原本无足轻重的庶孽子,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家族的“宗子”,即族长。范仲淹始创家谱,族人续修时,因仲淹的四个儿子和五服之内在朝居官的十二人,遂分为十六房,各为房祖;“房”号以房祖的官职定名。仲淹的四房直系子孙依次为监簿房、忠宣房、右丞房、侍郎房。在礼法上,监簿房作为范仲淹嫡子一派,长期是宗子人选。

范士贵,则是范仲淹曾祖父范梦龄弟弟范均的后裔。范均的五世孙范世延,初受将仕郎,崇德县主簿,子孙遂为“郎中房”,是苏州范氏十二支小房之一。范士贵又是范世延的四世孙。也就是说,范士贵同范仲淹嫡系一脉的关系,仅仅是拥有同一个十世祖而已。

范仲淹于1052 年去世,之前几年他一直在购置田地以挹注义庄,设义庄以赡养族人。但七十年后的宋金战争几乎摧毁了一切。苏州人口从八十万暴跌到二十万,兵灾过后,整个城市一片废墟。如此,范氏义庄也就无从谈起了。

又是经过七十年的休养生息,跨入十三世纪,苏州的人口和市面才恢复到北宋后期的规模。范氏义庄也从“虽田亩仅存而庄宅焚毁”,屡经整顿,重新焕发了生机。范氏大宗长房“监簿房”传人,即范仲淹长子纯祐的四世孙范良能(后改名范之柔),鉴于制度久废,于1210 年续订《范氏义庄规矩》。这是义庄在事实上和法律上重新稳定的标记。

范士贵生于1244 年,南宋理宗淳祐四年。这又是一个太平年代,南宋在十年前开启了“端平更化”,再苛刻的史学家也将其称为“南宋后期黑暗政治中唯一的短暂亮色”。皇帝慎选宰相,亲擢台谏,整理财政,褒扬理学,一时从庙堂到民间气象一新。

对范氏家族来说,这段时间也是欣欣向荣。

先忧后乐尝未易

1276 年,33 岁的范士贵被家族任命为“义庄提管”,一个族内新设立的管理职务。这似乎意味着,义庄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三年来的天地巨变,如今看来,依然惊心动魄;至少,每一年对范氏家族都极为重要。

第一年(1274)对范家来说是喜事:朝廷正式设立专祠,祭祀范仲淹。

先是,仲淹去世后谥号“文正”,追赠太师、中书令、尚书令,追封楚国公,可谓哀荣备至。但据说其次子纯仁同“旧党”司马光交好,于是“新党”王安石对范家深有恶感,这长期影响了朝廷对范仲淹的正面评价。要到南宋朱熹(1130—1200)品评当朝人物,范仲淹的清誉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朱熹称范氏为“杰出之材”,甚至“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范仲淹得以入太学配祀孔庙。自此,范氏如圣人般的历史地位永久固定,直到今天。

潜说友任浙西提举兼知平江府后,用官费在范氏义庄东购地造屋共六十间作为官祀之所。潜说友还上奏朝廷,请求划拨公田,以租米作为公祠日常的祭祀开销。当局特设“主奉”官职,负责公祠的日常管理。南宋咸淳十年(1274)九月十一日,祠堂落成,潜说友主持了奉安典礼,并发表演讲,重申范仲淹是“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三不朽”人物。

第二年(1275)对江南百姓来说是惊天之变:北军攻城略地,席卷而来。

这一年在南宋是恭帝德祐元年,十二月初十,北军在元帅伯颜率领下,兵不血刃占领姑苏城,此地成了元朝治下的江淮行省平江路。虽然没有发生战斗,但鼎革还是对范氏义庄产生重要影响。“时兵火丧乱之余,田畴荒秽,山祠义塾皆岁久倾颓”,这数年后的记载中可见本年北军兵锋所指的严酷后果。

第三年(1276)对范氏家族来说是重生:范士贵任义庄提管。

在此之前220 年,范氏义庄每代只有一位管理者,叫“掌庄”,当然由族长(宗子)担任。但前年朝廷设立公祠祭祀范仲淹,配套设立的公职“主奉”落到族长头上,其工作重心也转向春秋两祭和祠堂管理。尤其是经此世变,义田义庄都需要从头经理,于是先设“主计”管理田产租米,再于今年设“提管”管理义庄运作。也就是说,之前一位“掌庄”的权力分给了主计和提管,而族长反而成了负责祭祀的精神领袖。

范士贵出身于“郎中房”,就支派而言,在族内地位很低。范仲淹曾为范氏子孙首定的排辈字序共二十字:仲、纯、正、直、公、良、士、宗、文、伯、叔、子、希、昌、彦、友、善、可、称、安。到长子范纯祐监簿房一支传到第六世“良”字辈时,范良能却改名之柔,并乘此将后十四字改为:之、家、邦、国、廷、天、元、从、汝、启、惟、允、必、能、兴。自此,监簿房通过世谱字派就和其他各房划开距离,外人看名字就知道,谁是文正公长房长孙,而谁只是疏族子弟。

