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初期国人对英国的认知——以冯登府《英吉利考》为中心的考察

2021-12-05 08:38钱茂伟施琪航
关键词:魏源道光英国

钱茂伟,施琪航

鸦片战争初期国人对英国的认知——以冯登府《英吉利考》为中心的考察

钱茂伟,施琪航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浙江学人冯登府的《英吉利考》,是建立在1840年鄞县知县审问英国军官安突德口供基础上写成的。与魏源《英吉利小记》相比各有特色。它是清朝地方官员审问英国俘虏而成的英国国情报告,体现了鸦片战争初期地方官员对英国的关切点。

冯登府;《英吉利考》;国情报告;英国认知史

晚清浙江学人平步青(1832-1895)称:“冯柳东教授所著《英吉利考》一篇,在道光庚子夷祸初萌时作,盖据俘夷晏士打喇打厘所供,似较新闻纸缘饰夸大之词为差可信。”[1]148“冯柳东”即冯登府(1783-1841),浙江嘉兴人,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写《英吉利考》时为宁波府学教授。学人相关研究虽有关注冯氏,但并不及《英吉利考》文①。冯登府《英吉利考》,收在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二[1]。据平步青的说法,这篇文章的传播与使用率并不高,夏燮编《中西纪事》,“搜采邸报及新闻纸,最为赅备”,但于此“似未之见”。冯登府的《石经阁文集》“恐亦未载”,所以他将全文抄录下来,略作校勘[1]148。魏源《海国图志》中也有一篇《英吉利小记》,两相比较,文字非常近似,只是成文时间相差1年多。进一步考察可知,两文都取材于“白夷”安突德(Anstruther)的口供。学界于此着墨不多,本文拟通过《英吉利考》及相关《英吉利小记》的比较研究,进一步思考鸦片战争初期国人对英国的认知水平。

一、审问英军上尉安突德与《英吉利考》的成文

(一)活捉英军上尉安突德

据《鸦片战争档案史料》卷二记载[2]414,“安突德”(初译“晏士打喇打厘”,1807-1880),是英军一位炮兵上尉。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初四,英国远征军司令伯麦率军占领定海,在城内进行血腥屠杀。定海沦陷后,英人意图于此地建立殖民地,故出动人手进行测绘。懂技术的炮兵上尉安突德经常在定海近郊活动,或写生,或测量[3]107,被俘之前正在舟山青林岙“手执铜轨纸笔,在山上测绘地图”[2]414。关于安突德的被俘,钦差大臣伊布里奏报中称,是在道光二十年八月廿二日(1840年9月17日),由宁波府定海县巡哨丁役发现并捕获的[2]414。而《明州系年录》称“定海民包祖才,诱擒英官安突德,献诸宁波”[4]162。据今人研究,包祖才等人务农时遇上安突德及其印仆,出于对英军烧杀抢掠的愤慨,锄杀印仆后,追击安突德,在一姓舒村民家对面的一块晚稻田里将其抓获,并送往镇海清军大营[5-6]。

(二)审问安突德

要审问一名外国人,自然得需要一名翻译,这名翻译是一位叫布定邦的广东商人[3]109。布定邦是广东香山县人,“经地方官给与牌照,与西洋各国贸易”。他根据该英国俘虏的姓名发音,将其译为“晏士打喇打厘”。

9月17日,英国远征军司令伯麦写了致浙江省官员信件,称“一名英国军官在乡下行走,未携带武器,被一些流氓和不法之徒捕获,并被解往宁波”[7]691。9月22日,驻宁波的清军大臣接到伯麦信,要求释放英国军官“安突德”。清廷派钦差大臣伊里布(1772-1843)、福建提督余步云(1774-1843)前来宁波调查情况。浙江巡抚乌尔恭额与浙江提督祝廷彪将书信交给伊里布[7]691。英国要求清政府释放的英国军官是“安突德”, 伊里布等人初不知何人,让布定邦参详了这封由英国翻译马儒翰(即小马礼逊,1814-1843)翻译并书写的中文信件,才知道“安突德”即晏士打剌打厘。9月27日,伊里布上奏说:“夷书内所称安突德,据通晓夷书之人译称,即是(奴才昨天奏报的白夷俘虏)晏士打剌打厘”[2]420。

