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舍酒庄

2021-12-02 08:37诸山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1年6期
关键词:任重欧阳教授

诸山

1

姓名姓名,无论如何不是人人都会有一个如此响亮的名字的,起码的要求就是你的姓氏和名字要有一定的匹配度。我对自己的名字感到很是受用,没错儿,我的姓名就是两个如此霸气无比的方块字:任重。请注意是Ren Zhong。那年第一次办理出国签证时,某国领事馆的签证官居然把Zhong拼成Chong,我的天!Ren Chong那还是我吗?这个名字像一顶辨识度极高的帽子,随时金光闪闪地把我从人堆里拔擢出来。人们吃惊地或感叹地说:“啊,你叫任重啊!”“什么,任重就是你呀,多么有气势的名字!”“不得了,原来有个叫王任重的副总理你知道吗?如果前面没有王字那就是你呀!”“啊,好啊,任重道远啊!”

科学的解释也是有的,譬如名字本身可能意味着一种心理暗示。人人都巴望有一个好名字,让自己的名字充满吉祥,然而事实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指望所有经历都完全顺风顺水,这与叫什么名字无关。譬如我就是这样。我给自己硕士毕业之后若干年的经历定性为“漂泊”,先后当过报社记者、政府秘书和企业中层,差不多都是因缘际会,日复一日浮沉于公事公办、迎来送往、觥筹交错、装腔作势中,却身不由己,仿佛被绑在一架与时间为敌的旋转木马上,心累,焦虑成串,没有归属感,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在哪里,仔细盘点之后觉得还是大学校园比较适合自己,因此决定尽快结束“漂泊”,换个活法儿,去高校过一种稳定的为人师表的生活。此念头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久而有之的。我想自己好歹是叫任重的人,应该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前程,就像一粒熬过了漫长寒冬的大蒜子内心深处所期待的春天那样。但这时我发现手中的硕士文凭已经不够用了,今非昔比,现在要进大学工作得先有一张博士文凭。

我报考了师大文史学院。半年之后,我揣着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生入学通知书来文史学院报到,站在那道沧桑的垂花门前,我想我的脸上一定飞扬着类似葡萄酒的红润。这座木构架的红砖黛瓦建筑足有一百岁了却仍然长着一副学术严谨的面孔,对面是一尊令人景仰的巨型花岗岩半身群塑,群塑底座阴刻着那些曾在文史学院留下过痕迹的国学大师烫金的名字。雕塑极端写实、栩栩如生,现在他们正在深情地凝望文史樓,或者说他们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文史楼。我屏住呼吸,某种崇高感油然而生,仿佛这里的每一级台阶都预制进了多重象征意义,散发着综合了油墨、檀木、香樟、桐油和古旧书籍的气味,淡淡的,在空气中游弋,我让自己拾级而上的脚步幅度适中、庄严整肃,竭力保持端庄与谦卑,生怕惊扰这儿的每一寸空气,就这样轻手轻脚来到了位于二楼的学院办公室。门开着,一个看上去快到退休年龄的瘦老头坐在侧对着门的办公桌后面,因此他也侧身对门,我便径直走了进去。喂喂,你这人怎么也不先敲门,吓了我一大跳。办公室主任姓纪,满脸乌云,是五六月份才常有的那种压得很低的云,戴副老花镜,有些做作地扭过身来。他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老花镜顺势往下拉了一点,噗噗有声的鼻腔里向外吐着一串齁咸的音符,我们这里刚死了一个任重,怎么现在又来了一个任重?

这话听上去好生阴森,我的脚趾像撞上了铁蒺藜那样发出风湿般的刺痛,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任重这个名字是家族的太爷爷给起的。叫太爷爷不是因为他有南山之寿,虽然他脸上沟壑纵横,但他比我的祖父年龄要小许多。其时我的祖父已不在世,但太爷爷辈分高,照家乡的说法,如果谁的辈分高则意味着寡育,即子孙稀少,而如果谁家是四世同堂乃至五世同堂的,必是代代早育繁衍众多,子孙成群则失了辈分,同一家族中人丁不旺的那支遂成长辈。太爷爷的年龄比我父亲还是大不少,未曾婚娶,年岁渐次上来,辈分越来越高,又因为是读过很多圣贤书的,便越来越受尊重,逢年过节族人都以请到太爷爷为荣,备下好酒好菜好茶,重温族规祖训。太爷爷酒足饭饱茶满之后打嗝剔牙的间隙给本家孩童赐名自然也不在话下。太爷爷兴致盎然,说我天庭山根都还凑合,目光炯炯,可本《易传》:“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且“重”又可拆分为“千里”二字,暗喻远大前程,好比千里马,就叫任重吧,呵呵。以后别人该如何识别我便这样定下了。

研究生公寓楼位于校园西南方向,紧邻围墙,围墙外是一溜整齐划一的杨树,远看去好像是从围墙上长出来的。历史上墙也叫城,要是把每株杨树比作一个卫士,成排直立的卫士就好像是这个学术之城勇敢的占领者和忠诚的保卫者。博士研究生,尤其是文科博士研究生历来没有自己单独的教室,所以寝室就成了“专用教室”。这所大学似乎断定博士研究生们大多是不好运动的,因此六层的公寓楼直接没有安装电梯,我的寝室恰好在顶层,位于东西楼道的最西端,而楼梯则在最东端,因此每一次上下楼都是一次体能训练。回到寝室,登录学院网查询“师资概况→教授名录”,果然找到了一些已故任重教授的简要信息。任重教授是半年前心力衰竭去世的,生前系古代文化史教研室主任,主要研究文化人类学,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致力于文明传播研究。有一张加了粗黑边框的黑白照片。享年五十七,属于英年早逝。

让我吃惊的是,任重教授居然是我胶东同乡。

2

导师雷若炯赫赫有名,称得上是名校名师,那年教师节重要领导人曾经亲自登门造访。彼时我正在一个距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地方政府部门任职,关注时政要闻是每天晚饭后必修的功课,偶然看到央视的报道,对雷若炯教授顿起敬佩之情。

不好说我若干年后义无反顾地考博是否与此有关,但我隐隐感到如果自己未来有多项选择的话,那么首选一定是此大学,次选也一定是此大学。

雷若炯教授对中古城市文明研究有很深的造诣。他综合运用历史地理学、计量历史学、人类学、考古学、社会学和文献学等多学科知识,围绕中古城市的变迁与发展创造性地提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刷新了人们对三至六世纪城市的传统认知,享誉学界。业内不少同行认为他最有希望获得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资格,那将是师大文史学院建院以来的最高殊荣。有机会师从雷若炯教授,聆听名师教诲,在名师指导下成长,自然是无数人文学子梦寐以求之事。可以说我是专门冲着雷教授来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恰恰是在我报到的这一天,雷若炯教授飞赴东瀛,启程之前给我发了师说性质的电子邮件。因近年患美尼尔氏综合征导致听力不济,对助听器的依赖越来越严重,据北医三院的医生说长此以往将大大增加失聪的风险,雷若炯教授因此深受困扰。斟酌再三,他接受了日本同行史家漥田庆文连续多年的邀请,接下来要在漥田庆文历史研究所以客座教授身份工作三年,也是作为中日文化交流的一个内容。当然此行亦可顺便做听力康复——漥田庆文也经历着同样的疾患,这样他们的交流方式就很大程度上趋向一致了。

