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归国谣》词最有可能1925年创作于韶山

2021-12-06 10:53胡为雄
毛泽东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清溪归国韶山

胡为雄

1937年,毛泽东在延安曾将《归国谣》和《贺新凉》(今本《贺新郎》)两词及黄兴在北京填写的《临江仙》一词书赠丁玲,丁玲将这三首词的真迹一直珍存着。1992年11月,《中国风》创刊号将三首词首次公开发表并加编者按:“这是毛泽东1937年在延安书赠丁玲的。丁玲在她写的《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一文中回忆这一往事时说:‘他同我谈话,有几次都是一边谈,一边用毛笔随手抄几首他自己作的词,或者他喜欢的词,有的随抄随丢,有几首却给了我,至今还在我这里。’”编者按还指出:“至于《归国谣》一首,是毛泽东自己还是其他人的词作,虽经考查尚难确定,暂仍存疑。”(1)《毛泽东手迹三幅》,《中国风》1992年创刊号。但三首词发表时,词的存藏人丁玲已于1986年去世,再也没有人能够介绍一些相关详情了。

《中国风》创刊号发表《归国谣》时,并无词题,亦未注明写作时间。诗人臧克家在《读〈毛泽东同志手迹三幅〉》一文中考证,《归国谣》可能是毛泽东1919年重到北京时所作,从内容看,是赠别朋友的。“体味再三,我个人倾向它是毛主席之作。这是从字句上,表现手法上,和其他诗词比较之下得出的这个看法。毛主席1918年为了呼吁反湖南军阀赵恒惕,来过北京。后来,1919年他重来北京,在北大图书馆工作。他选用了《归国谣》这个词牌子,是否他第二次来北京与亲友分手话别之作?我只能出之以‘?’号,不敢确定。”(2)臧克家:《读〈毛泽东同志手迹三幅〉》,《中国风》1992年创刊号。臧克家在文章中并未弄清毛泽东两次北京之行的目的。1918年8月毛泽东第一次到北京,主要是主持湖南学生留法勤工俭学,而不是为了反对军阀赵恒惕;他后来被安排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1919年12月毛泽东再到北京,是作为湖南驱张请愿团负责人之一,主持驱张(张敬尧)运动,不是为了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该词如下:

归国谣

今宵月,直把天涯都照彻,清光不今青山失。

清溪却向青滩泄,鸡声歇,马嘶人语长亭白。

《归国谣》发表后,立即引起毛泽东诗词研究界的关注并对它展开了热烈讨论。一些毛泽东诗词爱好者和研究者,很快将《归国谣》收入自编的毛泽东诗词集中,对其创作地点与时间作出自己的注解。这些注解有参考臧克家的看法的,也有提出是毛泽东与蔡和森1918年春在洞庭湖边五县农村调查时创作的,还有研究者提出它是毛泽东1917年暑假游学途经宁乡县沩山密印寺或途经安化县境内的河滩时创作的,还有研究者提出它是毛泽东1919年10月在韶山创作的。本文对近30年来国内学界关于《归国谣》创作的地点与时间作出的诸种注解或论说作一检视,根据有关史料推断其创作地点是在韶山,创作时间是在1925年,并希望专家们对此进一步深入研究。

一、创作地点是在1919年的北京还是在1918年的湖南?

自臧克家在文章中考证《归国谣》可能是毛泽东1919年重到北京时所作后,一些毛泽东诗词研究者即从臧克家此说。

毛泽东诗词研究者萧永义,在自己的相关论著,如《十年未解天边月——漫议毛泽东手书〈归国谣〉著作权归属》中,也推测了《归国谣》写作的地点与时间。他在文章中引用《中国风》创刊号首次发表的三幅毛泽东诗词手迹的编者按语和臧克家文章的推断之后,接着说:“读了臧克家的文章,许多毛泽东诗词爱好者、研究者都感到欣慰。有两位搜集、注释毛诗者随即将《归》词编入他们编的毛诗集中,未免操之过急。但继续对这个问题进行探讨无疑是有意义的。”他还表示,“笔者倾向于臧克家之说”(3)萧永义:《十年未解天边月——漫议毛泽东手书〈归国谣〉著作权归属》,《党的文献》2008年第5期。。

