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当代的后现代家庭书写:以小说集《默市》为中心

2021-12-05 21:47颜丽蕊
关键词:后现代边缘家庭

颜丽蕊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引言

津岛佑子(1947—2016)是具有全球视野和世界声誉的日本当代作家,被认为是“亚洲当代女性作家的代表性人物”[1],在其四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笔耕不辍、频获文坛奖项,其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德语、汉语等多国语言。短篇小说集《默市》(1984)是津岛佑子前期小说①千石英世对津岛佑子小说的分期如下:1971 年的《谢肉祭》—1984 年的《逢魔物语》为前期小说;1986 年的《在夜光的追逐下》—1995 年的《风啊,驰骋在天空的风啊!》为中期小说;从1998 年的《火山—山猿记》开始的为后期小说。(千石英世.水の匂い、キャディの行方[J].フォークナー:フォークナー协会志(20),131-150:133。)本文沿用这一分法。的代表作之一,同名短篇小说曾获得1983 年第十届川端康成文学奖,井上靖认为该小说“构思精巧出众,结尾等部分实为精彩”[2]182。中村光夫认为小说文风新颖别致,清淡的文笔渗透着言外的艰辛,颇为打动读者的心灵[2]183。大江健三郎称赞其很好地捕捉了东京都市中被埋没的六义园的庭院,并进行了神话性的描写[3]。吉原幸子认为小说集《默市》“平实描写的内部隐藏着人类景象的干涩的悲伤,这种悲伤前所未有地直入读者的心灵”[4]。短篇小说和小说集《默市》均受到文坛和评论界的高度肯定和赞扬。目前中国国内有关《默市》的先行研究多仅指涉短篇小说《默市》,鲜见针对小说集《默市》的研究成果。

围绕小说集《默市》所体现的家庭观,学界存在两种具有代表性的解读,一种观点着重关注津岛佑子在张扬母性方面的独具特色的努力,认为作品“大胆且明确地表现了并不需要血缘上的父亲这一思想”[5],反映了在近代家族制度解体后的母子单亲家庭里,“男性对于女性来说,只是生孩子或者满足性欲饥渴的存在,既不是孩子的父亲也不是女人的合作者”[6]。与此相对,另一种解读倾向是认为作品兼具“对传统家庭模式的留恋和对新家庭模式的探索”[7],“并非单纯地完全否定传统家庭观,而是具有双重构造。一方面对传统家庭模式持有留恋,另一方面通过对以往的传统家庭的挑战探索无血缘的家庭”[8]。但是笔者认为,小说集《默市》所表现的其实既非由于母性张扬的彻底性而绝对摒弃、排斥男性的观念,亦非对传统家庭①本文中的“传统家庭”指以父权为中心的家庭,包括父系社会下的核心家庭、主干家庭、扩大家庭。模式的留恋,而是对男性寻求合作的态度,以及对传统家庭模式的审思与质疑。这种家庭观主要源于作者具有女性主义和原始主义倾向的边缘文学意识。本文将从《默市》②后文中出现的《默市》如未做特殊说明处均指小说集《默市》,指短篇小说《默市》会在《默市》前加“短篇小说”或“小说”以区别小说集《默市》。家庭书写的特质,家庭书写所隐含的边缘文化意识,当代日本女性作家的后现代家庭书写三个方面,对上述观点进行论述,并进而探讨津岛佑子的家庭书写在日本当代文坛的独特地位和时代意义。

一、《默市》的家庭书写特质

《默市》的家庭书写注重两性合作、维系母女同盟关系的家庭关系构建,具有强调多元与反思现代家庭制度的原始主义倾向,并呈现出多样而流动的时空描写特色,作品体现出对于传统家庭模式和现代文明的深度思考。

(一)家庭关系的后现代构建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生的作家津岛佑子经历了20 世纪60 年代日本全国性学生运动的全共斗(全国共斗会议)和女性解放运动,属于质疑现代父权制度、具有现代性批判意识的一代[9]。津岛佑子通过家庭关系的文学重构,深刻而自由地凝视和捕捉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凝视和反思自我,由此探索作为人的,尤其是作为女性的新的跃进的可能性[10]。《默市》通过描写了不和谐的单亲家庭关系,这种家庭关系的构建渗透着注重话语均衡感和差异性的后现代女性主义思想。

