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解蔽》篇“危”“微”之论

2021-12-02 21:45肖艳歌
临沂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谓之荀子人心

肖艳歌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100)

“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此治心之道也”,就这一段文字的具体内容来看,涉及到了心之特性、心之工夫以及心之境界,由此看来,此段文字不仅是理解《荀子·解蔽》篇的关键,也是把握荀子整体思想的关键。而对于这一段,廖名春先生曾评价道:“对‘昔者舜之治天下也’段文字的涵义,无论是前贤,还是今人,基本都没有读懂。”[1]笔者不自量力,愿斗胆一试。仔细分析“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一段,整个段落皆是围绕“危”“微”展开的,所以本文试图从“危”与“微”两个关键词入手,在考论“危”与“微”含义的基础上,结合《荀子》心性论来解析文段含义。愿诸方家雅鉴狂愚之诚,不吝赐教。

一、“危”“微”考论

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盘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鬒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庶理矣。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好稼者众矣,而后稷独传者,壹也。好乐者众矣,而夔独传者,壹也;好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壹也。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奚仲作车,乘杜作乘马,而造父精于御。自古及今,未尝有两而能精者也。曾子曰:“是其庭可以搏鼠,恶能与我歌矣!”(《解蔽》)

“危”与“微”分别出现在上述引文的第二句和第三句中,许多学者认为两句话中的“危”与“微”应是相同的含义,实则不然。准确把握“危”与“微”的含义,须结合上下文意。引文第一句话“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杨倞注:“舜能一于道,但委任众贤而已,未尝躬亲以事告人。”[2]468廖名春先生将“以”解释为介词“为”,“诏”训为羁绊、束缚,“不以事诏”即不为事所羁绊,不陷于具体事务中。两人的解释存在出入。正确理解这句话还要结合这句话前面的两句话:“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物。壹于道则正,以赞稽物则察;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这里的“万物官”与“万物成”所表达的是相同的意思,之所以会有“万物官”的局面是因为君子“以正志”“行察论”,继续往前推,如何才能有“以正志”“行察论”的行为表现,是因为君子“壹于道则正,以赞稽物则察”,“正志”来源于“壹于道”,“行察”来源于“赞稽物”,舜治天下其实就是“赞稽物”的表现。“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物。壹于道则正,以赞稽物则察;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与“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实际是一种顺承关系,前两句是总的来讲,后面这句是从具体的事例来讲,也就是说,舜正是“壹于道”来治理天下的的例子。总的来看这三句话,无非是说君子一旦壹于道,不用事必躬亲,就可以实现“万物成、万物官”的局面。这样来看,廖名春先生的解释更贴合“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的文意。

引文第二句“处一之危,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杨倞注:“‘一’,谓心一也。‘危之’,当为‘之危’。‘危’,谓不自安,戒惧之谓也。‘侧’,谓逼侧,亦充满之义。‘微’,精妙也。处心之危,言能戒惧,兢兢业业,终使之安也。养心之微,谓养其未萌,不使异端乱之也。处心之危有形,故其荣满则可知也。养心之微无形,故虽荣而未知。言舜之为治,养其未萌也。 ”[2]472

物双松曰:“盖能处于一而危惧自持,则光华充大矣。能养其一而微妙通神,则虽有光华而不自知矣。谓务止于是也。‘养’,谓从容涵养不用力也。”[3]860

冢田虎曰:“‘危’,谓心之所以感物而发动也。‘微’,谓心之所幽微而不彰也。言处一心之所以危,而不忘戒惧之,则荣华充满矣。养一心之所以微,而能诱掖之,则不觉知而息荣也。 ”[3]860-861

