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桥

2021-12-02 08:37曾剑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6期
关键词:二哥太平母亲

曾剑

1

一个秋日正午,母亲让我去把太平舅牵来。母亲说“牵”,而不是“接”,太平舅眼盲。太平舅以说书为生。

母亲让我早点去,说去晚了,怕别塆接走了。太平舅每到一个塆子,都得三五天。逢好年景,一个小塆子,会留他十天半月,把整部书说完。

我喜欢太平舅,他一来,整个竹林湾都热闹了。

太平舅不是我的亲舅。

这年我六岁。人生第一次独自到外塆去。是去我外公家,跟母亲和哥哥们去过,路我熟悉。外公家在王家田。

路上有水塘,有河,要上桥,有山和树,有很深的巴茅草,我一个人去,有些害怕。母亲说,去吧,别玩水,哪怕一个小水凼,都不要下。我就往门口走。母亲追上我说,莫怕,路过坟地,要是害怕,就往手心吐口痰,双手把掌心搓热,再用手把头发从前往后抹,使劲抹刷七下,百么事都不敢碰你。母亲不这么说,我倒忘记路上要过坟地。我头皮紧了一下,像勒了一道橡皮筋。我立在那里不动。母亲说,去吧。她的语气那么坚定。

母亲和父亲要下地干活,哥哥们上学去了。若带上三岁的大弟,也能壮个胆。大弟没空,小弟还在摇篮里,小弟哭时,他要摇摇篮。牵太平舅,只能是我去。

我踏上石拱桥,过了石桥河。田畈里寂静无人。过了田畈,就是山路。路在松树间向前延伸。每座山,都有一片坟地,那些坟地离路都很近,就一两丈远。头顶一阵扑腾,我惊出一身冷汗,是一只斑鸠飞腾而去。行了数十步,坟里突地鉆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的心突地一下,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是一只野兔。我想起电影里那些孤胆英雄,我不让自己害怕。

走过一片水田。稻谷都割了,田里只剩下稻茬支棱巴翘,指向天空。过了那片水田,就是旱地,地边都有巴茅草,这使得路像是一条深沟。巴茅草在头顶弯成弧形,我走在路上,像走在阴森森的洞里。

王家田的后山浮现在眼前,我只需走过一片田畈,就能到那个山脚。山脚有一汪水塘,水塘里有荷,荷花已谢,荷叶繁茂,装点着水塘,也带给我恐惧。我怀疑那荷叶后面,藏着一个女人的魂。

一年前,这个水塘里淹死一个女人,是王家田王福来的女人。王福来娶进的这个女人,三年了,肚子没有动静,这让王福来在塆子里抬不起头,那天,他干了半天活儿,回家,女人的饭还没做好。他饿急了眼,骂了女人,还打了女人。女人跑了出去,他没管她。他从来不惯着女人。他说,跑吧,女人就那么三招:一哭,二闹,三往娘家跑。他想他的女人是到娘家去了,谁知她跳了水。就是这汪水塘。

我走在塘埂上,心里虚。

我管王福来也叫舅,转了好几个弯儿的舅。王福来的女人死后,他精神受到刺激,疯了一段时间,不做饭,不洗脸,不下地干活,他的惊人之举,是抓地上的牛粪往嘴里塞。但我二哥说他是装的,他逼死了女人,怕他的两个舅哥收拾他。他的两个舅哥说,他是哪只手动了他们的姐姐,他们就要剁掉他的哪只手。当他们发现他用打他姐姐的那只手抓牛粪吃时,他们决定把那只手给他留下。

王福来后来就好了,但毕竟是吃过牛粪的人,王家田人嫌弃他,不让他串门。他往别人家进,人家往外出,他一气之下,反过来抛弃全塆人。他搬到村子东南角,与王刘秀地界相邻。他在那片坡地搭了个茅棚,住了进去。他说,全塆没个好东西,就他的女人是个好女人,他要跟他的女人在一起。他的女人在水塘里。他的女人在坟里。他女人的坟,就在水塘边的坡地接近山林的地方。他的女人因为是野死,塆里人不让她入祖坟,他就将她埋在这水塘边的坡地。他说他守着她,她就不是孤魂野鬼。

塆子里的人,对他这种做法嗤之以鼻:早这么痴情,女人就不会死!

王福来是有名的懒汉,但每天到底还是会做些事。突然有一天,王家田的人看见后山的东南角辟出了一块地,还挖了一口窑。那片荒地上的废土,都被他利用上了。他做砖坯瓦坯,自烧砖瓦。一年时间,他在那里盖起两间红砖瓦房,外加一间小屋。他本想盖青砖瓦屋,那砖没烧好,成了红面黑心。

满塆人都嫌他,巴不得他离得远些,他占用的这块地,就轻松批给他了。

王福来的事,我是听我二哥说的。二哥说王福来是能人,将来能成大事。你想想,能把牛屎往自己嘴里塞,那得多狠的心。二哥是当笑话讲的,那语气也是嫌弃的。我跟母亲或哥哥到王家田,常会遇到王福来。尽管他是吃过牛粪的人,我们依然管他叫舅,他笑着回应我们。有时让我们进屋坐,喝口茶。哪个敢端他家的茶碗,想起他吞牛粪的样子,肝都得吐出来。

我是嫌恶他的,但此刻,我是那么渴望他出现。我担心他那个女人就躲在那些荷叶后面。微风轻拂,荷叶发出窸窣之声,像一个女人正在荷叶后抚弄裙纱。

福来舅!我大声喊。没有回音。

那个女人的孤坟,就在王福来房屋的东侧。如果不是那座孤坟,且没人知道这个水塘里淹死过妇人,这里入眼的,倒是一处好的所在。

经过孤坟那一刻,一阵恐惧袭来。我想起母亲的话,往手心吐口痰,把额前的头发往后脑勺抹去。我这么做了,绷紧的头皮松下来,恐惧感减轻了,但它依然存在。

我走过了那座孤坟,进入林子,把整个山甩在身后。下了坡就是王家田,房屋依山而建,一家挨着一家。

外公的家在前排,挨着水塘。太平舅家在外公家的屋后,两家隔着一条幽深的巷道,宽不足十步。我走过去,一股阴凉穿透脊背。

太平舅坐在阴影里。这时候应该有西晒的,但他家门口被我外公的房子挡着,没有阳光。在他家门前,能看见我外公的后门,但那后门长年不开。老人说,有后门的屋,是有钱人的屋。外公有没有钱,我看不出来。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我来接太平舅,不想去见他。外婆早年死了,我都没与她打个照面。外公的两个女儿出嫁后,他就一个人过日子,把日子过得一团糟。人家都盼着上外公家好吃好喝,我们可怜,到外公家,锅凉灶冷。春天的时候,二哥带我到外公家来过。我们坐在外公家堂屋里,太平舅的娘在门前水塘洗菜,同我们打招呼,外公听见她的声音,骂起来,老女人了,年轻时是怎么惦记我的,现在嫌我了,不给我送吃的送喝的咧。我不懂外公的话,太平舅的娘说,你家公老糊涂了,瞎骂人呢,他这是要死呢。

外公硬是挺了十年才死。

2

我扫一眼外公家那个后门,外公酣睡的样子在我脑子里出现,我不去打搅他。我走过那扇后门,紧步往阴影处的那个影子走去。我喊一声,太平舅。太平舅听出了我的声音,说,见亮来了。他穿戴整齐,坐在门前的木头椅上,阴影里的太平舅额头饱满,方脸。若不是眼盲,他是一个排场人呢。

那只不离手的竹竿靠在他身上,腿旁是一把二胡。一面红身黄皮的鼓,紫红的夹板,都在他脚旁的那个大帆布包里,帆布包的拉链没有拉上,像是让它们透气。一个黄挂包张着嘴,里面有他换洗的衣服。

我扑到太平舅怀里哭。他说,吓着了吧?他说着,抽出一只手送到嘴前,往手心哈了口气,手掌顺着我的额头往后捋,说,好了,不怕。我知道你们要来接我,我都准备好了。

荷香姐也真是的,怎么让一个细伢来接我。

太平舅的娘听见我们说话,从屋里往外走。她说,外孙来了。我急忙伸袖抹了眼泪,抹了眼泪又抹脸,装作是擦汗。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吓哭了。太平舅的娘说,外孙,进屋喝口水。我说,家婆,我不渴。

太平舅的娘穿着一身黑,站在黑洞洞的门口,只有头发是白的。若不是太平舅在这儿,我会骇一跳。

太平舅一个人行走时,要借助竹竿,敲敲打打地探路。与我一起走时,他把竹竿递给我。我抓着竹竿一端,他抓着另一端,我牵着他走。虽然有我牵着,太平舅好像还是不放心。他看不见的双眼不断地翻动,好像在看路。他的头略歪着,一只耳朵前探,在认真听动静。和着他的节奏,我也深一脚浅一脚,像踏在棉花上,总也不实沉。

王福来站在家门口,露着两颗大门牙朝我们笑。他说,见亮一个人来接你太平舅?我说,嗯。他说,挺能耐呀。我本不想理他,被他表扬,话就多了。我说,福来舅,刚才我从这儿走,没见到你咧。他说,我刚才到青草坡捡牛粪去了,那东西晒干,火才旺呢。

又是牛粪,莫非他这辈子离不开牛粪!

我们走过他家门口,朝向塘埂。王福来说,见亮慢走啊,我回屋睡觉去了。他说着,打了个很响的哈欠。我说,大白天睡瞌睡?太平舅笑道,他一個老光棍儿,不睡瞌睡干什么。王福来说,笑我呢,你不也是光棍儿?

