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满风絮

2021-12-06 01:15别角晚水
花火彩版A 2021年9期
关键词:天星

别角晚水

——她挣扎着探出手去,浑身浴血也要遮住他含泪的眼睛:“别看。”

【1】

寒濯跪坐在悬渊宫正殿前,和无数装金载玉的箱子一起。

她和这些玩物一样,都是被归瑛宗送给悬渊宫的,确切地说,是送给世人口中那位叱咤风云、性格乖戾的宫主,以作示好的。

当今江湖波谲云诡,各派争权夺利本就如火如荼。宜泽之战后,悬渊宫大捷,从此一门独大,各派不得不做小伏低,无论先前如何孤高,以正派自居,如今也只有争先恐后向昔日不齿的魔教送礼以求周全的份。

献美人保平安的门派倒也不止归瑛宗一个,只不过像寒濯这般身份的……她抚了抚自己绾起的青丝,目光冷然,看着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姑娘被粗暴地丢出来,暗想:这位宫主实在不懂得怜香惜玉。

“都已嫁做人妇了,竟还敢觍着脸上门献媚!”

“可不是吗!我听说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归瑛宗宗主谢沉蓝的夫人!为了保命,连一派脸面都不要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身后已有压不住性子的美人们指指点点,寒濯充耳不闻地挺直脊梁,她自是不比那些箱子里的珠翠绫罗高贵,但也绝不比这些人卑贱。

“归瑛宗呈雪珍珠两箱,极品花雕十坛,流云锦百匹……”

殿内侍从仍在兢兢业业地开箱唱礼单,玉石屏风后那道原本影影绰绰的身形却在听到“归瑛宗”后坐了起来,曲指轻叩屏风三下,示意让人进来。

寒濯周遭顿时鸦雀无声,谁也不知方才还对她们不屑一顾的悬渊宫宫主为何突然转了性,唯有寒濯本人依旧面不改色,起身稳步踏过金门槛,将一切猜疑、忌恨隔绝在外。

还是这样爱排场啊。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一身华服的男子径直向这边过来,禁步环要最精致,黄金冠要最亮,发带末端坠着的珠玉要最剔透,一路走着叮叮当当,响到人心里去。

这便是悬渊宫的新任宫主了,五年前开始崭露头角,在老宫主死后继位,据说修为高绝,手段霹雳,与之交手者,无不惨败。可现下单看体态,他活脱脱是个皎皎少年郎的模样,和常年阴冷的悬渊宫很不相配。

可惜他脸上戴了张面具,一切猜度便也只能戛然而止。谁叫悬渊宫门人本就神秘,所练之毒术诡异又素来为名门正派所不齿,坊间甚至传言这位宫主是因修习了某种魔功导致容颜尽毁,这才终日以假面示人。

寒濯却知道不是这样的。从他朝她走来的那一刻起,她的呼吸便几乎停滞了,等到他在她身前站定,猝然抬手将她的发髻扯开,她才稍稍恢复了些知觉。

明明应该只是第一面而已,可谁也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你就这么想昭告天下自己是有夫之妇吗,谢夫人?”他笑嘻嘻地问,嘴角微扬,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妖冶风情。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发红,却不舍得眨一下,被缚住的双手抖得厉害。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佩剑挥出,劈开她的束缚,倾身上前,姿态无比暧昧:“美成这般模样,谢沉蓝怎么舍得把你送来?”

她不躲不避,由着他的气息把耳郭打湿:“是我自己要来的。”

“哦?为你夫君牺牲至此,可真是夫妻一体,情比金坚。”他语声渐沉,寒濯却从中听出一丝颤抖。

见她没有出言反驳,他隐在面具后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更为阴鸷,刚要再说些什么,脸上忽然一凉——寒濯竟摘下了他的面具,于是他满面纵横密布的红纹就这样被一览无余。而最可恨的是,他当下的第一反应却是别过脸去,不忍让眼前的女子正视这副皮相。

他在心底自嘲千遍,寒濯已小心地转过他的脸,捧住了,目不转睛地看了良久,才缓缓道:“阿序,果真是你。”

温如序深深地望她一眼:“难为谢夫人还能认出来,不过,你刚才唤我什么?”