萧永义倾向于肯定《归国谣》是毛泽东的作品,但他文章的题目本身表明他没有完全肯定。而他在文章中提出的四个要点值得重视。第一和第二个要点是论证与肯定《归国谣》为毛泽东所作。第一,“毛泽东的三幅手迹中,《临江仙》一幅,题下注有‘黄兴·北京’字样,经查,确系黄兴到北京之作;《贺新凉》一幅,题下无注,系作者自己的作品”;“《归国谣》题下亦无注,同系作者自己作品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第二,毛泽东诗词喜用“直”字、“都”字、“白”字等。《归国谣》“在句式、节奏乃至音律上也非常接近”(4)萧永义:《十年未解天边月——漫议毛泽东手书〈归国谣〉著作权归属》,《党的文献》2008年第5期。。但是,萧永义是以谨慎的态度强调“以免误收他人之作”(5)萧永义:《十年未解天边月——漫议毛泽东手书〈归国谣〉著作权归属》,《党的文献》2008年第5期。。至于他文章中的第三与第四个要点,是提出《归国谣》的创作可能与毛泽东的故乡韶山山水有关,这且留在后面再论。

赞同臧克家见解的学者,一般是顺着其说法去推演。例如,张仲举在著作中说:这首词“似写一对恋人于农历某月十五前后月圆时在夜间相会的情景。1919年正是作者与杨开慧热恋时期,这很可能是写给杨开慧的一首爱情词”(6)张仲举:《毛泽东诗词全集译注》,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72页。。张仲举接着注释了今宵月、清光、清溪、青滩、长亭等。可是,北京城特别是冬季的北京城难有此类景物。更不适当的是,张仲举把毛泽东1918年初次来北京的情况与其1919年的情况缀合在一起,加以演绎。1918年的实际情形是,毛泽东来北京的前几个月致力于赴法勤工俭学的组织工作,后三个月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他还参加了哲学学会、新闻学学会,充分利用业余时间学习。毛泽东当时未曾与杨开慧恋爱。况且,杨昌济先生曾建议毛泽东、蔡和森等继续上大学深造。

1919年至1920年的实际情形是,毛泽东于1919年12月18日(农历己未年十月二十七日)率驱张(敬尧)代表团到北京不久,恩师杨昌济染病,杨开慧侍奉于病榻之侧。1920年1月17日(农历己未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杨昌济不幸病逝,毛泽东曾与杨开慧、杨开智一起守灵。这个悲痛时刻他不可能去填写爱情词。而杨开慧在父亲杨昌济逝世之后,亦随家人扶灵柩南归,将父亲安葬在长沙板仓,毛泽东在北京则更加忙碌。1月18日,毛泽东同罗宗翰、彭璜等为反对张敬尧发出快邮代电。同日又同邓中夏和罗章龙等“辅社”成员在北京陶然亭聚会,讨论驱张问题。他还多次发起向北京政府的请愿活动,一人负责平民通信社,每天向北京、天津、上海、汉口等地寄发稿件,通告驱张运动的消息。毛泽东更在北京广泛结交各方人士,与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等多有接触,拜访过陈独秀,见过胡适,还加入了少年中国学会。在李大钊的影响和帮助下,毛泽东开始系统地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他热切地搜寻、阅读有关俄国革命的文献和译成中文的马克思主义著作,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忙忙碌碌,以至于1920年1月23日父亲毛贻昌在家乡病逝,也未能回湘奔丧。2月,他致信在长沙周南女校任教的新民学会会员、与自己有交情的女士陶毅,谈改造社会,成立“自由研究社”(或径名自修大学),组织留俄队、赴俄勤工俭学,成立工读互助团等。他还着手组织湖南改造促成会。这些都与杨开慧不相干,《归国谣》的内容亦不体现它是赠别朋友杨开慧的。1920年4月11日,毛泽东离北京去上海,途中在天津、济南、泰山、曲阜、南京等处参观游览。可见,1919年北京的自然与社会环境不可能孕育产生《归国谣》,1919年的毛泽东没有填《归国谣》词的雅兴。

也有不少学者不赞同臧克家的见解。例如,刘汉民、舒欣从这首词的意境进行分析,认为它“似乎为毛泽东于一九一八年三四月间所作”(7)刘汉民、舒欣:《毛泽东诗词对联书法集观》,长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9页。。“一九一八年春三四月间,毛泽东和蔡和森一道,沿洞庭湖南岸和东岸,经湘阴、岳阳、平江、浏阳几县,游历了二十天,进行了社会调查。”“《归国谣·今宵月》大约写于这次游历中。”“这首词,当是写的毛泽东与蔡和森夜间行路所见景色与感受。古人谓‘诗中有画’,这首词就真像一幅画”。一轮皓月当空,把远远近近都照亮了,青山隐隐,清清的溪水潺潺,“夜行人完全沉湎在这景色之中了,走啊,走啊,直到金鸡乱唱已过,天色大亮,人语马嘶……”(8)刘汉民、舒欣:《毛泽东诗词对联书法集观》,长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0页。笔者认为,这些都只是诗意的美好想象,没有实证。《毛泽东年谱(1893—1949)》的记载是:1918年春,毛泽东“和蔡和森曾沿洞庭湖南岸和东岸,经湘阴、岳阳、平江、浏阳几县游历了半个多月,了解社会情况,读‘无字书’”(9)《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33页。。其中根本未提及毛泽东在旅途中填写了《归国谣》。