我扭过头去,看见太平舅的笑僵在脸上,像是有一道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光。而王福来的两只大板牙,亮得刺眼。他笑得真开心。

王福来的大板牙并不难看,反倒使他面部更有层次感,饱满、棱角分明。当然,这个感觉是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的,我当时不知怎么形容他。

晚饭后,乡邻涌到我家,太平舅受到明星般的欢迎。他准备说书,二哥把他的三脚架支开,把他那只鼓架上。

太平舅此时并不敲鼓,他拉二胡,《东方红》和《二泉映月》。《东方红》曲调简单,我们小孩子都会哼。《二泉映月》听起来很忧伤,很美妙,好几个人闭了眼,陶醉在这乐声里,光棍麻球会跟着节奏摇头晃脑。有两位妇人,竟然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这样的人,常遭哥哥们的耻笑,说他们不懂装懂。太平舅的二胡曾影响过二哥,二哥向太平舅学拉二胡。他起先拉出的动静像驴叫,学了数次,那动静还是像驴叫,二哥的二胡梦断了。二哥认为敲鼓简单,他说他干脆当一名鼓手,把鼓敲成疾风骤雨。母亲说,莫敲咧,吵死了!二哥后来多次埋怨母亲,说他的鼓手梦是母亲给毁灭的,但二哥没有白练,向太平舅学习敲鼓之后,与人打斗,他出拳速度快了许多,以至他在报纸上看到拳王阿里的故事后,又想当一个拳击手,但现实让他最终成为一个乡村木匠。

两曲二胡独奏完毕,太平舅背向我家中堂,面朝大门,敲鼓,打夹板。太平舅左手拇指挑着夹板,右手拿鼓槌。左手腕翻转,右手腕扬起,落下。咚咚嗒,咚咚嗒,咚咚咚咚咚嗒,咚嗒咚嗒咚咚嗒……

打上好半天,这是让人注意,他马上就要开始说书。那鼓和紫檀夹板敲得特别响,整个竹林湾都能听到。越来越多的人挤到我家来,坐不下的,站着,一直站到门外。

天怕乌云地怕荒,

人怕老弱树怕伤。

忠臣就怕君不正,

子孝最怕父不良。

草怕严霜霜怕日,

恶人自有恶人挡。

……

这是引子。喘口气,喝口茶,太平舅用手背擦一下嘴,接着唱:

居家一本教儿经,

万古长流到如今。

若是人家有一本,

兴家创业人上人。

桩桩事儿说得好,

句句言语句句真。

有用儿孙听此教,

无用儿孙莫留心。

……

他是在唱。他嗓音沙哑、低沉。多年以后,我那么爱听刀郎的歌,就因为他的歌声,让我回想起太平舅的唱腔,声音透着生命的沧桑。太平舅还有一绝,那就是唱悲歌,书说到悲伤之处,他会哭,像哭丧一样,那场景震撼我们。有一回,戏里的主角死了爹,太平舅说着,唱着,就流下了眼泪。大伙儿这才想起,他很小时就死了爹,他是借戏文,哭自己的爹呢。那唱声凄凉婉转,让人伤心欲绝。

3

太平舅开始说书。这天晚上,他说的是《红绸铁骨兰天鹏》,讲的是一个叫兰天鹏的大侠,力大无比,性格豪爽,好杀富济贫,因为这样,常惹些麻烦。当母亲的很是着急,趁他熟睡时,与孩他爹一起,将他捆将起来。什么样的绳索,他吸口气,一用力,就挣脱开了。当娘的找来习武高人,用铁丝将他捆了,他照样挣开。当娘的成天提心吊胆。一日,娘在村外的溪沟边浣衣,想到儿子这么大了,还恁不成气,唉声叹气。这时来了两位女子,富有人家装扮,一个像是小姐,另一个像是丫头。那小姐问老人,为何浣衣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老人就说她的儿子,管不了呢,用铁丝都捆不住,一挣就开。那个小姐,生在官宦人家,喜读诗书,书中很多奇谈怪事,像老人儿子这等奇事,在现实中倒是不多见。她就想去见见这个怪人。或许小女子有办法呢。那个小姐说。

那个小姐叫颜如玉。

当娘的也是“有病乱投医”,就想让这位小姐试试。她们约定几月几日,当娘的故意把浣洗过的衣服忘记在溪沟边,让儿子到溪沟边取。这女子按老太太吩咐,到溪沟边游玩,制造一场偶遇。颜如玉幼时跟随父亲征战,学过一些拳脚,也是好斗之人。

见了兰天鹏,女子拿话逗他,惹他生气,两人在溪边坡地打斗起来。兰天鹏果然力大无穷,他不忍心伤害女子,一掌拍在溪沟的沟壁上,顿时飞沙走石。女子手握一铁棍,学着烧火丫头杨排风,舞将起来。她用铁棒去敲他的脊背,兰天鹏也不躲让,任她夯下去。如玉震得手麻腕痛。硬的不行,来软的。如玉抽出腰间缠的红绸带,扬手甩开,红绸带在空中飞舞,像一绺红色的霞,从兰天鹏头顶飘落,将他的两只手缚在腰间,他动弹不得。

一段姻缘就这么成了。

太平舅虽然是个盲人,动作却很夸张,在讲两人打斗时,声音忽高忽低,情绪一会儿饱满,一会儿低落,那手的伸展,脚的飞踢,都特别像模像样。倘是在夏日的夜晚,在月光下的碾场,他会跳将起来。太平舅的声音能男能女,或掩鼻哭泣,或仰天而歌。他哭时热泪双流,笑时声如响雷。

太平舅带给我们的快乐是真实的,持续的。他好像就是为说书而生的。不说书时,他喜欢独坐屋子一角,像一尊雕像,可一旦说书,他整个人就活了,甚至有些疯癫。

太平舅书说完了,余音难散,那书里的人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我们相伴着。他不少书里的语气和说词,成为我们现实中模仿的对象,比如我的小伙伴红船,说了句不受听的话,我会喷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呸!”或曰:“气死老夫也!”

太平舅住在我家的那几天,父亲面无表情。他嫌太闹,他喜欢静。母亲说他是小气。在我家说书,不但要供太平舅吃喝,还要招待听书人,开销大。要烧水沏茶,要散烟。那么多人,一圈下来,一包烟不够,整个晚上,烟得散几圈,那都是钱哩。

太平舅接着说《水浒传》,原来《红绸铁骨兰天鹏》依然只是个引子。

《水浒传》太长,一两晚讲不完,他将书本里的人物撇出来,单独讲。那天话武松,那场书说得好,只是略去了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的细节,光棍麻球大概看过《金瓶梅》盗本,直喊:“王师傅,讲讲西门庆怎么勾引潘金莲的,讲细些哈。”有女人就骂他:“嚼舌!不要脸。”却是满脸期待。

太平舅窘迫地立在那里,他不讲,或许是不愿讲,或许他师父就没教他这一段,他根本讲不了。总之,他是尴尬了。

那天晚上,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戏文,还是《红绸铁骨兰天鹏》,我喜欢听这样才子佳人的故事。

那时候的太平舅,能抬高我家在塆子里的地位,母亲可以靠太平舅说书,笼络一些人,也挤兑少数人,比如那个叫金花的女人,同母亲吵了架,两人多日不搭腔,在路上碰见了,必定有一人绕道或踅身而返。这次太平舅来我家说书,一塆子的人都可以上我家,她男人可以来,她儿子女儿可以来,唯独她不能来。我甚至想,母亲那次叫太平舅来唱戏,似乎仅仅是为了气金花。

红船嫁到镇上的姑来竹林湾,给红船带了软糖。红船拿了软糖,不给我吃,馋我。我生气了,威胁他,我太平舅再来说书,不让你听。他说,太平不是你亲舅,你管不着。我说,太平舅在我家说书,我不让你进我家的屋。红船想听说书,就给了我一颗软糖。

4

太平舅说书,影响着哥哥们,他们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会在第二天,把太平舅说的书,在山林里,在河水畔,演义一遍,特别是那些杀富济贫的戏。他们有时入戏太深,弄得头破血流。太平舅也影响着我,多年以后,我成为一名讲故事的人,潜心写小说,与太平舅不无关系。

天晚,都快转点了,大伙还不离开。有人给些零钱,都是三角五角的。有人没给,没给也没人说啥,总得有人捧场。如果没给钱的都不让听,那书场就没氛围,怕是说不成。

太平舅一连在我家等了三天,跟我睡一张大床,哥哥们到他们各自的同伴家借住。三天后的那个下午,太平舅要走,同母亲告别时,欲言又止,像是恋恋不舍。母亲以为他不想走,说,那就再待一天。他转着头,用耳朵听了听,知道身边人不多。他说,姐啊,这三天都是见亮照顾我,见亮这孩子好,可爱。我也想要个儿呢。我的母亲后来告诉我,说她当时心哆嗦了一下,怕他是要把我过继给他当儿。母亲说,那我可不干,他的眼睛那样。幸而他说的是另一件事。他说,姐,你给我说个媳妇吧。母亲吁了口气,说,可不,你二十五六了吧?太平舅说,二十八呢。母亲说话直接,她说,全乎人怕是找不着。太平舅说,全乎人我倒没想呢。母亲说,过花嫂怕也不好找。太平舅说,过花嫂我也沒想呢。母亲就明白了,他是要找有缺陷的,他也只能找有缺陷的。母亲心里倒是有个人,她曾想过,也在家说过,但到底没忍心介绍给他。那是我姨家那边的,在沙河,有十五六里地,那是个哑女,与我姨一个塆子。母亲曾动过这个心思,我姨不让她多管闲事。我姨说,一个瞎子,一个哑巴,那日子怎么过,还不得憋出病来。母亲就放下了。现在,太平舅自己提出来了,母亲说,我说说看。

我按太平舅的意思,送他到下河景去。下河景建塆历史不长,先前是一片河边滩地,后来,镇上把我们整个石桥河大队的地主富农迁到那里,垦荒盖房。有几家是王家田迁过去的,是太平舅的本家。他们到那儿定居不久,地主富农的帽子就摘了。他们当时每家轮流请皮影戏热闹,皮影戏热闹庆贺过后,他们请太平舅过去说书。太平舅连续去了好几年,都是这时节。