母女关系是20 世纪70 年代美国女性主义研究的一个重要话题。南希·乔多罗(NancyChodorow)、南希·弗莱荻(Nancy Friday)、塞恩·赫曼(Signe Hammer)、朱迪斯·阿卡纳(Judith Arcana)等多位学者从心理分析和社会现实的角度对母职的再生产过程中的母女关系给予了深入阐述和讨论。正如阿卡纳的著作从不同角度对母女之间建立同盟关系的必然性的讨论,津岛佑子在小说集《默市》中,“尝试突破母女之间的重重关隘,使女儿了解到母亲所受的压迫,从而学会接纳母亲,学会爱母亲,最终建立起母女之间应有的联系”[11]150。

这部小说集的母亲和女儿虽然同为单亲妈妈,但是母亲是因丈夫去世而被迫走上单亲妈妈的道路,女儿则是自主选择独自抚养孩子的生活方式,母亲对女儿的这种选择表示不认可和忧虑,女儿则对拥有主流的、传统的家庭观念和核心家庭成长经历的母亲既羡慕又嫉妒,母女间的隔阂逐渐加深、彼此疏远,这导致了女主人公的原生家庭的不和睦。在小说《幻》中,当处于临产期的女主人公不得不将大女儿寄居在母亲家里时,母亲“只是脸色突变,放声大哭”[12]52,在小说《那个家》中,面对和自己一样成为单亲妈妈的女儿,母亲表现出“悲叹、痛苦、屈辱、愤怒”[12]132。然而这种不融洽甚至僵化的母女关系又是动态变化的,在矛盾与对立的同时,因由血缘亲情和彼此同为单亲妈妈而遭受周遭歧视目光的共同经历,母女之间产生互相的理解并和解,从而维系和强化了一种内在的联系。《默市》中,女主人公对于母亲从逃离到回归,青春期反叛与出逃原生家庭后最终搬家至母亲家附近,暗示了母女同盟关系的维系。并且这种同盟关系不是以放弃边缘身份或者屈从于主流意识的方式获取的,而是在保持边缘人主体性的前提下实现的与代表主流价值观的母亲的连接。

津岛佑子所刻画的“家”和“家庭”的一个显著的特征,即“欠缺现象”。不是孩子没有父母,就是孩子只有母亲;要么母亲失去孩子,要么丈夫离开妻子,甚或亲人中常常有患先天痴呆症的人物。这种人物以及人物关系的设定构成了津岛文学的独特风貌[13]。学界普遍认为津岛佑子的家庭书写是通过拒绝和排斥血缘关系上的、社会制度下的“父亲”来否定男性中心价值观。但是本文认为,《默市》对于“父亲”并非简单化地拒斥,而是在流露出其可有可无的同时展现出交流合作的姿态。

基于血缘关系、在社会观念上普遍认为不可或缺的“重要他人”的“父亲”在《默市》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存在感欠缺:单亲妈妈们独自育儿,孩子的父亲另有家室,孩子的生父、女主人公的丈夫是欠缺和可替代的。例如在小说《默市》的女主人公的想象中,猫化身父亲替代生父与孩子相拥而眠。面对贴着“父亲”标签的陌生他者的生父,孩子们倍感疏离、毫无依恋,父子关系的严重疏离与母子关系的紧密连接构成鲜明的反差。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可有可无只是表层的。比如,小说结尾写道:

下回,不知何时才能让孩子见到男人,或许再也不会见面,或许两年后又能相见。虽然如此,我知道我和男人不会永远互不关心,而是在内心某一个地方永远惦念着。但是,我们不能说出自己的思念。沉默是必要的,只要持续沉默,就不会侵犯彼此的领域,才能永远维持再度交易的状态[14]。