寒濯一怔,将他眼底的恨意尽数收下,垂目看着自己被他扯乱的一头乌发,轻轻道:“你说过,我可以不叫你主人的。”

【2】

世人对美貌女子的最高赞誉莫过于美若天仙不似凡人,若按这个说法,寒濯生得美艳绝伦,确实不能算是凡人。

她是个药人,在被温如序之父温鸣沧从苗疆银叶寨带回归瑛宗以前,活得茫然又混沌。作为大众眼中最低贱的存在,药人被豢养的唯一用处便是随时准备为主家牺牲,他们先得是药,之后才能是个人,还是远比普通奴仆都不如的下等人。

初入温家时,正赶上用晚膳,她分明身无桎梏,却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直到一个大雪团子扑过来,大大咧咧地抬起她的膝窝,将她抱到饭桌旁。彼时的温如序年岁尚幼,因身子骨不好,常年裹着白狐裘,乍一看比她还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抱她。

一旁的谢沉蓝少年老成地蹙着眉上前,让寒濯从此与温如序以主仆相称。

溫如序却半点儿都没辜负自己这副顾盼神飞的伶俐长相,摆手道:“什么主人,叫我阿序吧。”他点点她的额头,又指指自己,眼睛眯成月牙,只顾朝她笑,“这个,阿序,要记住呀,温如序。”

同她一样,温如序也活得像个异类。温氏历代秉持剑道,自祖上创建归瑛宗以来,行走江湖,锄奸扶弱,一言一行无不端方,偏偏到了这一代,少宗主温如序虽天赋异禀,却放浪形骸,不喜剑道,反而成天里尽钻研些毒、药之类的,令亲朋好友都头疼不已。倒是大弟子谢沉蓝,谦谦君子,行事谨慎,担得起归瑛宗上下连着温如序的一句“大师兄”,只可惜为外姓所累,无法继承宗主衣钵,引得外人一片憾声。

温如序我行我素惯了,任凭旁人如何指摘,说他不配做未来宗主,他统统可以置之不理,唯独父亲的皤然双鬓,他无法视若无睹。母亲早逝,他自出生起,父亲是如何殚精竭虑地照顾他,他心知肚明。因此,在温鸣沧出发去苗疆前,他破天荒地主动替父亲收拾行装,末了,还安静地侍立在一边,一副准备悉听教诲的模样。

温如序若仍同往常一般桀骜不驯,温鸣沧自有千百句谆谆箴言用来数落,可他这样乖巧,又叫老父如何苛责,于是话至喉头,也不过是一句:“阿序,父亲知你并非顽劣。”

温如序愣了一下,脸上到底是一团稚气未脱,没绷住,眼角泛起红来。

温如序尚在娘胎里时,母亲便中了剧毒,由此先天不足,出生后身患奇异的病,温鸣沧四处求医问药皆是无门,正值壮年便愁得满面风霜。

温如序曾偷听到父亲与族中最德高望重的医者谈话,那位历经沧桑的老先生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说如若找不到灵药,小公子未及弱冠,便会周身筋脉僵化,乃至断裂,最终死去。

他从记事明理起便知自己这病凶险万分,想要自救,可寻遍正道法门都不得要领。他实在不愿再见温鸣沧多添一根白发,无奈只得寄希望于所谓的旁门左道,什么偏方禁术都敢去试,如此磕磕绊绊的,倒也长到如今。他并不惧怕众口铄金,父亲一句“知你”已足以抵消经年病痛。

温鸣沧见温如序眼里亮晶晶的,不禁失笑,抬手拧了拧儿子的鼻尖:“父亲走后,好好听你沉蓝师兄的话,切莫再胡乱用药。你的药,父亲自会为你寻来。”

想他早年游历苗疆,曾助银叶寨结束内乱,也见识过种种令人啧啧称奇的蛊术妙法,此次故地重游,本着碰运气的心态求助银叶寨,不想歪打正着,寒濯的血液恰好可以压制温如序之疾。

不过是味药罢了,向来不被当作人看的,银叶寨圣女乐得成全,扬手一挥,送你便是,权当报恩。

温如序从来都不知道,他的药竟会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姑娘,那样小小软软的一团,粗麻腰带掐着细细一把腰,仿佛稍微用点力就能断掉。