1276 年,范氏家族的主奉是范邦瑞,主计范邦翰,一看都是监簿房嫡子。而提管是士字辈士贵,属于其他“诸房”。以小房而掌大权,他必然有着非同凡响的道德魅力和业务能力,当然也要付出比嫡系多得多的努力和奉献。

荆山璧蕴君子德

宋元之交的兵火使得古城姑苏又遭到一次洗劫。战事平息后,虽然范庄前的义宅和公祠仍在,但城内扰攘不安。范士贵任义庄提管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在城外天平山麓修建义学。范仲淹当年有否创设义学,迄今仍在史学界争讼纷纷。按史料看,义庄创立二十年后,开支中列明支付教师束脩的记录,可以确定此时必然有了附设义塾。而将义学独立于义宅的,是范士贵。

天平山南二里,有千亩范氏义田。士贵选了靠山的一片地,建了三十间房屋。入门即是范仲淹像,祭祀之用。迈过天井是主体建筑,中间“会讲之堂”,即课堂,堂上匾额曰“清白”;讲堂左右是斋房,学生的自修所和休息所,“东斋曰知本,西斋曰敬身”;两边厢房,一边是教师的备课室和休息室,一边则是粮仓、厨房、盥洗室;后院是种满蔬菜的园子。时人称赞道:“清溪松竹之间昉闻弦诵声”,一派山林之间弦歌不辍的和乐景象。

“是役也,义庄掌计(范邦翰)之劳为多,提管(范士贵)又撙节助济浮用,增田山仅百亩备师资束脩之礼、弟子笔札之费,一有以劝。”其实在士贵出生时,范氏族人已增加到六七百名,义田所产入不敷出,为此族内富家曾捐钱增购族田。如今兵乱之后,却又要购买百亩山田,以租米备作为师生教学的经费,其间看得出范士贵的坚持和毅力。他顺便还重修了天平山下的范氏祖祠。

范士贵身为提管最大的贡献,是在新朝争取到了“义庄义学蠲免科役”。按照宋代旧例,“范文正公置买上项田土,初非私己,正欲永远养赡宗族子孙,义所难及。自前至今,既不曾设着科役,难同民田一例施行”,因此,义田除了上缴必要的“皇粮”以外,其余附于田地上征收的“一切羌役科折,并行蠲免”。然而,元朝官员要另立法度,不再遵循南宋旧规。起先还是技术性问题,义田明明种的是粳米,县里的司吏却要按昂贵的糯米征收田税。这是一种显然的“敲竹杠”行为。范士贵上告平江路,经审理,决定“合属改正,止纳一色糙粳”。

到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六月,问题严重了。当地乡里明确要求义田和普通民田一样,既征收田税,又征收附加的科折科役。范士贵闻讯,只能再次上告。平江路表示这种政策性案件他们无权判决,于是往上向江淮行省申诉。最后竟上奏大都,请朝廷定夺。这一系列申诉历时三年之久,范士贵风尘碌碌于平江路治所苏州、江淮行省治所扬州和首都大都之间,备极艰辛。

所幸到1283 年,元世祖直接颁下圣旨,首先说明,“该在籍秀才,做买卖纳商税,种田纳地税,其余一切杂泛羌役,并行蠲免”,除了最基本的田税商税,义田其他附加劳役科折一概免除。圣旨还告诫,“所在官司,常切存恤,仍禁约,使臣人等毋得于庙学安下非理骚扰”,各级主管官员,要关心好范氏义庄义学,又严禁对其多作干扰。到大德二年(1298),继位四年的元成宗又颁布圣旨,“以义庄义学有补世教,申饬有司禁治烦扰,常加优恤”。

范士贵在这几年申诉上诉过程中,深深感觉到,自己需要官方身份,才能更好地同当局打交道。于是,他先是接受了崇德县儒学教谕的聘任,又在元成宗元贞二年(1296)就任吴江州儒学教授。就在他接到任命的时候,住在苏州桃花坞的著名学者陈深,写了首《送范竹所赴吴江学职》:

多士乘时出,亨涂志业优。

名家传旧学,文治佐新州。

六月江湖冷,三山风雨秋。

应怀霸越祖,落日望扁舟。

陈深以遗民自居,自己绝不出仕元朝,也讨厌出仕元朝的读书人。他这首诗,每一句都有着明确的嘲讽意味。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本地知识分子群体对范士贵的判断。相信范士贵读后,也是百感交集,欲言又止吧。

1314 年,元仁宗敕令范士贵升任庆元路儒学教授,相当于今天的宁波市教育局长。范士贵没有赴任,他因重病在天平山麓的祖祠边休养。四月,病逝,享年71 岁。去世后三年,范氏族人感念其功德,一致决定将他配祀范仲淹的公祠。直至今日,族内依然有“竹所提管”的故事流传。

猜你喜欢
范仲淹
范仲淹画粥苦读
贫穷累人
近水楼台先得月
忧国忧民的范仲淹
范仲淹“忍穷”
官场圣人范仲淹
官场圣人范仲淹 第九章 重返京师
官场圣人范仲淹
范仲淹苦读轶事
范仲淹“持节”自掏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