久保爱曰:“‘处一之危’,谓善处人心之危使安也。‘养一之微’,谓善养道心之微使明也。‘荣矣而未知’,未详,恐不知荣华之在身之谓也。”[3]861

杨柳桥《诂译》:“‘处壹’,犹言守壹也。守壹而知戒惧,则荣满左右。养壹而极于微妙,虽荣而不自知也。”[3]861

王天海《校释》:“两‘之’,皆训至。‘危’者,高而戒惧也。言其处心专一而至危惧,其美誉满侧也。‘荣’,指美誉。”[3]861

学者对“一”和“危”的注解较为一致,“一”释为“专一”,“危”释为“戒惧”,稍有不同的便是冢田虎将“危”注解为“谓心之所以感物而发动也”,久保爱注解为“谓善处人心之危使安也”,强调了心之所以要“戒惧”是因为心有逐物的倾向。对“微”的注解则明显存在两种看法:杨倞与冢田虎解释为“隐微”“幽微”,其他学者解释为“精妙”或“精微”。如果按王天海先生的解释,将两个“之”皆释为“至”的意思,那么把“微”解释为“幽微”显然不合适,“养”本身蕴含着某物由小变大、由差变好的意思,所以只能“养”至“精妙”,不能养至“幽微”。另外,就“其荣满侧”和“荣矣而未知”可以看出这是两种不同的思想境界,相较于“荣矣而未知”,“其荣满侧”表明对外在的荣辱、是非仍存有执念,而“荣矣而未知”则已经达到了忘名、忘利、忘荣辱,与天地万物同流、与万物合一的自由境界。从这点来看,“养一之微”表达的应是高超的思想境界,且此段后文:“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以及“夫微者,至人也”两句话也可印证这一点,在这两句话中“危”与“微”显然不同,“危”是戒惧境界,而“微”传达的应是一种活泼、自由自在的境界,所以从这条论据来看,“微”也应释为“精妙”。①这样来看,第二句话“处一之危,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中的“危”与“微”释为“戒惧”和“精妙”最为妥当。

接下来看引文第三句话:“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顾名思义,“人心”,指一般人的心;“道心”指掌握了道的心。有学者将“人心”解释为“一般人的思想”或“常人的认识心”,将“道心”解释为“得道人的思想”或“化于‘道’之道德心”也都算切中肯綮。②至于“危”与“微”,如果用第二句话中的“危”与“微”的含义,即“戒惧”与“精妙”来解释,似乎不太能解释通,尤其是用之解释“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这句话时,“几”萌兆也[2]473,如果强行解释就变为“戒惧与精妙的苗头”,显然不太符合工夫逻辑。依愚之见,第三句话的“危”与“微”应按照孔安国与孔颖达在《尚书正义》中的注解,“微”释为“微则难明”[4]93,强调“道心惟甚幽微”[4]94,即同于杨倞与冢田虎对“微”的注解;“危”释为“危则不安”[4]93,强调人心“惟甚危险”[4]94有易走作的特性,同于冢田虎与久保爱的注解。荀子在下文将人心喻作槃水,槃水易受外物影响,稍有动作,槃水就会晃动,强调的正是人心易受外物牵引,易走作的特性。其实上文冢田虎先生的注解中也包含了“危”与“微”的两层含义:前半句“‘危’,谓心之所以感物而发动也。‘微’,谓心之所幽微而不彰也”,强调了心存在弊端的事实情况;后半句“言处一心之所以危,而不忘戒惧之,则荣华充满矣。养一心之所以微,而能诱掖之,则不觉知而息荣也”,强调了心应有的工夫指向:戒惧和养微。

综合这两句话来看,第二句话的“危”与“微”强调的是心之应然状态,第三句话的“危”与“微”强调的是心的实然状态。在实然状态下,人心是“危则不安”,那么道心自然是“微则难明”;在应然状态下,人心应时时“戒惧”,道心则应养至“精妙”。这样来看“危”与“微”在文段中应作两层含义解,且这两层含义并非是截然对立的,正因为人心、道心存在实然层面的不完美,所以才有应然层面的工夫目标。

三、人心何以会“危则难安”