伊里布来宁波时,带了一位特殊的幕僚,即湖南学人魏源(1794-1857)。“秋,伊里布视师宁波,获夷俘安突德。魏源赴军中亲询安突德,了解英国情况”[8]113。《明州系年录》称“伊布里优待之,命绘英吉利国都图一、王宫图一”。《英吉利考》中也称“其纸洁白,胜宣州产,中有梵字画,盖系西洋派云”。《鸦片战争》中也记载“以其画技巧妙,大得官员们之欢心”。由此可知,这场审问活动,更像是外事调查,满足中方官员对英国知识的好奇心。9月24日,浙江提督祝廷彪与已革职的浙江巡抚乌尔恭额给伯麦回信。安突德成为伊里布向英方谈判的筹码。道光二十一年初,清军放了安突德等20余名英俘,第二天英国退出定海。

(三)冯登府受宁波知府令写《英吉利考》

冯登府《英吉利考》文末称“此道光二十年秋”,说明成文时间就在道光二十年秋天。冯登府写《英吉利考》最直接的动因是“云阶太守嘱为记之如此”。“云阶太守”,是宁波知府邓廷彩,字云阶。道光十年(1830)至道光二十一年(1841),冯登府是宁波府教授[9]339。如此,邓廷彩将英俘的口供稿给了冯登府,让他梳理成文章。

二、《英吉利考》的内容

冯登府《英吉利考》记录了英吉利的地理、外交、税率、贸易、军事、官职、城市、人种、文化、宗教、社会等。

文章开篇描述了英国的地理位置,当地物产不丰,只能“专事贸易”,因“三面皆海”,故“船炮至精”,导致英国“凡商船所至之国,视其守卫不严者,辄以兵压其境,破其城”。冯登府认为英国打着经商贸易的旗号开拓殖民地,以贸易为由行侵略之实。关于英吉利的“属国”和“分国”两套体系,冯登府与魏源皆认为“属国”是由“降服”而来的,“分国”是“夺踞”而来,可推测“属国”是原先就形成国家组织的地区,英吉利“破其城”后把这些国家变成自己的附属国,“分国”是原先未形成国家组织的地区,英吉利通过“夺踞”的方式将其变成自己的殖民地。

开拓殖民地使英国的贸易活动遍布全球,同时大大增加了关税。英国“不产鸦片烟土,亦不吸食,惟坐享其利,富强甲诸国”。英属殖民地孟买与孟加拉为英吉利交税最多,此二地皆以鸦片烟土为主要贸易商品,当时中国是最大的鸦片交易市场,鸦片战争前十几年中,英国对外贸易利润之丰厚为本国国内的发展提供了资金支持。

丰厚的税率使英国受益颇多,转而投入军事中,冯登府对中、英武官之月俸也进行了对比,英国武官之月俸“一如中国之将军,一如总兵也”。同时,“武官以考试入伍”,士兵皆通过考试入伍,考试项目为火器,一方面说明当时士兵作为一个职业,已有一定的职业要求,有利于军队战斗力的提升;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以火器为代表的机械制作技艺的发展。英国在经过工业革命后,科技水平大大提高,进入了热兵器时代。除武官外,“文官皆入赀得之”,相当于凭财产进入官僚阶级,体现资本成为了社会衡量个人的重要尺度,这种做法对比中国官员任免,显得多利少义。