单亲妈妈和孩子们与生父的男子不定期约会见面,表现出希望与男性在育儿上合作的姿态。孩子们的生父实际上是被需要的、参与育儿的合作者。这体现出与后现代女性主义思想的契合——主张接纳差异性、打破性别冲突模式,倡导男女关系从原有的男性统治模式转变为伙伴关系模式,以对话、互补、共识取代冲突、矛盾、对抗,并“形成一种多元的性别话语场,在其中男性和女性都只能是一种平等的对话的方式,那种紧张的冲突状态为一种新的话语的均衡感所取代”[15]。小说《默市》的女主人公在接纳与男性在家庭理念和生存方式的差异性的基础上与其展开合作,争取男性成为女性的盟友、伙伴,在亲子见面的叙事过程中,两性处于平等合作与对话的状态,并且女性主人公积极谋求与男性在育儿、亲子互动上的和谐,这都契合于后现代女性主义的主张。

不论是母女之间既矛盾抵牾又因由爱的牵绊和相同经历达成同盟关系,还是对于孩子生父表现得既可有可无甚至可被替代、又努力谋求与其在育儿方面的合作,《默市》的矛盾、复杂、含混的家庭关系构建,反映出作者对于母职再生产以及男性与女性的相互依存关系的深入思考。对于边缘人的女主人公而言,“母亲”和“男性”具有作为“主流”和“中心”的文化隐喻意义,这种以血缘和情感为纽带建构的、基于边缘与主流/中心互动的家庭关系构建,并未表现出对父权制下的传统家庭模式的留恋或对男性完全的否拒。

(二)新型家庭模式的后现代原始想象

在全球化、后工业化、反传统性的综合影响下,传统的结构、体制和规范消退,这使得日本当代社会凸显出更大的不确定性和焦虑[16]。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败、美国战后对日本的和平改造、象征天皇制的确立,日本战后社会凸显“父权失坠”的状态以及经济繁荣表象下精神层面的不安。这促使日本当代作家对社会现实、当代人心理状况及现代性的反思,文学呈现出对努力唤起人们对传统文化的热情、回归传统文化的世界、追求富于神话般浪漫主义情调等倾向。“自20 世纪70 年代以来,日本重新兴起了对民间故事和童话的兴趣,尤其是(但不限于)女性作家,她们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作家一样,利用这些故事来质疑身份认同、性别政治以及女性在当代社会中的角色。”[17]《默市》通过具有原始色彩的民间传说的引入,建构了由母与子组建、父亲欠缺的新型家庭模式,突显人类女性的性、母性、孕育和生产所表现的自然的力量,反思传统家庭模式和性别政治。

津岛佑子曾谈道:“返古是不可能的,恰恰因此,我们必须要思考远古。关于男女关系,也不能总是以加害者与被害者的构图去理解。我深深地以为我们应该重新思考‘何为女性’,必须根本性地反思我们自身的存在、全面地反思自身的生存方式。(中略)并且必须思考原始社会的母性的问题、原始社会的女性的处境、作为个人性的自己的性。同时必须从社会层面反思女性的作用。”[18]可见,津岛佑子的文化反思渗透着不以二元对立的姿态践行性别政治的主张,同时,她感到现代文明所带来的弊病,注意到以“推崇原始状态下的本真、批判文明带来的瘤疾”,“认为返璞归真是补救现代文明种种缺陷的药方”[19]的原始主义批判思潮的某些合理性,却又现实地认为返归原始终究不是一种出路。津岛富含原始主义倾向的文学想象始终以自身所处的“现代”为思考的出发点和归着点。