不过这意味着我此后三年的博士生涯与雷若炯教授的联系将主要靠通讯了。

若干年前我在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生的时候几乎每个星期都能与导师见上一面,有时候还会跟几个同学一起去导师家中集中汇报和讨论,这些汇报和讨论往往不属于专业课范畴,但导师可以从我们哪怕是不成熟的见解中准确捕捉到其中的生硬、偏颇、粗陋之处,有时以批评的方式,有时以鼓励的方式进行矫正和引导,言语不多却常令我们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读博都是冲着博导来的,博导的耳提面命至关重要。我知道这么一来我的学术梦想之舟可能就要面临搁浅的尴尬处境,感觉像苍茫夜色下我朝着一盏不可动摇的明灯劈波斩浪,及至行将靠近那盏明灯时它却骇然坠入万顷波涛之中,我顿时失去方向,也失去了动力,而无边无际的黑暗却骤然有了难以抗拒的质量,试图将我吞没。为了绝处逢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毫无章法地胡乱挣扎一气,不然就会沉下去,沉到海底。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我被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无助感牢牢攫住,尤其是看到同寝室的欧阳绍连可以和自己的导师亲密互动时。欧阳绍连是闽西客家人,他的导师是研究民俗文化的,非常平易近人,甚至亲自到寝室看望过他一次,有时忙起来也给欧阳绍连发邮件,他的导师在邮件里居然称他为绍连兄,入学之后不久便经常带他到外地搞调研。

我在入学的头两个月里拼命给雷若炯教授发电子邮件,一开始雷若炯教授每封必复,后来渐渐回复得少了,有一次告诫我什么叫博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就是要具备独立研究能力,如果一个博士生还须臾离不开导师的话,只能说明其缺乏独立研究能力,不善于独立思考,将来很难说会有什么出息。最后总结说,正确的师生关系应该是这样的,即大学生领着走,硕士生看着走,博士生自己走,相信你一定能够跋山涉水到达成功的彼岸。雷若炯教授这番话相当于当头棒喝令我警醒,把我从萎靡不振中提溜出来,我觉得远在东瀛的雷教授依然对我充满期待,如果说这里面有信任的成分,那么也就可以理解为雷教授相信我有独立行走的能力。我感到备受鼓舞。后来我想,雷教授不在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好,将来在我的博士学位论文上签字的毕竟依然是雷若炯教授,我始终是雷教授的弟子,这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我大可不必为此太过悲观、太多纠结。两个月后当我从心烦意乱的迷茫状态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要另辟蹊径了。我不能确定前面等待着我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未来,如果成功,对我的学术研究能力而言百分百是种锻炼。但是之后的但是——谁知道呢?万一失败呢?现在读博,这个浮躁的年代,凭一己之力三年之内达到某种学术巅峰,几多艰难险阻,几多山重水复,其难度可想而知。但我大体上知道学术研究上“竭泽而渔”的道理,如果我知道我的鱼群在哪片水域,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把整个池塘的水车干,而不是简单地网鱼,这样我就可以看到每一条鱼,然后就可以給它们标上记号,哪一条、哪几条是我想要的,把那些不要的再统统放生。也就是说,我眼下最迫切的是首先要知道自己要找的那个池塘在何处。

我给自己订了一个被若干细节填充起来的规划,除了必修课和必要的讲座要去听之外,其他时间全部用来集中精力阅读文献,先夯实基础,暂缓发表论文。

不知是否因为我叫任重的缘故,我骨子里有一种虽秘不示人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豪迈,这让我即使负重前行也可以做到腰杆笔挺目光炯炯。我一直以来不喜欢与人攀比,如同鸟各有翅,人各有志,我有自己的追求,打小时候起,我就不会因为别人吃的比我好穿的比我好用的比我好或者什么其他方面比我好而艳羡人家,我觉得那些统统都无所谓,与自己的追求相比都是鸡毛蒜皮。我的追求就是做好自己,如果可能,把这个自己做到极致。我所接受的家风家教时刻提醒我人生在世没有必要与人比高低。何况任何所谓高低上下,都只能是暂时的,如果谁觉得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想要的,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付出,没有付出也就谈不上价值。我对此笃信不疑。我像个走不出沙漠的疯子一样天天泡在教室,泡在图书馆,泡在讲座现场,泡在我自己的路线图里,这让欧阳绍连觉得非常难以理解。欧阳绍连属于想得开的那种人,活络,好八卦,也好女人,这是他的快乐,对此他毫不掩饰,他怀疑我是不是生理上或心理上有什么严重缺陷,因为他在我面前走马灯一般变换女友对我没有产生任何影响,我像一根失去了水分的木头那样不为所动。最有说服力的解释是我和欧阳绍连可能不属于同一类,虽可称为博士同窗,但许多方面我和他是不相同的。譬如欧阳绍连有运动天赋,身手敏捷如脱兔,可以在单杠上倒挂金钟。围观者众,有男有女,不乏年轻貌美者,人家从单杠上下来就能和其中某一个搭上话,有说有笑,从陌生到熟悉根本不需要过渡,令人叹为观止。

我对他这种做派很不以为然,觉得实在是有辱斯文。

虽然手机微信已经很方便,但是研究生院和学院办公室有事情还是选择电话联系,电话还是首先打到寝室里的座机上来。不过这样的电话不算多。有时电话打到同一楼层的某个寝室,让互相捎个话也是有的。打到613寝室来的电话最多的还是找欧阳绍连的私人电话。有一段时间找欧阳绍连的电话经常打进来,而且听上去是同一个女人,根据声音可以断定年龄并不大,询问欧阳绍连在不在,口气不像是一般关系。欧阳绍连说家乡那边的确有个女人老缠着他,是社区医院一个普外科医生,他所在的那个独立学院原来每年都会到这个医院体检,这一来二去的就互相认识了,但女方父母死活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两人就散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知为何她又要联系他。欧阳绍连似乎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经常夜不归宿,为此频频让我替他打掩护,找借口搪塞或敷衍。渐渐地,对方的电话越来越少,后来就不再打了。

欧阳绍连属在职攻读博士学位,单位按时给他发工资、奖金,所以在这一级博士生当中,手头算是最阔绰的,经常做东请这个请那个,礼尚往来,回请他的也不少,一上酒桌就是浑身豪情意气风发面红耳赤。他不喝酒的时候如果是上午就跑到操场上玩高低杠、单双杠,如果是下午就竖着耳朵四处转悠一番,从研究生公寓到学院办公室,乃至于学校各个机关部处,他都能找到自己的老乡,都能找到可以说道的话题,转的地方多了,消息就特别灵通。据我导师透露,他像开新闻发布会那样对我宣布,你那雷导很可能有移民倾向。说到这里他让自己一侧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有些得意,也暗暗有些幸灾乐祸。知道吗?你的雷导和我的导师为了竞争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称号,从原来的谦谦有礼恶化到向上边写举报信互揭老底互相攻讦,结果谁也没上。这个事情可能让他感到失望和不满,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实至名归。

这个倒是头一回听说。以我对雷若炯教授的印象,似乎倒不至于此。但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好妄作判断,而且教授们之间的事情轮不到我来管,我也没有兴趣知道太多。

欧阳绍连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没等我开口却先抢着给我大讲一通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人生哲学,他说去他们闽西地区那个独立学院吧,偏是偏了一点,但那里正在筹办大学,亟需人才,去了不仅能享受高额安家费和学位补贴,而且可以一劳永逸地打掉未来发展的天花板。

我笑笑,没有吱声。我心里说现在谈毕业为时尚早,自己的研究方向還没有最后确定呢。再说我对名利什么的并不感兴趣了,读博的初衷就是想吃学术饭,以后过自己想要的稳定的生活。