在《英吉利考》记载中,当时英国有新旧两个王宫,“其山后为旧王宫,山前面河者为新王宫。旧宫方四里,为朝贺之所。新宫甫营四十余年,方二里,为游幸之所”。河指泰晤士河,旧王宫为圣詹姆士宫廷,新王宫为白金汉宫,1837年正式成为王宫。英国王宫在城外,有“示守四方之意”,没有城墙是为了不示弱,这是与中国传统观念不同之处,中国常常抱以“守”,而英国体现出主动的“攻”。“宫外河桥五道,河中多火轮船,过桥则倒其桅而过,火轮船行至甚速,所以通文报。盖王宫依山阻水,山上有炮台,以师兵为卫,故在城外而自固也。”这是对王宫周围伦敦河上交通与山上炮台的介绍。

关于英国的宗教,冯登府在《英吉利考》中称“今英吉利辟天主教”,其“不供十字架”“无拜礼”等特点表现出英国所奉新教在仪式上的简化。英国大主教译名称“葛泥”,英国人家里供奉之神称为“巴底行”,出家僧尼供奉之佛像称为“巴底利”。婚礼在教堂举行,称“巴底行庙”。另外,另外,英国也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男女平等,“女子之权,并于男子”,“嫁娶择配,皆女自主之”。“今国主乃女主”,并对女主身世与英国议政礼仪进行了简略描述。

冯登府《英吉利考》是根据宁波地方官员对英国的关注点询问英国俘虏而成的第一篇英国国情调查报告,提供了对英国的最新国情认知。

三、《英吉利考》的译名

冯氏《英吉利考》的基础是英国俘虏英文口述、经广东人翻译而成的口供。《英吉利考》所涉人名、地名等的翻译,与今日稍有差异,有必要加以说明。

在人名翻译部分,将“安突德”翻译为“晏士咑喇咑哩”,女主名“域多利”,即维多利亚(Victoria)。王子“雅那博”,即阿尔伯特亲王(Albert)。其前王名“乌连”,即威廉四世(William)。“今女主生母尚存”,生母即维多利亚公主,德国人。“伯麦(Bremer)”,当时是英国远征军司令。

地名翻译,涉及今属何地问题。《英吉利考》一文中,冯登府称“英吉利在荷兰、佛郎机两国之西,斗入海中。”明清的佛郎机,指葡萄牙。

除了介绍英吉利本土之外,冯登府还着眼于其“属国”与“分国”。“若西海之亚默(一作墨利加)、之甲城、之孟迈、之孟塔拉,其皆属国。”《海国图志》有类似的介绍,“若西南海之亚非利加边地、之甲城、之孟迈、之孟搭拉,皆属其藩”[10]1463。亚默,一作墨利加,为美洲译音(America)。考英属非洲殖民国多时达21个。魏源说“亚非利加边地”,即非洲(Africa)西海岸,这样的表达更为精确。甲城,即“开普敦”(Cape Town)。孟迈是1661年由葡萄牙转属英国的印度地区孟曼(Mumbai),冯登府将其列入“属国”,那么此处应泛指印度。孟塔拉,今孟加拉国(Bangladesh),当时属印度。

“若南海之新荷兰、之谛面地、之吕宋,皆其分国也。”新荷兰,即澳大利亚(Austria)[11]57,因最早由荷兰人登陆而得名。谛面地,当为澳大利亚东南处的班地曼兰岛(BandiManland),“班地曼兰岛,一作地闽岛”[11]60。此岛于1642年被航海家塔斯曼发现,命名为“范迪门地”,为“地闽岛”“谛面地”等名的最初译名。吕宋,当为菲律宾(Pilipina)古国名,时为西班牙占领。

《英吉利考》又提到“乍密”,“今国主乃女主。……去冬,乃赘邻国之二王子为婿,其国名乍密”。亲王之母国乍密,为日耳曼撒可堡,即萨克森—科堡—哥达公国(Saxe-Coburg and Gotha),现属德国[10]1474。原文称乍密“在海中”,明显是错误的。