在实然状态下,人心是“危则不安”,道心是“微则难明”,然若就人的真实存在状态来讲,当人心“危则不安”时,道心早已不存,换言之,人心、道心只是一心,人心若显,道心则灭,反之亦然,两者是非此即彼的关系。那么在实然状态下,人心为何会出现“危则难安”的情况,对此,荀子以槃水之喻来形容人心的特性。“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鬒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就荀子的描述来看,槃水有两个特征:一、极易受外界影响,即极易晃动,这是其最为突出的特性;二、存在“湛浊”即有渣滓。“人心譬如槃水”,那么人心自然也存在槃水的特性,而这也正是在实然状态下,人心为何会“危则难安”,道心为何会“微则难明”的根因所在。接下来自然会追问,心在实然状态下为何会具有槃水般的特性?“解蔽”顾名思义,解除心之蒙蔽;欲“解蔽”,自然要先明了心被蒙蔽之根源,这就牵扯到了荀子所论之心、所论之性有何特征的问题。

(一 )荀子哲学思想中的“心性和一”观

首先看下荀子所论之心的特性,其论心有以下重要语句:

(1)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解蔽》)

(2)人生而有知,知而又志。(《解蔽》)

(3)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解蔽》)

(4)心有征知。(《正名》)

(5)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名》)

(6)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性恶》)

(7)夫人之情,目欲綦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王霸》)

第五条的“虑”,王先谦解释为:“心有选择,能动而行之,则为矫拂其本性也。”[2]487顾名思义,前五条皆是强调心具有认知特性,且心的这种认知特性是与生俱有的,无所谓善恶。第六条和第七条分别讲到“心好利”与“心欲綦佚”,显然非前五条所论的认知心,而属于一种欲望心。对此徐复观也有相同的看法:“荀子一面以心为好利,乃就其欲望一方面而言;一面以心为能虑能择,乃就认识能力一方面而言。”[5]“欲望心”暗含着下堕的倾向,具有善恶等价值判断的特点。荀子在《正名》篇强调:“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即欲是与性与情关联在一起的,深入了解“欲望心”又不得不涉及到荀子的“人性观”。关于人性,荀子有如下关键表述:

(1)性者,本始材朴也。《礼论》

(2)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性恶》

(3)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性恶》)

(4)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情性也。《性恶》

(5)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性恶》)

(6)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正名》

第一条中的“朴”,赫懿行曰:“‘朴’当为‘檏’。‘檏’者,素也。言性本质素,礼乃加之文饰”[2]433,是说性天生朴素,加之第二条的“天之就”,这两条皆是说明“性”是人与生俱有的,自然而然的,不掺杂任何的人为和装饰的东西,这是笼统地规定何为“性”;接着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是阐明了性之具体内容,概而言之,性的内容是就人作为生物的生理本能、欲望而言的;接着第六条,前半句“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仍是强调性是人生来就具有的东西,具有天然、本然的特质,对于后半句:“性之和所生,精和感应,不事而自然者”,杨倞注曰:“和,阴阳冲和气也。事,任使也,言人之性和气所生,精合感应,不使而自然,言其天性如此也。精和,谓若耳目之精灵与见闻之物合也。感物,谓外物感心而来应也。”[2]487就第六条看,杨倞显然把荀子的人性论分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次是“生之所以然”之性,强调人生来就具有的一些本能和欲望,在先秦时期,“以生训性”是当时普遍的理解与共识,因此“生之所以然”之性也可唤作“生之谓性”;第二层次是“精和感应”之性,即感官与外物相接,心自然而然地会有所感有所应,可唤作“及物之性”。

按“生之谓性”与“及物之性”的分法来看性之具体内容,第三条和第四条应属于“生之谓性”,第五条则属于“及物之性”,且第五条最后讲“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这与“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表达的是相同的意思。就“生之谓性”和“及物之性”各自的特性来看,“生之谓性”无所谓善恶,故不存在价值判断的问题,“及物之性”则不然,比如荀子说:“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正名》)意思是说,人看见了自己想要的某个东西,会事先在内心衡量此物是否能够得到,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他便会“求之”即付诸行动,那么“求之”这一行为本身必然存在着正当与否的价值判断问题。笔者认为学界持“性朴”论者正是就荀子“生之谓性”来立意的,持“性恶”论或“性危”说者是多就“及物之性”作的阐发。