欧阳绍连新谈了一个女友,这次好像喜欢得不得了,考虑到异性进出都要登记,而且限定逗留时间,为了约会方便,他便基本上不住在寝室了,跑去距离学校不远处的一个印刷厂的库房租了两间房子。

3

有一些过去的片段会不知不觉地情景再现。还在读硕士的时候,导师曾经说过,大学最核心的地方不是教室,不是会场,而是图书馆,尤其对文科生来说更是如此,会不会使用图书馆是判断一个研究生是否善于学习的试金石。不必分什么普通高校重点高校,只需看学生会不会使用图书馆,只要这个大学有一个好的图书馆,只要同学们善于使用图书馆,不同高校之间的优劣区别就会消失。从这个意义上,只有不称职的学生,没有不合格的大学。

从宿舍到图书馆之间如果骑自行车可能连五分钟都不到,步行大约需要一刻钟,我不喜欢在校园里骑自行车,宁可多花十分钟走在长长的甬路上,杨树枝叶有风或无风都会姿态万千地舞动,就像通体披绿的鸟儿在时光里飒飒展翅,投在路面的斑驳光影不停变幻,就像时间的波动。从早到晚,甬路上一直会有人,或悠然,或匆匆,一眼望过去,那一张张千姿百态的面孔像被时间的波浪推着涌动而过,虽然不认识,却知道其中年龄大的多是教授副教授,小一点的多是讲师或者其他学院的博士硕士,八九不离十,因此走在甬路上就像穿行在文化中。

学校里有一新一旧两座图书馆。新图书馆体量大一些,离得远,旧图书馆体量小一些,在校园的西北角,与位于西南角的研究生公寓在一条直线上。旧图书馆实际上就是一座人文社科图书馆,从经史子集、图书集成到大家经典,古今中外,应有尽有。海外影印的孤本、珍本等被收在特藏室,目前仅对教师和在读博士生开放。这里专门开辟了教工阅览区,同时对博士研究生开放,有专门的wifi,如果自己带笔记本电脑,还可以高速上网,座椅都是可折叠的,需要的时候可以半躺在上面冥想一会儿。旁边还有暖融融的休闲吧,有咖啡、牛奶和简易点心,物美价廉,质量可靠,早上进来,完全可以在里面待到晚上熄灯。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我的习惯了。一般情况下,我从书库借了书会直接带到教工阅览室去,在这里一待一整天。但是一件事改变了我这个习惯。

如果设立一个“在馆阅读之星”或“最美读者”之类的奖项,我想我绝对受之无愧。我算是图书馆死心塌地的铁粉,不但来得勤,而且来得及时,一开门人就到,最后一个离馆,来之能守,守之能诚,诚之能久,心无旁骛,就差在兹打地铺,几乎等于“以馆为家”了。我识书,书识我,只是人不识。这儿虽然女职工居多,但我从不会对哪一个格外留意。她们只是普通工作人员,我只是一个普通读者,进进出出也好,借还书也好,与值班职工未曾有过眼神交流。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女职工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想这多半是因为她那不同寻常的发型。这个从年龄上看不见得比我大的女职工留了一个很特别的发型,左右两边酷似老鸹翅膀那样支棱着,正面看过去则像是头上盘只黑老鸹,侧面看去又像是戴顶黑帽子,给人的感觉是她的头一直在悄悄摇动,展翅欲飞的那种,你会担心这只老鸹会不会突然起飞并扑面而来。猛看上去竟有些眼熟。后来知道她叫纪楼兰。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名字,有一些诗意。如果不是因为她那过于独特的发型,这个名字足以令人为之浮想联翩。从书库到教工阅览室需要经过服务台。这天我去借书,恰好遇到几个女学生到服务台还书,看样子她们都是本科生。我正从书库里走出来,前面服务台一个异样的镜头撞入视野,纪楼兰翻检其中一本书的时候发现书页间夹着几张红彤彤的百元钞票,此时那几个女生尚未走远,她完全可以喊回她们,但是没有,她没有这样做,她不动声色地用左手几根手指拉开抽屉,同时右手几根手指把那几张钞票抹进去,整个动作连贯协调一气呵成。我看得目瞪口呆。当时她正好背对着我,所以没有注意到我。我在办理借阅手续的时候,正准备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刚才的几百元钱,那几个女生又返回来了,其中一个问起了夹在书里的钱,纪楼兰说,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我说,我什么都看到了,你把那些钱抹到服务台下面的抽屉里去了。纪楼兰脸色大变,随即矢口否认。我说,你如果不承认,我们现在可以找馆长调监控看,马上就看。她一听立刻泄了气,只好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还给学生。

后来我再去借书,她总是嫌东嫌西,百般刁难。我就像一个无意间闯入她私有领地的偷窥者那样让她耿耿于怀。她甚至会支棱着两只乌黑的老鸹翅跟着我在书库里穿行,挑衅意味十足。或许她真的希望自己立刻化身一只利爪如刃的鹰隼,而我是她俯视着的一只可怜的猎物。我想大学里怎么可以有素质这么差的职工啊。我本来可以投诉她的。照我以前在政府部门的经验,如果有投诉被查实,她这样的人是可以连根拔起立即走人的。后来我知道他是纪主任的女儿,想起纪主任那次诅咒一样的话,跟这样的人多费一句口舌我都觉得浪费生命。我就是想敬而远之,没想到她倒是和我杠上了。好像是既然我揭了她的短让她不好过了,那么她就一定要以牙还牙也要让我不舒服。我嗅出了盘桓在前后左右的某种敌意的冰冷。这一天,我在书库里拿起一本书随便翻了翻,见其中有缺页便放回书架,又到下一个书架取了另外一本,这时纪楼兰挓挲着两只黢黑的翅膀噔噔噔扑过来,一会儿便大声嚷嚷说我损毁图书,同时指着刚才那本书的残页。我说了声“岂有此理”,便拂袖而去,准备去投诉她,快要走到馆办的时候有个声音对我说,何必跟这种人计较,这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想还是算了吧,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觉得不值得为此浪费精力,乃至影响心情。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要跟这种人置气的。

我的办法是把图书馆的值班表拍照保存起来,如果需要借书,尽量避开她值班的时候,反正我还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

正好欧阳绍连也不常在寝室,为了避免和纪楼兰打交道,摸着她上班的规律,只要她值班我就不去教工阅览室了,先借好一打书,干脆待在寝室里看。这天趁纪楼兰不值班,我去还《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和《中国早期国家》。这两本书我带回寝室里看完后随手放在电脑桌下,被一堆杂志压住了,过了三个月才发现,所以逾期了。按规定,虽然借书逾期不像银行借贷那样会影响诚信,但也是要罚款的。正赶上借阅系统升级,一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女职工说可以先放在这里,等系统升级完成后她再为我处理好了。我说这个不会使逾期延长吧。她没有抬头,轻声细语地说,不会的。

我看过值班表,她叫任萌萌。

4

准备开题报告,发电子邮件向雷若炯教授征求意见,雷教授的回复简单明了:让我根据自己的研究兴趣来确定选题,只要不偏离专业领域且有一定创新,他都会同意。雷教授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要说到研究兴趣,目前实在还谈不上。硕士期间论文的题目,当时也谈不上研究兴趣,按培养要求必须写一篇论文才能毕业,选题目完全凭自己的感觉,感觉什么题目自己可以操作得了,就写了什么题目,只不过要交给导师把一下关,导师那里点了头就算通过了,何况后来又搁置这么多年,如果当时还有些什么想法的话,现在也已时过境迁了。硕士毕业之后我一直没有作学术研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自然也谈不上任何研究兴趣。报考雷若炯教授的博士生是因为起初准备师从雷教授研究中古城市文明,备考阶段倒是读遍了雷教授的相关论著,但发现无论如何深入不下去,感觉自己的知识储备与雷教授的研究领域总有一些隔阂,这隔阂随着雷教授的东渡不断强化,到现在简直变成鸿沟了。所以入学以来我干的事基本上属于另辟蹊径过程中的东打一耙西打一槌,相当于从遍地的不确定性中搜寻确定性。也许,雷教授建议我根据自己的研究兴趣来确定选题,多多少少包含着对我没有追随他的研究方向的失望。