“白夷”一词,应该和“红毛”一样,都是人种外观的描述性名词。前人多将英吉利人与荷兰人、葡萄牙人混称为“红毛”,现在称为“白夷”,说明有了进一步的区分。

四、《英吉利考》与《英吉利小记》比对

当时参与审问安突德的魏源事后也成《英吉利小记》。“初(道光)二十年,钦差大臣伊里布视师宁波时,源为友人,邀至军中,亲询夷俘安突德。爰录梗概,而旁采他闻以附其后。”[10]魏源《英吉利小记》材料来源由三部分组成,一是“道光二十年秋,浙江宁波府获白夷安突德所供”,约1800字;二是“见于《澳门月报》者”,229字;三是“台湾擒获白夷颠林等所供者”,凡199字,时在道光二十二年七月。十月十四日,达洪阿、姚莹上《防夷奏疏》,附录《咭唎地图说》[12-13]。由此可判断,魏源写作《英吉利小记》的时间,自注为“道光二十一年”,至少晚于冯登府《英吉利考》近一年。道光二十二年出版时,又有增补。此处用了通译“安突德”“维多利亚”,证明是英国人交涉以后的事。他因为直接参与军务,所以用了英国人认可的中文译名。颠林口供“其女王之出……”,这段文字与《咭唎地图说》完全相同,说明他是抄录。《海国图志》初刻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凡五十卷。魏源《英吉利小记》在《海国图志》中占四页的篇幅。

魏源《英吉利小记》与冯氏《英吉利考》都使用了安突德的口供作为材料,两篇文章大略相似,但有一些细微的差异。冯作“斗入海中”,魏作“形如箕舌”,相似。冯文中“略同中国登、莱形势”,魏文作“略肖中国台湾、琼州形势”等,参照系不同。

冯登府认为英国“本欧罗巴之小属国也”,这是将整个欧罗巴当作一国来看待,类似徐时进《欧罗巴国记》之谬,而魏源并未犯如此之错,只称其“小国”。

对于英吉利所属之国,冯氏有数字对比,“或数倍,或十余倍”,此句魏源没有录入。

对于英吉利的属国,冯氏将亚默利加、甲城、孟迈、孟塔拉都写为“西海之地”,魏源将其分为“西海”和“西南海”两部分。此外,冯登府文中,英吉利南海分国为新荷兰、谛面地、吕宋,而到了魏源文中,其分国有“南海之新嘉坡、之新埠、之美洛居、之三佛齐”。

对于王宫城外之医院,魏源写了医官数量,冯登府未记录,且冯将其写为“大医院”,魏源作“太医院”。

冯氏仅说女主名“域多利”,魏源称“今国王乃女主,名域多喇,通译维多利亚”。增加通译“维多利亚”,说明魏源知道更多。

关于英吉利人被称红毛一事,冯登府一笔带过,魏源比较详细,称“英吉利与荷兰、佛兰西,其发皆卷而微红,不剃、不髻、不辫,惟剪留寸余,不使长。其长发者,惟妇人耳。故中国红毛呼之”。

对于各类事物的细节描写,也是魏源所述相对翔实,如魏源记载英吉利人服饰等方面,“女束发,左右各为小辫而挽之,略如总角。尚细腰,故带束甚固。衣长袍,而腰襋百结,两袖臂间亦各细如腰之状”,在冯登府文中未体现。

在女王介绍部分,魏源细写了女王“前所赘夫已死”和觐见女王的仪式,“凡国王临朝,手执金镶象牙杖。群臣进谒,屈一膝,以手执国王手而嗅之,是为其国中见君父最敬之礼”。冯文仅“凡国王临朝,手执金镶象牙杖”。

对于英国养兵数量,冯登府认为“有二万”,魏源认为“十有九万”,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差异?事实是在清朝与英对战中,英国最初只派约七千人进攻中国,后增至两万人,但1840年英国在国外的军队数量约十四万人,加上国内守备基本在二十万左右,所以此处冯登府将养兵数量当作是英国在中国的士兵数量,而魏源认为是英国全球范围内的士兵数量。