下河景路好走,站在石拱桥上,朝着石桥河放眼望,下河景就在远处。我们出发时,红船要一起去。他这几天一直跟着我,当然是因为太平舅。他妈是一个知识分子,只因成分不好,才嫁到我们竹林湾当农民。她妈嫁到我们竹林湾后,不爱跟人说话,与乡村的妇人格格不入,我们都管母亲叫娘,她非让儿子管她叫妈。红船每次出来玩,都得他妈同意。我们俩家住得近,我却很少上他家去。他家有个院子,院子里有天井,进了天井,转个弯才是他们的住处。他们的屋子总是幽暗的,而他妈又很少出来,无论外面怎么热闹,似乎都与她无关。她家的门长年关着,红船出来玩,喊妈,她就开门,站在天井里迎红船。天井里射入的阳光不明不暗,她站在那道光里,有着特殊的韵味,如果是别的女人站在那样的光里,我会被吓着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穿戴总是那么整洁,头发挽起,脖子修长,白净脸庞像一轮明月。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可以不下地干活,她的男人是县城的建筑工人,养活着一家人。她最多也只是上菜园,弄些干净的菜回来的。她把她家的菜园弄得像花园一样。她在我们竹林湾,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几年后,红船的伯死了,他妈仅三个月后,就嫁给了县城一个干部,红船跟了过去,还改姓后爸的姓,吃商品粮。我特别羡慕,为他的离去伤心了好长时间。母亲安慰我说,莫眼馋人家,亲老子死了,日子再好,心里也不快活。这个女人,我早看出她在我们这山沟野畈待不住。这不,一个寡妇,嫁了个城里人,还是个干部,家里睡席梦思,坐沙发,红船长大了还能接后爸的班。母亲自说自话:“不羡慕人家,死了男人那阵,哭得像被雨淋。”母亲说一次也就罢了,常说,就让人觉得,她还是羡慕人家。

红船走后,我再没见过红船。红船走了,太平舅就这么失去了一个粉丝。

我喜欢太平舅。太平舅如果不是眼盲,我们两家会走得更近,他也会像毛刺的舅舅一样,当毛刺一家在塆子里遭人欺负,就会过来帮他们撑腰。

那天我和红船送太平舅,走到半道,太平舅停下来想撒尿,问我们周边有人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叫我们转过身去,他解裤子撒尿。我和红船都转过身,红船转过身去后,悄然回头。太平舅朝他说,回过头去,看个么东西?我头皮一紧,吓着了。红船脸红了。我们等了很长时间,等太平舅说走吧,我们才转过身去。回来的路上,我们还在说这件事。红船说,他不是瞎子吗,怎么看得到?我说,我听我二哥说,瞎子的眼睛看不见,但耳朵特别灵,有一点动静,就能听见。红船说,可我没动静呀,我又没挪脚,我只是转动了一下脖子。他真是太厉害了。

5

送太平舅去下河景那天下午,母亲去了我姨家,第二天午饭后,她带回一个姑娘。那個姑娘,我们一看就不正常,母亲说,她是哑巴,是你太平舅的媳妇,你们得管她叫舅娘。

我们一看,她不但是哑巴,还有些苕。她就坐在我家靠鸡窝那张椅子上,朝着我们傻笑。她的脖子很粗。

母亲的意思是,让哑女在我家住一晚,第二天让人去把太平舅牵来,她给哑女头上缠上红头绳,再让人牵着太平舅,让她跟太平舅走,这样,好像我家是哑女的娘家,把哑女就这么嫁过去。好像这样,太平舅就是明媒正娶。母亲话一出口,一家人都像一锅黄豆炸开了,父亲责怪她,你没得事做。大哥一贯是走为上策,以示不满。二哥虽然年少,却一直是家庭“正义”的捍卫者,他让母亲必须把她送走。那时候,我十二岁的二哥知道很多事,他说,他们的下一代,也许同样会是哑巴,或苕货,将来也是麻烦。二哥好像有先见之明,多年以后,他成为我们石桥河村的书记,这些人,果真都需要花大量精力照顾。

母亲骂二哥不讲良心,你太平舅说书,你听得多开心。二哥说,既然她是太平舅的媳妇,你就直接把她送到太平舅家,不要在我家过夜。这是我们最起码的要求。

二哥把他的想法强加于我们,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母亲无奈。她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哑女,二哥手快,一下子抢了过来。母亲骂二哥心狠。

母亲带着哑女继续前行。母亲走到门口,说,莫说我呢,我劳苦功高,我帮了两家人呢,哑女的一家人,不晓得几高兴,非要请我在她家吃顿饭。这个女儿,终于嫁出去了。我听说母亲在她家吃饭,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紧张了。二哥的心情跟我一样,他问,你在她家吃饭?你也张得开嘴。母亲说,没呢,我在你姨家吃的。我们同时长吁一口气。

母亲作为媒人,得到了一块蓝的确良布,六尺,她想给大哥二哥一人做一件上衣,大哥二哥不要,好像那布是从哑女身上扒下来的。母亲骂了两句,就说要给三哥和我做,我见大哥二哥他们不要,我和三哥也不要。我说,给小弟做衣服吧。整块的布,要剪碎了,可惜了,母亲就给她自己做了一身蓝的确良的衣服,她成套穿着,像石桥镇汽水厂的女工。这套衣服,让我们排斥了母亲很长时间。

许多年过去,我们还忘不了那个哑女坐在椅子上,朝着我们傻笑的情形。很长时间,哑女坐过的凳子,除了母亲,我们没人去坐。那段时间,二哥面对那个空荡荡的椅子,用手一指,我们就会意,哄堂大笑。二哥那个指椅子的动作,在很长时间里成了我们家的一个哑剧。直到有一天,二哥不知什么原因,生了很大的气。他拿起斧头,把那个椅子砍得稀烂。

母亲把哑女送到太平舅家后,整日沉浸在喜悦之中,似乎她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时常自我表扬:“你那个太平舅家,是个么人家,一个老娘,带着瞎子儿。不给他找个媳妇行吗?虽说是个哑巴,可也能传个后。哑巴家也是高兴呢,他们想甩包袱呢。在人家那里是包袱,可在太平舅那里,就是个宝呢,一家好两家好,大家都好。”父亲和我们,对母亲的话嗤之以鼻。母亲不管我们咋想,自顾自喜悦。然而,她这种喜悦只持续了三天,第四天早饭后,太平舅的娘来到我家,她前面是哑女,哑女不知咋走,她用两只手架着,像赶一只鸡。她满脸愁苦。母亲正在灶屋烧火,她熄了火迎出来。太平娘说,荷香啊,不行呀,她死也不跟太平同房呀。可怜的太平,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红一道白一道,都是这个女人挠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你把她送回去吧。

二哥当着太平娘的面,念叨,活该!母亲拿起笤帚就要去揩他的嘴,说他的嘴像屁股,二哥逃出屋去。母亲朝太平娘说,婶啊,我以为多大个事儿,这点事儿,犯得着把她送回去?你把她送回去,你们轻松了,她怎么办?她再回去,就是嫁过一次的人了,就不是黄花闺女了。母亲突然看我一眼,对我说,你出去。我就走出屋,在门口,我回望,我见母亲凑到太平娘跟前,咬着她的耳朵说着什么。我看见太平娘的嘴突然咧开,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那牙都黑了。我才想起太平娘是抽烟的。我有一次问她,家婆,你么样抽烟?太平娘说,你还小,不晓得做人的难,你家婆抽的是愁咧。这次,她脸上的愁云瞬间没了。她当即带着哑女回。她不再像赶鸡一样,而是牵着哑女的手。

二哥在我家南边的碾场看见这一幕,冲过来问我,不是说把她送回去的吗?娘跟太平舅的娘说啥了?我说,娘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听清。二哥突然笑了,说,一定是告诉太平舅,夜里把这个哑巴捆起来。可是,他一个瞎子,怎么捆得了她。说着,他做了鄙夷的表情。我问,为么事要把她捆起来?二哥朝我笑,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四年时间,哑女为太平舅生了两个女。生第一个女时,按我二哥的说法,他脸上是笑的,他毕竟有了孩子。生第二胎还是女,太平舅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勉强。他想要个儿呢,他娶哑女,就是想留个后呢。

那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正严格,村干部要太平舅去结扎,太平娘求着说好话,说你们看,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还是个苕,得照顾一下,让再生一胎。我们家这样的人,娶个媳妇,不就是想留下后吗?村干部没松口,说,各家有各家的理由。

太平舅到底到镇上挨了一刀。

6

我讀小学三年级时的那个暑假,太平舅来了。这次,是他娘把他送过来的。这时候,双抢也快完事了,农活不是特别紧。待了两三天,他要走。他想去山里,老君山。老君山好远,一百多里地。以前每年天正热时,他会到山里,山里有人来接他。山里凉快,他像是去避暑,一待就是一个月。往年山里都有人来接他,今年接他那人有事,没来。太平舅想让我陪他去。我都满十岁了,暑假结束,就是四年级的学生了。我可以牵着他走,可以帮太平舅买车票,扶他上车。太平舅以前给我讲过老君山,那里有野猪,有鹿,我特别想去。母亲不放心,说我还是小。太平舅说,没事儿,山里的人,可实在呢。母亲点头说,行。一张嘴带出去了,母亲挺高兴。母亲让我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装上我的换洗衣服,还有一只牙刷。母亲没给我牙膏,说,山里人家有呢。

坐在车上,我吓出一身冷汗。那山道弯弯转转,弯的前面,必定是悬崖。我第一次坐汽车,颠簸得几次要吐,我怕司机说我,努力地忍住了。

山里人没有牙膏,他们竟然很少刷牙,牙都是那么白,说是吃山泉水,水质好。我用盐水漱口,嘴里倒也清爽。

我与太平舅搭腿睡,山里的夜晚阴凉,一点也不热。山里的村庄不像我们那儿那么紧密,好远才有一户人家,每次说书,三两户人家凑在一起,十来个人。他们热听书。我们在山里,很容易就把时间打发了。