这是他头一回瞧见比自己更纤弱的生命,更无法想象这具单薄的身体该如何蕴藏磅礴的治愈之力。他见寒濯扑闪着小猫儿似的一双眼睛,望着他的时候,里面水光潋滟、朦朦胧胧的,直叫人心尖疼。

这样也好,他发病时,她若要救他,必定会疼在身上,那他便将她疼进心里,如此,也算有来有往,不亏不欠了。

【3】

对待谢沉蓝,温如序一贯客气,从不摆少宗主的架子。他知自己在别人眼中最是德不配位,私心里也觉得这位师兄妥帖、持重,从小到大替自己收拾了不少烂摊子,于公于私都远比他更胜任宗主之位。他常想,倘若将来父亲要他把归瑛宗拱手相让,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事实上,只要对方是谢沉蓝,凭他们亲如兄弟的这十余年交情,凡是他所有,都愿意给对方,除了寒濯。

可温如序意识到谢沉蓝钟情于寒濯这件事,甚至比他看清自己对她的爱慕都要早。他们三人打小一块儿长大,虽碍于身份之别,青梅竹马朝夕相对,情谊也远比血亲更浓。

温如序一直以为可以同谢沉蓝分享一切,可寒濯及笄的那一日,他眼见她笑得明媚,将新做好的糕饼分给谢沉蓝,谢沉蓝的两颊唰地红了,而此刻天边晚霞初现,把寒濯的耳垂也映得一片红。

他胸口突然积聚起一股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酸气,心尖宛如遭了一把温和的蹂躏。他深知把糕饼给谁是寒濯的权利,可他更想把她圈入自己的领地,让她成为自己所独有。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时,令他惊骇无比,随即却是恍然大悟——寒濯那样美,那样好,美得叫人失魂落魄,好得叫人总盼望长久。可这世间哪还有一种关系比夫妇更长久,一生一代只能有一双人,再容不下其他任何。

但倾慕寒濯的何止他们两个。为免节外生枝,温如序的病同寒濯的药人身份都是秘密,除了极少数亲近之人,再无其他人知晓。

因此,江湖中人都以为寒濯只是温如序的贴身侍婢,去归瑛宗拜谒温鸣沧,时常见他俩形影不离,便不由得多看两眼。女子还好,若是男子,这几眼望过去,少有不为寒濯心荡神摇的,当时的武林第一大派穹清门少门主姜冲便是其中最不知收敛的一个。

姜冲生性嚣张跋扈,又是出了名的二世祖,自归瑛宗遥遥一面,就对寒濯穷追不舍。她忍了又忍,被谢沉蓝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才没施展蛊术赏姜冲一顿万虫挠心。

姜冲躲过一劫,温如序心里却很不舒坦。他不愿承认自己嫉妒寒濯听谢沉蓝的话,又难以启齿自己的思慕,有生之年,头一回怂成包子,只知一个人躲进地窖里喝闷酒。寒濯好不容易寻到他,他终于借着醉意壮了一次胆,掰着手指问:“沉蓝师兄和那个少门主,你选谁?”

寒濯脸上的表情突然凝住,她深深望着他,不言语,久到他以为她又和小时候一样失语了,忽地一只手伸来夺过他的酒盏,清晰地将他的五官露出。

“不是想知道答案吗?为何连看我都不敢?”

温如序嘴唇微抖,一只手将她的指尖抓住了,沉声道:“谁说我不敢?初次见你,我就敢抱你,此后同吃同住,不分彼此,我有何不敢?”

他刚想说“只要你愿意,我明日便敢娶你”,寒濯已抢先一步笑开,梨涡也轻轻一荡:“那你听好,我選你。”

温如序蓦地就想吻上她的梨涡。

情若长久,何必急于一时,他终究还是按捺住了。姜冲却没有,捆了十个貌美的婢女往归瑛宗山门前一丢,无赖似的要同他交换寒濯。他忍无可忍,不顾谢沉蓝的劝阻,撸起袖子用最原始的方式暴揍了姜冲一顿。

寒濯至今依然记得温如序张牙舞爪吼出的那句话:“阿濯不是物件,不是奴仆,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归瑛宗将来的宗主夫人!”