关于礼节方面,冯登府认为英国礼仪“礼轻则揭冠,重则以手压额而扩”,平步青小字注释,称“似摘之误”,这应该是可信的,因为魏源文中有言“重则免冠,轻则以手加额而扩之”,更加符合实际。

冯氏一文未区分大吕宋与小吕宋,魏氏则对二者加以区分了。“佛兰西即佛郎机,与荷兰、吕宋皆英吉利之邻国,富强亚之,未尝为所灭。惟东南海中,有葛留巴洲,方数千里,荷兰据之,名新荷兰。又有洲方千余里,吕宋据之,名小吕宋,曾为英吉利所争,分其税饷,旋亦不果。然距西洋之荷兰、吕宋祖国,水程四月有余。而华人妄谓荷兰、吕宋灭于英吉利云。”吕宋,即西班牙。当时中国人分不清母国西班牙“大吕宋”与分国菲律宾“小吕宋”。这段话,应据《咭唎地图说》“大吕宋”与“小吕宋”而来。

总的说来,冯氏成文时间早,所述简略;魏源成文时间晚,所述更为详细一些。魏氏“旁采他文以附其后”,信息更多。

五、晚清外部世界知识生产的两种方式

《英吉利考》是一篇小文章,似不值得多加关注。本文之所以要“小题大做”,是看到了它的学术价值,当从中国人的英国知识生产史或中国人对英国的认识史角度来思考[14-15]。一直以来,晚清对外部世界的认识有两种方式:一是直接接触,交流获取,其中有国人主动接触和被动接触两种获取方法;二是通过书本和资料编辑等来间接获取。

中国人对欧洲的了解,始于明朝。传教士的东来,带来了《坤舆万国全图》(1602)。不过,《坤舆万国全图》由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提供,英国被称为“谙厄利亚”,没有详细的介绍。明代宁波文人徐时进(1549-1632)作《欧罗巴国记》,是采访利玛窦而成的文章,这是目前所知最早记录欧洲的文献[16]。将“欧罗巴”当成是一个国家,体现出了时人对欧洲知识了解程度之有限。其后的《职方外纪》(1623),是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写成的世界地理知识。可见中国人最开始对欧洲的认识是间接获取得来的。

雍正八年(1730)的《海国闻见录》二卷,为宁波水师提督陈伦炯(1687-1751)所作,是中外海洋文化史上影响甚远的一部综合性海洋地理名著,作者将平生所见所闻记录成书,是主动对外部世界知识的直接获取。

英国作为一个西欧国家,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始于到广东十三行经商。“咭唎通商广东,自云二百馀年矣。”[17]英国人来中国经商,有关英国的知识开始进入中国。广东人承担了早期的翻译之任,乾隆年间,编纂出了《咭唎国译语》,此书仍存于故宫中[18]。这是国人编纂的第一部广东话英语字典。

嘉庆二十五年(1820),举人杨炳南到澳门,遇到广东商人谢清高(1765-1821),听其讲述海外异闻,写成《海录》三卷[19],成了中国人讲述西方世界的第一部著作,谢清高因此被人称为“中国的马可波罗”。《海录》大约19000字,共记录93个国家和地区,涉及亚、非、欧、美、澳五大洲,没有地图。此书有英国介绍,称为“英吉利国”。第一段讲地理位置与国家特点,第二段讲伦敦,第三段讲习俗、军队与出产等项[20]。《海录》言“英吉利国即红毛番”,可以看出此文还没脱离中国人原先对欧洲各国人的错误认知。“在佛郎机(法国)西南对海……海中独峙,周围数千里”,这是对英国方位的描述。《海录》记录了伦敦市民生活中用自来水的场景。《海录》称英国军队“惟以连环枪为主,无他技能也”,这应是片面认知。全文800多字,是中国人写的最早的详细英国知识文本,属民间商人层面对英国知识的介绍。道光十九年(1839),林则徐曾仔细阅读《海录》,称“《海录》一书系嘉庆二十五年在粤刊行,所载外国事颇为精审”[21],还引用了谢清高记述英国情况的材料[22]。谢清高关于英国介绍,显示出国人对英国知识的主动获取。