太平舅肚子里的戏多,每晚说的书都不一样。山里人实在,用炒花生、炒地瓜片、炒黄豆招待我们。

在山里,我认识了一个叫翟天明的人,他欣赏太平舅,说太平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往年就是他到王家田接太平舅进山。近两年,他不想在山里待了,想往外走,又怕外面不好干,人财两空,说太平舅会说书,书中有大道理,想太平舅给他指出一条道。太平舅告诉翟天明,他出外闯荡,可能成功,但也存在风险,不如在家,在山里。翟天明有些不信,这山里怎么会发财?日子永远过得紧巴巴的,太平舅说,书里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也就在这年,改革开放之风吹到这深山老林。很多人到山里搞山货,到汉口去卖。很多人来旅游,再后来,翟天明在门前的对天河搞漂流,坐在家里就把钱挣了。翟天明就特别信太平舅,器重他。投资新项目,哪天开业,他都会来问太平舅,先前是坐长途汽车,转三轮车,后来骑摩托,风尘仆仆。

翟天明还养黑猪。黑猪几乎没有肥肉,只有精肉,黑猪肉人吃了不发胖,深得汉口人喜欢。汉口有钱人,周末就开车到山里采购。

十几天眨眼就过去了,而我还没待够,要回去上学。太平舅知道我不想回,说,明年再来。第二年暑假,我再次跟太平舅进山。这次进山,太平舅格外快乐,因为此时他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多月了。虽说计划生育,罚了五千块钱。他还是非常高兴。

太平舅说是我带给他的好运,孩子是他去年与我一起,从老君山回去后怀上的。他说去年在山里的那些天,他特别开心。他说,那些日子,你是我的眼睛呢。我觉得太平舅说话有水平,像作诗一样。

第二年那个暑假之后,我再也没去老君山。我大了,快十二岁了,该下水田帮家里干活了。

太平舅眼睛看不见,他要想知道别人长得啥样,就用手摸。当然,这仅限于孩子。他每次到我家,都要摸我的脸,而且是当着别人的面摸。然后他说,瞧这额,宽宽的,光光的,前途远大呢;这鼻子高,好看;再看这牙,没有一颗龅牙,很整齐地排着呢。这孩子俊啦!这孩子顽气!太平舅总是这么说。他的话,让我喜悦,谁不喜欢听好话。我十二岁那年,是太平舅最后一次摸我的脸,他说,长这么高了,来,让舅看看。然后,他的手就在我脸上摸。那次摸我的脸,他没夸我俊,他突然惊讶道,哎呀,见亮的脸是受风了吧?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说,不知道呢。太平舅说,一边脸松软,一边脸僵硬呢。他们就让我笑,我就笑了,二哥说,果然呢,嘴巴歪了。母亲就让二哥带我去见乡村医生,医生给我开了三服药,虽然后来没有彻底好,但也算是及时制止了嘴继续歪下去,以至它不太明显,并没影响我多年以后走进军营。

我初中是住读,见太平舅就少了。有个周末我回家,太平舅也在,他还把他的儿子带着。他的儿子叫王长根,两岁多了,能满地跑,很可爱的孩子,眼睛黑亮黑亮的,有两颗大板牙,但并不难看,反倒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淘气。这么好的孩子,可惜太平舅看不见。我想让太平舅好好“看看”他的儿子。我抱起王长根,让太平舅摸。太平舅就一手扶着孩子,一手在他脸上摸着。他满脸堆笑,荡漾着幸福的喜悦。我说,太平舅,你看,像不像你?他说,像呢,像呢。我说,你摸摸他的嘴,两颗门牙,有那么一点点龅,可好玩呢。我说着,就抓住太平舅的那只手,往王长根嘴上送。太平舅的手碰到王长根的那两颗门牙时,像遭了蛇咬,倏地缩抽回来。我笑了,说,这孩子,咋还咬人呢。

孩子第一次到我家来,母亲给他一双新布鞋,略大一点,明年还能穿。这是母亲亲手纳的鞋,想来她是早有准备。

7

风吹拂着我记忆,像吹开一层薄雾,我看到我的少年时光重现。那是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大哥去了部队,还是个兵,没开始挣工资;二哥在别人家当学徒,不拿工钱,还要带一日三餐的口粮;三哥比我才大两岁,就去深圳打工,杳无音信。春节已过,乡村静下来,我该去上学了,我却并不走向校园。我整日不出屋,坐在床头,等待父亲的脚步声。我常常是从清晨等到深夜,在风吹松枝的瑟瑟声里,慢慢睡去。

父亲每天都出门,与其说是给我借学费,不如说是逃避。他心里清楚,正月里,山里人讲禁忌,不愿拿钱借人。

先到学校去吧,我借到了,就给你送去。那天早晨,父亲说,是一种商量的语气。他目光躲闪,一直不敢面对我。偶尔我们目光相撞,我捕捉到的,是他满眼的愧疚。

我眼前浮现出开学时教室里的情景:交了学费领到书的同学,满脸喜悦,有的拿着新书,在课桌间追逐嬉闹,或坐在座位上,把书翻得哗哗直响。而我,独在教室一角,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手臂间,不敢看别人,却分明能感知同学们的目光射了过来,尤其是女同学,目光如针,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一点点刺破。从小学到初中,开学时的状况大都如此,我挺过来了。但现在,我突然对教室充满着惶惑与恐惧。我已经是一名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人大了,自尊心强。拿不着学费,我选择逃避。

我没有回应父亲,他就又出去了。他的脚迈过门槛那一刻,回过头,目光却并没看我,而是盯着堂屋的墙角,仿佛是在同墙说话。他说,你等着,今天应该能借得到。父亲的声音很小,不像说给我听,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天晚上,父亲依然空手而归。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父亲说。我明白父亲为什么说这句话,他是在暗示我,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是,我已经不相信明天了。父亲每次空手而归时,那副可怜的样子刺痛了我,我要走了,打工去。

夜在黎明中醒来。我像村子里别的打工仔一样,一个蛇皮袋,塞着我的铺盖,我向镇上走。在那里,我将坐上去汉口的车。

父亲送我,他在前面走。出了村口,他没走大路,选择了一条田间小道。我懂父亲的心思,他怕碰见熟人,怕熟人看见我上不起学。

过了田埂,是山,山间是细石子马路。踏上马路,我看到了太平舅。他正在山道上。竹竿敲打路面,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的大女儿翠花牵着他,六七岁的样子,与我最初牵着太平舅时差不多大。不同的是,我那时是牵着太平舅的竹竿,而她,是牵着太平舅的手。

父亲本来不想与太平舅打招呼的,反正他又看不见,而他的女儿,对我们印象也不深。但我忍不住还是喊了声太平舅。他听出我的声音了。他说,是见亮啊。他显然感觉到了我身边还有一个人,他问,你们到哪里去?父亲再不吱声就说不过去了。父亲说,去上学。我不喜欢父亲这一点,他虚荣心太强,怕别人说我家上不起学,他就撒谎。我说,太平舅,我不上学了。我跟你学说书吧?他说,哪有全乎人学说书的,说书有个么出息。他问,你为么事不读书?你这么灵性。我和父亲都沉默不语。他问,是不是没筹到学费?他的话触到我的痛处,我抽泣起来。

太平舅就明白了。他说,这样吧,大志哥,你带见亮到我家,让我娘给你们拿钱。我那儿还有点钱,是准备这几天抓两头猪养着,我家就先不抓了。春天的猪太能吃,过阵子再抓。 你们去吧,就说是我说的。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回去了。我这一路走去,得走到何年何月,再说,人家定好的日子。

我心里一阵狂喜。父亲急忙说多谢。太平舅说,谢个么东西,是借见亮,又不是给他。照说,当舅的替外甥交学费,也交得。父亲说,你有你的难处,这就很好了。

我们先把行李送回家,再去王家田,太平娘有些舍不得,犹豫着,但她最终还是把钱给我了,可能看我儿时多次接送太平舅吧。

那年过后,我就再没有为学费发愁,大哥这年提了干,拿工资了,每年的学费,都是他提前给我准备。

回来的路上,父亲说,其实他想到过向太平舅借钱,但想到他瞎着一雙眼,走村串巷,像要饭似的,觉得他的钱来得太辛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问父亲,太平舅眼睛看不见,别人为何总让他去看风水。父亲说,他眼睛看不见,心里明亮。父亲说太平舅了不起,借看风水之名,阻止了周边几家污染企业建厂,也让不少人家,打消了乱建住房的念头。有些人信这个,其实哪里是看风水,按我说,他就是一个乡村心理医生。既然有人信风水,他就利用别人这种的心理,做些造福后人的善事。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觉得太平舅了不起。

8

我重回石桥镇中学后,认识了王胜利,他是插班生,以前在觅儿镇上初中,嫌觅儿镇太远,来到我们班。我返校晚,自然只剩下后排的座位。王胜利来了,只有我身边有空座,我们就成了朋友。听说他是王家田的,我觉得特别亲。我说我家公是王家田的呢。我告诉他我家公的名字。他太高兴了,给了我一个拥抱。

为什么从没见过你?我问。

我从小跟着我姐在觅儿读书。我姐长得好看,嫁给觅儿镇邮电所一个邮电员。他不无自豪地说。我直着脖子看他一眼,他长得白,脸白,牙也白,就是有些瘦,像白面书生。他姐长得好看,应该不是吹牛。

我特别佩服王胜利,他天南地北,好像什么都知道。他后来考上了邮电系统中专,找了个城里女孩当老婆,让人羡慕,只可惜天妒英才,他三十五岁得了喉癌,死了。

王胜利嘴大,特别能白话。他牙白,嘴唇略厚。他笑的时候,白牙露出来,那略显厚的嘴唇铺展开,这个时候,他是最好看的。他可能知道这一点,总爱说笑话,把别人逗乐,自己也乐。

每周六下午放学,我与王胜利一起回家。我们在白虎山分手,他往西北,去王家田,我沿着石桥河继续北上,回我的竹林湾。在此之前,我们一路同行。王胜利滔滔不绝,向我讲着故事。他不像太平舅,说的都是书里的人物,是历史故事,他说的是他们塆子里的真人真事,有趣得很。有儿打老子,老子把自己的儿媳妇“爬了灰”的;有嫁出去的女打了脱离,退回到娘家的;有跳河跳井寻死,没死却淹傻了的。我那时还小,没有怜悯之心,只当趣闻轶事,在王胜利的讲说中,我忘却了在山地和田埂上寻走的疲惫。

但有一天,他的话题让我不快。他说,见亮,我告诉你,王长根不是太平的儿。我说,王长根是哑巴生的,哑巴是我太平舅的媳妇。哑巴生的儿子,当然是他的儿子。他说,错,王长根是王福来的儿。

我说,莫瞎说。

王勝利说,你听我讲。他说话前,喜欢说“你听我讲”,好像要开始长篇大论。事实上,他常常是长篇大论,而且是带着情绪。他说,太平不是结扎了吗,可太平的娘想要个儿,把香火延续下去。瞎子是后天瞎的,不会遗传。哑巴生的孩子,也不会是哑巴,两个女儿就是证明。太平娘就趁太平到老君山讲书那些天,把村南头的王福来找到他家,跟太平的哑巴女人睡觉,太平这才有了儿子王长根。

我说,你莫放屁!