小说《默市》通过孩子们与猫之间、女主人公和孩子们的生父之间进行的两种想象的“默市”交易,以被现代婚姻制度和核心家庭模式边缘化的人物的视角反思主流价值观,表现出对于原始时代生存方式和价值观的认可。津岛佑子在川端康成文学奖的“获奖词”中谈到,小说题目“默市”取自柳田国男的关于山人的短文,南方熊楠也曾将(沉默交易)介绍为默市或鬼市[20]165。“默市”在中国被称为“沉默交易”“哑市”或“鬼市”,是“物物交换的一种形式,即从事交换的双方互不见面、以易有无的货物交换形式”[21]。默市交易源于史前时期,原是互相对立的原始部落之间的一种交换方式。在女主人公的想象中,她的孩子们白天给猫喂食,作为交换,猫晚上来到孩子房间探视,化身为“猫父亲”,把与孩子们拥抱共眠、给予其温暖的梦作为回报。猫和人类的孩童语言不通、互不相见,但彼此接纳对方的异质性,这是默市交易成立的前提。单亲妈妈的女主人公自主地调控与另有家室的孩子生父的距离,带着孩子与其不定期约会,使孩子保有生父的记忆,保持互不侵犯、互通有无的“默市”交易。在挪移于现代文明社会的原始时代默市交易的想象中,交易一方的猫填补了单亲家庭中的孩子所缺失的父爱,父亲成为可替代的家庭角色,小说以巧妙的想象表现当代家庭模式的多元可能性,反映出崇古慕俗、返璞归真的主题意向。

小说《沼泽》穿插收录于柳田国男民俗学论著《远野物语》和《日本的民间传说》中的“河童”和“沼泽之主”的民间传说[20]154,通过幻想隐藏于家园周边的沼泽的魑魅魍魉,赋予家的外部空间以原始性、神秘性的空间特色。小说以传说中的“沼泽之主”化身女性之身、与喜爱的男性结合生子,表现具有原始性的女性之性。女主人公“我”和友人因均为单亲妈妈身份遭受边缘化、歧视和敌意,与核心家庭的人们关系疏离。小说从边缘反观作为“日本从战后一直到20 世纪80 年代之前的基本的、主流的家庭模式”[22]的现代核心家庭模式,表达边缘人的女性对传统家庭模式的审视和质疑,同时隐含对于缺乏包容异质性的日本当代社会的批判。

小说《石碎记》借带有原始奇异色彩的民间传说、从现代社会的边缘群体的视线,表达对于传统家庭形态的复杂态度、对于和谐共存的理想社会的期待与落空。小说借用曾出现在江户时代杂话集《耳袋》,并被柳田国男的《日本的民间传说》所收录的民间传说——“长崎的鱼石”[20]149,描写了出身母子单亲家庭的“我”对成长于核心家庭的友人万里子的羡慕、嫉妒、厌恶的复杂心理。小说以世间稀有的鱼石象征来自不同家庭形态的女性人物间的纽带和难以消除的隔膜,鱼石的破碎暗喻友情的破灭,也暗示边缘与中心对话、交流的失败。

(三)流动的家园书写

“20 世纪是空间的纪元”[23],恩格斯说:“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和空间以外的存在,同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24]津岛佑子尤为注意小说多重时空的构建,非现实与现实的多重时空变换交织于其小说作品。在《默市》中作者将记忆与梦境、想象与现实相交错,描写了非现实的想象的家园、现实的家园、家园周边的自然界,投射出边缘人物对于核心家庭的复杂视线与反思。在小说《那个家》里,出现了儿子用玩具建造的家、想象的母亲的家、梦中的家、友人的家等几个不同的家,小说通过描绘人物历经的不同时空的家,书写随着时间流逝、家庭成员的离世带来的关于家庭的记忆变化与重组。在《幻》和《彼方》中以想象的方式详细地描写了成长于核心家庭的母亲和友人的家的内部空间,表现出作者对于传统家庭模式的核心家庭的嫉妒、向往而又疏离的复杂情感。