我也能够领会雷若炯教授所说的“创新”的意思。之前根据读博以来的阅读和思考,产生了一些想法,整理了一下,草拟了几个论文选题。雷教授看后认为都缺乏创新,是炒冷饭。

那么我必须尽快找到适合自己的选题。我想只要是适合我,就距离感兴趣不远了。上知网查询了历年来相关专业的博士论文选题,却越来越感到老虎吃天般无从下手。富有新意且颇具创见的知识点有很多,当我准备伸出手去抓住什么的时候却又像面对一场漫山遍野的特大洪水那样难以收拢,可以说毫无头绪,今天如此,翌日复如此。我感到这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泥淖,如果不赶紧抽身只怕越陷越深。及时了解国内外的最新研究动态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是抱着从中寻找选题的目的,那与雷教授所说的炒冷饭本质上并无不同,看来从别人的选题当中受到启发来找选题这条路是一条死胡同,而时间在汩汩流逝,如果不能在本学期之内大致确定写什么,那么我将来是否能够按时毕业都会成为问题,更不用说拿到博士学位了。

有时候碰到欧阳绍连,也会和他聊到此事。欧阳绍连隔三岔五会回寝室打一个转,一副优哉游哉天下平安无事的样子,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趴在我的电脑桌前瞄一眼雷教授回复我的邮件,很不屑地说了句,你们雷导真是有点迂腐,研究兴趣算个啥啊。我问,你没有自己的研究兴趣吗?他说,其实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我这个人很务实,假话不说,假事不做,我只是需要一个博士文凭。我说,那么你的大论文怎么办?博士毕业需要首先满足这样两个条件,一是在国内外学术期刊上公开发表几篇学术论文以获取答辩资格,一是完成大部头的学位论文,研究生们私底下把毕业之前需要发表出来的资格论文称作小论文,把学位论文称作大论文。他说,这个好办,大致看看国内外最新研究动态,受点启发,改头换面,加上一点自己的东西,一个新主题不就呼之欲出了?我没有告诉他对我而言此路不通,我还是想听听他对区域文化的看法,就说,你是客家人,客家文化是一个富矿,可以搞一些话题出来啊。他说,唉,我倒是想搞,可是客家研究这一块从罗香林开始早已大家荟萃,我何必再去当那个小分母?再说了,好写的都被前面的人写了,剩下的没多少写头了。

我对欧阳绍连的说法并不认可。我觉得如果博生真的读成这样,也就像鸡肋那样没有多大意思了。如果说硕士阶段还算是一个不确定阶段的话,那么博士阶段就是要改不确定为确定,要确定自己的未来走向。虽然我自己尚未找到合适的选题,但我知道任何领域的研究都是不可能穷尽的,有时候找不到头绪,可能是视角问题。我目前的困境只是暂时的,我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似乎正在不知不觉地兜一个大圈子,而这个圈子的内环一定有我想要的东西。圈子圈子圈子,什么是我的圈子,我的圈子在哪里,从形而下到形而上,一连几天我的脑子里都在飞速旋转。

晚上,从图书馆回到寝室,洗漱过后,习惯使然,睡前都要打开电视扫一下,调到北京台,正在播放一个选秀娱乐节目。我对这类节目不感兴趣,却站在那里看了约莫三四分钟,是这个节目的背景音乐吸引力了我,那是鲁格里·帕萨萨里尼的手风琴曲《罗萨舍酒庄》。幾年以前听到过的,听上去并无十分特别的音色,然而这支曲子的旋律犹如涨潮时分低回于海岸的鸥鸟,在琥珀色的海风中不知疲倦地逐浪而舞,有时它们密不透风地飞来,几乎是一只紧挨着一只,成千上万,却依然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彼此之间的空隙,不知是出于亲近、智慧、判断力还是本能,或者兼而有之,因为这些,这成千上万就构成了一个整体,就像一只鸥鸟跳跃在高低起伏的音上。这个镜头总是让我联想到家乡的海滩和其他一些与家乡有关的东西:葡萄、苹果、桑葚甚至还有龙王庙,它们纠缠在一起不断释放出一种糅合了新鲜泥土气息和被海风浸润过的声音,其中仿佛还有千年灵魂的舞蹈若隐若现。睡意顿消,突然想抽一支烟。这个念头让我吃惊,我素无抽烟的习惯,更不必说烟瘾了,以前做行政工作的时候遇到非抽不可的场合就抽上一支,叫“抽耍烟”。每年不过区区数支而已。推门出来,走过楼梯,我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香烟,却没有回寝室,径直到了月季苑。

通往老图书馆的甬路中段,向西连着一条被月季树装点的青石小径,走几步路便别有洞天,这就是著名的月季苑了。叫月季苑却没有多少月季,大体上是一片半亩左右的绿地,像是一个袖珍公园,其间稀疏地挺拔着的高高矮矮的一些树,主要是槐树、梧桐、松树,树都不是很高,也就没有遮天如盖之感。这里的灯是很讲究的白色陶瓷灯,向夜晚输送着柔和的光芒,隐隐约约,这光芒里夹杂着一些雨意,因此有一丝丝清爽的味道。傍晚时分来这里的人多一些,一两个小时之后渐渐散去。在这里散步、思考非常舒服,我晚上从图书馆回来,常常在这里发一会儿呆。这时人已经很少,我在一方石凳上坐下来,抽出一支香烟,打火抽起来。恍然间发现,旁边的石凳上坐着一个雕塑般有棱有角的清瘦老者,深灰色的衣服在陶瓷灯下有一种青铜似的质感,他在拼命地咳着,每两次咳嗽的间隙不到两分钟,有的咳明显不深,不是来自肺部,而是浅浅的,来自咽部的,好像他在使劲往下压却压不下去,越发拼命咳。

年轻人,这个地方不可以抽烟的,他说。

我一愣,实际上听到有人咳嗽我已经不吸了,香烟还在自己燃烧,老者的话一出口,我赶紧掐灭。烟屁股没有地方丢,只好用一张纸裹住了放在裤兜里。他始终看着我的举动。之后他喊我过去,我犹豫了片刻,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我和他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我注意到他的左侧眉毛中间有一颗凸出的黑痣,我感觉到这个老者的身上有清凉如风的味道。他似乎对我有一定了解,知道我的来历,说作为一个胶东人,你可以考虑好好挖掘东夷文明史方面的内容,目前这个方面的研究还远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你从胶东来,那么胶东也可以算是你的学术研究出发地。

他推荐我去读一读《大东小东说》《夷夏东西说》,说不定会受到点滴启发。

感觉惭愧得很,《大东小东说》也好,《夷夏东西说》也罢,我是第一次听到书名,是哪几个字都没有把握,就恳请他把书名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一遍,老者果然重复了,还说了著者及版本。

“东夷文明”这四个字在我眼前一亮。我突然觉得那个苦苦寻觅的圈子明朗起来,就像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那样,它的内环似乎已经被照亮,并从中心处嗤嗤燃烧起来,发着奇异的光。我劝欧阳绍连去研究客家文化,东夷文明不也正是我的“客家文化”嘛。我说了声谢谢啊,却发现老者已悄然离去。突然,手上一阵烟头的灼烫,我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竟睡着了。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但梦中老者的建议却让我茅塞顿开。