但刘汉民等学者的论点所起的作用是,将人们的视线从北方引向了南方。从该词所描绘的景色来看,它确实不像北方冬季景色而是南方春夏景色。从意境来看,无法断定它是赠别友人的,但不排除它与毛泽东及同学在野外的活动有关。

自到长沙求学以后,毛泽东有过不少露宿野外的经历。仅在1917年他就曾与学友多次如此。例如,1917年7月中旬至8月中旬,毛泽东同萧瑜(即萧子升)等徒步游学,游历了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五县,行程900余里,曾露宿河滩。又如,1917年9月16日,毛泽东与同学张昆弟等到湘潭昭山游览,曾夜宿昭山寺。9月22日,他又与张昆弟到湘江游泳,当晚同宿蔡和森家,夜谈很久。23日清晨,毛泽东同蔡和森、张昆弟游岳麓山,沿山脊而行,至岳麓书院下山。时值“凉风大发,空气清爽”,“胸襟洞澈,旷然有远俗之慨”(10)《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30页。。9月30日,毛泽东再次与同学罗学瓒、李端纶、张超、邹蕴真、彭道良等16人,租两条小船,环游长沙水陆洲一周。至夜,清风明月,醉酒歌诗(11)《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游历、露宿,沐浴在夜色、月色中,就有可能吟诗填词。故不排除《归国谣》与毛泽东的这些游历或露宿生活有可能的关系。

然而,没有或缺少具体史料,不能轻易下断语,说该词创作于何地何时,尤其是不能轻易断定它是1919年创作于北方的北京,或是1918年创作于南方的湖南。

二、创作于1917年游学途经的宁乡县沩山密印寺或安化县河滩?

进入21世纪以来,有研究者提出,《归国谣》是毛泽东创作于1917年暑假游学途经湖南宁乡县沩山密印寺或安化县境内的河滩。

例如,长沙大学兼职研究员、沩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负责人喻立新在《关于毛泽东手迹〈归国谣·今宵月〉的探讨》一文中,认为该词是毛泽东于1917年夏天游学期间,在宁乡县沩山密印寺所作。他说:1960年代末,宁乡县革委会专门成立的“毛主席革命纪念地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对毛泽东当年游学宁乡期间的当事人进行调查,其中一个叫法一的和尚在接受调查时提到:“曾请毛泽东在一把纸扇上题过字。他回忆:毛泽东与萧子升留宿的第二天,与方丈长谈后已是黄昏时节。他陪同毛、萧二人沿沩江散步,直到深夜才回到住处。三人在留宿处后坪观月,毛泽东诗兴大发。因留宿房间没有桌子,毛泽东只好来到隔壁的斋堂,在斋桌上写作了一首诗词。他当即请毛泽东将其题写在一把纸扇上。遗憾的是,纸扇毁于第二年(1918年)密印寺的大火之中。”(12)喻立新:《关于毛泽东手迹〈归国谣·今宵月〉的探讨》,《长沙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关于那首诗词的内容,法一说:“诗词是写景之作,与那天傍晚的散步有关,其中有月呀、山呀、溪呀什么的……”“如此说来,那首诗词应该就是《归国谣·今宵月》。”(13)喻立新:《关于毛泽东手迹〈归国谣·今宵月〉的探讨》,《长沙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

喻立新还提出,萧瑜在作品中也同样提到了沩山的景色:沩山之所以著名,在于它美丽的景色与佛教寺庙。“萧子升回忆录说,‘法一,十五岁,很会说话,字也写得很好。从我们初到那里起,他就引起我们的注意。’书中对法一叙述较多,可见作者对法一印象之深。毛泽东也没有忘记法一,他在1948年参观陕西省佳县白云山庙时就忆起了法一,特别记得法一还曾请他在‘扇面上题了字’。”(14)喻立新:《关于毛泽东手迹〈归国谣·今宵月〉的探讨》,《长沙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然而,喻立新引述的这段有关毛泽东的话中,是权延赤的《卫士长谈毛泽东》一书的内容。该书是历史题材的纪实性文学创作,毛泽东与白云山老和尚的交谈内容完全出于虚构:毛泽东随老和尚入方丈室坐下后,“他想起了鼎盛的微山寺。然而,另一张面孔又马上浮出。那是微山寺中一名十五岁的小和尚,叫法一。他一岁入寺,由和尚养大。很会说话,字也写得好,还请毛泽东在扇面上题了字”(15)权延赤:《卫士长谈毛泽东》,北京出版社1989年版,第250页。。显然,这里是对萧瑜回忆录中有关段落的嫁接和想象,并把沩山密印寺误植为微山寺。