王长根说,儿骗你!

我还是不信。我说,你怎么知道?王长根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平不在家时,我们塆有人半夜撞见王福来去他家。从王长根长出牙开始,就有人断定,王长根是王福来的种。

我回想王福来的模样,回想无数次路过他的窑场,他除了两颗门牙有些突出,模样倒也过得去。他怎么会看上哑女,怎么就睡得下。王胜利说,这叫饥不择食。

王胜利说,王福来不但饥不择食,还吃个没够,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还去,三天两日地去。王胜利说,太平娘以王福来帮他家水稻田看水为由,请他吃饭,喝酒,算是酬谢,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他不,还要,不让他,他就要把这事说出去。可怜太平娘也没办法。好在太平常在外,好应对。

我想起我让太平舅摸王长根脸的情形,心里像塞了一块铅,有些沉重。

9

那天行在路上,王胜利说,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我说,说吧。王胜利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我说,你说。他说,都在传呢,传你家公跟太平的娘。我说,跟太平的娘怎么了?他说,你是真不懂还装不懂?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寡妇,还能怎么了?我脸一红,他说我亲外公呢。我说,你别瞎说。他说,你知道你家公的那个后门吗?我们这里的人家,谁家会有个后门呢,只有你家公有,这是为了太平娘去他那儿方便呢。黑夜里,他门一开,太平娘三步五步就迈进去了。他们相好好多年呢。

我上去踢他一脚,那一脚踢得重,踢在他屁股上。他急忙往路旁的树林里钻,拽下裤子就拉屎。然后,他用石头和树叶处理了,提起裤子回到路上。他说,见亮,你下手真狠。我说,你骂人。他说,我没骂你呀。我说,我用的是脚,不是的手。他说,你出脚真狠,一脚踢出我的屎来了。我说,你早就憋一泡屎,一路臭屁连环,以为我不知道?我嫌他屁股没揩净,嫌他身上有臭味,离他远远的。走了百十来米,他追上我,我也就不再逃,都是怕孤单的人。

不觉就到了白虎山下,该分手了。王胜利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到我们村的过路塘处,你就能看到王福来,你看吧,别看别的,就看那两颗门牙,王长根的门牙,跟他的一模一样。

我说,不去。我想,王福来的样子,在我心里装着哩。

我回到家时,太阳偏西,阳光洒在我家坐东朝西的房子里。母亲正在清扫堂屋。地上有鸡屎,她将河沙往鸡屎上撒,然后用笤帚去扫。我说,娘,王胜利说王长根不是太平舅的儿,是王福来的。母亲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突然跳起来骂我:“你的臭嘴巴再乱说,我把它撕到你屁股门前去吊着。”母亲骂人狠,刻骨铭心,我们都怕她。

母亲的尖刻刺激了我。我说,我没乱说,他还说家公跟太平舅的娘好呢。母亲这次没饶我,她举起笤帚就向我的嘴扫过来。她骂道,你这张臭嘴巴,我要给你揩一下。那笤帚上还挂着鸡屎,我脖子一歪,躲过了。母亲揩不着我的嘴,就打我的后背,狠劲地打,打了两三下,我逃开去。母亲的声音追过来,你再说,我就找根针,把你的嘴巴缝上。

那天晚上,母亲没给我们做饭,她径直去了王家田,去了王胜利家,他去告状,把王胜利说的话倒给胜利的娘听,王胜利的娘拿起笤帚疙瘩,抽了王胜利好几下,还咒他,再瞎说烂喉咙。二十年后,王胜利喉癌离世,母亲还去送过他,母亲流了好多泪。母亲跟我说,那天她不该去告王胜利的状,满塆子人都在说王福来和王长根是父子,传你家公与太平娘好,堵住他王胜利一张嘴,能管什么用!

我以为王胜利会生我的气,不再理我,他却像没事似的,照样说笑,不过他不再说我家的亲戚,说别人,常把我弄得哈哈大笑,有时也让我沉默不语——那必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家弟兄多,总是没有钱,一到要用大钱,就得东挪西借。我目睹无数次父亲因借钱而碰壁,这让我对未来很悲观,我最怕的不是穷,是穷导致的结果——打光棍。光棍的生活,王福来就是参照,我害怕成为他那样的人。这种害怕,让我对未来的担忧,甚至有一丝恐惧。那年我十五岁。有一天,我倚着石拱桥上的石头狮子,凝望石桥河水缓缓而流,一种惆怅的情绪缠绕着我,我突然想到了太平舅,就去了王家田。那是一个寂静的午后。穿过了太平舅家的后山坡,我听见悠扬的胡琴声,是太平舅呢。他拉的二胡曲调我熟悉。

下了坡,循着琴声,踏上外公家门前的塘埂,我看到了太平舅,他在塘埂的另一端。我走到他身边,不想打断他拉二胡。他可能是听见了脚步声,停止拉二胡,说了句,坐。他身旁有一只小凳,是专门给听众准备的。我喊了一声太平舅,太平舅听出我的声音,满脸高兴。他伸出手来,拉了一下我的手。我坐下。他问我,看你家公来了。我嗯了一声。

太平舅与我唠起家常,问我父亲怎样,母亲好吗。这都是礼节而已,两家相隔三五里地,信息是通的,我回答得心不在焉。他就问我的学习,我说,不像小学时那么拔尖。太平舅说,莫急,慢慢来。然后就无话。我们在沉默中听到了溪水声,还有水塘里鱼翻着浪的声音。静默中,我闻到了一股香味。我说,好香呢。太平舅说,是的,过了这个石板桥,就是油茶岭。我抬眼望,溪边一棵油茶花正艳,粉的,红的。那种纯白中间带着暗红的道道,像极了一个有着抓痕的美女脸庞,让人怜爱。

太平舅说,油茶岭是周围一带最好的坟地。有水塘,有溪流,有茶树。还有松树,柞木,橡树。我问,太平舅,你咋都知道呢。他说,知道,我小时候见过。我才想起,太平舅是后天失明的,但他失明时,也就五六岁,记忆应该不会深刻,可能有想象的成分。

我的伯就埋在那片坟地,将来我娘也会埋在那里,太平舅说,我们王家田的人死了之后,都埋在油茶岭,包括我。

太平舅坐的位置,在一个石桥的尽头,石桥与塘硬的连接处。他说,见亮,你知道这个桥叫啥名吗?我说,知道,叫太平桥。他说是的,我们王家田的人死了,八人抬着棺材,从这塘埂走,过这太平桥上山。人啊,过了这太平桥,就太平了。

我不知道太平舅那天为什么那么伤感,活着多好。他说,是的,活着好,但总有那么一天。我后来才知道,可能是预感吧。一年后的夏天,太平舅的娘就去世了,埋在了油茶岭。

太平舅起身,让我牵着他的手,站到太平桥上。他用竹竿敲着太平桥。那是一整块石桥,长约一丈,宽足可以过一辆牛车。太平桥在阳光下闪着青幽幽的光,像是诉说古老的岁月。我说,太平舅,这桥应该很老了吧?太平舅说,比茶树古老,比山年轻。他的话有哲学味道。他肚子里有货,只是不能写。我说,应该有好多年了,那时没有吊车,这么大一块石头,怎么就弄来架上的呢。太平舅说,旧时人的智慧,不可低估。

既然塆子里死去的人都要从这桥上过,而这桥又叫太平桥,他这名字,应该是不吉利的。我问,太平舅,你为何叫太平呢?他显然明白我的疑惑,他说,这个太平与那个太平,意思是不一样的。我伯给我起这个名,是希望我的人生没有波折,可你看我这命。

我本想安慰太平舅一句说,你挺好的,有个王长根,香火没断,多幸福,可我想起王胜利的话,就把这话咽回去了。

清风吹来,柳枝轻拂,这里的确是一个美丽的所在,太平舅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知得到,所以他常到这里坐。他今天谈的话题是死亡,这增加了我的惆怅。太平舅好像猜测出我的心思,他说,见亮机灵,心眼也好。这么多外甥,就你像亲外甥那么待我,牵着我到这儿到那儿。我说,只是我现在在镇上上学,帮不了太平舅呢。太平舅说,上学是主要的,你将来错不了。太平舅这么说,我的胆子就大了,鼓起勇气说,我家这么穷,弟兄多,我将来怕是很孤独吧?我会不会孤孤单单一个人?太平舅笑了,他让我把他牵回椅子上坐着。他笑着说,你这么聪明,心地善良,将来肯定能讨个好媳妇。

我内心窃喜,塆子里那些光棍不像日子的日子,让我不寒而栗。

太平舅拉起二胡,是一曲《梁祝》,那优美的旋律,和着溪流、水浪、细微的风声,真是天籁之音。我陶醉在这美妙的世界。可惜我没有音乐细胞,总是学不会一门乐器。

我记得那天我落泪了。太平舅的哑巴女人,只是他为了延续香火娶来的,那一定不是他的爱情,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渴望属于他自己的爱情?我不知道。太平舅的《梁祝》,让我想起我们班上的某个女生,我与她在校园的槐树下,捧着一本小说。随后,我与她化作两只蝴蝶,翩翩起舞。