道光十二年(1832),两广总督幕僚萧令裕(?-1854)成《记英吉利》,对英国的地理位置、社会状况、殖民活动及中英交往历史作了较为详细的描述[23],长达8818字,收入《海国图志》卷五十三,是最早的、也是最为详尽的英国国情报告。不过,当时的传播渠道似乎并不广。萧令裕没有到访过外国,他所知并记录的英国知识多来源于书本资料。

道光十四年(1834),叶钟进成《英吉利国夷情记略》二篇,上篇介绍英国所在的欧洲之耶稣信仰、礼仪婚嫁习俗、财产货币制度、士农工商及赋税情况、工艺制作、衣食住行、度量衡、军事体系、官方语言和刑法律令等等。下篇则专门记录广州中外贸易中的英国公司(包括公司资本的形成、公司的组织、船员的构成,等等)、英国的航海技术以及船只入泊广州黄埔的手续、兰墩(伦敦)的文化礼俗、英国与花旗国的战争(亦即美国的独立战争)、英国在东南亚和南亚的殖民统治以及中英之间的冲突和交涉等[24]。

何大庚有《英夷说》。何大庚是绍兴人,道光前期为驻澳门道员易中孚幕僚。“英吉利者,昔以其国在西北数万里外,距粤海极远,似非中国切肤之患。今则駸駸移兵而南,凡南洋濒海各国,远若明呀喇、曼哒喇、萨孟买等国,近若吉兰丹、丁加罗、柔佛乌土国,以及海中三佛齐、葛留巴、婆罗诸岛,皆为其所胁服,而供其赋税。其势日盛,其心日侈,岂有厌足之日哉?”[10]何大庚注意到了英国人的东侵形势,可惜国人不重视。

林则徐主持的《四洲志》,成于道光十九年(1839)。林则徐在广州主持禁烟期间,为了解西方国家的历史与现状,让幕僚把英国人慕瑞所著的《世界地理大全》翻译出来,亲加润色、编辑,撰成《四洲志》一书。其中二十八为《英吉利国》。英吉利的篇幅不大,远起英吉利蛮荒时代。

冯登府在道光二十年完成的《英吉利考》,1500余字,更胜一筹。《海录》是根据到过英国的中国商人提供的海外见闻写成的,《四洲志》是英国人写的《世界地理大全》一部分。《英吉利考》来源于中英双方的口述采访,问题是中国官员提出的,内容是英国人提供的,它体现的是当时中国官员对英国国情的关切。中国官员首次遇到来自海上、欧洲的、带现代大炮的英夷兵舰,这是前所未有的新现象,这逼迫中国官员要了解英国的国情。既然抓来了一个英国军官,自然是最好的了解机会,于是有了《英吉利考》。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四日,姚莹(1785-1853)上《防夷奏疏》,附录《咭唎地图说》,更为详尽,有3033字。“颠林言,伊船内原有四海各国全图,缘船破失水不知所在;今据其能记忆者图之。其言似可信也。”也就是说,是根据颠林的回忆与草图而成。此文较为详细地介绍了英国经商与海外分国情况,可与《英吉利考》互补,今人研究不及。“谨据夷囚颠林、律比供及图,证以诸书如此。”可见,姚莹写作时参考了其他相关文献。只是,涉及的国名、地名更多,译名复原的难度系数更大。

此后,梁廷枏的《海国四说》,由《耶苏教难入中国说》《合省国说》《兰仑偶说》《粤道贡国说》四部书合成,1844年后陆续撰成,合刊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其中《兰仑偶说》4卷,对英国历史考订更为详尽。徐继畲《瀛环志略》成书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有较详细的地图,在编写时亦增加了对英国民主制度的介绍,更胜一筹。