且不说喻立新文章提出的毛泽东曾记得为法一题过字的证据不实,他引述的有关调查文字说到毛泽东在留宿处后坪观月、诗兴大发而填词也难以置信。不过,他所说的当地景色确实与诗有相合之处,《归国谣·今宵月》这首词中,含“月、山、溪”,这与沩山景色相合。沩山溪多,有许多地方就以溪为名,例如塅溪、蒿溪、沩溪、八角溪等。其中有一条小溪叫清溪,发源于清溪坳。清溪之水就在密印寺门前流入沩江,所以密印寺所在地就叫清溪村(2010年与沩山村合并)。清溪之名在唐代即已有之。从大沩山走出去的诗人齐己,系唐末著名诗僧。其诗作中有三首标题含有“清溪”二字:《寄清溪道友》《寄清溪道者》《夏日寄清溪道者》。“沩山是一个盆地,四面青山环抱。清溪流入沩江的地方原有一片沙滩,长满了青草,可谓之‘青滩’。这片‘青滩’于1977年开垦成了良田。进入毛泽东留宿处要经过一线长亭。毛泽东留宿处围墙之外原有许多民房,自然有‘鸡声、马嘶、人语’。这些民房直到2008年才拆迁。”(16)喻立新:《关于毛泽东手迹〈归国谣·今宵月〉的探讨》,《长沙大学学报》2016年第1期。文中介绍这些自然风景,是为了说明它与毛泽东的《归国谣》中的词句颇为相合。毛泽东触景生情、赋诗填词,《归国谣》就诞生在这里。

喻立新身为沩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负责人之一,对当地的景物风情是熟悉的,这是其优势,尤其是密印寺门前有清溪,密印寺所在地叫清溪村,毛泽东、萧瑜的留宿处附近有一线长亭,因此说《归国谣》是毛泽东在密印寺留宿时创作,与沩山风景有相符之处。

丁正梁教授在《〈归国谣〉似为毛泽东1917年游学时所作》一文中则认为,《归国谣》创作于毛泽东1917年暑假游学途经安化县境内的河滩。他写道:“反复玩味这首词并查阅相关资料后,笔者琢磨,此词可能为毛泽东1917年游学时所作。”(17)丁正梁:《〈归国谣〉似为毛泽东1917年游学时所作》,《党的文献》2008年第6期。丁正梁的依据是萧瑜《毛泽东和我的游学经历》中的记载:“那年暑假两人相约游学,一天来到安化县境内一条不知名的河边,沙滩一望无际,二人坐在柔软的沙岸上欣赏明月。由于都没有带钱,毛泽东提议在沙滩上露宿一夜,得到萧的赞同。”“就《归国谣》一词中所写月夜、青滩、清溪等景致分析,笔者发现与毛泽东这次沙滩露宿场景甚为契合。也许正是这次露宿,毛泽东看到明月清辉,心生感慨,产生创作冲动,才有了《归国谣》这一阕咏月词。”“‘沙滩’在词中成了‘青滩’,盖因‘月亮照得异常明亮,宛如白昼’,远处青山可见,而近处沙滩有如张若虚所谓‘汀上白沙看不见’。清溪也不是向前流动,而是‘却向青滩泄’。远处青山可见,近处‘溪’‘滩’难分,都是月光作用。”(18)丁正梁:《〈归国谣〉似为毛泽东1917年游学时所作》,《党的文献》2008年第6期。故丁正梁认为:“毛泽东与萧瑜1917年的游历,以‘行乞’为目的,体验‘叫化生活’,又逢盛夏,更加有可能沙滩露宿,写就此词。”(19)丁正梁:《〈归国谣〉似为毛泽东1917年游学时所作》,《党的文献》2008年第6期。不过,他这种推测只是依据萧瑜的回忆,而萧瑜的回忆因年代久远有许多不准确之处,同时还有不少编造和文学式描写,他的书名把游学说成是当乞丐就颇为不当,其实他的全书从湖南省写起,从毛泽东的儿童时代写起,一直写到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在书后附录萧瑜自己的年表及其与毛泽东的交往简介。由于丁正梁仅使用书中的几句话,较多的是进行诗意推想,其根据与论证明显不足,故未引起学界的重视与认同。