温鸣沧对待温如序之事一向开明,毕竟于他而言,门第之别、世人成见都无法与儿子的终身幸福相提并论。婚礼也由此办得极为盛大,金碧辉煌得足以闪花满座宾客的眼。

而当夜婚房之中,两情缱绻正浓,寒濯的目光却越过满室珠玉琳琅,落到温如序手中一枚成色并不算新的翠玉坠上。

他伸手穿过她柔软的发,为她将坠子仔细系好,红发带垂在她的颈上,一下两下,荡得她锁骨发烫。意气风发的少年眉目艳丽,极尽温柔地告诉她,这曾是母亲的嫁妆,也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她听到他压抑的哽咽声,目光微转,仰头迎了上去:“我死也不会摘下它的。”

【4】

“翠玉坠呢?”温如序歪头,几乎与她唇齿相贴,目光却是冷的,“你不是说,死也不会摘下它的吗?”

这已是寒濯身陷悬渊宫的第十五日。温如序仍然和刚与她相认时一样,言辞锋利,百般嘲讽,而她也跟当时一般,任他谩骂践踏,报之以恒久的沉默。

他们本不该是这样的,亲密无间十余年,结为夫妇后更是疼惜对方到了骨子里,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加诸到彼此身上。

那时,随着年岁增长,温如序痼疾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寒濯心急如焚,往日沉静的瞳仁里渐渐压上越来越深重的愁绪,眉目再难舒展,唇色也因为长期失血日益苍白。

温如序不愿寒濯无休止地为他取血入药,更为激进地寻找其他办法,就连归瑛宗附近那座终年岩浆沸腾、火舌嘶鸣的赤焰崖都去探了好几遍,只因一本不知名的古籍里曾提到此崖长有异石,或可一用。

他未曾找到什么异石,却在阴差阳错中救下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老头借着山崖的陡峭练功,走火入魔,差点儿翘了辫子。

获救后,老头对着眼前的小友一通感恩戴德,却又不知这看着便金贵的公子还缺什么,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索性拉着他拜了把子。

温如序平素不羁,自然乐见其成,两人结成忘年交,切磋数日后,他才知晓这顽童似的老头竟是威名赫赫的悬渊宫宫主。

老头自揭身份后,问他这个出身名门的一派少主是否耻于与魔教妖人为伍。

彼时皓月当空,温如序风神疏朗,笑容坦荡,远胜月华:“兄有所不知,你我同为旁人眼中异类,而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问心无愧而已。”

老头闻言也笑:“如此,赤焰崖帮不了贤弟的,我悬渊宫帮得了。”

寒濯与谢沉蓝找到温如序时,旷野寂静无声,月也西沉,除了他掌中正噗噗运作着的一枚红色珠子,此地再无声色。

温如序全神贯注,显然已经沉浸其中,那珠子像是个能吞吐呼吸的活物,与他视线平齐时,忽地红光大盛,而他气息顿沉,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阿序!”寒濯颤声大喊,仿佛呕血的是她。

谢沉蓝阻拦不及,她早就急奔上前,揽过温如序的肩头,重重地一握:“阿序,醒来!”

温如序骤然睁眼,神志尚未完全清醒,双手已先有了动作,将寒濯往怀中一带,牢牢圈住,那红光便又只打在他身上,激得他又吐一口血,脸上霎时起了一道红纹。

“别怕,”手臂在寒濯的身侧收紧,他抱着她,声音低低地安抚,“我找到救自己的办法了。”

他新炼制的这颗珠子唤作天星珠,运作时升腾起的力量可克制他的顽疾,有了它,病情虽仍是不能根治,但至少今后不必再连累寒濯伤心伤身。

只是他绝不会告诉寒濯,万物相生相克,此珠虽妙,却无异于以毒攻毒,每每运作,必有反噬,呕血与红纹便是反噬之果。随着运功次数增加,红纹维持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直至成形,永不消散,并且红纹一旦见光便易皴裂,疼痛异常,非常人所能忍受。

但是,比起伤害寒濯,自伤其身,温如序甘之如饴。左右不过皮相而已,大不了日后都戴面具便是,她又不会嫌弃他。

他埋头在寒濯的颈窝,笑得止不住,却听谢沉蓝道:“如序,方才我心绪大乱,直视天星珠时,手脚全不听人使唤,此珠是否还有旁的用途?”