5

研究生院要求提交中期論文选题,没有来得及跟雷若炯教授商量,我在表格上填写了“东夷文明研究(具体题目待定)”这样一行字。

值班表显示纪楼兰这个上午不值班,早饭后我背上电脑包直接去了旧图书馆教工阅览室,作摘录的时候,发现鼠标落在了寝室。不像有的人善于使用触摸板,这样鼠标就可有可无了,而我没有这个东西简直寸步难行。上午是我最好的时光,舍不得浪费,我竞走般折返研究生公寓,噔噔噔爬上72级台阶来到613寝室门口,将钥匙探进锁孔的时候发现门居然没有锁。莫非我早上离开的时候没有锁牢?情急之中一把推开门,立刻被眼前的一幕击得瞠目结舌。欧阳绍连正搂着一团喧腾的雪白在床上翻滚。我结结实实看到了一张让我熟悉而厌恶的脸,没错儿,那正是纪楼兰的脸。

以后再这样记得先关门。我撂下这句话,拿起鼠标就摔门而去。

我觉得欧阳绍连说自己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是极其虚伪的。

欧阳绍连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人家就是有这个能耐。微信上给我留言让我注意一下学习节奏,转发了几条媒体上登出来的因过度劳累猝死的案例,告诫我说借用他导师的原话就是搞学问绝对不是靠拼命,而是靠长命。那口气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然后发来一段语音,点开后却除了一片沙沙声之外什么也听不清,我让他发文字过来,他仍然发了一段语音,这一次效果稍好,但前面同样没法分辨他的意思,只隐约听到后面说有事情要告诉我。我就等。第二天从上午到晚上一整天他都没有和我联系,我想也许他只是说以后找个时间再找我,等我从图书馆回到寝室,打开电视,正准备洗脚上床的时候,他神秘兮兮地回来了,脸上泛着油脂样的光彩,这次是对我讲起任重教授的事情。

欧阳绍连从来不会去开水房提水,没这个习惯,他有一只暖瓶放在寝室里却从来没用过,他抓起我的暖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边吹气边嗞儿嗞儿地吸溜,也把我的注意力一直吸引到他身上,半天才开口。他叹口气说,任重教授绝对算是英年早逝,损失大了,他有一个了不起的东夷文明研究计划,为此作了十好几年的准备工作,该阅读的文献都阅读了,该去调研的地方都去了,拿到了大量的一手资料,可能初稿或手稿都有了,成果出来肯定会一鸣惊人。谁知天不假命,随着他的去世全打了水漂。

我怔了片刻,这个消息让我难受,我心里为任重教授感到悲哀。

他有些诡异地看着我说,你有什么想法?

我说,想法?你指的是什么?

他说,任教授的那些资料、手稿啊。

我说,我没有什么想法,就是有点难受。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们是老乡啊?

我说,知道,学院网上看来的。

他说,我是说,任教授生前所研究的东西对你来说可能很好入门,你不是准备研究东夷文明吗,如果你能拥有他那些资料和手稿,你以后的路不就天堑变通途了吗?

我说,可是我不想。

他说,为什么?

我说,这很简单,如果是任教授公开出版的著作,我可以拿来学习,如果只是手稿,如果,我看了手稿并受到手稿的影响,甚至直接把手稿改成自己的东西,那么我以后该将怎样面对我自己?天堂里的任教授该怎样看我呢?最后,如果我因此也有了一些声誉,那么这些声誉究竟算我的还是任教授的呢?

他说,唉,都什么时候了,何必如此较真呢。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因为这可是一条捷径啊。我硕士时有一个同年级师兄,导师是做民国新闻史的,突发心梗去世,这位仁兄第一时间拿到了导师留下的大量手稿,从此在学术界平步青云,到现在还时如日中天呢。不过,他求证般地看着我说,如果手稿摆在你面前的时候,说不定你会动心的。

我说,人和人不同,我又不准备研究手稿史,再说我也没有机会看到任教授那些手稿,即使看到了,我想我是不会为此动心的。

他说,话不要说得太死,你肯定有这个机会的,我觉得可以边走边看。

我不知道他说边走边看是指的是什么。难道他料定我有一天会接近那些手稿吗?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似乎部分验证了他的预言。我的确在奔着手稿去了。

旧图书馆外通向西北角有一个便门,叫小西门,只限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六点这个时间段开着,不熟悉的还真摸不到。出去不远斜对过有一家任记包子铺,不用问老板也是姓任,远远地透着一股亲切感,虽然空间不算大,但里面敞亮、整洁,对了,还有正规——别的什么可以将就一下,卫生得先有保证——坐在这里让人感到放心。包子汤汁儿,主打馅料是白菜韭菜芹菜这些,和了牛羊肉以及时令海鲜,有时还会加入野麦蒿菜、野荠菜,馅满皮薄,很适合我的口味。而且有敞开供应的上好蒜泥,总是新鲜的蒜泥里面加了切得细细的芫荽。五毛钱一只,比天津的狗不理那种实惠多了。想吃包子的时候我一般都会去那里。

这天下雨。我正埋头吃着包子,没有注意谁进谁出,但感到和往常有些不一样。随着一阵雨伞折叠的声音响起,一个熟悉的身影飘到跟前。

真巧,你是任博士吧?她在我面前坐下来,两只手握成半拳轻轻放在桌面,我是图书馆的任萌萌。

你好,我认识你,那天麻烦过你帮我还书,非常感谢啊。

她说,那有什么,那是我的本职工作呀。

我说,那可不一样。怎么,你也喜欢吃包子?

她说,喜欢。尤其喜欢这家任氏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同姓的缘故。我经常过来买了带回去吃,以前在这里见过你几次,今天又看到你在这里,又是老乡,就想和你说几句话。

原来她注意我很久了。我这才正面打量她,真是少有的漂亮,她应该比我小五六岁,齐耳发型,中规中矩,绵柔如丝的黑发,柳叶婉转的眉毛,宁静如水的眼睛,流畅高挺的鼻梁,線条清晰的嘴唇,圆润明快的脸颊。它们各就各位,一丝不苟,协同闪亮。我的喉头不由自主地向深处滚动了一下,深深吸入一口气。

你知道吗?我爸爸的名字也叫任重。她说。

6

任萌萌建议我逮空去她父母家里翻翻那些尘封在书柜里的书,说不定其中会有我需要的。任重教授从我前来报到的第一天起就非同凡响地楔入了我的世界,对我而言,他的书柜是一个未知和充满诱惑的所在,有机会拜访他的家、进入他的书房真是太诱人了。那儿一定遍地宝藏。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任重教授的家距离学校不到两站地,紧挨着军分区干休所,是一个二进的独立庭院,环境幽静。我想象不出偌大的北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既非居民小区,也不是社区住房,有些像闹市飞地,大门上挂着一块蓝底白字铝质牌,上写:小西天756号。