总起来说,有关《归国谣》创作于宁乡县沩山密印寺之说,及创作于安化县境内河滩之说都难成立,因为论者都忽略了最重要的元素——月亮(“今宵月”)。根据《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与高菊村等著的《青年毛泽东》两书,毛泽东、萧瑜这次游学时间是7月中旬到8月中旬。

毛泽东、萧瑜这次游学结束的时间是明确的:8月16日。1917年8月23日,毛泽东在给黎锦熙的信中说,“今年暑假回家一省,来城略住,漫游宁乡、安化、益阳、沅江诸县,稍为变动空气,锻炼筋骨。昨十六日回省,二十日入校,二十二日开学”(20)《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84页。。但是,出发时间尚不明确。如果是7月15日,萧瑜书中述及的开始几天的情况与其行程状况不相符合,尤其是书中描述的下弦月夜景与之不相符合。7月15日是农历丁巳年五月二十七日,这离晦月(五月三十日晚,几乎看不到月亮)只有两天,离朔月(六月初一晚,几乎看不到月亮)只有三天。那么,毛泽东和萧瑜在沩山密印寺、在河滩上难见明月。

且估毛泽东、萧瑜出游的时间在7月中旬之初,如在1917年7月11日,其对应时间为农历丁巳年五月二十三日,这日之后至三十日晦月止,天空出现的是下弦月。六月初一(朔月)后夜晚是上弦月。这样,毛泽东和萧瑜7月12日、13日晚(农历五月二十四、二十五日)在同学何叔衡家,7月14日、15日晚(五月二十六、二十七日)在沩山密印寺,16日晚(五月二十八日)在河滩上,见到的是如钩弯月、残月。

根据萧瑜的记载,他们出发后的头几天见到的确实是下弦月。例如,他们出游的第二天,步行140里到同学何叔衡家时,已是后半夜,“月亮已经出来了,但在山中的树林里面,光线仍是甚为幽暗”(21)[美]埃德加·斯诺等著,刘统编注:《早年毛泽东——传记、史料与回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348页。。在沩山密印寺,萧瑜在书中未提及月亮。离开密印寺后,二人在去安化县城、到达一条河边沙滩上时,“村庄里的人都已安眠了”,“不到一会功夫,月亮照得异常明亮,宛如白昼,星辰大都消失不见,只有那些最大最亮的星还发出点点光芒”(22)[美]埃德加·斯诺等著,刘统编注:《早年毛泽东——传记、史料与回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369页。。萧瑜两次描述的后半夜出来的月亮是下弦月。在萧瑜笔下,几天前在山中的树林里面走月光幽暗,而在沙滩上露宿则月色明亮——但可能不会“异常明亮”。他的记叙不准确且有漏洞。

由于萧瑜著作的汉译文较粗糙,增加了人们的误解。丁正梁文章引用的译文“月亮照得异常明亮,宛如白昼”句,原文中并无“异常”一词。原句是:Before long the moon became so bright that it was almost as light as day(23)Yu Siao,Mao Tse-Tung and I were beggars, Syracuse: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1959,p121.,这个英文句本身并不优美,其中短语the moon became so bright,若忠实于原文进行雅译,可译为“月光朗朗”——但显然有些夸张。

且不论原文与译文的表达怎样,后半夜见到下弦月再清亮,也远不如农历十五的圆月,及十五前后的月亮那么明亮,不可能“直把天涯都照彻”。这样,这首咏月词的主题对象物就缺失了。只需这一关键事实就可证明,在这两个地方,因时间机缘的巧合——天上无圆月——毛泽东不可能因景生情而创作《归国谣》。

此外,因时间久远,回忆不易,萧瑜书中的论述难免有失误、遗漏。例如,毛泽东、萧瑜开始游学时,还有回安化老家度暑假的萧蔚然同游。共游沩山密印寺之后,二人到萧蔚然家住了一夜,还在萧蔚然的陪同下参观了附近的雷鸣洞,据说还在洞内石壁上题有诗文。辞别萧蔚然后,他们翻山越岭到达伏口,在同学罗宗翰家吃中饭。饭后去安化县城,罗宗翰等人一直送他们到梅子岭上的乐普亭。步行到安化县城梅城后,二人闻知安化县劝学所所长夏默庵是位饱学之士,便前去拜访。……这些,萧瑜都漏记了。他们游学月余,漏记很多是可理解的。再者,书中也不乏文学式的描写。故不能把该书完全当作信史,对一些说法要甄别。但漏记或误记并不改变他们途经宁乡县沩山密印寺及至安化县城的路上露宿河堤时,夜空恰好没有明月的事实。