通过以上论述可知,荀子论心存在两个维度,论性也存在两个维度,且心的两个维度与性的两个维度是对等的。按照《礼论》篇“性者,本始材朴也”的说法,荀子的“生之谓性”与心“生而有知”的认知特性皆属于“朴性”。“朴性”一方面说明了两者具有天然的特性;一方面说明了两者皆无所谓善恶,“朴性”即“中性”,这属于形式上的一致。荀子的欲望心与“及物之性”不仅在形式上统一,在内容上也扭合在一起,两者皆有“物感而动”即下堕的倾向。因此荀子的心、性有“以心治性”相异的一面,也有其相和的一面。王中江在其《荀子的心性多元论》中也强调:“如同孟子说的心性具有高度的统一性那样,荀子的心性也具有统一性。荀子所说的‘心’显然不是纯粹的‘善’,因为所谓自然的感性欲望,没有心的作用是完全不会发生的。这是‘身心二元论’在伦理学上的一种表现。”[6]孟子的“心性统一”是即心即性,属于道德层面上的统一;荀子的“心性统一”是欲望层面上的统一,即“好利心”“綦佚心”与“及物之性”的扭合。

“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礼论》)“欲望心”与“及物之性”扭合一起,两者本身就有逐物而去的倾向,当感官与外物相接,两者极易随外物而去,结果就是心不专一,心受到蒙蔽。这是人心“危”的第一个原因。

(二 )心的“心术之患”与“蔽塞之惑”

荀子在《解蔽》篇说:“故为蔽?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患也。”荀子总结了造成心蒙蔽的十种原因,结合《荀子·解蔽》篇所阐述的造成心蒙蔽的其他原因,笔者将这些原因具体划分为两大类:

1.“心术之患”,即在情欲或道德方面造成的蒙蔽,如荀子讲的“蔽于欲”“蔽于恶”,桀蔽于妺喜、斯观,纣蔽于妲己、飞廉,唐殃蔽于权欲,奚齐蔽于欲国。妺喜、妲己是古代的美女,桀、纣蔽于美女属于“目好色”,斯观和飞廉是古代佞臣,皆属逢迎拍马之徒,蔽于斯观和飞廉属于“耳好声”,唐殃蔽于权欲与奚齐蔽于欲国属于“心好利”。荀子在《不苟》中也有阐述:“凡人之患,偏伤之也。见其可欲也,则不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则不顾其害也者。是以动则必陷,为则必辱,是偏伤之患也。”桀、纣的“目好色”与“耳好声”皆符合“见其可欲也,不虑其可恶也”;唐殃和奚齐的“心好利”属于“见其可利,则不顾其害也”。

2.“蔽塞之惑”,即在认识方面造成的蒙蔽,如上述“十蔽”中的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以及荀子列举的六个“宾孟之蔽”③。如果心在情欲方面的蒙蔽是因为“欲望心”和“及物之性”,那么心在认识上的蒙蔽,则与心的绝对自主权、自由性有很大的关系。荀子说: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解蔽》)

引文中“心是形之君,是神明之主”,“出令而无所受令”皆体现了心是最高主管,心有权利下达自己的命令来要求、约束其他感官,而其他感官绝无权利干涉心之活动。“容”受也[2]470;“自见”根据自己的意愿、想法来认识事物,即“是之则受,非之则辞”,心可以随心所欲地、毫无界限地选择、接受各种各样的事物,结果是心认识、接受了众多事物,故曰“杂博”,“杂博”的结果自然是乱而不精;“杂”,那么物与物之间就会相互干扰、影响,荀子在《解蔽》中也明确提到:“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两”的结果就是心有疑惑,即“贰则疑惑”(《解蔽》),在自然状态下,加之心本身又没有是非、对错的准则可依凭,这样就会导致心在认识层面的蒙蔽。这是人心“危”的第二个原因。