小说集《默市》突出表现了时空流动中的界限感,比如小说《默市》的人物被动态地设置于不同的边界之境:小说叙事开始于白天与夜晚交界的“傍晚时分”,大女儿和女主人公“我”搬家至六义园时都处于即将结束儿童期的十岁年龄,故事中心地带被设置在处于都市大厦周边的古老庭院——六义园,“我”和孩子们的生父以互不逾越彼此生活的界限为前提的“默市”交易也极富界限感。仿若“森林”的六义园里的猫,虽栖居于这一都市的边缘,但被赋予了跨越人类社会和非人类社会的特权,在“我”的幻想中,猫跨越了象征“森林”与都市界限的“我”家里的阳台,自由地穿行边缘区域与中心区域的交界,变身为人类的孩子的父亲,实现了动物的身份流变。其他几部小说还打破生死界限,描写去世的家人化身幽灵再现,以及经由流变的记忆或想象跨越过去与现在的边界。现实与非现实交织、边界模糊,幽灵、记忆、创伤、梦魇缠绕着身处现在的小说人物。《默市》在时空的流动性叙述中,利用想象和幻想,质疑刻板的身份和边界界定,挑战已有的文化模式。边缘人物处于流动的、边界感强烈的时空,不断打破边界。《默市》以多样而流动的家园内外时空描写,表现处于边界时空中的边缘人的复杂情感、心理和生存状态。

二、津岛佑子的边缘文化意识

小说集《默市》父性的负面化书写并不具有彻底性,两性间通过“交易”保持着交流和合作。作品反映出崇古慕俗、返璞归真的主题意向,将具有原始艺术幻想特征的民间传说纳入创作,这种艺术思维方式的原始转向基于对日本现代社会、两性关系的反思,隐含着作者的边缘文学意识。《默市》运用民间传说的原始想象,借由母性、女性性欲的肯定和父性的负面化处理,“寻求女人存在的原始生命意义”[13]26,建构以女性为中心的、母与子构成的新型家庭模式。《默市》的这种原始主义倾向决定了对于父权制下的传统家庭模式的态度,更多的是质疑视线下的疏离,实则交织着疏离、羡慕、嫉妒等的复杂态度。而且这种态度的底层隐匿着边缘对中心的反思,贯穿着从边缘观察日本当代社会、反思现代家庭制度的边缘文化视角,传达出作者对男性中心社会规范的审思。

“人类文学的发展史,实际上就是‘边缘’与‘中心’相互颉颃、不断更迭的过程。”[25]《默市》反映着在合作姿态下保持抵抗的性别政治,在新型家庭模式构建下反思现代主流文化,以多样而流动的时空描写表现边缘人的生存状态的意图,隐含着作者对于边缘群体生存状态的关注视线以及主流与边缘的动态交互关系的思考。这种家庭观的复杂含混源于作者对于打破边界、包容他者的理想社会的期待,以及对于边缘人的主体性的思考。

作者津岛佑子的边缘文学意识的形成除受前文提及的西方女性主义思想的影响之外,还与其本人的原生家庭、人生经历、边缘身份有密切的关联。津岛佑子的父亲是日本战后无赖派的代表作家太宰治(1909—1948),父亲与情人的殉情是津岛佑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她的文学作品几乎一直书写缺席家庭生活的父亲,父亲的死成为不能言说、不愿提及的广为人知的秘密。可以说,“父亲”是津岛文学的核心,是解锁其文学的重要钥匙,对于其存在津岛佑子既无法回避而又暧昧踟蹰,对于父亲有“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13]28,“父亲”成为一种“缺席的在场”,一个徘徊于津岛佑子整个文学脉络中的幽灵。自幼父爱的缺失、单亲家庭的成长经历、哥哥和长子的离世、离异给津岛带来连续的心理创伤,其作品贯穿着单亲的、不和谐的家庭的反复书写,持续和侵入式地闪回父亲的死亡,《默市》也不例外。津岛佑子的单亲家庭成员和单亲妈妈的边缘身份让她经历歧视和痛苦,同时这样的身份使得她关注少数边缘群体、思考家庭和性别问题,以社会边缘少数群体的视角重新审视人类的存在与社会观念,看待世界的多元视角使她产生独到而深刻的洞见。