温如序高深莫测地朝谢沉蓝一挤眼:“不愧是沉蓝师兄,慧眼独具。”

天星珠实乃悬渊宫独门秘宝,老宫主虽将炼制方法倾囊相授,可就连他自己都未曾炼出过一颗如此纯正的天星珠。温如序一试便成,天赋之高,机缘之深,可见一斑。而此珠最大的作用在于可操控他人心神,形同一件绝顶武器,若他当真存有此念,拥有此珠,无异于拥有翻云覆雨之能。

見他很是得意,寒濯神色微微一沉,告诫他此物危险,正道人士又对悬渊宫成见颇深,万不可将他炼出天星珠一事告知外人。

温如序不以为意,想说“你和师兄怎么算是外人”,话到嘴边,知她心忧,便强行忍住,眼角一挑,用力地点了点头。

【5】

自成婚后,温如序对寒濯越发百依百顺,惧内的名声在外,他倒乐在其中,因此直到他炼成天星珠的消息在江湖中甚嚣尘上,他依然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这件事为何会被泄露。

事态发展急转直下,容不得他多想。不过短短十天,穹清门便自恃江湖地位,以温如序与魔教勾结炼制邪物为由上门找碴。带头的就是当日觊觎寒濯的那位废物少门主姜冲,挑的时间恰好在温如序挨过一次病发后。

毕竟是血肉之躯,温如序尚发着高烧,被寒濯按在榻上喂药,便有门人急报,姜冲率领穹清门一干精壮人马,浩浩荡荡地堵在山门前,扬言非要他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可。

这话蛮横无理得让温如序边咳边笑,炼制天星珠与天下人何干,他又凭什么要对天下人交代,若说真有什么罪过,想必是怀璧之罪吧。

姜冲讨说法是假,想趁机将天星珠占为己有是真。温如序心知肚明,可不得不与之应对。现下正值温鸣沧闭关,归瑛宗群龙无首,一派安危,他这个做少宗主的自是责无旁贷,于是接过寒濯递来的药猛灌几口,起身与谢沉蓝一道下山。

他本意想与姜冲好好争辩,却不知姜冲为何一见他就顿时暴跳如雷,领着弟子们非要跟他往死里打。

他兀自发着烧,头重脚轻,手上失了分寸,伤了几个穹清门弟子,立刻引来姜冲狂风骤雨般的报复。

温如序不堪其扰,撑着眼皮想退出战局好言相劝,忽听一声隐忍至极的闷哼从斜后方传来,那是谢沉蓝的所在。想必沉蓝师兄是受伤了,简直欺人太甚!

天星珠在袖中蠢蠢欲动,温如序心绪激荡,眉眼一凛,提剑转身一刺,谁知本该在谢沉蓝身侧的姜冲忽然旋身上前,不偏不倚地撞上他的剑锋……

“阿序!”寒濯不知何时也已赶到,声嘶力竭地唤他。

正是這声呼唤将温如序从恍惚中拉回。他瑟缩了一下,不敢回头去看,但姜冲的血已然喷溅出来,飞上他的脸,害得他陡然一震。

姜冲死了,无论原因是什么,蓄意也罢,为救谢沉蓝错杀也罢,一切已无可挽回。

时至今日,每逢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温如序的全身经脉都像是被烧灼过一般刺痛无比。

寒濯动用蛊术暂时制住穹清门人,双眸赤红着让他快逃。

他浑浑噩噩地流落在外,有家不得归,又在不久之后迎来又一道五雷轰顶——温鸣沧出关后,亲自上穹清门,为平息门主雷霆之怒,自刎谢罪。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父亲再也不必操心,他已经可以靠自己生存下去,就已经永远失去了父亲。

后来回想,出逃的那几日,他连时间的概念都忘却了,不知路在何方,甚至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该死。他从每个想要一了百了的噩梦里惊醒,一团乱麻的脑子里偶尔闪过仅有的色彩,是寒濯的脸,美得像是幻觉。