综上所述,在自然状态下,“欲望心”与“及物之性”相扭合会致使心逐物而去,即心走作,从而造成心在情欲方面的蒙蔽;心在认识外在事物方面的绝对自主性会导致物与物之间相互干扰,即心有疑惑,从而造成心在认识层面上的蒙蔽。正是这两种原因致使人心“危而难安”,那么道心也就“微而难明”。

荀子以槃水之特性来形容人心之“危”,比喻恰到好处。“欲望心”与“及物之性”相扭合的自然情形,类似于槃水中的“湛浊”部分;当感官与外物相接时,两者易随外物而去,再加之心在认识事物时的绝对自由性,心极有可能会走作,这类似于槃水极易受外物影响,极易晃动的特性。心一旦受到了外物影响,便“心内倾”,自然不足以“定是非、决嫌疑”,这种状态相当于槃水“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不可以得大形之正”的情形。

四、心之实然至心之应然的工夫指向——虚一而静

无论是情欲上的蒙蔽还是认识上的蒙蔽皆属于“蔽于一曲”,“‘一曲’,一端之曲说”[2]456,蔽于一曲就会导致“暗于大理”(《解蔽》),导致“中心不定,外物不清”(《解蔽》),导致“不足以定是非、决嫌疑”(《解蔽》),“不足以决庶理”(《解蔽》),更不可“得大形之正”(《解蔽》)。情欲上的蒙蔽和认识上的蒙蔽是人心“危则难安”的根源,亦是道心“微则难明”的根源。荀子作为“制天命而用之”的哲学家,自然不会将“心”仅仅停留在“实然”层面。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惑”(《解蔽》),主张以“道”来兼陈万物而中县衡”(《解蔽》),杨倞注为:“不滞于一隅,但当其中而县衡,揣其轻重也。”[2]465“蔽”是偏,故要以“道”解蔽,“道”即“中道”,荀子在《儒效》也有具体说明:“先王之道,人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所道也。”“道”是“中道”,具体来讲还是礼义,“礼义是养人之欲,给人之求”(《礼论》),即“礼”是欲望的度量分界:人作为生物不可无性情,不可无饮食男女之欲,但人作为社会性动物,一出生就已处在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中,这种群体关系决定了每个人都不能“任情纵欲”,每个人都要受到群体规则、人道规律的约束,总而言之,人的自然欲求与社会价值要有机结合起来,而“礼”正是两者有机结合的根据。故以“中道”对治人心之“危”的过程也是实现情性与礼义之道“共生共存”的过程,即实现“性伪合而天下治”的治世局面,这也是荀子哲学思想的最终目的。而实现情、礼共生共在的关键在于心知“道”,心如何知“道”?荀子说:

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壹;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作之:则将须道者之虚则人,将事道者之壹则尽,尽将思道者静则察。知道察,知道行,体道者也。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解蔽》)