“‘边缘’是文化种种对立二元之间或多元之间相互对话和交流、不断生发出新气象的地带,也是一个开放的和多元共存的地带。”[26]津岛佑子的小说创作一贯渗透着边缘意识,关注性别、族群、宗教等维度的边缘人,这种远离中心、关注边缘的创作手法使她的作品更能引发人们的深思和共鸣。在这部反思传统和主流的作品《默市》中,作者以地理位置和文化意义上的边缘反观和批判不包容异质性的中心和主流,通过描写边缘与主流意识形态的沟通交流、动态地消解和模糊边界,在流动和变化中,思考边缘人的主体性问题。身为边缘人的生命体验使津岛佑子意识到边缘文化的活力,使她将目光投向迥异于中心的边界之境,从主流“之外”的边缘文化视角寻找文学之“源”,反思制度化的、固化的认知、价值判断、思维体系。这种关注视线和创作理念促使其后期小说继承描写单亲妈妈群体的路线,从弱者、受迫害者的角度关注少数民族、移民、难民等生活于边缘和底层的更为广泛的人群。如从核爆炸和种族歧视受害者角度出发的《水光闪耀的时代》(1994),从战争和后殖民主义角度思索边缘问题的《微笑的狼》(2000)和《太过野蛮的》(2008),从生态女性主义角度对男权和人类中心主义展开批判的《奈良·报告》(2004),关注少数民族生存状态的《黄金梦之歌》(2010),直面3·11 东日本大地震、思考生态命题的《山猫之家》(2013)等。津岛佑子坚守与主流社会相对立的边缘立场,其小说作品通过描写边缘人来展示真实的世界,从不同侧面扩展了针对人类社会不平等现象的批判主题,表现出对于更具包容性和多元平等的社会的期待。津岛佑子小说创作的边缘意识具有深度的批判性反思和广义上的生存拷问,这是其后期作品的格局不断开阔,成为日本当代文坛为数不多的具有世界影响力和全球视野的作家的重要原因。

三、日本当代女性作家的后现代家庭书写

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于欧美西方社会兴起、于20 世纪七八十年代达到高潮,后现代主义文学在后现代多元文化语境中以宽容并包的姿态追求差异性,以反传统、摈弃“终极价值”,崇尚“零度写作”等为特征。日本自20世纪60 年代经济高速增长开始,逐渐显露大众化消费、个人主义倾向、多元文化共生等后现代社会的某些特征,日本当代女性作家积极创作了反映日本后现代社会现状的文学作品。

纵观日本女性文学史,继平安王朝、明治时代的前两个高潮期后,包括津岛佑子在内的一大批日本当代女作家将日本女性文学推向新的高度。解构父权、重差异性的欧美女性主义浪潮在20 世纪70 年代开始影响日本,伴随日本女性自我意识的提升,日本女性文学于20 世纪80 年代进入兴盛期,且多表现为对“家”与“家庭”主题的追求。日本的“核心家庭化”迅猛发展于日本经济增长的高峰期,而到了20 世纪70 年代,从整齐划一的日本家庭向多元化转变,“家庭解体”“家庭瓦解”这些论述家庭问题的描述已经成为老生常谈[27]。这种结束整齐划一的家庭时代而转向“个人的时代”,家庭呈现“个人化”与“多样化”的时代变化,在诸多日本女性作家的作品中有多样化的呈现。她们的家庭书写影射着日本当代女性对于传统家庭模式及自身社会角色的深刻思考。具体而言,日本20 世纪70 年代后大量出现的女性作家所写的小说往往将传统的家庭——即由丈夫、妻子和孩子组成的核心家庭——描绘成需要通过非标准形式的家庭和家庭实验逃脱的陷阱[28]。她们表现的家庭由过去传统模式的家族、家庭扩大到当今离异后的单亲家庭、单身家庭,故事的主角也扩展到离异后的单亲父母等,描写人们在独立与附属、孤独与家庭之间徘徊不定的身影[29],这种表现旨在以女性的非主流家庭的日常生活对抗和解构以父权为核心的传统家庭模式,积极摸索女性叙事话语。作为其中一员的津岛佑子致力于以边缘群体的单亲妈妈的立场,表现“父亲欠缺”的母子家庭形态,表达出反思传统家庭模式、反对父权社会价值观的女性主义立场。在津岛佑子的文学作品中,由父亲、母亲、孩子这种性别角色构成的近代家庭的三角构图不仅已经完全稀薄化,作者还试图反抗这些角色。并且,由于女性人物对男女关系之幻想的摒弃,男性的存在感也越来越缺失。