这自然是我脑子里的幻影。

数年后,我穿上军装,去了东北,后来入了军校。军校毕业第三年,我带回一个东北女子,她是我的妻子。我特地去看太平舅,这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在卧房里躺着,听见我的声音,硬要支撑着起来。媳妇把礼物塞到他手里,叫了一声舅,他乐得合不拢嘴,露出满嘴的黑牙笑。他说,见亮有福啊,这媳妇俊。我知道,太平舅“看”人是要用手摸的,我很想让他摸一下我的漂亮媳妇,但那似乎不合情理。

10

关于太平舅的悲苦,我听母亲说过。太平舅六岁时得了一场病,高烧不退。那时家里穷,也没钱送医院,吃了江湖医生的药,昏睡了三天,再醒来,烧是退了,眼睛却不明了,但没全盲,有一只眼还能看见些光亮。小孩子淘气,好玩耍,又因眼神不好,容易摔跤。有一次摔倒了,那只能见微光的眼,碰巧磕在石子上,流了很多血,那只眼,也完全盲了。

六岁的孩子是有记忆的,他比先天性眼盲者要痛苦,因为他曾经见过的世间美好,突然失去了。不像先天性盲眼人,他从未见过,不可能把世间的色彩,想象得那么美丽。

我听着母亲的讲述,一阵颤栗,感到有冷风扑来,我不敢想象那种情形。母亲说,你太平舅,也不知招了什么东西,总是不顺。有风水先生说,他家的屋下面是古坟。太平舅的伯,就想着新选个地儿,重新盖房。你太平舅八岁那年,他伯去山上砍树,被树砸断了腰,瘫了,在家躺了半个月,死了。你太平舅的伯,不晓得几好的个人,长得排场,还没脾气,就知道闷头做事。你太平舅眼瞎了,他一点没嫌他是拖累,对他更好,只要他不做事,走到哪儿,都把你太平舅牵着,可惜了这么好一个人。可怜你太平舅家,從此孤儿寡母,你太平舅的娘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为了让你太平舅将来有口饭吃,就给他找了个师父,也是盲眼。那师父教他说书、算命。那师父心狠,下手也狠,打起你太平舅来,一只手死死地抓着他,另一只手扇他的耳刮子。把你太平舅脸打肿了,鼻子打出血了,也不撒开,你太平舅去掰他的手,怎么也掰不开,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死死地抓住。可怜你太平舅就不想活了。他说娘身体不好,想回来看娘,师父隔了好多天才给了他假。他回来与娘见了面,说了话,趁娘在厨房给他煮鸡蛋的工夫,就往水塘边摸。当娘的看他脸上有伤,有愁苦,就盯上了他。当娘的看他到了水塘边,一把把他薅住。当娘的说,儿啊,你要死,娘就跟你一块死吧。

你太平舅扑在娘的怀里,号啕大哭。他说,娘,你就不该把我生下来。当娘的说,儿啊,你莫要这么说,你这么说,是拿刀捅娘的心。娘也不知道你会眼盲,儿啊,这都是命。儿啊,你要是不想去学,就不学,咱要饭也能活个命。

第二天,太平舅回了师父家。

我打断母亲的讲述。我说,娘,你别说了,我受不了。母亲就不再说了,只顾坐在椅子上抹眼泪。她也曾想帮帮太平舅,可我们自己有难处,何况“隔层纱,隔重山”。不是亲舅,自己家的事又多。我们兄弟当兵的、做工的、读书的,都奔自己前程。父亲母亲成天在田里,用光棍王福来的话说,两个人搞得像泥巴狗似的,成天在水田里骣,也就够个吃喝。真是顾不上他。

太平舅好歹学会了说书,但他没学会算命。有人说他学不会,也有人说,他不信算命,不愿忽悠人。

太平舅靠说书,好歹能挣几个零钱花,还把自己的一张嘴带出去了。

军校时的第一个暑假,我是去看过太平舅的,太平舅的身体,大不如前。太平舅的那个哑巴女人,身体也很虚弱,见谁都没有表情,喉咙里像有一台风箱在拉拽。

我本想与太平舅长谈,但他那黑漆漆无声的世界,我一刻也待不了。我走出他们的土墙瓦屋。

我刚到家,王长根就来了,他满十一岁了。四表哥,他喊我,露着两颗大板牙笑。他算得上一个可爱的孩子。他说,他刚才跟同伴玩去了,听说我去了,就撵了过来。那几天,他像我的影子。他的嘴,像蜜蜂一样嗡嗡的,总有话说。我倒乐意。我离家这么多年,家乡对于我来说已经很陌生,小孩嘴里吐真言,他的话,让我知道一个真实的故乡。

母亲说,吵死了,吵死了,见亮,你带长根出去玩吧。我就带着长根,上石拱桥,上观音寨,到处走。王长根在我后身,不断地说着话,说他们村子里的事、学校的事。他让我想起王胜利,我暗自笑了,觉得他们王家田,出这种能说会道的人。我问,你们塆的王胜利呢?他说,他读黄冈师范。他笑道,他倒挺适合教书。王长根说,他上次回来说你们是初中同学呢。他下次回来,我让他来看你。我说,他下次回来,我就回军校了。他说,那就下下次,你们总会碰到一起的。我说是的。但后来,我们真的没碰着,直到他离世。

王长根在我家住着不走。我二哥那时在县建筑队当合同工,隔三岔五回来。他看见王长根,有些不喜欢,背着王长根说,瞧他那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还有那两颗大板牙,一看就滑,将来怕不会是个好东西。母亲骂二哥,你莫放屁!

母亲心里,到底还是有娘家人的。

住了几天,太平舅可能想儿子了,也可能是觉得王长根在我家待的时间太长,不好意思,托人捎口信,让他回。走前,王长根向我要军用水壶,还有军用挂包。我说,我还要用两天,回军校前我给你。我的军用水壶我没带回来,我怕他失望,到县城军人服务社买了一个给他,也不知是不是正宗军品。

11

我入军校后,喜欢写小说。但我写作仅出于爱好,写出的东西,平淡无味。我写小说的兴趣,应该是受太平舅的影响,我希望像他那样会编故事。小时候,是无意识地听,现在,我想重听他说书,带着目的去听,看能否学到他的精髓。那是军校的最后一个假期,我对母亲说,想去把太平舅接到家住几天。母亲说,接他做么事?我说,我想听他说书。母亲说,现在都猫在家看电视,哪个还听说书。你太平舅,不说书已有两年了。我说,我想听,两年,他应该不会忘了吧。母亲说,那倒没有。去年老君山里还有人接他去,今年听说山里也有了电视,就没人来接。

我说,我想听。母亲说,那你就去接吧,只怕会塌火。我说,我试试。

我把话放出去了,希望我们竹林湾的人,晚上都到我家听太平舅说书,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十几个人,都是年龄大一些的,而且好像都是给我面子,毕竟我回来了。家里备了好烟好茶。

太平舅果然不在状态,这不仅仅是他的说唱生疏了,他竟然有些害羞。一个说书人害羞,怎么能说好书。我知道他是觉得人少,没有氛围。我说,太平舅,你就想象有很多人在听。他就打了一阵鼓和夹板,说了一段《水浒传》,而此时,《水浒传》的电视连续剧已经在几个电视台翻来覆去播过,众人对那些故事烂熟于心,孩子们扯着嗓子,满村满巷唱“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那个晚上,无人喝彩。我也没有听出小时候的味道。没那个气势,也没那个氛围。

太平舅讲了一会儿,就停下来,阴影在他脸上铺陈开,越来越重。他喝了口茶,拉了一段二胡。家里来的那十几个人,抽了烟,喝了茶,慢慢地走了。

军校毕业,我回了东北,路途遥远,加之军营忙,我很少回老家,偶尔回去,太匆忙,一晃七八年,除了那次带媳妇回家,我没再见到太平舅。关于太平舅的消息,主要是從电话里得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问太平舅怎样,母亲说,能么样?还那样。母亲似乎不耐烦说太平舅家的事,我后来也就不再问。突然有一天,母亲给我来电话,专门说太平舅,她说,你太平舅太可怜了,好像老天派他到世上,就是让他来受罪的。周围十里八乡,也有苦人,怕没得哪个像他那么苦。我问,出了么事?她说,杏花死了。我只觉得浑身血涌上心房,脑瓜子也感到血之冲撞。杏花是太平舅的小女儿,才十六七吧。我说,么样死了?得了么病?母亲说,不是病,淹死了。

杏花小时候,我对她印象极好。她学习好,自尊心强。母亲说,坏就坏在她这争强好胜上。你太平舅的娘死后,她姐翠花就不再读书,在家烧火做饭种田地,供弟弟妹妹们读书。这杏花也真是争气,考到县城读高中。这孩子,自从到县城读高中,星期天就没在家住过,回家拿点米拿点菜,匆忙返回学校学习。那天上午下了一场暴雨,到下午,虽说雨停了,但到处是泥,满塘满堰都是水,溪沟里的流水像雷轰。杏花非要回学校,你太平舅留不住,杏花硬是背着米和菜走了。

杏花到了堰家塘塆,发现石桥桥面被淹,水在石桥上流,齐膝深的水。一个看水的老人对她说,孩子,过不去,回去吧,明天再来。杏花挽起裤腿非要过,结果被水冲到河沟里,第二天,在十里外的下水处才找到人,死了。

我能想象杏花的样子,也能揣摩她的心理。她周六周日不休息,是努力学习,也是在逃避这个家。

我长时间沉默。母亲问,见亮,你在听吗?我说,在听。她说,翠花还成了“神经”(抑郁症)。我的心,被母亲的话刺痛。我说,这又是么样搞的?母亲说,翠花总得有自己的生活吧,她总不能一辈子在屋里烧火。她将来是要嫁人的。她到广州打工,谈了个对象。过年时,对象非要到家里来看看,拦不住,见这样个家庭,就不可这门亲。翠花受了刺激,就不再出去打工,成天闷在屋里不愿见人,谁到她家,她就往里屋躲。妹子杏花一死,她抱着妹子的身体不让下葬。众人拽开她,强行把妹子入了棺,翠花就“神经”了。