所谓“虚”,杨倞注:“见善则迁,不滞于积习也。”[2]396郝懿行云:“将者,送也。受者,迎也。言不以己心有所藏而妨碍于所将送、受迎者,则可谓中虚矣。”[2]396梁启雄云:“言不先入为主。所已藏,谓现在心识中的事物。所将受,谓将要学习的事物。虚,不是‘无藏’的‘虚’,而是‘旧藏不拒新受’的‘虚’。”[7]所谓“壹”,“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杨倞注云:“既不滞于一隅,物虽辐凑而至,尽可以一待之也。”王先谦注:“夫,犹彼也。知虽有两,不以彼一害此一。”[2]396“壹”即专一,不被错误的认识所妨碍,“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两疑则惑”(《解蔽》),因此心必须专一。“将须道者,之虚则入;将事道者,之壹则尽。”(《解蔽》)杨倞注云:“虚则入者,入,纳也,犹言虚则能受也;壹则尽者,言壹心于道,则道无不尽也。”[2]469心唯有“虚”,“道”才能进;心唯有“一”,“道”才能尽才能全。“虚”是“道”进入的条件,“一”是对待“道”应有的态度。心唯有“虚”和“壹”才能破除认识上的相互蒙蔽。关于“壹”,荀子多有强调:“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好稼者众矣,而后稷独传者,壹也;好乐者众矣,而夔独传者,壹也;好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壹也。垂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奚仲作车,乘杜作乘马,而造父精于御。自古及今,未尝有两而能精者也。”(《解蔽》)“精”精于道也,“精”含有“一”的意思。又曰:“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物。壹于道则正,以赞稽物则察;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解蔽》)“壹于道”即“精于道”,“壹于道则正”,“正”即中,即“不偏不倚”之谓,“精于道”的结果是“万物官”“万物成”即“謫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使贤不肖皆得其位,能不能皆得其官,万物得其宜,事变得其应,言必当理,事必当务”(《儒效》)万事万物各得其所、各得其位就是“中道”之体现。“壹”即“惟精惟一”,“壹于道则正”即“允执厥中”,“壹”是方法是途径,“道”是结果是体,“中”是外在表现是用,“壹”“道”“中”三者实是脉脉相通的关系。

除了“虚”和“壹”,荀子还主张心要“静”。荀子言:“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解蔽》)杨倞注:“言处心有常,不蔽于想象、嚣烦,而介于胸中以乱其知,斯为静也。此皆明不蔽于一端,虚受之义也。”[2]396“‘梦’是自起的杂念,故注释为‘想象’。‘剧’是他起的杂念,故注释为‘嚣烦’。”[8]无论是“梦”还是“剧”,强调的都是“心动”,针对心动,唯有以静制之,才能破除心之欲念。“虚”“一”“静”三者的关系正如曲祯朋先生所讲:“就整个修持过程来看,‘虚’是等待合适的时机并准备恰当的条件,而‘壹’是进入并坚持修养的方法,是为关键,‘静’则是通过前面工夫的展开,紧随其后而达到的目的境界,是理想的结果。”[9]

“虚”与“一”解除心之认识上的蒙蔽,“静”解除心之欲念上的蒙蔽,“虚壹而静”实是心认识“道”的一个途径或方法,荀子主张对心作“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的工夫,这里的“理”即“虚一而静”之理,“清”即心经过“虚一而静”后会呈现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大清明。在这种特殊的心理状态下,无论是道德上的蒙蔽还是认识上的蒙蔽都可以避免,无论是道德方面的真相抑或认知层面的真相皆可以“原形毕露”,“虚一而静”说白了就是让万事万物的真相能够更好地呈现出来的一种特殊心境。通过“虚一而静”,心达至“大清明”状态,就会有“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的境界。学界多数人认为荀子“虚一而静”的心之工夫解决的是认识论层面的问题,实际上,“虚一而静”不仅是知性方面的心之工夫,也是德性方面的心之工夫。比如柯雄文认为荀子“除蔽是一种伦理上的变革,透过反省与修养自牧而将心的基本自律转变为道德自律——这是荀子道德行动的理想”[10]。

引文前半部分涉及的是“心如槃水”的心之特性,中间阐明了需要对心作“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的心之工夫,接下来描述了心经过“虚一而静”的工夫后,所呈现出的两种不同的思想境界:戒惧和精微。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远蚊虻之声,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解蔽》)

尾句“此治心之道也”,为此文段总结句。一个“道”字既指明了心的实然状态——“危而不安”,同时也指明了心由“实然”至“应然”的方法——虚一而静。引文中“辟耳目之欲”、“恶败而出妻”以及“恶卧而焠掌”,三者可谓能自强能自忍,但也仅仅是做到了“戒惧”而未达到“精妙”。“夫微者,至人也”,杨倞注曰:“惟精惟一如舜者”[2]476,圣人达到了大清明的境界,就会从心所欲不逾矩,又何须“强”“忍”“微”。