任萌萌告诉我,这幢房子是外公留给妈妈的。小西天756号其实就是外公的专用居所。外公是抗美援朝期间首批参战的王牌飞行员,那天上午美国空军出动F-84型战斗轰炸机二十架,沿平壤至新安州一线对铁路进行地毯式轰炸,意图阻滞志愿军后勤供应。外公奉命与志愿军空军某大队驾驶六架米格-15型歼击机紧急起飞,逼近新安州时发现美F-84型战斗轰炸机正在一千米高度上对清川江桥俯冲轰炸。外公佯装规避,迅速迂回至美机左后侧四百米处出其不意瞄准美机猛烈开火,将其击落,其他美机见状阵脚大乱,仓皇撤离。外公生前官至军区副参谋长。舅舅也是军人,比妈妈大八岁,高中毕业后外公把他送到南海舰队服役,后来在永乐环礁一带为掩护战友英勇牺牲。鉴于外公父子两代前赴后继为祖国做出的贡献,外公离休时军区领导征询外公有什么特殊要求,将尽最大努力满足。当时外公和外婆只有妈妈一个孩子了,就说这个住宅在他身后希望由他的妻女继续居住,不要让她们母女无家可归。这个要求经军区向中央军委报告后很快获得批准,确定住宅的产权归军分区,外公的后人享受永久使用权。妈妈就是在这里和爸爸成家的。妈妈和爸爸间隔一年先后去世,这房子一直保留着。虽然我现在有自己的家了,但还是会经常过来这里看看,走进这个院落,打开门,看到熟悉的一切,感觉好像父母还在,只是他们刚刚出去散步了。碰到天气好的时候,他们有可能一直走到师大的月季苑里去。

任教授是得了什么病去世的?我不知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任萌萌说,肺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我说,他吸烟吗?

任萌萌说,基本上不吸,只是偶尔吸几支。

任重教授的书柜几乎占去大半个房间,除了门窗,四面墙壁上全是顶到天花板的组合书柜。由于书重,书柜已经被膨胀螺丝固定在墙壁上。一共八组。其中一组标注“东夷研究”的书柜,上面贴着一张打印好之后又剪裁下来的竖纸条:图书资料,谢绝带出。黑体字,加粗,非常醒目。我心里暗想,可能任教授生前遇到过有人想借走这些书的情况,我也这样干过,以前工作时放在寝室书架上的任何图书也不喜欢被借走,就贴上一张“谢绝借阅”的标签。对真正爱书的人来说,每一本书都像是自己的孩子,哪怕当时并未读,但只要放在自己的书架上就会觉得舒服,觉得安全,如果被人强借去,这份舒服感、安全感顿时荡然无存。这一点不爱书的人是无法理解的。任教授书柜里的书许多都是我从未读过的,除了傅斯年的《大东小东说》和《夷夏东西说》,还有其他一些作者虽不著名但很有价值的著作,包括《东夷文化通考》《东夷杂考》《东夷源流史》《东夷文化与淮夷文化研究》《东夷文化史》《海岱地区考古研究》《东夷文化与山东》等。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发现每一本都作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工整,句读清晰。

从走进任教授书房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跟着我转。这种感觉太强烈,及至抬头看到墙上的遗照,着实让我吃惊不小。虽然当时看得不是很真切,可是,左侧眉毛中间有一颗凸出的黑痣,不正是那天梦中的那个老者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说,你的父亲任教授我见过的。

任萌萌表示不相信,怎么可能呢?爸爸他已经去世半年多了,之前在北医三院的病床上躺了八九个月,你那时还没入学呢。

但听我讲了以后她竟迟疑起来,真的吗?会有这种事?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也许吧,我从未觉得爸爸已经离开了,这也是我保持他的书房原貌的原因。

这样说的时候,任萌萌像是在述说一件遥远往事,但是我依然能察觉出她语调的微妙变化,果然就看到她挂在眼角的泪滴。

你很爱你的父亲。我说。

是的,当然,实际上爸爸对我的影响更大一些。她一下子失语了,过了几分钟才接着说,妈妈身体不好,经常要去医院,爸爸没有课时,时间可以自由支配,除了去医院探视妈妈,许多时间都花在我身上了,他宁可把课余时间花在我身上,多少也影响了他的研究,但是从来没见过他对此后悔过。小时候我也是体弱多病,常常和妈妈一起去医院,都是爸爸照顾我们娘俩儿,现在网上流传爸爸替儿子打伞而自己被雨水淋透的暖人镜头,在我们父女身上也多次发生过。岂止如此,爸爸像老母鸡呵护小鸡那样呵护我,从来不曾发过火,从来没有。

我努力回忆着月季苑梦中与任教授邂逅,似乎想印证任萌萌的话。

她突然问,你今年好像刚满三十岁?

我说,是的,你怎么会知道?

她说,我就知道。

我说,你呢?

她说,和你一样。你有女朋友吗?在你这个年龄,许多男人已经离过几次婚了。

我说,目前还没有。每个人都不一样,男人和女人。

她说,嗯,也许你说得对。

此后我便成了小西天756号的常客。基本上都是任萌萌带我过来翻书,我在任教授书房读书的时候她会给我烧一壶开水,倒入保温瓶,放在写字桌一侧,然后就独自擦窗户、抹桌子、拖地板。她不怎么和我谈自己的家庭,后来我从欧阳绍连那里知道,她的丈夫是做金融担保的,主要在一线城市开展业务,业务繁忙。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两人似乎并不那么合拍。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暮气沉沉的东西。有一次,时间差不多了,她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大理石茶几上东西有点乱,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给我冲了一杯茶,这是安吉老白茶,闺蜜送的,说是对男人挺好的。随着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我的身体被紧紧裹住,我感到有些恍惚,用力抽出双臂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的肋骨在我的拥抱中咔嚓作响,我的手大着胆子探入她紧绷的内衣之下,她瑟瑟发抖,突然,她用胳膊紧紧压住我的手,两个人火热地僵持在那里,纹丝不动,静静地等着火焰一寸寸熄灭。

我们喝茶吧。她捋了捋头发说,这些图书,按照爸爸生前的意愿,是要捐给师大图书馆的,让我先做一个编目,没想到他走得这样匆忙……爸爸过世后,我一直没有这个心情和时间,如今爸爸已经不在了,如果你需要,可以随时拿回去参考,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当然,也可以专门到这里来看。

我说,任教授生前是不是不允许把他的书带出书房?

她说,是的,这个方面他小气得很,不准别人拿走他的书。

我说,我也不会带走的。我就在这里看。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7

纪主任打电话到613寝室,要我到学院办公室去一下。究竟有什么事情也不说明。以前差不多都是欧阳绍连的电话,接都接烦了,现在欧阳绍连基本上不住寝室了,他的电话少了起来,而给我打到寝室里的电话几乎没有。碰巧这天上午我离开寝室迟一些,接到了电话,不然要么纪主任找不到我,要么我真的可能错过了什么。按说研究生们都已在学院留下了各自的手机号码,但他从来不打手机号码。真不知这老头怎么想的。

纪主任脸上永远像蒙了一层盛过盐粒的老麻袋布那样硬邦邦地阴沉着,你跟他说话时他爱答不理的,有时的确是因为学院事务繁忙,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在忙别的,或者说无事忙,办公桌上有模有样地摆满了笔墨纸砚,动不动就煞有介事地龙飞凤舞起来,写完了还要挂到墙壁上远远地欣赏一番。最近欧阳绍连送了一支江西文港毛笔给他,他爱不释手,脱去老花镜兴致勃勃地左撇右捺,办公室内外都弥漫着刺眼的墨水味道。听到我喊纪主任,也不看我,一边写字一边丢来一页盖了红印章的A4纸。原来是一个会议通知。为呈现本校博士研究生培养的风貌,研究生院要求文史学院派出一名博士研究生参加下个月在山东岛城举行的“中外文明交互传播国际学术论坛”。与会者均需提交一篇不低于一万字的未刊论文,届时汇编成册。

经学院研究决定让你去,他把手中的毛笔悬在半空,煽着齁咸的鼻音说,任重道远嘛!