我听见母亲在抽泣。我安慰她,我说,太平舅好歹有个王长根。母亲说,不提他还好一些,一提他就来气,成天在外面游荡,打架,借钱。那伢子,废了咧。

我叹口气。我说,再回去,我去看看太平舅。母亲说,你干你的工作,莫操心家里的事,破事烂事太多,你操心不过来。

这年年底,我請假回了家。

回想十五岁那年,我害怕自己将来打光棍,找太平舅聊天。他说我能找个好媳妇。现在想来,太平舅那时的话,是一个美好的祝愿,那祝愿,在当时驱走了我对未来的担忧,点燃了我内心的希望。我想到太平舅对我的好,想把他接来住几天,享几天福。看他那阴暗的房子,成日不见太阳。

时位移人,再让我像小时那样与他同床共榻,已是不可能了。我家门前有个小屋,是父亲建来用于烤烟叶的,几年前,父亲身体差下来,不再烤烟叶,小屋留下来。小屋是土筑的墙,冬暖夏凉。我把小屋清扫干净,在里面架了一张单人床。太平舅眼盲,上厕所不方便,我怕他摔着,给他准备了个马桶。太平舅不好意思,说,怎么能让一个大军官给我倒马桶。我说,没事的,让我老父亲倒。我已跟父亲说好了,白天太平舅上厕所,我牵着他去,晚上,就让他用马桶,清晨父亲负责倒。父亲平时种菜,常担着马桶给菜施肥,习惯了。

头两天,待得挺好的。没事的时候,我会把太平舅牵到我家堂屋,同他说说话。第三天头上,出了事。中午该给他送饭,我没在,我那天去了县城,同学聚会。父亲在田畈剩下一点活儿,想一气儿干完,回来得晚。我在家,或者父亲在家,是牵着太平舅过来,同桌用餐。那天只有母亲一人在家。母亲给他送饭。母亲端着夹了菜的一碗饭送到烤烟小屋时,正看见太平舅蹲在马桶上,母亲愤怒了,嗓子炸开:“见亮搞的个么名堂,非要把他接来住,自个儿有儿有女,跑到这儿来折磨我。”

母亲把那碗饭端回来,重重地磕在我家的饭桌上。等父亲回来,再去牵太平舅过来吃饭时,他说他不饿。他说他要回家。父亲说,你要回,也得等见亮回来再说。

我回来了,但我留不住太平舅,他说什么也要走,我们都说没时间送他,他说他自己走,我只得去牵着他。不送是不行的,怕他摸到水塘里,或掉到河里。

走到半道,他转过身来,嘴唇抽搐成微笑的样子。他说,你妈人挺热心,也善良,就是脾气太暴,说来就来。我说,是的。我们都怕她,她骂起人来,往死里咒。

太平舅安慰我,这么大岁数了,几十年的脾气,是改不了的,你们多让着她,毕竟是你们的娘。我说,知道呢太平舅,我们都躲着她。太平舅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到你家,我不会再来了。我说,太平舅,你别这么说。

我就落了泪。

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的亲爹亲娘,我都没接到东北去过,何况是舅,更何况是叔伯舅。

我回家,天已完全黑了,父亲等我吃夜饭。母亲在灶屋忙活时,父亲对我说,你妈呀,性子太烈,脾气说来就来。这一发脾气,人家走了,怕再也不会来。别说是自己的兄弟,就是个外人,瞎着个眼睛,在这儿住几天,吃几顿,算得个么事?

以前,父亲不喜欢太平舅上我家,母亲却常让他来。现在,母亲不待见太平舅,父亲的态度却变了。

第二天,母亲消了气,便后悔起来,说太平舅在这儿住几天,都没把他当客人,没单独给他弄点吃的,鸡蛋都没给他煎几个。她拿出十来个鸡蛋,用手帕包了,系成十字花,让我给太平舅送去,我赌气,没给送。

12

一晃,王长根二十五六岁了。这么大的人,还没定性,说是在外面打工,其实是在外游荡。干什么都没长劲,这儿干两天,那儿跑几趟,挂在嘴边的词语,都是“发展”“前途”“出息”“命运”,这事儿没发展,那事儿没前途,打工没出息,满嘴跑火车,脚落不到实处。挣点小钱,就买身衣服。不像农民,也不像工人,像个老板,穿戴干净,背着个假鳄鱼牌的小皮包,东游西荡。我的父亲、母亲和哥哥他们,都看不上他,说这孩子丢了,成不了人。

作家常有探人隐私的习惯。我很想问太平舅,当年他娘让哑巴女人怀上王福来的孩子,仅仅是他娘的意思,还是事先同太平舅商量好的,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很久,终究是不好意思开口。有一天,我就问母亲。母亲从椅子上一下跳起来:“我把你的个嘴巴用针缝上!”二哥当时也在场。二哥说母亲,见亮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你不想说,就不说,莫要骂人。母亲就抱了一盆衣服,去河边浣洗。二哥说,我分析呀,太平舅事先应该是不知道,是当老人的,续香火心切,并杀望太平舅将来有个人养老,才想出此策。孩子怀上后,太平舅应该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可他能怎样,一个生命呢。我说,太平舅其实很伟大。二哥说,伟大说不上,也是无奈。

说起来,我的名字“见亮”,还是太平舅给我起的呢。这个名字,把一个盲人对光的渴望表现得那么强烈,也是对我有一个光明前途的寓意与祝福。这个名字再次让我想起太平舅,并为之动容。

正当我们替王长根的未来担忧时,他来了财运。这财运其实不是他的,是王福来的。一条高铁,从王家田塆路过。也是王福来运气好,整个塆子,那么些人家,谁家的地没占,独占了他的。他的窑场,他承包的水塘,他的那片山地,还有他的那两间半砖墙瓦屋都被占了。

王福来有心计,早听说高铁要从王家秀过。他说,王家秀塆与王家田挨着呢,未必一点也不压我们王家田的土地。他的窑场,正在王家秀与王家田搭界处。房屋旁的水塘,他是承包了的,他特地放了一些鱼苗,浅水处还有藕。他那窑场,几年弃之不用,他赶紧做起砖瓦,拿出一副要烧窑的架势。

也不知怎么算的,就给了他九十多万补偿。一塆子的人感叹:懒人有懒福。

这几年,农村人都时兴到城里买房,尤其是年轻小伙,县城没房,媳妇娶不进来。王长根没娶上媳妇,与他在县里买不起房有关。王福来拿到补偿金,就到县城买了房。他买房,倒不是想娶媳妇,塆子早先那两间旧屋,他实在回不去。他买的房子,是那种装修好的,即买即住那种。

王福来住进新房的当天,王长根就跟了过去。王长根喊王福来“伯”。王福来愣了一下。王长根平时可是跟王福来叫叔的。王福来说,怎么管我叫伯。王长根说,你是我亲爹,我不管你叫伯,管谁叫伯?

王长根住着不走。王福來赶他,王长根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两条路任你选,一是把我还给你,我是你的儿子,从今天起,你我以父子相称,同吃同住,再也不分离,将来我给你养老,你也算有了后,有一个还算完整的家庭。如果你不要我,那么,我就说第二条路。我本不想来这个世界,是你让我来的。你看我过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没有前途,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我早就想死。我过得这么惨,连个媳妇都找不到,我死在你屋里,你收回这条命。

王福来说,你这是以死相逼呀。这么多年,你东游西荡,也没瞧得起我,现在来认老子了?谁告诉你我是你亲爹?王长根说,全村人都知道。你自个儿照照镜子,你的两颗大板牙,遗传给了我,我们都不用亲子鉴定。

王福来年龄也大了,五十多岁奔六十的人,有了这个儿子,也好歹有个家。他同意了,提出的条件是,王长根不能管他叫伯,土,他要王长根像城里人那样,管他叫爸,洋气,也好在县城混。王长根当即就叫他爸。王长根叫得甜,王福来老来有了儿,亲生的,他乐得屁颠屁颠。不久,他花二十万,给王长根买了一辆车。两人也不需要回农村种地了,就在县城逛荡,有时驱车去汉口。开车的时候,王长根像王福来的司机,下了车,王长根像老板,王福来像替王长根跑腿儿的管家。

王福来与王长根的故事,在石桥河一带流传。有人说王长根是“认贼作父”,有人说他是“认祖归宗”。他们成天黏在一起,可苦了太平舅,这不只是王长根不再管他,这涉及一个面子问题。太平舅是说书的,古往今来的故事听得多,知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他一气之下,就病了,倒了床。

作为村支书,我的二哥去做王福来的工作,叫他不要认王长根这个儿,二哥说,王长根是图你的钱呢,他这人,靠不住。二哥有他的想法,王福来若不认王长根,王长根就还有义务养他伯太平,谁知王福来油盐不进,就认了这个儿子。王福来说,人,不就是活个面子嘛。我有儿子,很好的事呢。有种,有根,有香火延续,多幸福。二哥于公于私,都不好再说什么。

王长根这是作死呢,他早晚没得好报呢!母亲听说这个消息,喊冤般地在我家门前说。母亲的喊叫,如沉重的钟声敲打在我心上。我决定去看看太平舅,安慰一下他。

里屋太暗,终年见不到太阳,二哥已带上村委会的几个人,把太平舅的床挪到了外屋。我去时,他躺在床上,也没下床,就那么躺着。天闷热,他穿不住衣服,浑身赤裸,只在胯裆处了遮了一条毛巾。

太平舅眼里的泪水,像两条溪流奔涌而出,在那木然的脸上流淌。我敢不相信,他干瘪的眼里,竟然还有那么多泪。那泪水,包含了多少悲痛,那脸上的表情,映照出他内心是何等绝望。

他虽然赤裸着全身,但看不到他腹部在呼吸,看不到一丝生气。他太老了,比我父亲还显老。忧伤比岁月更无情地将他催老了。

因为眼盲,太平舅的眼睛一直没有光亮,他没法传递眼神,只能看清他的脸笼罩着一层阴影。他的整张脸在这阴影里,像一盏行将熄灭的灯。他的双唇剧烈颤动,拼命想要说话。他终于开始说话,有气无力的声音,暴露着他的疲惫,他的病痛。他说,桥。他说,太平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死后,一定要过太平桥,要埋在油茶岭。我点头,我说行,我来做这件事。但我说得没有底气,乡村已不同于以往的乡村,为了青山长绿,碧水长流,乡村开始像城里那样建公墓,不能再像以前,山山都有坟墓。我们石桥村也在建公墓,地点在王家秀后山,那是一片荒山,土质不太好,风景也不如油茶岭。如果政策不太紧,太平舅离世后,将太平舅抬过太平桥,埋在油茶岭,应该不会太难。我安慰太平舅:你别考虑那么多,你好好养身体。太平舅看我答应得不干脆,又说了句:太平桥。我点头,大声说,你放心!