现代资本主义的底色不仅是男权社会,也是父权社会,父子关系(弑父与阉割)以及父亲的缺席、归来被认为是社会转型的症候,是社会文化心理的反映[30]。在津岛佑子的文学建构中,女性人物拥有家族制度解体之后的新式家庭观,母亲身份成为抵抗父权制度的武器,母性成为女性力量之源。在经历了20 世纪60 年代的对母亲身份进行批评与抵抗的“反母亲”浪潮之后,20 世纪70 年代以来的当代西方女性主义学者们倾向于更为积极地接受母亲身份,致力于寻找赋予母亲能量的方法。她们一方面扩大母性的内涵,将包括男性在内的各种承担起母职的人囊括在内;另一方面,她们立足于差异性以及女性日常的生活实践,致力于母性谱系的寻找,为母亲摆脱传统的母性束缚而成为具有主体性的母亲出谋划策[11]153。虽然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的日本女性文学提出了一系列诸如“反母性”“娼妇性”等命题,但津岛佑子在她的多部小说中极力肯定和赞美女性的生育功能、性欲、母性,在对抗男性中心社会的原理和关切社会边缘的文学基调之上,描写自由奔放、精力充沛的女性的性和张扬具有原始性的母性。“津岛佑子小说中的单身母亲所构建的与孩子的世界,解脱于传统的家庭形式,构成生育的场所和戏剧的空间。其描绘的是不同于现实社会的普通家庭的母性,是异类的女人的家庭的母性。”[31]

发表于20 世纪80 年代的津岛佑子的前期代表作《默市》反映了后现代女性主义的上述思想和70 年代母性建构的转向:在注重差异性、多元和日常实践的同时,谋求与男性在育儿上的合作和母性谱系的维系,寻求以更为和谐的话语对话建构女性主体性、践行性别政治。目前学界普遍以二元对立的思维认为津岛佑子文学以否定男性和肯定母性去昭示女性的自强与伟大,进而使女性获得新生。但是津岛佑子的文学创作与西方后现代女性主义思想存在契合之处,“不再把男性都看作压迫女性的敌人,而是关注男性与女性的相互依存关系,(中略)以一种新的以性别差异为基础的男女平等观取代传统抽象的男女平等观,把男女关系从男性统治模式转变为伙伴关系模式”[32]。《默市》即表现出这种以重建性别话语对话的方式践行性别政治的意图。

《默市》以注重两性合作、维系母女同盟关系的家庭关系书写,强调多元与反思现代家庭制度的后现代原始主义,以及流动的后现代家园书写,反映出后现代文化思潮影响下的富含女性主义和原始主义倾向的边缘文学意识,蕴含着作者对于现代社会制度和现代文明的深度思考。津岛佑子以源于自身生命体验的边缘书写,通过《默市》为代表的多部作品的家庭描绘,为日本当代女性文学的后现代家庭书写画卷留下了独具一格的笔墨。

结语

目前学界对于《默市》的家庭观,在二元对立思维下认定为“否定男性”或简单化约为“对传统家庭的留恋”均为对小说集误读。本文通过深入考察发现,《默市》的两性关系、对待传统家庭模式的态度问题均被置于相互冲突又相互关联的文化格局内部。《默市》体现出以对男女平等观的差异性扩展来建构女性话语的后现代女性意识,以及审视日本现代社会制度,反思现代文明的后现代原始主义倾向,文本深层隐匿着作者主张消解边界与中心、反抗压迫与边缘化、谋求与中心的和谐互动、重塑边缘人主体性的边缘意识。《默市》的意义已然突破家庭的单向维度,指向边缘与中心之关系的文化层面的思考,具有深度的批判性反思和广义上的生存拷问。津岛佑子以强调两性合作、多元、流动且渗透着独特的边缘文化意识的后现代家庭书写,在终结日本父权社会的旧传统、积极建构女性话语权方面,开拓出一片新的活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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