由以上的考察可知,《海录》《四洲志》《海国图志》《海国四说》《瀛环志略》,构成了中国人综合性外国史志著作中介绍英国知识文本的一个系列。而《记英吉利》《英吉利国夷情记略》《英夷说》《英吉利考》《红毛番咭唎考略》则构成另一个独立介绍英国系列,内容更为翔实。从此,英国逐步进入中国人的知识体系中,推动了国人对英国的了解,也体现出中国人对英国知识了解的逐渐加深。早期英国知识的文本有些从直接获取得来,后期主要是书本资料编辑为主。

从萧令裕、叶钟进、何大庚、冯登府、魏源、姚莹、汪文泰等人作品来看,鸦片战争前国人的英国知识生产并不落后,其中萧令裕《记英吉利》最为详尽。萧令裕、叶钟进、何大庚,共同的特点是广东官员的幕僚,有机会与西洋商人打交道,了解海外的现状,他们扮演了学人与一线事务官的双重角色,这让他们的想法更为务实。鸦片战争中出现的冯登府、魏源等人文章,并没有超越战前的英国知识。即使《海国图志》也是相关文献的汇编。寻其原因,当时中国仍处于图书印刷时代,信息的传播技术落后,没有现代传媒技术。从教育途径来说,也没有类似的学校机构进行外国史知识教育。知识生产是“一”的概念,而知识接受是“多”的概念。如此,导致当时国人的英国知识接受的落后局面。战争中,通过审问英国俘虏获取的英国知识,之所以没有超越战前萧令裕、叶钟进的水平,是因为当时审问官员的提问水平低。他们的英国知识起点低,几乎是零的水平,自然提的问题比较肤浅,结果对方回答得也比较浅层次。冯登府与英国人没有实际的接触经验,没有从事过专门的研究,仅是根据当时审问口供写作而已,自然不可能超越战前的专门性研究。当然,能应付当时的实际备战需要。从当时情况来看,清朝官员普遍缺乏英国知识。一是传统的天朝优越感。天朝上国的传统思想令中国人缺少居安思危的能力,对来自于认知中低人一等“夷”威胁并不当回事。二是应付观念。没有世界全局观,以为英国人来不来无所谓,即使来了,以为只要将英夷赶走,就天下太平了。他们从来没有想真正了解英国,从英国人身上学到什么东西。以自我为中心,缺乏全局观,不会居安思危,当是中国人在近代不断吃亏的原因所在。

① 房瑞丽:《嘉道名儒冯登府生平事迹述略》《今存冯登府词集各本成书考》《冯登府三家〈诗〉著作考述》《〈三家诗遗说〉考述兼及举误》,以及任飞《梅里词人冯登府〈种芸仙馆词〉研究》等,对其著作基本都是从文学的角度进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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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a’s Understanding of Britain in Early Opium War: an Investigation Centered on Feng Dengfu’s

QIAN Mao-wei, SHI Qi-hang

(Faulty of Humanities and Media,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China)

The English Examination written by Feng Dengfu, a scholar from Zhejiang province, was based on the confession of Anstruther, a British military attentor, who was questioned by the magistrate of Yin county in 1840. By comparing with Wei Yuan’s “A Brief Account of English”,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basic content of “English Examination” and affirms its unique value. It is based on British confessions and presents a more authentic Britain to Chinese.

Feng Dengfu, the, report on the state of the union, British cognitive history

G257.33

A

1001 - 5124(2021)02 - 0037 - 08

2020-10-27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中国公众历史记录理论与实践研究”(19ZAD194)

钱茂伟(1962-),男,浙江杭州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史学理论及史学史、浙江历史文化。E-mail: qianmaowei@163.com

(责任编辑 周 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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