太平舅说,他还想求我一件事。他说他好久没洗澡了,我能不能给他洗个澡。他说的洗澡,其实就是抹汗,用毛巾将他全身擦一遍。我就去找他的毛巾,找来脸盆,我还得去烧热水。他家的灶屋黑漆漆的,我进去的时候,仿佛看见太平舅的娘在朝我笑,那个哑巴女,正用痴呆的目光望着我。这两个故去的人,让我毛骨悚然。我退出灶屋。太平舅说,凉水就行。我说,凉水抹不干净。他说,总比不抹强。

我站到太平舅床前,一股气味扑向我,还有他那野人一样的头发和胡须,他像一个死去的野人,他让我想起在展览馆里见过的干尸。他让我恐惧,我没有勇气去触摸这样的身体。我掏出手机,我说,太平舅,来电话了,我有急事,我该走了,明天我再来。

第二天,我并没有去太平舅家。第二天晚上,有王家田的人捎来口信,说太平舅让我去给他洗个澡。我对那个人说,我明天就要回部队,没时间呢。

我其实没有回部队。我去找王长根,没找到,我找来他的电话,打过去。我说,你别成天不落屋,你回去给你伯洗个澡。他说,他不是我伯。我伯是王福来。我说,你是他养大的。王长根说,我不是他养大的,我是我奶养大的。我说,你奶是他娘。计划生育罚你伯五千块,那是你伯说书挣来的,他说一句唱一句,句句如血。

王长根沉默了两三秒钟,说,我家的事,不用四表哥操心。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13

晚上,二哥家请我吃饭,我把太平舅死后,想入油茶岭的事跟他说,二哥说,悬。我说,他是残疾人,是我们的叔伯舅,你是村支书,通融一下。二哥说,正因为我是村支书,才要公事公办。

我说,太平舅太可怜了。二哥说,可不是,翠花抑郁之后,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清醒时来看他。太平舅的那个女婿,要挣钱养一家人,又要照顾有病的翠花,离这儿又远,就顾不上他了。那个王长根就不是个东西,我真想抽他几个耳光。我说,叔伯表哥,抽也抽得。二哥说,抽不得的,老虎的屁股,谁敢摸。现在的人,可不像先前那么认亲。

第二天,二哥去看太平舅,于公,他是村支书,于私,他是太平舅的叔伯外甥。二哥给他买了一些饼干、面包、火腿肠,放在枕头边他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他说他想吃方便面,二哥上邻居家找了点开水,给他泡上了。二哥回来说,真是可怜,连方便面都吃不上。我问他,他跟你说洗澡的事了吗?二哥说,没有。我问,他死后想葬在油茶岭,从太平桥过,他说了吗?二哥说,这个他说了,我没敢答应。

那天夜里,太平舅家就着火了。整个王家田塆年轻力壮的没几个人在家,好在发现得早。邻居被烟味呛醒,爬起来看,知道是太平舅家,大喊救火,众人听到喊声赶来,在水塘里担水灭火。算好的,人没伤着,那火苗也没蹿上屋顶,只是把太平舅的被子和垫絮被烧着了。太平舅可能被烧痛了,滚到地上,浑身赤裸。

邻居一直发着牢骚:“么样不过细,跟你做邻居,我成天提心吊胆的。”邻居给我二哥打电话,说他儿王长根不管,你们村上怕是要管一下哩。他把自家烧了不要紧,我怕他所我家的屋给连带着烧了。

二哥没有惊动我,从自家拿了一套被褥,连夜去了太平舅家。第二天早上,二哥告诉我,太平舅倒是没烧着,打火的人,也没先把他救出来,只那么一味地泼水,他浑身淋了个透,总算是洗了个澡。

我说,他哪儿来的火?二哥皱着眉想了想,说,坏了,我昨天去看他时,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他身上的味太大,我就点了一根烟,那火机,顺手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了,走时忘了拿。

母亲正在院子里扫地,听说是二哥把火机忘记在太平舅身边,叮嘱二哥,莫瞎说,说不得呢。别看王长根平时不管,真出了事,他不得这么算了的。

我已经让人捎口信,说我回了部队,就不方便再去看太平舅。我在家待了两天,就回了东北军营。

那场火,我猜测是太平舅故意点燃的。他不抽烟,眼盲,也不需要点火照明。

太平舅到底死了,他死在这年的腊月。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离过年不到十天时间。那时候,我们红安天气特别冷,下了一场雨,接着降温,满地都是光亮亮的冰凌。母亲说,你太平舅可怜,是冻死的。邻居好几天没听见他的咳,过去一看,身体都硬了。他那个屋,墙窟窿都能塞进一个鸡蛋。

我说,就没人给他准备个电热毯?母亲说,怕他着火。农村的房子,一家挨一家,自己着了事小,怕把别人家点着了。

我其时正在冬季野营拉练途中,任务特殊,不能回去参加太平舅的葬礼。我急忙跟我二哥打电话,告诉他,出棺时,一定要让太平舅过太平桥,要将他埋在油茶岭。我说,他父母都在油茶岭,他眼睛看不见,他是多么依赖他的娘,他怕在那边找不到娘。他虽然为人夫,为人父,但在娘眼里,他还是个孩子,几十岁了,还要他娘牵着他。

二哥解释说,再好的风景,死人要让给活人。油茶现在是王家田最大的经济收入,不仅王家田,整个石桥河村,都要扩大油茶种植。油茶岭是石桥镇的油茶种植示范基地,不但不能占用一寸土地,还要把岭上的杂树、荆棘、灌木清除,扩大油茶种植面积,让油茶岭变成真正的金山银山。那些最早的古老的没有后人祭奠的坟茔,慢慢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入黄土之下,掩埋于青草灌木丛中,数年后,那上面也会种上油茶树。扩大油茶种植,油茶赚钱了,才能留住那些不爱种田的人,尤其是年轻人,让他们回来发展经济。留住他们,就是留住乡愁。下一步,乡村亡人可能要实行火化。按乡俗,太平舅好歹能入土为安。

我说,那我有个请求,让太平舅的棺材,从太平桥走。二哥说,太平桥与墓地方向相反,塆子找不出更多抬棺的年轻人,硬凑的几个,没有替手,绕太远的路,他们吃不消。我说,塆子里找不到年轻人,就到县城找,找那些刮大白的,砸墙的,无非就是多给点钱,这钱我来出。

太平舅的棺材,最终被那些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抬着,从太平桥上行过,算是了却他的遗愿。

我问二哥,王长根去送太平舅了吗?二哥说,去了,但没戴孝,也没有下跪。我说,他不是个东西。二哥说,也可能是王福来叫他这么做的吧。王福来告诉他,他只能有一个伯。

王长根也孝顺过太平舅一段时间,那是二哥用的计。二哥说,太平舅早年在老君山里头说书,书中教人行善的大道理,教育一个坏人学好了,那人因此放弃一场打斗,躲过了一场劫难,保住了性命,发了财,走了桃花运。那人感恩太平舅,给过他不少大洋。二哥假装与他们塆子里的人聊天,把这个消息吐露出去。那几天,王长根在太平舅身边,鞍前马后,伺候得可好呢。但坚持一段时间后,见太平舅不说大洋的事,便再次弃他而去。太平舅死后,他竟然拿双筷子去掏墙缝,怀疑里面藏了“袁大头”。

按扶贫政策,太平舅活着的时候,二哥申请给太平舅盖新房,但会议投票没通过。群众说,他儿子王长根有钱,如果这样的人政府都给盖房,只会增长乡村不孝之风,往后,谁都不管老人,都交给政府。

二哥说,王长根有钱,找了个对象,准备春节后结婚。算了,不说他了。我们这幾个叔伯外甥,都给太平舅戴了孝。活着苦,死了倒很热闹。太平舅,走得也算是排场的了。

第二年春,风裹着热浪,清明节到来,我回去给太平舅上坟。看见墓碑,才想起,太平舅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王汉卿。太平舅的爹能给他起这样的个名字,应该也是个文化人。只是碑文后的落款,不是王长根,是石桥河村委会。

给太平舅上过坟后,我走向王家田门前的那口水塘。我踏上塘埂,走到油茶岭下的溪沟边,凝望太平桥。阳光落在桥面,太平桥闪着青幽幽的光。桥那边的油茶岭上,茶花怒放,春风送来清香。我看见太平舅走过来,他手握着竹竿,在塘埂上敲敲打打。他脖子直直的,脸向左微倾,他在靠竹竿和耳朵探路。我迎过去,抓起他的竹竿,拉着他慢慢地走着。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四表哥,你抓着空气搞个么卵?是王长根的声音,我回过头去,问他干啥。他说,政策变了,下一步,农村的土地该值钱了,农村的房屋,也将有房产证。他打算把他家的旧屋拆了,盖楼房。我问,哪个旧屋?他说,你太平舅留下的呀!

王长根朝着我笑,他的两只大板牙闪着白亮的光。太平舅消失了,像是隐入了水塘。水面空寂无人,春风过处,水在太阳光里泛着碎银般的浪花。水浪拍打塘埂边上那些暗穴,发出细微的声响,像一个男人在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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