他硬撑着往回赶,那时他以为,即使万劫不复,一无所有,至少他还有寒濯。

可是,他错了。

没有他的归瑛宗依然井然有序,谢沉蓝稳定乱局,坐镇门中,俨然已是宗主派头。

偷偷潜入内院,躲在回廊柱后,温如序犹自笨拙地安慰自己,不要紧,没关系,沉蓝师兄原本便比他稳重,虚名、地位,他并不在乎……

两串并行的脚步由远及近,温如序内心的声音倏然顿住——他窥见谢沉蓝送寒濯至寝房前,温言软语地说了许多体己话。

而寒濯低垂着眼,沉默了一瞬,缓缓靠在谢沉蓝的怀里。他们静静相拥,无声胜有声,周围的一切顷刻间皆为多余。

他温如序也是多余的。

病痛缠身,他在高烧和寒冷中苟延残喘,仍不肯死心。他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冒险在寒濯的寝房枕下留下的字条,只记得当时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信念都在于让她看到他的留书,与他一起走。

他卑微到可以将此刻所见和血咽下,再不提起,更不需要寒濯解释。

但他次日等来的是各派的联合围剿,其中甚至包括归瑛宗的门人。黑压压的人群冲向他,密密麻麻的长剑指向他,他被逼至赤焰崖边,无数正义的呵斥者叫嚣着要他交出天星珠,骂他害死老父,昨夜回来又重伤待他如亲弟的谢沉蓝,不孝不悌,罪不容诛。

他身体一直未愈,他们的指控刺心入骨,终是令他眼眶发黑,怆然落下一滴泪来。他已无力驳斥,更无心思考谢沉蓝怎会受伤,又怎会将这罪名安到他的头上,他只是偏了偏头,对上正拨开人群、面容惨白的寒濯。

她周身杀气升腾,他看不清她用了何种蛊术,阵阵白雾已将人群裹住,而她冲上前,朝他伸出一只苍白颤抖的手,哄孩子似的要他回来。

他瞳孔失焦,映着的唯一一点儿亮色就是寒濯的手。

“阿濯,我不曾伤害谢沉蓝,你可信我?”

寒濯死盯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答非所问:“别做傻事,先回来。”

山风掠起,他遍体生凉,四肢舒展,往后又退一步:“你我成亲时曾立下誓约,生同衾,死同穴,如若我活不下去了,你可愿陪我?”

寒濯浑身一颤,沉默,还是沉默。

罢了。异类从来只有他一个,是他愚蠢透顶,竟幻想真会有人同他一起,跋涉于这茫茫尘世,直至生死相随。

【6】

温如序又发病了。

五年过去,时光如钝刀一般安安静静地割着心,旧疾不是没有发作过,在寒濯面前发作却是头一次。

病痛折磨着四肢百骸,渗进肺腑,宛如一次次凌迟的轮回,他痛得失语,躲开寒濯的触碰后,几乎是扑倒在地。

五年前,他心如死灰落了崖,被早早等在附近的悬渊宫老宫主救回。既然人人都说他不配立足正道,他便堕入所谓的魔教又如何?哪怕濒临崩溃,他依然为他与寒濯找好了后路,只可惜,她不愿陪。

落崖令他的身体和记忆双双受到重创,他过得不辨晨昏,唯心头一点单薄残存的记忆,仍依稀记得寒濯,以致执念丛生,心魔缠绕,也要恢复记忆。一晃经年,过往种种甜蜜与苦痛终于被悉数忆起,而她也再次回到他身边,却已物是人非。

温如序痛得意识溃散,寒濯紧紧地抓着他,只觉得这痛感似乎也能共情,同样炸裂在她五脏六腑之中。她本能地捋起衣袖,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想要为他放血,手伸了一半,却好似想起什么似的缩了回去。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温如序的眼神狠狠地攫住她臂上显而易见的新疤痕,嘴唇发抖,大笑出声:“一仆二主,一女二夫,真是贞洁烈女啊,夫人!”

他执掌悬渊宫后,宫中弟子对归瑛宗的动态事无巨细一一禀明。他知寒濯在他“死后”不久便很快再嫁谢沉蓝,两人还有了个孩子,更知谢沉蓝也曾用过她的血液入药,只因药人之血对功力增长大有裨益。可饶是认定寒濯背叛,他也始终舍不得如下属所言将她捉来。即便这些年次次发病次次痛到麻木,他仍旧坚持用天星珠克制,不忍伤她一分一毫。

而她当真就让他的温柔次次扑个空,一刀子捅到底,不拆得他心神俱碎不算完。她背弃鸳盟,弃他一人入黄泉,如今连他发病,都可以视若无睹,前仇新怨,让他如何不恨?