我说了声,谢谢纪主任。刚要离开,他朝我侧转身来,毛笔朝砚台上一掷,先不要着急走!又丢给我一张A4纸,盖了图书馆的红印章。好好瞅瞅吧,这是一个文件。他补充说,不是表扬,不是奖励,這是一个通报批评。原来图书馆认定我有故意损毁图书的行为,给予通报批评。我马上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心想真是无聊至极,也不去争辩,下楼的时候顺手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去了。

我提交了一篇以东夷文明起源为主题的论文《东夷文明渊源及其流播考》。此时我对东夷文明的演进脉络已经大致厘清,尤其认真梳理了史前六千年至一万年北纬35°至37°之间气候的变迁,这一点对于理解东夷文明的兴替至关重要,一些支离破碎长期被视为孤证的因素由此得以相互衔接;同时描述了以胶东地区为主要活动空间的早期人类对中国农业文明的贡献,资料翔实,逻辑缜密,论证收放有度,在论坛上甫一宣读迅即引起反响。不落俗套!别开生面!后生可畏!重磅炸弹!时下一些含金量极高的专家也不吝美誉,称我不愧为本届论坛一匹黑马,前途无量云云。这对我读博以来的辛勤付出是一种肯定。看来本次论坛是来对了。

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插曲。不消说又是与我的名字有关。出席论坛的专家学者荟萃一堂,我作为一个新出道者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有几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仔细一想可能是以前曾在某本期刊上见到过他们的照片,一些知名期刊经常随文刊登作者的近照,我一边扫视着席签之后形形色色的面孔一边在脑海里挖上掘下,确认出自在座很多学者之手的论文我都曾拜读过。不经意之间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我使劲眨眨眼睛,居然发现有两个一模一样都是“任重”的席签,赶紧翻看论坛材料,原来岛城大学文化学院一个女教师的名字也是任重,海归硕士,高级讲师,提交的论文是《儒家契约意识之东渐历程研究》。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也同样感到非常吃惊。其他与会者也注意到座位上有男女两个任重,都表现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有的开始窃窃私语,主持人只好连续数次提醒请保持会场安静。女任重当时坐在我斜对面,不时抬头朝我这边观察,刚才眼神中的吃惊已经换成了喜悦甚至兴奋。茶歇时,她哧溜一下跑到我这边来,喂!任博士你好!雌雄俩任重碰到一起,真是太有意思了!也不避人耳目,拉着我走到室外,问东问西,互相加了微信好友,却对如何相互称呼犯了难,斟酌再三,确定她称我任博,我称她小任。

她大约平均每隔两个星期来一次,一次住两到三天,按说不算频繁,但已经很牵扯我的时间和精力了。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让我很难适应。有几次她过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一次是学院组织在读研究生参观郊区韩村河新农村建设成就,一次是雷若炯教授发电邮过来让我代他去偃师拍一些二里头遗址的现场图片,一次是为我起名字的太爷爷过世了,我需要回乡参加太爷爷的葬礼。其实每次有事我都会提前通知她,表示我不在校她可以不必过来了,也多少传递一些我不希望她经常来的讯息,但她依然坚持自己的行程,我在与不在她都要来,她说要进一步熟悉这个校园,为不久之后的访学做准备。我回去参加太爷爷葬礼的时候,她还提出要陪我一道,说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我们这支任氏宗谱的情况,被我一口回绝了。我心想,你和我一起参加太爷爷的葬礼算个什么事情啊。

暑意褪尽,她以访问学者身份过来了,跟欧阳绍连同一个导师。欧阳绍连带她见过导师,又把她介绍给几个同门师兄师姐,她仿佛跃上了人生之巅,笑逐颜开,满面春风,一连几天都沉浸在不能自拔的亢奋中。教师节这天,她在新街口外大街上的稻香村酒家请导师吃饭,把欧阳绍连和导师的几个弟子都请了过去,让我也参加,我说你们师门相聚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她啊了一声,说,那么你先不要吃饭,等我给你带几个好吃的菜回来。他们酒足饭饱之后,意犹未尽,又去附近的天外天KTV嗨歌,据说她还唱了一曲《北国之春》,给我带饭的事自然随歌声飞到天外了。

一般情况下,访问学者是没有可能享受公寓楼单间的。研究生公寓楼床位本来就很紧张,硕士研究生四至五人一间,博士研究生二至三人一间,这还是男的,女研究生则更紧张。听说师大要筹建一栋新研究生公寓,但不是找不到地皮就是找不到资金,现在是本城市高校中研究生住宿条件最不宽绰的。不知是不是得到了欧阳绍连的帮助,欧阳绍连的确是神通广大,也不知欧阳绍连又是得到了谁的帮助,反正岛城任重在研究生公寓楼如愿拿到一个单人房间。安顿下来以后,她经常约我过去。可能是从欧阳绍连那里了解到我还没有女友,至今单身,她的劲头更大了,硬说和我有缘分,上辈子就结下的,又同名同姓,天生就是结对的兄妹。但是我和她始终不来电,刚开始几次我还礼节性地到她的寝室去过,女生寝室要求男性访客停留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这正中我下怀,所以我每次顶多待个把小时就匆匆告辞。后来她再约我,我觉得实在不能这样无谓地浪费太多时间,每次都以论文诸事为由推脱掉了。

任萌萌已经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10

任萌萌对我信任如初。我现在可以随时自行到小西天756号。图书馆我已经不怎么去了。任萌萌交给我一把钥匙,告诉我,写字桌下面的侧柜里有三只抽屉,每一只抽屉里都是爸爸关于东夷文明的手稿,你不是也要研究东夷文明吗,如果需要可以拿出来看。

对我而言,任重教授的书房就是我的微型图书馆。有时候任萌萌也会过去,去之前一般会给我发微信,就我们两个人。这个星期三中午,两人一起去任记包子铺吃包子,她说,想不想换换口味?明天我不上班,我准备几个菜,晚上家里来吃饭吧。我点点头说,好的呀。她又说,要不你明天中午就过来吧。我说,那太麻烦了吧。她说,不麻烦,中午我们就吃个面条。我到的时候,餐桌上摆着两只玻璃碗,一只盛的是西红柿蛋汤,另一只盛了溜满的“熟肉馅”般的东西,散发着奇异的香味。任萌萌在厨房从沸腾的钢精锅里捞面条,对着旁边一只风扇狂吹。我说,这是在做什么?她笑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一会儿端上来一看,我不禁傻了眼,整个儿是一堆面疙瘩,心想这可算是怎么个吃法。任萌萌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给我往碗里舀了几勺西红柿蛋汤。西红柿蛋汤一入碗,轻轻一搅,神奇的情景出现了,刚才还是黏在一起不分你我的面条立刻一根根独立出来。再舀一勺“熟肉馅”进去,拿筷子一搅拌,说不出来的美味可口。她给我介绍,这面叫担担面,是以前跟妈妈学的,这个肉馅叫臊子,加了几滴木香子油,专门配面条的。

我说,真看不出你还是个美食家。她笑笑说,美食家可算不上。我一句她一句,说话间就谈到了纪主任,任萌萌说本来她爸爸和纪主任是大学同班同学,关系很好的。当初是一起留的校。但是纪主任这个人比较懈怠,可能书读了不少,但是笔头懒,光说不写,就没有什么文章发表,说话也常常尖酸刻薄,不受学生待见,爸爸已经升到教授了,他还是原地踏步,最后只能蹲在办公室干行政,当了快一辈子办公室主任。但他似乎觉得爸爸的晋升抢走了他的发展机会,或者爸爸的发展给他造成了无形的压力,对爸爸就很不恭敬。但主要还是因为纪楼兰的事情。我和纪楼兰也是大学同学,也都是一起留校的,那时爸爸已经获得硕士生导师资格,纪主任想通过老同学的关系让她读爸爸的研究生,希望爸爸能单独辅导一下,但是爸爸认为这不合适,对其他考生不公平,就没有答应。当然,纪楼兰最后也没有考取。从此两家的关系越来越冷了。

任萌萌的手机响起来,她摁下接听键,对方却挂断了。可能是拨错了。她对自己说。她的手机铃声居然是《罗萨舍酒庄》。

我说,你手机铃声很好听。

她说,小时候特别喜欢手风琴,后来就喜欢上了这支《罗萨舍酒庄》,好多年了都没换过。

我说,是的,浪漫奔放、积极向上,有正能量。

她说,呵呵,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喜欢,好听,契合自己心境。

我说,你喜欢葡萄酒吗?