三、最有可能1925年创作于故乡韶山

萧永义的《十年未解天边月——漫议毛泽东手书〈归国谣〉著作权归属》一文,其第三、第四要点是推测《归国谣》的创作地点。他说:“毛泽东故乡韶山旧属清溪乡,今名清溪镇,有青山环绕,清溪流经。《归国谣》中的‘清溪’的意象是否来源于此,也是值得玩味的。”“‘长亭’,韶山附近即有‘如意亭’、‘永义亭’、‘郭家亭’等地名。”“将‘长亭’写入词中也是非常自然的。”(24)萧永义:《十年未解天边月——漫议毛泽东手书〈归国谣〉著作权归属》,《党的文献》2008年第5期。萧永义这里说明了《归国谣》中所描写的地名与韶山的一些实际地名相符合,但他没有提及创作时间。萧永义的这一说法具有启发意义。这样,我们宜将致思方向指向韶山,开启历史记忆,考证《归国谣》是毛泽东在何时创作于韶山。

黄玉杰先生认为《归国谣》写的是“1919年10月毛泽东在安葬母亲后夜别韶山的返程情景。母亲‘头七’过后的下半夜到天亮,毛泽东领着小弟离别韶山冲,思接天涯,注目青山,一路迤逦赶来,天亮到达银田寺码头,欲上航程。词作上下片选取‘一天夜半满月山乡行’和‘拂晓马嘶到长亭’两个场景片段进行描绘,朗月清光青山、鸡声清溪青滩、马嘶人语长亭,是典型的韶山冲到银田寺的月夜环境氛围”(25)黄玉杰:《毛泽东1937年在延安书赠丁玲诗词手迹考述》,《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20年第6期。。黄先生的这种诗意想象有一定道理。毛泽东写祭母文的时间是1919年10月8日即农历己未年八月十五日,头七过后下半夜行路赶往银田寺码头是有月亮的。然而,这沿路根本不可能有“清溪青滩,马嘶人语长亭”。经银田寺蜿蜒而过的云湖河(今韶河)不是清溪,当时该河可以行小木船(“云湖驳子”)至湘潭。韶山一带根本没有马车,农人也不骑马。实景表明,《归国谣》中的词句不反映毛泽东在母亲安葬后夜别韶山、返程长沙的情景。更重要的是,毛泽东在慈母刚逝、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时,不会创作风格如此清新、赏景抒情、意快神怡的词。该词体现不出半点悲痛、怀念之情。故它不是写于1919年10月。

这样,我们需要另行考量,把它创作的时间往后移,移至1925年。

1925年2月6日(乙丑年正月十四日,夜空出现满月的前一天),毛泽东同夫人杨开慧携儿子毛岸英、毛岸青到长沙板仓岳母家过春节后,回到了韶山,同年8月28日离开韶山去长沙。毛泽东在故乡度过约7个月,经历了7次月圆月缺,若创作“今宵月”,时间充裕。也许,他在韶山从事农民运动,工作到中夜后,推门而出,眼见月朗星稀、青山隐隐,耳听清溪潺潺,触景生情,一时发了诗兴,便写下了《归国谣》。