见温如序颓然倒地,寒濯慌忙将他抓紧,奋力去抱他的脖子,哀声问他:“天星珠呢?再不用天星珠,你会死的!”

她病急乱投医,再顾不上任何地往他的怀中乱探,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哑声问:“听说你与他有一个孩子?”

寒濯眼睫微颤,瞥一眼臂上的伤处,最终还是将翻滚的情绪全部压下,低声道:“是我的孩子,是……一个女儿。”

温如序猛地将她拉近,眼底一片猩红:“有夫有女,既如此,你又何必来我这儿自取其辱,是为了保你夫君一命吗?”

寒濯被大力掼在地上,吃痛地爬起,又迅速将他捞起抱住。这回她没有迟疑,斩钉截铁地答:“是。”

温如序吃力地伸手想推开她,却被她反手握住。他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满目深情地对着他盈盈落泪,口中却全无羞愧地应着“是”。

寒濯拥紧怀中人,天星珠不知何时已被她找到,悬在半空光芒大现,而她抚过他额上的红纹,往他眉心郑重而轻柔地落下潮湿的吻。天星珠的反噬之力击打在她的背上,她抹去唇边慢慢溢出的一丝血线,继续吻,继续安抚。

温如序想,如果不是寒濯疯了,那必定是他疯了,否则他怎会无能到连一个“滚”字都说不出口,反而纵容自己贪恋这种饮鸩止渴一般的温柔?

他们相拥了多久,温如序已然记不清了,就好像此刻病痛稍退,他发现自己的唾液都已被血染红,是他的,抑或是寒濯的,再也分不清。

少年相伴,夫妻情重,一朝离散,劳燕分飞,恩多怨多,分不清了。

他疲惫地按住额角:“你走吧,我不会动归瑛宗的。”

那里也曾是他的家。

寒濯没有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直至眼角滑落一滴清泪:“你听好,我的确是为了我的夫君而来,的确是想保他一命,可我的夫君不是别人,而是你啊,阿序。”

【7】

寒濯没有长背后眼,不知温如序已有谋划,因此,那日亲眼见他坠崖,想到心爱之人支离破碎地死去,以为世间至痛莫过于此,穷其一生都学不会的便是如何面对失去。可如今,当她听闻悬渊宫新任宫主脸有红纹,覆以假面,当她瞒过谢沉蓝的耳目暗自与归瑛宗的献礼一道入了悬渊宫,当她再度与他相逢,满腔情意以燎原之势重燃,她才恍然惊觉,真正令她不知所措的,是如何面对失而复得的珍宝。

千言万语如山洪倾泻又全部堵在喉头,以至于她根本不懂该如何跨过这五年的鸿沟,将她的爱意与痛悔一一倾吐。

她视他为生命,又岂会背叛他?

姜冲死后,她便觉得事有蹊跷,调查之下,在谢沉蓝住处发现数封未烧干净的书信,材质是穹清门独有的青花笺。

她心中有了猜测,为了进一步探听真相,与谢沉蓝虚与委蛇,乃至投怀送抱,不料却被返回的温如序撞见……

她不曾发现温如序,谢沉蓝却看见了,因此先她一步截获他留下的字条,假称遭到温如序夜袭受伤,怂恿门中弟子与早就暗中勾结的各派一道围剿他。

若不是谢沉蓝翌日得意忘形,神态上露出些许马脚,寒濯未必能觉出事态有变,跟踪众人寻至赤焰崖。

然而,终究晚了一步,温如序当着她的面心死落崖,此后日日夜夜,锥心刺骨,化成她梦中散不去的魇。

她并未再嫁,但既然谢沉蓝如此对外宣扬,她又何必阻止。

阿序已經不在了,名声对她而言虚无且荒诞。谢沉蓝需要利用她博得不计前嫌照顾师弟遗孀,名正言顺地光复归瑛宗的美名,而她也恰恰需要利用与他亲近的时机,掘地三尺,挖出他究竟从何时起藏着一颗祸心,将温家害到这般田地。