她说,喜欢,但酒量不好,爸爸这里有,要不要尝一尝?

我说,好的呀。

她说,你从未问过我丈夫。

我说,你没有主动说,我觉得就不应该问,我不应该关心这個。

她说,你知道我很早就注意你了,对吧?

我说,是的。

她说,你知道吗,最近我一直很矛盾,想见到你,天天见,时时见,又怕见到,又想见不到,永远见不到。

我说,这是为什么?

她说,你知道我们俩为什么没有更好吗?我是说,我为什么没有对你更好一些?

我说,不知道。

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叫任重。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这是我爸爸的符号呀。所以如果爱,也要像爱爸爸那样爱。

我说,可是我就是我呀。

她说,那不一样,看到你,就想起你叫任重,这个名字和我爸爸的名字重叠在一起,马上就觉得你们两个也重叠在一起。所以我觉得我有义务帮你做点什么,如果你是在做我爸爸未曾做完的事业,我能助你一臂之力的话,那就是我对爸爸最好的爱了。请原谅我吧。

说话间她已泪流满面,几乎不能自已。

我想伸出手去放在她的肩上,想揽她入怀,让她躺在我的怀里啜泣,最后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沙发上。我只好实话实说,那些手稿我没有看。

她很吃惊,为什么?

我说,那是任教授的心血,只属于任教授,我想没有谁有这个权利据为己有。

夜已深。响起敲门声,她起身打开门,却没有人。

11

小半年过后,岛城任重和欧阳绍连好上了。我知道这是岛城任重对我失去了信心,她应该能够察觉到我心不在焉,对此我感到有那么一些愧疚。两个人一开始对我都有所隐瞒,遮遮掩掩让我不明就里,真相还是纪楼兰给捅出来的。本来纪楼兰因为被转岗去了后勤的事情对我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那种恨,每次偶尔遇到时都能看到她两只拳头握得死紧,好像手中抓了两块石头准备随时朝我掷过来,让我头破血流。如果不是为了爱惜自己的名声,从战略上看,得罪这样的人绝对是下下之策。但是欧阳绍连和女任重好上后,纪楼兰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她觉得如何应对他们两个对她更重要、更迫切,是当务之急,因此从研究生公寓楼到文史楼,从研究生院到校长办公室、纪委办公室,走廊上连续多日都飘扬着那对著名的老鸹翅膀,回荡着音调高亢的呐喊。

没有办法,欧阳绍连和岛城任重只好踩了急刹车。

这个结果对岛城任重造成的挫败感不得而知,后来岛城任重和我的联系越来越少了。与欧阳绍连分手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给我发来一串捂脸流泪的表情,没有半个字。很久之后,偶尔还会在微信里发几个问候的表情。再往后连偶尔也没有了,以至她什么时候结束的访学,我都全不知晓。

雷若炯教授专程回国参加了我的毕业论文答辩。他的美尼尔氏综合征似乎有所好转,可以并拢起五根手指罩在耳后和我对话。他说他对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很满意,建议我以后考虑也到日本,给他做助手。我说雷教授我会考虑的。他哈哈大笑。

此时我已经知道,雷若炯教授已经正式成为日本公民了。

毕业前夕,欧阳绍连解除了与原单位的工作关系,据说非常顺利,只是赔了一些钱而已,纪主任帮了很多。毕业后欧阳绍连留校任教,第二年娶了纪楼兰。我们一直保持着没有感情色彩的若即若离的联系,互发微信时从来没有客套的问候,只说事情。我问他,你爱这个女人吗?他说,任重兄啊任重兄,这些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你对一些人的好有时不是因为你心里真的拿这些人当朋友,而只是不想让这些人变成你的敌人。你不喜欢逆風行走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侧着身子。有时候婚姻也一样的啊。

与任萌萌的接触戛然而止。小西天756号的住房退还给了军分区,她也迅速离职了。据说她跟随丈夫去了新西兰。但她没有和我透露只言片语。我难以揣测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办好离校手续,临近动身的几天里,任记包子老板与我联系,告诉我有几个纸箱存放在他那里,让我得空去取回。

原来那是任重教授的手稿。

12

时间好像着了魔一般奔向高速公路,还嫌不够,又扒上了风驰电掣的高铁,于是四季呼啸着幻化成了四组一晃即逝的镜头,这些镜头不停回放,眨眼便把许多年岁稀里哗啦甩到身后,那些曾经坚硬无比的年月日被摔成满地碎屑,然后漫天飞舞。这些碎片裹挟着我辗转到了江南,在那里一所有山有水的大学里从事教研活动,主持一个研究中心的工作。研究中心每年都要搞一次小型学术论坛,面向国内外征文。一次邮件往来,省委党校的一个叫任玉婷的女教授在邮件的留言里直接叫我小任,但是从其按照论坛要求所提交的个人信息来看,她比我还小一岁。所以她叫我小任让我很是困惑。后来在论坛上见面了,她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问我,你就是任重吗?我说,任重正是在下。问她怎么想起叫我小任,她呵呵笑出一口雪白牙齿,那时不知道你的年龄呢,我侄子也叫任重,他才是个高一男生,就一调皮大男孩,哈哈,我想当然以为你也是一调皮大男孩呢!

离京之前,我将任重教授的八本手稿付之一炬。六月最后几天的某个雨夜,混沌如水的惆怅像垂花门那样屏蔽了阒寂的月季苑,我独自伫立在曾经见过任重教授的那方石凳前,擎着伞,低头凝视着那团在白纸堆上倔强跳动的火焰。我打算以这种方式纪念并祭奠天堂里的任重教授,也以此向任重教授告别。被拆开的手稿一页一页准确地降落,欢快地扑入热烈的燃烧中并升腾起一抹抹夹杂着焦煳味的月季红,一阵莫名的酸楚涌出我的眼眶,瞬间恣肆汪洋。汪洋中我仿佛看见任重教授悄然而至,安然蹲在火堆旁,脸上忽明忽暗地闪耀着,他并没有抬头看我,只是一边伸出双臂阻挡试图扑向火堆的雨滴,一边不无赞许地说,年轻人你终究没有让我失望,做得对,就该这样子,这些东西留在身边只能成为你的累赘,现在好了,你可以轻装前进了。我说,谢谢您的理解任教授,这些书稿燃起的火焰从此就是我未来的光了。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雨仍在下,落寞又亢奋,似乎要把某种心绪渲染成茂密的森林。我走得越来越远,奔跑或飞翔,冬日或夏夜,掌声如雷或喝倒彩,诸如此类;我以为我惯性的湖面从此再无波澜。但万万没有想到某一天,当正午的阳光慵懒地抚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会再次听到她那熟悉的声音。

哦,她的电话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打进了我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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