“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杨倞注曰:“无为,谓知达理则不作,所谓造形而悟也。无疆,谓全无达理强制之萌也。”[2]476仁者与圣人处在不同的境界,“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杨倞注曰:“‘思’虑也。‘恭’谓乾乾夕惕也,‘乐’谓性与天道无所不适。赫懿行曰:恭则虚一而静,乐则何强、何忍、何危。”[2]477如果按宋儒的说法,“仁者之恭”应属于“敬畏派”,即主张敬畏恐惧、常切提撕;“圣人之乐”应属于“洒落派”,即主张寻孔颜之乐,有与点之意,呈现的是一副活泼的思想境界。

结语

“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一段,就其内容来看包含了心之特性、心之工夫以及心之境界,无论是心之特性、心之工夫还是心之境界,皆是围绕“危”与“微”展开的。实然状态下,“危”与“微”分别指“人心危而难安”“道心微而难明”,这是心之特性;应然状态下,“危”与“微”分别释为“戒惧”和“精妙”,这是心之境界。自然状态下的心本身具有情欲之蔽和认知之蔽的特性,如何克服“两蔽”,这就涉及到了“虚一而静”的心之工夫。具体来讲,心之特性涉及的是荀子的心性问题,心之工夫涉及的是“化性起伪”的教化问题,心之境界涉及的是“性伪合而天下治”的政治理想问题,由此看来,“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一段,不仅是《荀子·解蔽》篇的重要内容,也是把握荀子整体思想的重要依据,而把握此段文意的关键是准确理解“危”与“微”的含义。

注释:

①廖名春先生将“微”解释为“无为”,反对解释为“精妙”“幽微”,其最直接的根据是后文中的“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廖先生认为微者就是圣人,圣人自然无需何强?何忍?何危?即进入了道德自由王国,这显然是一种“无为”的境界。依笔者看,“精妙”之“精”有细、微之意,精是相对于粗而言的,人心是粗的、显的,道心则是精细的、精纯的;“妙”是相对于“戒惧”而言的,人心需要戒惧,戒惧是有形的,“妙”则说明了道心的不可捉摸、深妙之意。当把“道心”养至“精妙”的境界,自然可以做到无为而无不为、从心所欲不逾矩,进一步讲,“何强?何忍?何危?”之无为仅是“精妙”的一种外在表现,廖先生是把圣人的外在表现等同于发出该行为的道心,一个是用,一个是体,体发为用,用则不能代替体。

②对于荀子此处“人心”“道心”的解释,学界存在不同看法,比如唐君毅认为:“人心是指专精于一事,而不能通于他事之心,道心是能兼知不同之人所专精之事之意义与价值。”在唐君毅这里,道心说到底就是统类心。(见: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道篇》,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53页。)张舜徽认为人心即“用心于人……指表现在外面的一切法度仪文而言”,道心即“用心于道……指蕴藏在脑内的一切权术机宜而言”。“危”与“微”释作了“法”与“术”。(见: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史学三书平议》,湖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6-27页。)洪涛认为:“人心,即未得道之心,道在心外,道心,即得道之心,道在心内,亦即心道合一的状态。”这里,人心、道心强调的是心的不同状态,危微之论乃以人心之是否得道为标准。(见:洪涛《心术与治道》,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6-70页。)徐复观认为:“荀子所说的道完全是客观的,心本身除了认识作用和综合欲望以外,是一无所有的。所以站在荀子的立场,心与道为两物,不能有后来“道心”的观念。”因此,他认为“危”与“微”只是就心的认识状态来说的,人心,是指一般人的认识之心,“道心”是强调心知道以后,心的认识能力极尽精微,此外,“道心”还指因认识之极尽精微,而可以知行幂一,由知之精而同时即见行之效,显然,他把“危”与“微”释作了“知”与“行”。(见: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20页。)

③“昔宾孟之蔽者,乱家是也。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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