作为中国共产党及国民党的重要领导人,毛泽东之所以回韶山,起因是他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工作时,同上海执行部负责人经常发生分歧,又因工作过于劳累患病,经中共中央同意回湘疗养。毛泽东回到故乡韶山后,一边养病一边做些社会调查。“这期间,来往较多的有从安源煤矿回来的共产党员毛福轩,贫苦知识分子毛新枚,汤家湾的小学同学钟志申,李氏族校和庞氏族校的小学教员李耿侯、庞叔侃,湘乡唐家圫外祖父家的人。”(26)《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29页。此外,他还访问了韶山的老学者毛简臣、李漱清、庞坦直(开明士绅)等人。3月,毛泽东以毛福轩、毛新枚等为骨干组织秘密农民协会,以备向土豪劣绅作斗争。4月,毛泽东通过杨开慧、李耿侯等人发动进步教员,利用原来的公立学校、祠堂等创办农民夜校,教农民识字、学珠算,还讲三民主义、国内外大事等。毛泽东常去夜校察看,提出夜校讲课要通俗易懂,让农民容易明白。5月30日上海五卅惨案发生后,全国形成反帝爱国运动。6月2日长沙2万多工人、学生集会,成立了“青沪惨案湖南雪耻会”。毛泽东即同毛福轩、钟志申等人以农民协会为依托,在韶山一带20多个乡成立雪耻会,开展反帝爱国斗争。6月中旬,毛泽东同毛福轩介绍毛新枚、李耿侯、钟志申、庞叔侃等加入中国共产党,在自己家的楼上秘密举行新党员入党仪式,并成立中共韶山支部。7月初,毛泽东又在韶山成立国民党第七区党部并任常务委员。8月,他组织农民开展“平粜阻禁”谷米斗争,迫使土豪、上七都团防局长成胥生将谷子平价卖给农民。因湖南省长赵恒惕得到成胥生关于毛泽东组织农民进行“平粜阻禁”斗争的密报,电令湘潭县团防局派快兵逮捕毛泽东,8月28日,毛泽东即在湘潭、韶山党组织和群众的帮助下,离开韶山去长沙。

《归国谣》又名《归自谣》,毛泽东选用这一词牌名较为切合自己的心境:受到国民党上海执行部负责人的打压,又体弱生病,不如归去。故乡韶山虽然不是桃花源,但有众多的父老乡亲,有待自己去启发、去觉悟、去组织的农民兄弟。故回到韶山,毛泽东如鱼得水,以韶山为典型深入了解了农村与农民,为他日后以农民为主力军、发起一场共产党领导下的伟大的农民革命战争展开了先行试验。毛泽东在词中提及的清溪、青滩,实有其地,且毛泽东在清溪寺召开过农民运动骨干积极分子会议。

韶山本土学者龙剑宇与胡国强在《毛泽东的诗词人生》一书中介绍,“清溪寺距毛泽东家仅3公里”,“1925年,毛泽东回乡开展农运,常在该寺活动。1927年考察农运又到该寺”(27)龙剑宇、胡国强:《毛泽东的诗词人生》,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30页。。可以想见,毛泽东在韶山约7个月的紧张工作中,常常夜以继日,在离家不太远的清溪寺开会时,偶尔发了诗兴而赋诗填词,确有可能。

清溪寺是怎样的一座寺呢?它位于马颈坳清溪山南麓,建于唐代,有千余年历史,是韶山一带最悠久、最有名的寺。群山环抱的清溪寺,建筑群坐北朝南,韶水从西侧湖堤涧奔涌而过。清溪寺依着山势由四进组成。第一进为戏楼,第二进为关圣殿,第三进为大雄宝殿,第四进为观音殿。寺的建筑古朴又气势宏伟。寺门上书“清溪山法海寺”,门联则为“清风如故,溪水钟灵”。毛泽东年少求学时曾就读于离清溪寺很近(约两里路)的井湾里,他的堂兄毛宇居在那里教私塾。井湾里一带的地形特殊,韶河(旧称云湖河)流出韶山冲要通过一个狭窄的豁口,之后向东奔流而出,挣脱群山,宣泄着流向开阔的原野,汇入涟水。这大概是“清溪却向青滩泄”的原型吧。

毛泽东对清溪寺是有感情的,年少时曾陪母亲带着香烛、供果、供菜朝拜过该寺(28)龙剑宇:《毛泽东从这里走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53页。。并且“农历六月二十四日,相传为关帝生日,祭祀关羽成为韶山年中一大盛事。其时,清溪寺关圣殿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钟鼓齐鸣,远近百姓络绎前来,少年毛泽东也曾一睹盛况”(29)龙剑宇、胡国强:《毛泽东的诗词人生》,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页。。清溪寺融佛、道、儒为一体,这种寺庙文化对少年毛泽东有较为重要的影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向注意保护佛教文化的毛泽东多次提及清溪寺。1952年10月8日,毛泽东和由家乡来北京的李漱清等谈话。在谈及乡间情况时,李漱清说:“清溪寺过去是一个名胜,去的人很多,如今毁得不成样子。”毛泽东听后说:“我过去到过那里。”“可惜毁了!应当保护起来。”李漱清接着说:“清溪寺前有一个大焚字炉,有人拣了字纸放到里面焚烧,也被当作迷信,炉子也毁了。”毛泽东听了有些气愤:“这是瞎搞!”(30)游和平:《毛泽东眼中的佛教文化》,《党史博览》2007年第6期。