她总觉得自己不够聪明,身为药人,以前全部的心思都只放在为温如序治病上,现今维持她苟活于世的残念便是为他报仇。

她查到当年就是谢沉蓝将温如序炼出天星珠一事向穹清门告密,也是他与姜冲约定好借刀杀人,所以姜冲那日才会无视温如序的解释,直接动手。

而混乱中,又是谢沉蓝黄雀在后,假意受伤,反手推出姜冲做了炮灰,让温如序从此背上血债,还间接害死了温鸣沧。

因果循环,来龙去脉,寒濯说得极慢,脸上也更无血色,仿佛单是将这些纠葛理清,就能将她的生机耗尽。

温如序却无暇顾及,此刻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窃族之耻一拥而上,除了手刃谢沉蓝,其他什么,他都不想做。

他未带悬渊宫一兵一卒,与寒濯同上归瑛宗,报仇雪恨这件事,他必须亲自来办。

时隔多年,谢沉蓝以为自己已经躲过报应,可当报应找上门来求一个公道,他意外地感到有些轻快。

他并非生来便是恶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那些恶念是因着什么样的契机,经年累月地如毒瘤般肆意蔓延,越长越大。

或许是寒濯的冷若冰霜,或许是温如序的卓尔不群,又或许,在他初入归瑛宗,身为弃儿却发现纵使温如序行事再出格,温鸣沧也从未有一时一刻想过放弃。是的,早在那时,他就已经变了。

妒便妒了,害也害了,倘若今日真要做个了结……谢沉蓝望着与温如序紧紧相依的寒濯,握紧双拳。

他仍是不甘心。

他自知不是温如序的对手,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但是人总有逆鳞,此时他偏不与温如序赌,他赌寒濯舍不得。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被绑住推了出来,谢沉蓝拎起她挡在身前,如愿看见寒濯眼中滑过痛苦的神色。

“翠翠!”寒濯的声音低而发颤。

“娘亲!”小姑娘开口回应,努力眨眼,让泪水退回去,用力猛了些,衣襟处荡出一枚翠玉坠,照亮了温如序漆黑的瞳孔。

这是他的翠玉坠……那么这个小姑娘……

“是你的女儿啊,好师弟。”谢沉蓝死盯着温如序,“我替你养了她这么久,也该是你回报我的时候了吧?我所求不多,一命换一命,孩子给你,放我离开。”

温如序张了张嘴,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可千般情思、万般痛楚都如鲠在喉,让他连回头看寒濯一眼都不敢。

他愣怔片刻,想说“好”,身侧冷冷地响起一道声音:“你休想。”

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眼前形势为何会天翻地覆?

谢沉蓝像是突然被抽去筋骨一般跌在地上,翠翠也被凌空摔下,温如序惊惶万分,忙上前接住了,却听小姑娘哭喊一声“娘亲”。

他似有所感地猝然回头,顷刻望进寒濯那双血色翻涌的眼眸里,同时也望见了从她口鼻中源源不断滴落的黑血。

五年来憾恨相思,以为与他生死之隔,她看向红尘万物,无一是他,又无一不是他,此时此刻,她才算真正重回他的怀中。

谢沉蓝必须死,可她如何才杀得了他?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寻常蛊术必不能使他放下提防。她绞尽脑汁,唯有一途,便是以自己的身体为蛊,施以剧毒,诱他入药,用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方式,要他血债血偿。

当年温如序问她可愿与他同死,碧落黄泉,她当然甘愿共赴,可腹中已有骨肉,只一个犹豫的间隙,便再也追不回他。

她重见他时,绾起青丝,是想告诉他,自己无时无刻不铭记他是她的夫君。

她的血液里已毒素密布,怎能继续做他的药人?

紧贴他的胸膛,她挣扎着探出手去,浑身浴血也要遮住他含泪的眼睛:“别看。”

眼睁睁地看着挚爱死去,太痛了,我承受过,所以,别看。

我说过,死也不会摘下翠玉坠,虽然将它给了翠翠,但此话依然不算骗你。你命即是我命,你生死未卜之时,我也不能算活着。

寒濯累极,这些年的艰难苦楚足以将她撕碎,或许长睡不醒也是个不错的收梢。

在她陷入沉睡前,清明与漆黑之间,温如序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撕心裂肺地唤她:“阿濯,别睡。”

世间纵有万般不如意,有你有我便是值得,,我们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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