从毛泽东年少时随母与清溪寺结缘,到1925年利用清溪寺开会做农民运动工作,再到晚年有些许挂念,不难体会清溪寺给毛泽东心路历程留下的痕迹。也许,清溪寺及周围簇拥的青山,寺西奔涌而出的韶河水经过他少年时读书的井湾里泻向开阔的原野,特别是黎明时分仍高悬的明月,种种意象叠加在一起,孕育《归国谣》于无形。

有关史料部分记录了毛泽东在韶山进行革命活动的片段,他有时开会到凌晨,待至月亮上升。例如,7月12日,毛泽东同贺尔康、钟志申在汤氏祠召开国民党第四区分部成立会。会议从晚9时开到次日凌晨1时15分。对此《毛泽东年谱(1893—1949)》附了一个脚注:“关于会后毛泽东的情况,贺尔康日记有这样一段记载:‘一点又十五分钟时,会才完毕。此时润之忽要动身回家去歇。他说因他的神经衰弱,今日又说话太多了,到此定会睡不着,月亮也出了丈多高,三人就动身走。走了两三里路时,在半途中就都越走越走不动,疲倦的了,后就到汤家湾歇了。’”(31)《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32页。从这个记录中,多少可以窥见毛泽东工作繁忙,时常抱月而归。7月12日是农历五月二十二日,是下弦月将出现的夜晚,出现后尚有大半个月亮,月色也是迷人的吧。毛泽东当夜困倦,能否产生诗意不得而知。

但从总体情况来看,韶山清溪寺一带为《归国谣》的创作提供了诗词艺术沃土。《归国谣》的诗眼是月,是把天涯都照彻的明月。清光、青山、清溪、青滩,在月色下风光无边。鸡鸣声歇,长亭已白,马嘶人语,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该词虚实谐合,诗意浓郁。月是实的,马嘶许是虚的(南方农村牛多而马极少),这或许透露或折射了作者企盼马嘶人语的农民运动能在中国大地上兴起。诗要形象思维,可以尽情想象。毛泽东后来填写的《西江月·井冈山》一词也是虚实谐合:井冈山保卫战是实的,旌旗、鼓角却是虚的(军旗是卷起的而不是在望,根本没有鼓角),但虚虚实实,写出了井冈山保卫战的壮美阵势——像古战场的画面。这样来看,《归国谣》在写作手法上、在意象上何尝不是《西江月·井冈山》的前奏呢。“马嘶人语”是农民运动的初步,征马戎衣、“众志成城”则是农民革命的象征与标志。

当然,对《归国谣》具体创作于何时何地的考证颇难,因为缺少直接证据。但相比之下,把韶山清溪寺作为它产生的地点是最为适宜的。从毛泽东与丁玲见面叙旧、书赠诗词的内容看,两人的话题一般要涉及共同熟悉的人与事。丁玲与杨开慧曾在湖南岳云中学同校学习过,毛泽东可能会同她谈起杨开慧同自己一起去韶山组织发动农民运动的往事,忆及并手书自己曾填写的《归国谣》词,以及后来增题为“别友”的《贺新郎》词。黄兴亦是湖南同乡中的革命家,毛泽东书写他的《临江仙》词,借以表达自己的革命志向。这些似在情理之中。

总之,《归国谣》手稿来源可靠,是毛泽东的手迹,无伪造可能,它当属毛泽东的作品。但作品本身不能说话,作品的产生及其背景需要我们去深度挖掘。

另外,还有《归国谣》中“青光不今青山失”句手书“今”字的识断问题。有的学者认为“青光不今青山失”句并无笔误,“不今”就是“不今”,如毛泽东诗词版本收藏家宋苍松就持此看法。有些学者认为其“青光不今青山失”句中的“不今”是“不令”之笔误。例如,罗炽主编的《毛泽东诗词鉴赏辞典》提出此处“疑笔误”,故改“不今”为“不令”。但萧永义在《毛泽东诗词史话》中疑“不今”为“不合”之误字,故改“不今”为“不合”。他认为:“‘不令’也非原词,当以‘不合’为正。‘合’者,闭合也,吻合也。‘庄子’《齐物论》:‘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吻合’亦即泯合。《史记》:‘天下之士云合雾集’。《汉书》:‘天下之士云合归汉’。古诗词中则有‘日暮碧云合’之类。《归》词中‘合’字的用法,灵活而有意境。‘令’字则无此种词趣。毛泽东对《庄子》《史记》等典籍是滚瓜烂熟的,如出他手,实极自然。”(32)萧永义:《十年未解天边月——漫议毛泽东手书〈归国谣〉著作权归属》,《党的文献》2008年第5期。本文赞同萧永义的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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